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没亮,兰树权就醒了,他醒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是伸手到怀里摸枪,然后警觉地四处探看,摆出一副随时逃跑的姿式。这是当土匪的习惯,也是救命的绝招,在弹雨中穿插,刀尖上行走,如果没两招看家本领,莫师长不会重用他,他也不会在当地混出名头。
兰树权躺在山垭口的一棵大树下,大树前面是一片草坪,后面有条崎岖小路,他选择这个地方睡觉,目的是遇到紧急情况时利于逃跑。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露水漫过草尖把屁股和背心浸染得一片湿漉,抓几把肚皮上的蚂蚁及头顶上的茅草,兰树权紧握双枪,悄悄坐起了身。他的左右,躺着杜克宁、陈步周等几位曾跟随他打家劫舍的匪徒,匪徒身边,紧挨着七八个沿途抓来背东西的山民,山民以外,则是抱着枪睡觉的士兵。兰树权名义上是支队长,但实质上手下只有十数个人,他的任务是带路和负责物资运输。由于山民们背篼里的东西是师部的贵重物品及全军的口粮,所以莫宗汉对兰树权非常器重,白天叫他跟在身边,晚上也派兵进行护卫。
山野里静悄悄的,除了岗峦上哨兵走动时,腿脚拨弄巴茅杆的唰唰声,和草坪里个别士兵翻身时枪支的轻微碰撞声外,根本听不到一点其他杂音。兰树权摸出叶子烟及火镰,刚要嚓一声划火,就猛然想起了军纪,他知道身边的士兵表面上是保护自己,暗中的任务却是看守和监督,只要自己敢开小差逃跑或违反军纪,背后就一定有冷枪从意想不到的地方打来。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投解放军,或者在山里继续当山大王。而今兵不兵,匪不匪,一天到晚仓惶奔逃不说,连吃顿饱饭和睡个好觉的机会都没有,紧要时,老子还得充当民夫背东西,这国军正规部队咋就这么窝囊呢?
兰树权知道,天亮后部队翻过前面那座山,走出自己的地盘进入邻县境内,他的特殊待遇和作用就消失了。到了那里,莫宗汉就会亲近和委任当地的其他地头蛇,和他们称兄道弟,喝酒划拳,从而把自己丢在一边彻底充当民夫。都怪我当初没看清楚形势,误以为莫宗汉是干大事的将军,现在走到这个地步,也是自作自受。想到以前的好日子和即将面临的危险,想到家中的妻儿老小,兰树权鼻子一酸,眼眶里不自觉就溢出了泪水。跟莫宗汉走在一起,目的是弄一批军装、枪支和一个部队番号,有这些东西,今后在金府两河才能充老大。一个多月来,兰树权整天不离莫宗汉左右,死心蹋地帮他带路抢粮,除上述因素外,还有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原由,那就是他崇拜和迷恋莫宗汉的作战参谋安莉,与其说他不遗余力帮莫宗汉做事,倒不如说他心甘情愿为安莉效劳。
安莉是兰树权三十年来所见到的第一个美人,自己的婆娘及以前强搞到手的女人们虽有些姿色,但和安参谋相比,简直就是乌鸦和凤凰的区别。安莉皮肤白嫩,五官匀称,特别是那双眼睛和那副骨架,简直就要销你的魂。兰树权一生在乡野横行,远不知西施、貂婵,近没见过宋氏三姐妹,三十余年来所见到最高档次的女人,也就是参议长之女杨小姐。所以他觉得安长官是世上最美的女人,是穆桂英再世,七仙女下凡,一天没看见她,他心里就虚火直冒,五脏不安。
其实,军中迷恋和崇拜安参谋的人不止兰树权一个,几乎所有的士兵对安长官都一往深情。安莉气质高雅,能文能武,更重要的是她不摆架子,关心士兵。不仅经常到士兵中了解情况,给大家讲人生理想,讲长沙会战,讲草船借箭,讲美国扔在广岛的原子弹,讲川滇康游击纵队的历史使命,而且还亲自为士兵包扎伤口及缝补衣裤。这样的漂亮长官谁不誓死追随,谁不欣赏那一身冰肌玉骨,谁不为她的文韬武略所倾倒?
