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井梨花率众到达长沙时,已是暮春时节。
尽管柳絮飘飞春色将去,但岳麓山上的梨花,却翠含寒雪尚未谢尽。樱井不喜欢桃花樱花、杏花荷花,只喜欢梨花。她自封梨花仙子,感觉自己就是梨花的化身,所以一到长沙,她的第一件事,就是登上岳麓山赏梨花。
这次来长沙,笠原旅团长下给樱井的任务是,接替先前潜伏者的任务,继续施行,军事轰炸和文化摧毁中国的计划,并完成特高课金百合组,交给的任务,抢夺文物珍宝,为帝国圣战积累财富。
徜徉在玉树亭亭、落英缤纷的山道上,沐浴着花草树木的芬芳,俯览着山下古朴庄严的亭台楼阁,樱井心旷神怡之余,突然心血来潮,萌生了一股想写梨花诗的情愫。她虽出生在日本,但未满五岁,就被笠原幸雄带到了中国。为实现摧毁中国文化的梦想,笠原除了给樱井灌输,大和民族的武士道精神,就是遍请名家高手,向樱井传授中国文化。樱井天资聪慧,诗词歌赋过目不忘,琴棋书画一学就会。既才貌双全,被士兵们尊为军中女神,又屡立奇功,深得笠原宠爱。
山口石榴见樱井两天来,不是在梨树下喃喃自语,就是双手托腮,望着山下的湖南大学发呆,心里非常不痛快。由于很多想法都被樱井否决,所以她今天决意要和樱井摊牌,不然她这个副队长就名不副实,就难以施展本事:
樱井队长,我们是来杀人,不是来赏花的,你的表现违背了武士道精神,我请求单独行动。
樱井直视着山口傲慢的脸盘,足足忍了好几秒钟,才强压住心里的怒火:
山口副队长,我们的任务是摧毁中国文化,征服中国文人,你知道什么是文化,你了解中国文人吗?
见山口低头翘臀连声道歉,樱井眼珠一转,突然改变了主意:
石榴小姐,你可以带一小队单独行动,但重大事情,必须向我请示。
樱井知道山口,她除了暴力残杀和色相勾引外,再无其他本事。与其留在身边碍手碍脚,还不如让她率众向军统站、以及守城部队渗透,这样自己既少事又能扎住根。
石榴走后,曲路幽谷中,除了杜鹃鸟凄婉的哀鸣,再无其他杂音。由于诗兴被打断,樱井突然了无意趣,她反身登上高台,鸟瞰着山脚又开始发呆。
选择来长沙,樱井是有深意的。这里不仅是屈原、贾谊的故乡,而且是楚汉名城。荆楚文化,是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要摧毁它,必须先把山脚下的湖南大学变为废墟。因为这座大学的前生,是大名鼎鼎的岳麓书院。岳麓书院始建于北宋,是中国四大书院之一,不仅藏书丰富,文化积累深厚,而且是中国文人的精神支柱。摧毁它,就等于摧毁了中国文人的精神家园,让他们无根可寻,从此任随大和文化入侵和主宰。
想着自己的雄韬伟略,即将变成现实,想着古朴庄严的岳麓书院,马上要在苍烟落照中,变为断碣残碑,樱井神采飞扬,忍不住振臂高喊起来:
此间胜景堪称妙,何处高人敢比狂。
放浪吟哦之际,樱井丝毫没放松警惕,她听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立即止语撤步,人未转身,刀尖已撩到了来人的小腹上。
队长,是我,横山秀美。
见是进城打探消息的横山,樱井赶忙收刀:
任务完成得怎样,快说。
横山秀美揩一把脸上的汗水,眨两下狐媚的眼睛,坐在石阶上长长嘘口气,才正色汇报情况。
她说,湖南大学目前是座空园林,只有十多个看门老头。一周前,该校的所有老师、学生都转移到内地去了,听说还拉走了几十车物品和书籍。
这消息对樱井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炸死一所高等学校的所有老师和学生,这对中国来说,是何等的损失和打击,对自己及笠原老师来说,又是何等的功勋和成果,唉,人算不如天算,我还是晚了一步。
还有其他消息吗?
