1.
很多年以后,她也总是这样凝望那些日升月落无家可归的忧伤。
她两岁的时候就已经记事了。
因为唐山大地震,她的心中充满了恐惧,这种恐惧是在房子倒塌的那一刻根植到她的骨髓里的。
几百人的村子,死了二十多人,伤了一百多人。
最惨的是一个名叫“香头”的十八岁的男孩,他是村里第一个感觉到地震的人,他挨家挨户地敲门,在村里大喊“地震了!”
等他将人们唤醒,人们纷纷起来逃命的时候,他却突然发现自己没穿衣服,便害羞地蹲在了一面矮墙下。谁知余震来了,“香头”被砸死了。
而最幸运的应该是她。那天,天气异常得热,父亲干脆将窗子拆下来,扔到一边,夜里地震,房梁倒塌,她们全家人竟从窗子处逃了出来。
后来住在用油毡布搭起的简易棚里,她便常问父亲,死是什么?
父亲不答,训她,“小小的人儿,问这干什么!”
而母亲每晚都会在煤油灯下拿着哭腔低声哼唱:
初八十八二十八,
听见南街吹喇叭。
她问:“妈,妈,哪死咧?”
母亲没好气地说:“你女婿!”
母亲是解放前出生的。
母亲常说,“她”和六个弟弟妹妹是两个时代的人。
弟弟妹妹们出生在解放后,他们是生在新中国从小玩到大的亲兄妹,而母亲随着外公外婆在战争中颠沛流离,是孤独的。
外公外婆都是军人,党员。母亲是根正苗红的红二代。
父亲,出生在一个破败的知识分子家庭,文化大革命中祖父祖母饱受了屈辱,让父亲引以为豪的家谱也在那次浩劫中丢失了。吴代庄村从此成了没有根的村庄,所有关于祖上的故事只能摇摇欲坠地活在传说里。
母亲身体不好,父亲家境不好,这样的两个人最终相爱了。
父亲是用26块钱做聘礼将母亲娶过来的,母亲的嫁妆是满满一拖拉机的玉米和小麦。
新婚第二天,隔壁的刘大娘来将父母新婚的被子要走了:“说好只能借你们一晚上的。”
而祖母让叔叔们把柜子也抬回了自己的屋里:“你几个弟弟将来结婚还要用。”
母亲常说,“她”是介于封建社会与新时代之间的媳妇和婆婆,没有哪个时代的女人比她那一代更难做女人。对婆婆,母亲要敬重服从。对儿媳,母亲要宠爱谅解。不管是做婆婆还是做儿媳,都要小心翼翼,不管哪一头做不好,都有人在看在学。
她小时候是不怎么喜欢母亲的。
从她记事起,母亲就抱着枕头靠在墙上喘着粗气。
母亲有严重的肺心病。
母亲下不了地,干不了农活,便将吴家大大小小十几口人的衣服、被褥、鞋子给包了下来,每天在炕上缝缝补补。
母亲手极巧,是天生的裁缝。“她”从外婆家要来几斤棉花的种子,让父亲种在房前屋后,秋天时再将结的棉花收拾干净,纺线,织布,过年给孩子们做花被,做棉衣。母亲也曾把舅舅穿烂了的毛衣拆了,给孩子们织成领子的形状,缝在棉衣的领口处,透过外衣一看,里面就像穿了崭新的毛衣一样,过年时常引得小伙伴们嫉妒。
可惜,母亲不识字。
母亲的鞋样大都是用祖上传下来的古书剪成的,甚至大哥每次大便完了母亲都会撕几页《水浒传》给大哥擦屁股。
母亲贤惠,可是母亲不识字。于是,她觉得她和母亲是有代沟的。
母亲从来不在乎她和“她”耍小脾气,也从来不训斥孩子们。
每当哥哥们犯了错,父亲总会拿起棍子追着他们跑,而母亲就在后面拿着棍子追父亲。
母亲护犊子。母亲每次和父亲打架都是因为孩子们。
地震后,家里穷,吃不饱,母亲想方设法地挖红薯偷玉米给孩子们吃,而自己却常以野菜树叶充饥。
父亲在镇上上班,每月才能回来一次。
每次父亲回来,她和哥哥们都会向父亲告状,说母亲的不是。父亲看着面黄肌瘦的孩子们,二话不说,从村里的肉铺砍回半斤肥肉,让母亲给她们包饺子吃。
母亲总是把肥肉放进锅里耗成油梭子,用大白菜包油梭子饺子,而耗出的油,等父亲不在的日子里给她们拌饭解馋。
母亲酷爱唱评剧,虽然母亲不识字,但是几十出评剧的唱词母亲都能够一字不漏的唱出来,那咿咿呀呀地唱腔,至今还在她的耳畔回响。
2.