东山上刚出现一缕亮光,密林中的鸟雀就叽叽喳喳摆起了龙门阵,接着高树上的朗朗蝉也扯着嗓子开始叫骂。这朗朗蝉,比一般鸣蝉大,声音宏亮高远,一般在太阳落山前鸣叫。如果这家伙不遵守时间规律早晨鸣啼,那这天下午就注定要下雨,这是高寒山区每人都知道的天气常识。兰树权伸个懒腰,站起身踢几脚尚在酣睡的民夫,喝令他们立即起身收拾东西,并反复叮嘱下午可能会下雨,要每个人都做好防雨措施。一切安排妥当,兰树权才哼着小调,搓着脸走向草坪。草坪上士兵们正在打背包,时下虽是七月,但每个人都被林间的寒气和满地露水滋润得直打冷颤。草坪外是一个小山峦,山峦上长满筇竹和杂树,师长莫宗汉和老婆就住山顶,他们有帐篷不会受到夜雨和露水的侵扰。安莉住在另一个山顶,她选择这里一是居高临下遇到紧急情况时便于正确指挥部队;二是夜深人静时好秘密商谈军务。自宜宾叛逃以来,士兵越来越少前景越来越渺茫。整天在大山中东躲西窜,既得不到当地百姓的拥护,又得不到台湾方面的支援,再这样下去,堂堂的国军正规部队肯定会沦为一支地道的土匪武装。面对未来,安莉提出了个大胆的想法,当初反叛,主要是对形势估计不足,再者也是为蒋校长尽忠。而今看来我们当初确实走错了棋,共产党已成立新中国,台湾反攻大陆及利用美国挑起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希望非常渺茫。与其把几百士兵困死在山中,倒不如改旗易帜,反过来帮助解放军剿灭盘踞在川滇康境内,长期为非作歹、欺压百姓的土匪恶霸。这样既没违背军人保土安民的天职,又给弟兄们寻求到了一条活路。
莫宗汉不同意安莉的建议,他说军人要讲气节,不成功便成仁,既然要为党国尽忠,就不怕马革裹尸,我要像文天祥那样宁死不投二主。再说,当初郭军长再三派人劝我们回去,我们不但没回去,还一路烧杀抢夺,现在反悔,解放军和当地百姓能容我们吗?
兰树权不知莫师长和安长官的意见发生了分岐,他像往常一样,天一亮就到师指挥部帮忙收拾东西。他对安莉的生活用品极感兴趣,不仅亲自帮忙折叠打包,而且再三嘱咐手下小心运送,千万不能丢失和损坏。兰树权每天早早醒来,早早蹲在安莉帐篷外的野草中,表面上是忠于职守,为长官效劳,而实际上是搞偷窥活动。看到安长官长发蓬松、穿着睡衣、扭着美臀,走出帐蓬,很诱惑地蹲在草丛中的一连串诗意动作,他就热血沸腾,就幻想有朝一日,自己当上大将军或山大王时,对方主动投怀送抱,给他作压寨夫人或高级参谋的美好场景。
兰树权在草丛中蹲了一阵,见莫师长和安长官的帐蓬各自紧闭,没有立即拔营出发的迹象,就知趣地退回了草坪。这时,太阳已冲破云层,把灿烂的霞光均匀地洒在了层峦上,士兵们打好背包,正在吃喝拉撒做着出发前的各种准备。部队快断粮了,每人的早餐除一把炒面外,其余就是随手拔起的野菜和身边的山溪水。兰树权是悍匪,在山里的时间多,他知道什么东西能吃、什么地方有野物,由于枪法和飞刀绝技十分了得,因而经常有麂子、山兔之类的美味,献给莫师长和安长官,以此获得对方的器重。
今天,兰树权见莫师长没有拔营出发的打算,心里就开始盘算早餐,他摸出飞刀,猫身穿过一片密林,在山梁的岔路上观察一阵,正要循迹追杀一头小野猪时,猛抬头就看见了对面山尖上的解放军。
看到东西两边山头上隐隐移动的人影,兰树权心里一点也不惊慌,他告诫自己要冷静,要争取在战斗打响之前把想办的事情办完。