樱井努力控制住情绪,继续用平淡的语气问话。
消息吗,倒是还有一个,但不知队长是否有兴趣?
横山不敢看樱井的脸,她怯怯的很怕队长发怒,因为刚才那一刀,只差两寸就刺到了自己的肌肤。
不要磨蹭,赶快说。
报告队长,目前长沙城里,文人聚集的地方只有一处,这个地方叫梨花别院,里面除了茶社、旅社,还有一个梨花诗社。那里每天都有文人出入,除了吟诗作对,这些家伙还谈论国事,散布抗日谣言。
哟西,这正是我要的消息。
看樱井喜形于色,横山急忙抓住时机邀功:队长,我已打听清楚,梨花别院的老板叫黎湘儒,这老头是湖南大学的退休教授,他是本地人,妻儿老小全都住在城里。
哟西,横山妹子,你功劳大大的,我命令你立刻给空军发报,令他们今晚轰炸长沙。湖南大学是重点轰炸目标,你一定要按时燃起大火,确保我们的炮弹,每一颗都落在中国人的灵魂深处。
横山领命而去后,樱井仰望天空,慢慢茅塞顿开,想到了一条聚杀文人的妙计。大学师生全部转移,虽然是件遗憾事,但大浪淘沙,流走的只是少部分,沉下来的才是金子,这一点,从刚才横山的消息中,已得到了证实。
“梨花别院,梨花诗社,真是天助我也。”
落英堆积的石板路上,樱井的笑声既萧瑟又尖锐,与周围淡妆浓抹的环境,极不相融。
台儿庄战役还未结束,安莉就接到了新任务。
密令是军统局,直接下达给安莉的,戴老板在密电中说,目前长沙城多处军事设施、文化古迹,被日军炸毁,军统和国军的几次重大行动,因机密外泄而惨遭失败。戴老板怀疑,长沙军统站,或者守城部队中,混进了日军间谍,他令安莉即刻赶赴长沙,秘密调查此事,尽快上报调查结果。
除了受命调查和铲除日本间谍,戴老板还给安莉,下达了另一项绝密指示:
数月前,参加伦敦艺展的80箱故宫国宝,回国运到南京码头,就遭遇了淞沪战役。为确保国家文物的安全,当局决定将这批珍宝,秘密西迁。目前,这批文物经汉口和武昌,很可能运到了长沙。为防日本特务嗅到气味,戴老板令安莉暗中侦查和保护徐森玉、庄尚严等押运人员,务必引开日本人的视线,确保80箱文物,一箱不少安全转移。
接到命令,安莉的心情很复杂,上峰把这么机密的事告诉她,她有点受宠若惊。但转念想到任务的艰巨,她又思绪翻飞,底气不足。此前,她很自信,以为凭自身本领和智慧,完全可以独当一面。自落到樱井梨花手中,被其毒打羞辱后,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了。从内心讲,她害怕日本鬼子的凶残,害怕再次落到,禽兽不如的魔鬼手中。然军令如山,根本没余地选择,不管前面有多少毒蛇猛兽,自己都必须坦然面对,因为自己是军人,是军人就得服从、战斗和牺牲。
想到上峰的信任,想到长沙军民,以及故宫珍宝的安危,安莉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从自卑中,慢慢找回了自信。她不敢怠慢,抓起电报,即刻单独求见杨旅长。
见了旅座,安莉坦然表露了自己的害怕心情,她说,这次任务关系重大,倘若完不成,其损失不是长沙一城,而是整个中国。因此,她请求旅座忍痛割爱,把王维俊调回来,配合她一同去长沙执行任务。
听完汇报,杨宏光毫不犹豫,爽快答应了安莉的要求。他明白,这项任务军统表面下达给安莉,实则是下给滇军的。因为数月前,滇军曾在长沙驻训,对那里的情况比较了解,况且安莉目前供职于滇军,她的任务自然就是滇军的任务。