唐山大地震后,父亲患了肝硬化,在唐山市人民医院做了手术。当时同病房里住进四个人,只有父亲活了下来。
父亲住院的那个秋天很是漫长。母亲和叔叔在医院陪床,留下她和两个哥哥在家里等候。
“你们的父亲可能要死了。”母亲告诉她。
那时,她们全家还住在简易房里。简易房南面有一棵老槐树,每天她都会一个人在老槐树下捡豆荚,眼睛却望着屋后那条通往村外的小路,巴巴地盼着父母亲回来。
有一天,老槐树下来了一个陌生的姑姑。姑姑二十多岁的样子,皮肤白皙,身材也好,穿着一件墨绿色的风衣,在老槐树下独自徘徊。
她觉得好奇,便躲在门口偷偷看着姑姑,姑姑发现了她,便轻轻招手示意让她过去。她在门口怔怔地望着姑姑,猜不到这个姑姑是谁?从哪来?来做什么?
姑姑见她不说话,便微微笑了笑,然后伸手从她挎着的书包里掏出来一颗红苹果。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见到苹果。红红的,圆圆的,即使离得有几米远,那诱人的清香也早已在秋风的裹挟下钻进了她的鼻孔里。
姑姑手里拿着苹果,拿着苹果的手伸向她,她再也禁不住诱惑,便疾疾地朝姑姑跑了过去。
很多年以后,她总是能够想起那个秋天,她和那个姑姑站在老槐树下的情景。
姑姑长得很美,睫毛长长的,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她仰头望着姑姑,看姑姑略带焦急且忧郁的目光投向屋后那条通往村外的小路。
她忘记了姑姑是什么时候走的,也忘记了父母亲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只记得昏黄的简易房里,夕阳温柔地洒在土炕上,土炕西头儿是侧身躺着的父亲,土炕东头儿是十几颗红艳艳的大苹果。
她坐在炕中央,双手捧着一颗苹果,小口小口地咬着,好似在咬噬着父亲的青春。
"爸爸,那个姑姑是谁呀?"她问。
"姑姑,就是爸爸的妹妹呀。"父亲答。
"可是,爸爸只有一个妹妹呀,爸爸的妹妹不是她。"
"是南院儿你刘叔的妹妹,所以,也是爸爸的妹妹,所以你也得叫姑姑。"爸爸解释说。
"哦,我知道了,是刘叔的妹妹,我也叫她姑姑。"
后来她常常在老槐树下盼着,盼着那个姑姑会忽然再出现,然后再从书包里掏出几颗苹果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来。
但那个姑姑再没来过。
有一天,她实在忍不住,跑到南院刘叔家,问刘叔,姑姑什么时候回来?
刘叔莫名其妙,问她,哪个姑姑?
"就是你的妹妹呀!"她仰起那张因兴奋而涨红的小脸儿大声地回答。
没想到刘叔笑了:"我哪有妹妹了?!我们兄弟六个,如果有个妹妹,早给我们换亲了,还至于打光棍?"
那个姑姑不是刘叔妹妹?她一时愣住了。
那一刻,她忽然理解了母亲,理解了母亲的怨恨。
初八十八二十八,
听见南街吹喇叭。
——“妈,妈,哪死咧?”
——“你女婿!”
母亲依然哼唱着,她在母亲的哼唱声中渐渐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