大战之前往往是空前的宁静与安祥,因为战争与和平其实就相隔一步之遥,飘忽在人们的一念之间。草坪上的士兵们不知大难将至,有的仰躺在地上闭着眼睛吹牛,有的抱着枪望着远处发呆。当初大家跟随长官脱离军部,参加川滇康游击纵队时,每个人都下了为党国效忠的决心,都对未来充满憧憬,而今,在解放军的围歼下连吃败仗,大多数人都有些后悔,早知形势变得恁快,当初就该回宜宾跟随郭军长起义接受共军的改编。老子堂堂一条好汉,并且打过日本鬼子,如果他娘的不明不白死在荒山中实在不划算。
兰树权一路点头哈腰与士兵们打着招呼,若无其事回到贴身走狗杜克宁身边,悄悄告诉他消息。令他赶快带着背东西的山民,往紫剑岩方向走,到了岩边,把背篼里的东西全扔下岩。这一带的地形兰树权十分熟悉,解放军人手不够,战斗打响后不可能把每条山路都堵死。紫剑岩南边是缓坡,北面是绝壁,将士兵们引上缓坡,再带着他们跳岩,然后赶在解放军之前,利用熟人熟路的优势,深入谷底抢先把死亡士兵的枪支和衣物搞到手。有了这些东西,老子就可以另立山头,就可以名正言顺打出反共救国军的旗号,到时你莫宗汉和安莉就得听我指挥。
交待完毕,兰树权朝天开两枪,大喊一声共军来了,就越过草坪攀着杂树枝和筇竹叶往山峦上冲。莫师长的安危他可以不顾,这家伙今天被俘或死了最好,这样安莉及其部队就会成老子的囊中之物。她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仙,是我今后的压寨夫人,既不能死,更不能让共军俘虏,没了她,大爷我吃饭睡觉当山大王作土皇帝都无滋味。
安莉正在收拾东西,听见枪声,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把电台和狙击装备交给士兵和背夫,令他们先走,自己留下作掩护。这时,东西两边的高地上同时响起了密集的枪炮声,嗖嗖的子弹穿林而过,放眼一看,漫空中硝烟翻滚,树叶飘零晨鸟惊飞。草坪上的士兵在连排长的带领下,迅速作出了应战准备,通过半年多的摸索,他们逐渐习惯了从阵地战向游击战的过渡。由于有多次遭袭的经历,因而一听见枪声,几乎每一个士兵都在第一时间找到了各自的隐蔽点并迅速选准了突围的路线。安莉掏出手枪,朝卫兵们喊了声保护师长撤退,然后几大步跑下了山峦。
兰树权笑嘻嘻说,安长官,南坡后的悬崖上有条独路,我保证把你们带出去。安莉用望远镜朝南山上看了看,把徐团长、刘团长和彭营长叫到身边。她的战术是徐团长带两挺重机枪和四挺轻机枪原地不动封住东西路口,待共军追来时突施奇袭,刘团长带领大部队假装朝南坡后撤,以引诱共军追击,待徐团长的枪响后猛然返身朝东边山头冲锋,不惜一切代价撕开口子保护莫师长突围出去。安排完毕,安莉叫彭营长带二十支冲锋枪跟随自己断后,一方面掩护大部队突围,另一方面阻击和引开西边山上的解放军。从刚才的枪声里,她判断对方的武器不是很精良,除几只卡宾枪和冲锋枪外,其余多是马步枪。只要将士齐心,临危不惧,今天的战况鹿死谁手,还没人能未卜先知一口说得定。
接下来的战斗紧张激烈,残酷异常,安莉不顾自身有伤,她从士兵手里抢过一支汤姆式冲锋枪,一路扫射,没多久就冲过了西边的箭竹林。她打几枪换个地点,时而纵身滚进草丛,间或又灵蛇般越过开阔地,彭营长及其手下起先紧随着安长官冲锋,渐渐的就被共军的火力隔开了。兰树权手持双枪,紧贴在安长官身后,一边为其指路,一边回身射击。二人穿林越涧,绕树攀岩,竟然奇迹般冲出了解放军的包围圈。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跟来,彭营长他们呢?