根据特务们的活动规律,杨宏光断定,这些家伙,多半是笠原幸雄派过去的,他深知老对手的套路。为配合安莉完成任务,杨宏光决定让王维俊,带几名精干战士,一同赶赴长沙。这样做有两个目的,一是确保安莉完成任务,二是提前摸清长沙、武汉一带的地理、交通等等情况。前几天,老同学薛岳突然来电,除了祝贺杨宏光东庄大捷,薛岳还透露了自己,即将接任第九战区司令的消息。从老同学的贺电中,杨宏光已意识到,中日两军下步一定会在,武汉和长沙展开殊死决战,所以他得未雨绸缪,得提前掌握这一带的各种情况。
王维俊带着张远逵和凌飞,一身血腥味和汗臭味,走进旅部时,已是午夜时分,昏暗的油灯下,杨宏光正在埋头看书。听卫兵报告,他把纸张泛黄、且卷曲得厉害的《孙子兵法》合上,起身就往屋外走。看姨侄平安回来,他内心虽高兴,但脸上却没多少关切神色:
抓紧时间换洗,马上有任务。
简单与王维俊说完话,杨宏光就和张远逵、凌飞,爽朗说笑。他亲自给二人倒水,时而翘着二郎腿,耐心听两位老乡讲,战场上的故事,时而又板着脸,以长官的口气询问二人,是否还相互使绊子。得知二位老乡,合力杀了数十名鬼子,杨宏光高兴得直拍两人的肩膀,用地道的绥江话,夸他们是真正的袍哥人家。
王维俊丝毫不在意,姨父对自己冷冰冰的态度,他理解对方,对内严格,对外宽容的秉性。这些年,姨父供他读大学,送他去日本留学,派他参加特训班,内心虽对他充满无限期望,但从未表露在脸上和嘴上。他明白对方的良苦用心,正因为姨父特别在意自己,所以才经常敲打、随时严格要求。
卫兵把张远逵和凌飞,带去休息后,杨宏光怜爱地看着王维俊,挥手示意他坐在自己对面。以前,他一直把这个姨侄,当小孩子看待,尽管对方已二十多岁,但他却一直认为其缺少磨练,还不够成熟,还难以承担重任。所以,他经常板着脸说话,随时训斥,故意让他吃苦受折磨。王维俊陈瓦房独战群魔,巧炸军火车,浴血禹王山后,杨宏光感觉姨侄突然长大了。想到多年心血没白费,想到明天又要分别。抑制不住激动心情,杨宏光终于放下长者的架子,决定以朋友的身份,和王维俊作一番长谈。
杨宏光说,台儿庄战役,日军虽败局已定,但这只是恶战的开始,接下来的战争,将更加惨烈残酷。他语重心长告诫王维俊,独当一面时,务必冷静睿智,切不可心浮气躁,逞匹夫之勇。只有把民族大义、民族精神,融入每位战士的灵魂中,抗战才能成功,中国才有希望……
姨父的谆谆教诲,如辉映长空的皓月,让王维俊心海透明,胸襟壮阔。以前,摄于姨父的威严,每次谈话他都吞吞吐吐,不敢直抒胸臆,今夜,姨父的抗战决心,猛然间激发了他的豪情。飘怡中,他觉得对方既是长辈,又是知己,由于心无顾虑,因此王维俊把自己的救国观点,战争策略,以及临阵对敌的心得,统统说了出来。
这一夜,他俩在晓风残月中,以茶代酒,痛快淋漓谈了好多事。从陈瓦房血战、东庄十面埋伏仗谈起,一会儿穿越时空,把话题扯到了王维俊的先祖,王元寿跟随戚继光抗倭,然后奉旨率军进川入滇平夷,一会儿又面对现实,谈如何配合安莉,完成绝密任务,直到东方欲晓、军号齐鸣才止住话头。
这一夜,杨宏光对王维俊刮目相看,既感觉后生可畏,又认为自己遇到了,军事上的知己。这一夜,王维俊被姨父渊博的知识、丰富的阅历,以及坚定的抗日信心彻底征服。
樱井一行人,是以救国青年身份,住进梨花别院的。
梨花别院除了三重院落,还有亭台古木、小桥流水。庄园位于城郊,房屋全是歇山斗拱的梁柱古建筑,樱井从石阶拾级而上,刚进头门,远远就看见了大门两边的楹联及书法:
院与梨花清,君到此间,须揽清风消俗念;
园同松竹秀,客来斯处,应挥秀笔展仙才。
站在大门下,樱井久久不愿离去,她既被木门上,苍劲潇洒的书法吸引,更为楹联作品中,清雅高洁的意境所折服。她感觉书法作品中,每横每竖、每撇每捺都刚直不阿,都如铁划银钩,在向自己示威;楹联作品里的每个字,都挟带着石破天惊的能量。这能量,直接深入心魂,把她的罪恶思想,轰炸得血肉横飞,四肢不全……
迫于梨花别院的文化威慑,樱井没有贸然接近黎湘儒。开初几天,她长发长裙,一副涉世不深、天真浪漫的学生相。不是在镂空雕刻的,松鹤祥云窗前负手沉思,就是默默跟在一群文人后面,徒步去湖南大学,查看被飞机炸毁的书院、讲堂和祭台。看大家伤心欲绝,疯狂翻找和整理,残缺不全的书卷,她嘴里虽义愤地、跟着痛骂日本鬼子,心里却乐开了花。这个时候,她才真正体会到,一个民族丧失文化时,那种刻在骨头和心上的滴血伤痛。她决定继续轰炸,一定要把这座楚汉名城,变为自己立功受奖的台阶,一定要让中国文人,魂飞魄散无所皈依。
住进梨花别院容易,但要加入梨花诗社就难。根据规章,新会员要么当场创作一组梨花诗,要么就是给“寄宿客家,寂寞寒窗空守寡”的上联续下句。该联据说是位寡妇,寄宿梨花别院时所作,数百年来,无数高人皓首穷经,也没对出佳联。樱井起先以为自己可以,平平仄仄折腾两三夜后,她望而却步了,最后只得涂鸦几首交差:
其一: 迎风承露展娇姿,粉淡清标正入时。
我也多情舒浩气,乱红深处写新诗。
其二: 年年空谷为君开,不许狂蜂到此来。
花不逢人花自落,香魂满地有谁哀。
黎湘儒盯着樱井看了好一会儿,才接过她呈上来的诗稿。看完诗,黎湘儒又盯着樱井看,直看得她耳烧面热才问话:
请问小姐高姓芳名,家住哪里?
樱井起身鞠个躬,很有礼貌地说:
小女子是南京人,名叫尹丽华,久慕先生大才,请不吝赐教。
黎湘儒灿烂一笑,边给樱井让座,边说请坐,请上坐。对方坐下后,他又朝亭外高声喊,上茶,上好茶。看黎老头身材高挑清瘦,谈吐文雅,颇有梅兰风骨和松竹精神,樱井便猜想其在当地,甚至当今文坛上,一定是个有影响和号召力的人物。这种人绝对是反日分子,因此她准备先拿他开刀。
从侍女手中接过紫砂壶,温壶烫杯后,黎湘儒亲自给樱井,斟一杯西湖龙井,他呆呆盯着对方看一会儿才说话:
尹小姐,你这两首梨花诗,虽词清句丽,但却不是你的原创作品,你能告诉我,真正作者的姓名吗?
樱井大吃一惊,刚才黎老头,用凤凰三点头的手法斟茶,她就感到意外,此刻对方竟一语道破其诗是抄袭,她一下子就呆了。
刚才那两首诗,确实不是她的作品,而是在母亲的笔记本上抄录的,她只知母亲非常喜爱这组诗,至于因何喜爱,作者是谁,她就不知道了。
黎先生,很抱歉,这两首诗是朋友给我的,我也不知作者是谁,小女子失礼了。
黎湘儒很有风度地呷口茶,仰天长叹两声,无比沉重地说:
尹小姐,实不相瞒,这两首诗第一首是我作的,第二首是一位名叫樱井梨园的故人写的。既然你知道这两首诗,那说明我俩有缘。
樱井彻底傻了:原来黎老头是母亲的故交,难怪他一直盯着我看,难怪妈妈喜欢梨花诗。既如此,那我还杀不杀他?杀了他,妈妈在地下一定会责骂,不杀他,大和文化就不能在中国生根发芽。不行,我不能忘记笠原老师的教诲,不能背叛国家,一定要完成使命。
黎伯伯,相识是缘,相知是福,您能给我讲讲,这两首诗的故事吗?