安莉无力地把冲锋枪丢在地上,她一屁股坐在岩石下,大大吐了好几口血才向兰树权问话。她的前胸和后背一片血红,军装及军裤虽被荆棘划了几道口子,但头上的军帽却戴得端端正正,脸上的表情也沉稳安然,看不出丝毫慌乱。
哈哈,彭营长,他早就见阎王去了。
兰树权说话的口气,令安莉吃惊,这家伙自投靠国军以来,一直唯唯诺诺,点头哈腰,怎么今天突然长胆量了。安莉心里虽不悦,但面上却没表现出来,荒山野岭离了他自己就会困死,何况自己重伤在身。
兰树权脸上含着笑,喉间吞着口水,努力镇定情绪才说话。他说,莫师长他们肯定从东边突出去了,要追上大部队,就得翻山走捷径。
前面带路,我们马上去追部队。
安莉说话时,已拾起了地上的冲锋枪,她见里面没了子弹,重新将其放下,然后掏出腰间的手枪就要出发。兰树权把最后几颗子弹装进手枪弹匣,捡起安莉丢掉的冲锋枪背在身上,朝一条毛狗路指了指,示意绕过对面山包,再转弯穿过水竹林,往南坡方向走。安莉强打精神在前面走了一阵,忽觉方向不对,追赶部队应该往东边走。怎么能去南坡,兰树权说,东边和西边都是解放军,不走南坡怎么过得去。将信将疑走了一段路,安莉越来越感觉到兰树权心里有阴谋,这家伙不但一脸淫相,说话的口气逐渐狂妄,而且翻越障碍物时,还假借帮助之机伸手摸她的腰腹。得赶快找机会甩脱或除掉这条狼,早知他心怀叵测,先前就该一枪打死他。
安莉知道兰树权的本事,这个时候重伤未愈的她其实已无半分力气,若是平时她绝对不把兰树权放眼中。今天情况不同,对付这种狡滑且强悍的土匪,硬拼不行得用智。
兰大哥,你先行一步,我想方便一下。
安莉口中亲柔地说着话,慢慢转过身示意兰树权走前面。兰树权笑嘻嘻上前两步,肩膀擦过安莉前胸时,故意用力揉两下,他趁对方惊耸,出其不意反手一抓毫不费力就把安莉的手枪夺到了手。
安长官尽管去方便,我帮你拿枪、放哨,共军马上追来了,你可得抓紧时间。
安莉看对方不露声色就缴了自己的枪,逾发不敢大意,为不让其猜疑,她只得攀着一根鸡蛋大的水竹爬上土坎,绕过几根参天乔木隐身在一簇芭矛杆中。有浓密厚实的老虎蕨遮挡,她完全不担心被偷窥,只害怕对方兽性发作先开枪打伤她,然后再猛扑过来。安莉选择大蕨和芭矛杆作遮挡物,其目的是顺利取出绑在小腿上的匕首以作自卫。
兰树权先坐在土坎上抽烟,然后就提着枪起身来回走动,他色眯眯望着安长官隐约的身子,扯开裤子大大方方撒了泡尿就径直朝蕨丛中闯。
不准动,举起手来……
安莉听有人喊话,伸到小腿上的手又缩了回来,间不容发间,两支枪几乎在同一时间打响,定睛一看兰树权腰部受伤正倒地挣扎,他的身后一名解放军战士胸部中弹,好像没了气息。此时不逃更待何时,安莉心里一激灵,顾不得痛苦挣扎的兰树权,她顺着蕨丛爬上两道土坎,借助水竹的弹力越过两条小溪,来到一片开阔地上拼命朝山顶跑。山上有没有共军,山那边有没有出路,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了,惊慌失措时,再聪明的人也没时间去选择路道。
站住,再跑我就开枪了。
回头一看,不知何时王维俊幽灵般追了上来。既然你舍得向我开枪,既然你无情到这般地步,我今天就宁死不当俘虏。安莉越跑越快,把自身潜力发挥到了极至,她边跑边假想被俘后的残酷情景,想童年时期的快乐生活,想父母送她读书时脸上露出的期待表情,想投笔从戎后的远大志向。
王维俊前胸后背也淌着血,他追上山顶,一把抓住意欲纵身跳岩的安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给我回去,老老实实把事情说清,只要立功,人民政府绝对会宽大处理你。
安莉趁机抱住王维俊,二人在崖顶一阵翻滚,最后双双顺着铺满野草的陡坡滚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是半夜,如果不是清冷的月光,硬生生透过浓密的蕨丛,强盗般照在身上,安莉是不愿回到现实社会的。试着睁睁眼,还好,月亮是弯的,树木是直的,身体发肤也是自己的。
我是谁,怎么会孤零零一个人躺在荒野中,这世上还有其他人吗,眼前的崇山峻岭而今是谁家的天下?
许多问题突然间猛袭而来,脑袋疼痛得好像要爆炸。安莉双手扶地,刚想坐起身子,就感觉天旋地转,一股黑糊糊的东西正在前额上流淌。剧痛中,她头一歪又昏死过去。
恍惚间,她感觉自己飞了起来,山林越来越远,星月越来越近,七彩的天空迷漫着栀子花的芳香,整个身子由重变轻最后仙鹤般飘逸。疼痛慢慢消失,恐怖悄悄溜走,澄澈的流岚下,隐隐传出安莉两个字的呼唤声。
安莉是谁,我是安莉吗?
哦,不错,我确实是安莉,是蒋校长的学生,我参加过长沙会战,我是川滇康游击纵队作战参谋,我要与共产党周旋到底……
再次苏醒时,安莉的神志比先前清醒了许多,尽管头痛欲裂,左膀失去知觉,全身瘫软得像团泥,但她还是咬牙坐了起来。抠掉脸上的血块,拂去身上的泥土,认真扫瞄一遍自己的身体和周边环境,她的心情极端苍凉,两行热泪突然夺眶而出。
自己处身在一个凹岩缝中,下面是千尺深渊,上面是百丈悬崖,如不是摔下时,双脚被野藤套住,此时的她恐怕早就粉身碎骨了。摸着血糊糊的头颅及麻木的肩膀喘息一阵,安莉开始费力地回忆往事。左肩上的枪伤是前几天王维俊打的,右胸前的窟窿是下属瞿若莺开枪打的,头上的血窟隆是摔下时,在岩壁上碰的,这一点,头发林里的青苔和碎石渣可以作证。几处伤口虽流了许多血,所幸尚未致命,也未破相,如及时救治,今后照样活色生香,让那些迷恋和崇拜自己的士兵俯首贴耳,唯命是从。
想起往事,自然就想起了部队和士兵,他们目前在哪里,是安全突围,还是全军覆没?如果安全突围,那现在官兵们可能正在夕阳残照的山垭口焦急地等我;如果全军覆没,那此时解放军定然在大规模搜山。出师未捷,壮志难酬,没想到我安莉竟会落个如此下场。
太阳火辣辣烧烤着树叶,热浪一波一波往丛林里涌,尽管身边随时都有知了及松鼠之类的小动物活动,但安莉却孤独害怕得要哭。
蝉噪鸟鸣的诗境,必须要在闲适恬淡,且生命没有任何威胁的条件下才品味得出来。如果独自涉足深山,且百里之内杳无人迹,加之常有狼蛇环顾,再洒脱狂放的人恐怕也要心惊胆颤寂寞无聊。安莉的心理素质,一向自我感觉良好,由于才貌出众,能力超群,因而以往多数时间都被人前呼声后拥,从没遇到过伤心绝望的事。长沙战役中,她和她的狙击排被日军围困在荒山中,为保卫首长的安全,她带着士兵东奔西逃顽强战斗。弹尽粮绝时,她没有害怕,战友全部牺牲最后只剩她一人时,她没感到孤独。她倚着战友的尸体,从容掏出手雷准备引爆的时候,心里一点不悲伤,为民族尊严而死,她无比欣慰无比自豪。然而,今天不知是什么原因,她的心灵异常脆弱,精神几乎全部崩溃。
山野静得没一丝生气,芭茅杆摩擦野蕨的唰唰声,山风侵略林涛的呼啸声,以及飞禽和走兽的叫嚣声,加上太阳的紫黄色,层峦的淡墨色,还有峭壁的古铜色,把本就了无意趣的空山渲染得更加苍凉凄切。没有同类,任何动物都会感到孤单,同类多了,所有生灵又要为一己之私而相互残杀。为什么而活,为谁人而死,这个问题在安莉头脑中,如一团乱麻纠缠不清。一闻到死亡的信息,她的心里就空前恐慌,就觉得把一身艳骨和满腔壮志,埋葬在穷山僻壤中太不值价。这和抗日战争不同,前者是为国捐躯,而今自己已沦为流寇,这样不明不白死了,对不起从小教导自己的父亲,对不起蒋校长的栽培。不行,得想法活下去,即使要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惨酷悲壮。
绝处求生时,任何弱小的生命瞬间都会变得空前强大。尽管身负重伤且两天没进食一直昏睡,但安莉还是站起身,手扶岩石开始寻找生路,从嗡嗡的蝇鸣声中,她知道自己头上和后肩的伤口已经感染,如不及时消炎杀菌,后果相当严重。
察看完周边环境,安莉双眼一闭,无力地把身子仰靠在岩壁上大声叹气。这是一个上下左右都是绝壁的凹缝。岩缝上边长着一棵硕大的古树,树梢虽然半枯许多树根弯弯曲曲龙蛇般悬露在外面,但树杆中间却枝繁叶茂,显出顽强的生命力。树枝上挂着数重蛛网似的野藤,野藤密密麻麻其中若是藏几个人,完全不被人发觉。她依稀记得那天她抱着王维俊滚下山崖时,二人曾在一蓬松软的茅草上重重摔了一下,然后,他们就分开了。巨大的惯力中,她的腰腿和臀部不知在岩壁上磕了多少下,最后被野藤网住,并顺势落在了凹岩中。既然这棵古树和这丛野藤不让我死,那它们就肯定能救我。
喘息一阵,安莉吃力地支起身子,重新打量和审视头顶的救命树。看了一会,她无力地摇了摇头,彻底放弃了生的希望,那个高度,就是平时没受伤都不可能攀援,何况现在重伤在身,且两天未进水米。天要灭我,夫复何叹,这个时候,安参谋非常想念与她生死相随的士兵。你们在哪里,可曾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和心情?