黎湘儒听樱井改口称伯伯,眼睛一亮,刚想说话,随即又摇头叹息道:
缘来即住,过去不留,世间事如梦幻泡影,别梦依稀,不提也罢。
在石桥上徘徊一阵子,再绕梨树幽篁走几圈,待情绪彻底平静,黎湘儒才回到亭中,笑着与樱井说话:
尹小姐,今天是梨花诗社的聚会日,你虽过了我这关,等会儿你还得,在众人面前露几手,否则,你不能进入梨花诗社。
黎伯伯,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看对方容颜秀逸,宛如故人,黎湘儒感觉,时光好像倒流了二十年。他带着樱井过桥廊、穿杏林,七弯八拐走进一间大厅时,里面已密密麻麻坐满了人。众人看社长带一位美女进屋,全都停住日军轰炸长沙的谴责话题,鼓掌欢迎起来。
樱井果然没令黎社长失望,对方刚介绍完她,她就走到书案前,挥笔写了一首梨花诗:
浓淡春韵向晴阶,疑是罗浮月里栽。
幽意不传花信去,雪香深锁待君开。
好一个雪香深锁待君开,尹小姐玉洁冰清才气纵横,真当今才女也,李某佩服。
人群中走出一位双目炯炯的老头,此人蓄着三清胡,身体瘦得像根竹竿,走路腰不弯背不驼,隐隐显出一副君子气概。
听人们尊称老头为李苍浩先生,樱井赶紧弯腰鞠躬,礼貌地说,小女子才疏学浅,请李先生赐教。
李苍浩斜目看一眼樱井,干咳两下,朗声说,尹小姐的书法,撇似剑,捺似刀,表面看霸气十足,然而笔走偏锋,缺乏神韵,回头应多参悟中庸之道,不然会走火入魔。
黎湘儒看樱井尴尬,急忙用眼光暗示李苍浩。李苍浩视若无睹,吸口烟,继续讲话:现在我说说这首梨花诗,此诗非尹小姐原创,而是秦少游与黄庭坚的唱和之作。尹小姐的书法杀气淋漓,与秦观这首,清丽婉约的梨花诗极不相衬。而今,日寇猖狂,妄图灭我中国,我觉得梨花诗社的成员,不要再沉沦在靡靡之音中,既要保持梨花的高洁本质,更要效仿松竹的御寒精神。当年蒙古兵攻破长沙城时,岳麓书院的数百儒生,拼死抵抗至最后,全部自杀成仁,无一变节投降。作为文人,我们应该正视现实,藐视日寇,不铸虚名留世上,但求正气满人间。
樱井心里虽恨得流血,但嘴上不得不表示敬佩,不得不跟着众人,痛骂日本鬼子。她觉得眼前这些家伙全都该灭门,如不是还没摸清他们的底细,她早下杀手了。
议论声过后,黎湘儒终于击掌说话,他完全赞同李苍浩的观点,他说岁不寒无以知松柏,眼下日寇步步紧逼,长沙城岌岌可危,在国家和民族存亡之际,每位铁骨铮铮的文人,都要作中流砥柱,都要发挥号手的作用,用行动和作品,唤醒全国人民共同抗日。我们是龙的传人,站着是一块丰碑,倒下是一块巨石,中华文化源远流长,大家一定要舍命保护,绝不让小鬼子的阴谋得逞。
黎湘儒的话刚说完,李苍浩就慷慨激昂,带头吟起了前人的诗:
举家自杀尽忠臣,仰面青天哭断云。
听得北人歌里唱,潭州城是铁州城。
樱井不知长沙古称潭州,更不知长沙人,抗击蒙古兵的铁血故事。为彻底摸清黎湘儒等人的底细,一连几天,她都装出一副苦大仇深、好学上进的模样,不是主动给大家说,南京大屠杀的惨烈场景,就是缠着李苍浩对对联。李苍浩当众揭她的短,她要捞回面子,要让这个傲骨嶙峋的家伙栽个跟头。
李先生,我听说八国联军占领中国时,有位外国学者,出了一副拆字联,给中国官员对,下联忘了,我只记得上联:
骑奇马,张长弓,琴瑟琵琶八大王,王王在上,单戈成戦。
李苍浩仰面观天,根本不把樱井放在眼中,他说这副对联家喻户晓,长沙城三岁小儿都能吟诵:
倭委人,袭龙衣,魑魅魍魉四小鬼,鬼鬼犯边,合手即拿。
樱井虽不服,但又无可奈何,由于还有大事要做,她只得暂且放过李老头,继续与其他人打交道。在黎湘儒的引见下,她短时间就结识了很多文人,她哭声哭气,讲述自己的逃难经历,耐着性子和大家拉家常,每摸清一个人的底细,她就令手下武士,秘密跟踪至其家,搞明白对方家庭人员和地址,为下步血腥屠杀作准备。
通过几天的严密监视,樱井发现黎湘儒与爱画梨花的庄先生,以及一位名叫徐森玉的老头,行踪诡异且来往密切。三人不是躲在里屋窃窃私语,就是分头到郊外神秘聚会。为防打草惊蛇,樱井白天若无其事,和众人品茶论道饮酒弹琴,晚上则借夜色掩护,偷偷潜到黎湘儒卧室外偷听。
黎湘儒的卧室,在最后一层院落的西厢房,室外挂着“上善若水”的牌匾,以及“问花长日因谁艳,唤月通宵为我圆”的楹联。走廊外溪水潺湲竹柳婆娑,环境极其清幽。樱井在窗外蹲了两个半夜,直到第三个夜半,才隐约听见里面,传来微弱的说话声:
爸,徐先生让我转告您,千万别相信尹丽华,他说这帮人很可能是日本特务。
说话者是位女子,樱井虽看不见她,然根据其银铃般的声音,她断定对方最多不过二十岁。女子的话说完后,屋里一片沉静,过了好久,才听黎湘儒长叹一声,压着嗓子说话:
黎佳,你放心,为父走南闯北阅人无数,大是大非面前,不会糊涂,更不会让徐先生失望。
黎湘儒的话刚完,房门突然嘎一声开了,黎佳走出门,警觉地在长廊上探看几眼,才关上门回屋说话:
爸,徐先生和庄先生说,西山那个山洞用不成了,目前局势紧张,那80箱故宫文物还得继续西迁。
好,这样我就放心了,佳儿,过几天你就随徐先生、庄先生一道走,他俩一个是古籍鉴定大师,一个是画家,你一定要虚心给他们学习。
爸,要走一起走,否则我不安心。
傻孩子,你们是中国文化的希望,只有顽强活下去,中国文化才能传承和发展,我年事已高,再也经不起颠簸,你就让我多陪几天梨花别院吧,我誓与梨花别院共存亡,你就别劝我了。
樱井潜伏在窗前,越听越惊奇,越听越兴奋。她没想到淡雅清奇的梨花别院里,竟然隐藏着惊天秘密,这不正是自己苦苦寻觅的东西吗?
“哈哈,踏破铁鞋无觅处,黎湘儒,你老东西大难临头了。”
为防止奸细泄密,安莉和王维俊商议,只带张远逵、凌飞,以及一名女医务兵参加行动。到长沙后,如果需要人员和武器装备,由安莉出面,找军统站或守城部队解决。她是军中尽人皆知的王牌特工,又持有戴局长的手令,这些问题完全是小事。
讨论好行动方案和出发路线,安莉走出门,刚要找旅座汇报情况,远远就听见了林紫烟,甜美娇柔的说笑声:
哎哟,张大哥,你说些啥哟,我哪里漂亮,你还没见过安长官吧,她才是大美女呢。
林紫烟的话刚说完,张远逵粗豪的声音,就从院坝里传了过来:
林医生,十多天没看见你,我感觉过了好几年,多谢你给我消炎止痛,你是好人,我一定多杀鬼子,报答你的恩惠。
安莉立在院外,心里突然升起一丝不祥征兆。到目前为止,虽无确切证据,说明林紫烟是日军间谍,但其种种怪异言行,又不能排除对她的怀疑。如果她是奸细,如果她探听到机密消息,天也,自己的行踪岂不就暴露了吗?