哇!哇!一阵怪叫声过后,谷底陡然黑压压飞起一群乌鸦,这些家伙在安参谋眼前和头上各自展示一番飞行技术后,又陆续降落到岩底。凭直觉,安莉断定下面肯定有腐烂的死尸,由此看来,摔下悬岩的还不止我一人。他们是谁,是国军士兵还是共军战士,这其中有没有像我这般奄奄一息者?
正悲天悯人时,猛听扑一声,接着眼前一黑,前胸和头顶一阵钻心巨痛。眯眼一看,天啊,原来是只大山鹰突然从高空俯冲下来,正猛啄狠抓自己的肉体。惊恐间,安莉不知从哪里生出了力气,刚才一直低垂无知觉的左手顿时也动了起来。她忍着疼痛,右手使劲抓住山鹰的脖子,左手护胸并顺势紧握其大腿,一边声嘶力竭惊叫,一边转身狠命将对方往岩石上磕碰。
山鹰突遭反击,吓了一跳,立即改进攻为防守,它的头不能动,只能用翅膀和双爪攻击敌人,一时间,人和鹰在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凹岩中翻翻滚滚,拼命恶斗起来。山鹰的窝在对面悬崖上,刚才它高空盘旋时,远远发现了倚在岩上一动不动的安莉。山谷里虽有大量腐尸,但要将其啄碎再拖上悬崖,那是很费力的,何况山下聚集着很多争食的豺狼和同类,为避免血腥争斗和节约力气,这家伙把进攻目标义无反顾地对准了安莉。山鹰的腿功很好,不一会就把安莉的军装抓破,在其腰腿上留下了一道道深深的血痕。安莉屈膝压着山鹰尽量不让对方攻击自己的头部和胸腹,这家伙的利爪像刀,加上良好的身体素质,如被正面伤着,足以令人立即开膛破肚。
多年的军旅生活及无数次的涉险,使安莉练就了一身处变不惊,且能迅速作出应急反应的特殊本领。1941年12月长沙第三次会战中,敌我双方恶战到短兵相接的白热化程度时,安莉曾被一个身高力壮的日本鬼子堵在一间破房里,那时她十八岁,虽满脸尘土,但却丝毫不影响其天生丽质。日本兵见她是位美貌女子,且手枪里没了子弹,高兴得丢下带刺刀的三八枪就猛扑上来。安莉被对方野蛮地搂着丝毫不能动弹,她的左腿上绑着一把匕首,怎么才能在对方不察觉的情况下将其抽出来呢?危急中,她嫣然一笑,轻轻推对方一把,扭两下腰肢后退半步将两手按在小腹上,假意摆个要主动解裤带的姿式,趁日本鬼子疏忽之机猛然拔出匕首狠狠捅进其小腹。左脚绑腿里的小匕首是她的救命工具,好几次都是这心爱之物使自己化险为夷。穷凶极恶的日本鬼子和神勇逼人的共军战士,都没能要我的命,难道还怕你这个畜牲不成?搏斗中,山鹰的力量虽越来越小,但安莉的体力也将灯枯油尽。旧伤未愈,新伤又增,再加没吃饭喝水,因而她此时的体力,最多只能当个六七岁的小孩。
必须尽快结束战斗,意念一起,安莉的脑海里即刻闪现出以往历险时的种种场境,她右手扭着山鹰的脖子,左手吃力地抽出匕首,拼尽全力,一刀扎进畜生胸腔,然后将其抛了出去。山鹰惨叫几声,在岩凹里狠命挣扎几下,接着就将生命定格在凹岩中。看着自己的新伤和满岩凹的鹰毛,安莉一下瘫在地上,她口干舌燥,全身焦渴,本想爬到死鹰身边喝几口鲜血,但全身虚脱无力,手脚像散了架似的一点也不听使唤。
云在头顶飘忽,鸟在溪边争鸣。躺在五颜六色的罂粟花中,安莉感觉自己的身体再一次从草地上飞了起来。天地窄成一条缝,地平线剧烈晃动几下后突然消失,黑暗中她感觉山鹰的利爪猛然袭进胸腔,正死命撕扯她的心肝,感觉日本鬼子的刺刀已捅进小腹,感觉兰树权突然猛扑而来,不由分说就开始撕扯。
一声惊雷后,天空好像在下暴雨,刚才浅吟低唱的山蛙,突然变调联合奏起了田野交响乐。铁马金戈下,银筝玉笛中,安莉感觉天和地在狠命碰撞,身边有无数雄兵猛将在激烈厮杀。渐渐的她也身着戎装飒爽英姿加入了战斗,电台和密码是生命,决不能落在日本鬼子手中,她怀抱电台,掏出手雷,刚要拉开引线的一瞬间,一阵枪声从天而降,接着门外的日本鬼子全部中弹倒地,接着一名英俊小伙子就冲到了她面前……
夜雨飘飞,火光摇曳,迷蒙中,安莉忽然感觉那位小伙子就真切地坐在自己面前,尽管他身上穿着解放军的衣服,但脸庞还是那么英俊,眼光还是那么摄人心魂,我在做梦还是我死了,这里是人间还是地狱?疑惑之时,全身的剧痛突然潮涌而来。对面那张丰神俊逸的国字脸转瞬间也变成了兰树权的癞巴脸。
几度挣扎,几番昏迷,由于有强健的生命力及坚定的生存信念所支撑,安莉终于从望乡台上回到了人世间。这时,天已大亮,远山近岭的杜鹃声此伏彼起,凄婉哀凉,听得人好不心碎。山中一夜雨,树下百重泉,清凉的流水从头顶的树根里溢出,淙淙的声音撞入安参谋的耳鼓,立即启开其心扉直达五脏六腑。她大大吸几口夹杂着山花味的芬芳空气,猛然啊一声坐起了身子。
你身上有伤,好好躺着别乱动。
饱受两天孤独和疼痛煎熬的安参谋,忽听有人说话,顿时既惊又喜,难道我还活着,难道昨夜真的有人给我敷洗伤口,天也,一个大姑娘被人翻来覆去,岂不要羞死先人。
你是谁,你对我做了些什么,谁要你救我?
严词责问后,安莉才把目光怯怯投向身旁。
岩凹中,不知何时生了一堆火,红红的木炭上,一条鹰腿正散发着浓香,鹰腿上插着根竹签,一名背对她的解放军战士左手握竹签翻烤鹰肉,右手抓根干树枝踩在脚底啪一声折断正准备往火堆中放。他听见安莉责问,头也不抬,只淡淡说了句我是解放军,你是我的俘虏,解放军优待俘虏的话后,就聚精会神烤肉,任对方如何喝问也不回身。
大喝几声后,安莉感觉头晕目眩,四肢无力,腹中饥饿难耐。她收回目光,双手扶地努力挪动身子仰靠在岩壁上,长长喘了几口气才开始认真打量自己的身体。衣裤虽完好地穿在身上,但皮带和纽扣明显不是自己原先系扣的,因为它们错了位。头上、肩上、胸腹和大腿的伤口处敷了一层厚厚的草药,从颜色和气味上分析,安莉断定这东西就是当地人称为刀口药的神奇伤药。初进山时,由于没有抗生素,许多士兵的伤口化脓感染,最后寸步难行以至横尸荒野。一天,部队在山中无意间遇到一位采药老汉,老汉看安参谋平易近人有礼有节,于是就从背篼里抓几把草药送上,叫她摘其叶放进口中嚼碎,然后敷在士兵的伤口上。说来也怪,这种形状平淡气味辛辣的鲜叶经安参谋之口细嚼,拌上津津的唾液贴到伤者的痛处后,不论新伤旧创,只要隔两个时辰嚼敷一次,两三天之内竟然奇迹般奏效。
以前给士兵敷药,安莉只能从对方言语和表情中感受刀口药的功效。现在自己成了患者,亲身体会伤口处从如蚊叮咬,如火烧灸再转到如雪冰凉的全过程后,才从内心发出大自然真神奇的惊叹声。说实话,如果自己的伤口没有布及全身,如果敷洗伤口的人是自己心仪已久的情人,那此时的安莉,心里肯定充满幸福和陶醉。然而,人生是谜,远方是梦,任何人都无法预知自己的命运。自傲和珍藏了二十多年的雪肤艳骨,第一次展示给的对象,竟是和自己殊死搏杀过的敌人,而且这个敌人肯定远不知战国秦汉,近不解雪月风花,是一个地地道道只晓得冲锋陷阵,不知道惜玉怜香的莽夫。安莉既羞又愤,这比杀了她还痛苦,早知有今日之辱,前几天就该自杀。