张大哥,禹王山战斗结束没有,怎么就只有你和凌飞回来?
安莉走神之际,院墙里又传来了林紫烟温柔的问话声,安莉一惊,正担心张远逵泄密,就听见了凌飞尖刻的笑骂声:
张土匪,你娃怎么臭德行不改,林医生那么忙,你老缠着她干啥。你打盆水照照,看自己像不像只蛤蟆?
欣赏凌飞机敏的同时,安莉更加坚信了自己的怀疑,她认定林紫烟是奸细,否则她不会委身亲近张远逵,更不会转弯抹角打探消息。
听完安莉的汇报和分析,杨宏光久久沉吟不语。近来身边这个奸细,一直让他如鲠在喉,如刺在肉很不自在,他真希望这家伙是别人,而不是林紫烟。对林紫烟,他有太多的接触和了解,她精湛的医术,娴雅的性格,关心人体贴人的言行,怎么看都不像间谍。然而安莉的怀疑、分析又不无道理,因为她是这方面的行家。倘若林紫烟真是奸细,那自己不就误己误滇军,让人耻笑千古了吗?经过慎重思考,杨宏光准备走一步险棋,决定让林紫烟,随安莉一起去长沙,这样就能很快解决问题,如果林紫烟是奸细,她一定有所动作,只要她一异动,立刻杀之。
安莉瞠目结舌,惊得一时说不出话:这么机密的行动,让有奸细嫌疑者加入,这无异于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她不同意旅座的决定,悻悻出门找王维俊拿主意。
王维俊很赞同旅座的决定,他看安莉表情严肃,心弦绷得很紧,大度一笑,摆出一副轻松的姿态说,旅座这样决定,至少有三点好处,首先不错杀好人,其次也不放过坏人,如果林紫烟真是奸细,她必然会和长沙的特务联系,这样就给我们提供了,寻找对手的机会。再次,把奸细从旅座身边调开,既能减轻旅座的压力,又能打乱笠原的计划。行动中,只要我们牢牢控制电台,密切监视林紫烟,不准她发报,不让她单独行动,她就无计可施,等于被我们软禁了起来。
听完王维俊的话,安莉悬在心里的石头,虽落了下来,但脑海中仍有许多忧虑:此行只有自己和林紫烟是女性,女人有很多问题,不能在男人面前解决,自己不可能整天和林紫烟在一起。然而旅座和王维俊的意见,她又不能不采纳。最后她决定以大局为重,听从旅座的安排,先接纳林紫烟,然后在途中找个机会除掉她。为了国家利益,她宁肯错杀好人,也不放过奸细。
林紫烟是在毫无准备之时,接到旅部命令的,由于走得急,她没来得及回屋收拾东西,也没机会和旁人说话。和张远逵、凌飞一样,她只知自己随安长官执行任务,至于什么任务,去哪里执行,她一无所知。
凭多年的潜伏经验,林紫烟断定安莉执行的,绝对是保密性很高的任务。从自己被突然选中,神速带走,以及安莉的眼神里,林紫烟感觉自己似乎暴露了。她反复问自己:我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安莉会不会秘密杀我,如何才能把消息,及时传给笠原老师?系列问题,一时间乱麻麻袭上心头,令林紫烟心惊意乱,又无计可施。为了自身安全,为了完成国花的潜伏使命,一路上她强忍安莉的严厉训斥,强装笑颜,不敢搞任何小动作。她反复告诫自己,要忍耐,要冷静,只有忍耐,才能静中求动,变被动为主动,才能揪准时机,把消息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