来,吃点东西。
随着冷冰冰的话语,一条黄鲜鲜,香喷喷的鹰腿已递到了胸前。递肉的解放军蹲在火边右手握树枝不断拨火,左手反握竹签,既不起身也不抬头,那神情,好像对她有些不屑一顾。
尽管心中饿得发慌,但安莉却没马上伸手去接东西,她正在气头上,何况对方那冷冰冰的态度也委实让她反感。把我当乞丐打整,太小看人了,我与共军誓不两立,饿死也不吃嗟来之食。
解放军战士见安莉半天不接东西,突然转身发起了脾气,不吃东西你的伤如何会好,伤口没好,如何有体力爬上悬崖。别摆臭架子做你的将军美梦了,你现在是俘虏,只有老老实实向人民低头认罪才是唯一的出路。
战士发脾气的时候,安莉终于看清了他的脸,这是一张标准的带着几分稚气的国字脸。啊,王维俊,果然是你,别高兴得太早,谁是谁的俘虏,谁向谁低头认罪,现在还不是下结论的时候。
你们这些国民党反动派全都是井底孤蛙,现在蒋介石已逃往台湾,美国挑起第三次世界大战几乎已成妄想。王维俊边说话边烧烤鹰肉,他知道安莉不能动。所以既不担心敌人逃跑,更不防备对方伤害他。解放军优待俘虏、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几乎深入骨髓。要把这个女军官押上审判台,必须先治好她的伤,再向她宣传共产党的政策,使她坦白罪行,心甘情愿接受人民审判。
王维俊的话,再一次激起了安莉的怒火,回想对方猛追并打伤自己的情景,再看其说话的表情,她心底突然产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杀了他,然后独自潜逃,万不得已时再自杀。总之就是死也不能当俘虏,也不过那种阶下囚的生活。想到这里安莉突然轻笑一声,抓起树叶上的肉就吃,她吃得很快,几大口就将一条鹰腿咽进了肚子。王维俊看对方狼吞虎咽,脸上露出了欣慰的表情,他一高兴就恢复了英俊的面容,那眼光也从尖锐的利剑,慢慢变成了潋滟的平湖。他连续递两串烤肉给安莉,然后起身从悬崖边扯几株宽大的扇芭叶叠在一起,非常熟练地编成盒子,返身到岩壁上接满一盒清水,双手端到她面前:
喝点水,饿了两天,一次不能吃太多,先缓缓。
几口鹰肉下肚,安莉的肚子里突然欢快起来,先前快凝滞的血液瞬间也加快了流速。要活命,要逃跑得先吃东西,为了不让对方看破心思。她很顺从地接过清水二话不说就开始畅饮,要瞒过一个精灵人,唯一的办法就是装傻,就是千方百计让对方觉得你的智商和本事都比他低。
这是新鲜的刀口药,等会你自己嚼敷伤口,我到那边去找吃的东西,顺便再给你采点伤药。王维俊看一眼倚在岩上休息的安参谋,拾起地上的匕首,走到岩凹左边,双手攀着茶杯大的杂树,刚爬上一半,嘴里扑一声就喷出了两大口鲜血。他紧咬牙关双脚死命蹬着岩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抓住岩上垂下的野藤荡过丈余高的石坎,啪一声落到岩凹另一边。
原来他也受了重伤,原来他也饿了两天。望着火堆中剩余的鹰肉和面前滴着露珠的刀口药,安莉的心情开始复杂。
他会不会死在那边,他还能翻过那道石坎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