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里,横躺着两名放哨的士兵,他们的脑袋均被飞刀刺中,从流出的血液及脑浆分析,发镖者绝对是近距离偷袭,否则不会有这么大的力度和准头。这个时候,安莉再也顾不得何师爷及何亦香了,她必须快速离开这个机关重重,险象环生的庄园,必须快速找到兰树权、段一山等人。他们是不是也遭到了暗杀,埋伏在龙桥和凤桥周围的弟兄现在怎么样了。妈也,独立支队五百多弟兄,可是陈司令的耳目,如我今天把司令的耳朵和眼睛弄残了,那岂不辜负蒋校长的栽培,有负毛局长的重托吗?走出何家大院,循着白天记住的方向,及在转拐处留下的暗号,越过几条巷道后,安莉就明显感觉自己错了。这里的通道每个时辰都在变幻,死记硬背是根本没用的。看着冷月下阴森森的青砖黑瓦,耳听四野此起彼伏的蛙声。再联想刚才何师爷那句,一寸庄园千滴血,八方草木十万兵的豪迈誓词。安莉的背心突然一凉,那股夹带着浓烈小葱味的臭汗又从腋下粘兮兮溢出,不一会就迷漫了小巷的每个角落。安莉很讨厌这股味道,每当闻到它时,她的自尊和自信就会大打折扣,就会出现羞愧心理。因为,这股与身俱来的体味曾给她惹过不少麻烦,还差点让她横尸荒野。
记得那是一九四一年五月,彼时国军与日军的长沙第三次会战正如火如荼,战斗、厮杀得异常惨烈。那天,安莉与号称大和民族第一狙击手的松本二郎在深山密林中各展绝技,相持了几个钟头均未分出胜负。红日当头,清风习习,安莉身披伪装衣,手持带瞄准镜的狙击枪,猫一般伏在草丛中,两眼高度注视着前方。她很自信,因为高手对阵,不但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的比赛,更是各种综合素质的较量,谁多一项缺点,谁就先毙命。从松本二郎五天的潜伏状态,射击角度和移动的方位、速度等情况分析,安莉知道对方的耐力不行了,就在她沾沾自喜,沉浸在即将到来的胜利喜悦中时,只听啪一声枪响,接着就见自己的大腿一片殷红。尽管当时自己的战友王维俊,果断开枪击毙了松本二郎,并快速移动到安莉的藏身点,给她包扎伤口。但安莉还是不服气,不知自己究竟输在哪里。直到后来王维俊转弯抹角点醒她,是其体味随风飘忽暴露了藏身处,她才羞愧无比,知道了自己的致命弱点。
哈哈,安队长,如不是你这股狐骚味,我们还真找不着你。队长,你快去看看吧,出大事了。
狭长幽暗的小巷尽头,兰树权、段一山及杨国力等人,突然鬼魅般钻了出来。兰树权一瘸一拐,看样子可能受了点轻伤,他走到安莉面前,假装站不稳,故意伸出一只手,希望女上司能扶他一把。安莉明白对方的心思,平常这家伙就爱以双关语言,和微妙的动作在自己身上揩油。而今他受了伤,其要求既名正言顺,而且骚扰了你,你也只能哑子吃黄连,把苦楚闷在心中。
兰队副,让你受苦了,伤得厉害吗,要不要立即处理伤口。
安莉轻轻抚着兰树权的左手,然后巧妙地就将其扶到了杨国力身边。杨国力是明白人,兰树权的心思及安长官的意图,他早就了然于胸,兰树权身体刚挨着他,他就立即伸出双手,殷情地卸下了安队长手中的包袱。
兰树权见安莉把自己当成包袱推给杨国力,心里虽气但却不敢发作。他看安莉身后既没卫兵也不见何松的影子,于是干咳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队长,我无能,你责罚我吧,何亦香那个小妖精太鬼了,抓了三次跑脱两次,最后一次竟然七弯八拐就不见了。我路道不熟踩着机关伤了腿脚,如不是段大侠及时赶来,还真就见不着你了。
段一山听兰副队表扬他,嘴里微微发出了点声音以示感谢。此时,他的眼神显得非常落寞,说话的声音中破例夹带着悲伤,队长,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弟兄们,你毙了我吧,我没脸回去见兄弟们的家属了。
原来,段一山和杨国力,奉命到龙凤桥上迎接大队人马进庄。二人约定,杨国力去龙桥,段一山去凤桥,为防万一,他俩临时决定,先只带三十人进庄,独立支队的主力仍驻扎庄外。这样既可进又可退,还能预防共军奔袭。到凤桥后,段一山挑选了三十名最亲近、最知心的袍哥出列,这些人平时跟着他打家劫舍,立过不少汗马功劳。何家庄是块肥肉,里面既有金银财宝,又多美女靓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个时候,当大哥的手弯子肯定要往里面拐,只有这样大家才会把命交给你。进庄后,段一山仗着路熟,将手下一一带到民宅区,叫他们翻墙而入,尽情抢夺一个时辰,然后到奎星阁下集合。一个时辰后,段一山带着杨国力等人赶到奎星阁时,哪里有他的兄弟,二人循着来路走不多远,就见几十具尸体横七竖八躺在小巷里,再也没人开口叫他们大哥了。
听了段一山的诉说,兰树权的内心突然涌起一股无名火,何老头太可恨了,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请队长允许我马上出庄结合队伍,天亮后,我们里应外合,血洗何家庄。
对,我的弟兄不能白死,必须捞点本钱回去,这样段某才好给死者的家属交待。
安莉见兰树权和段一山慷慨激昂,整个心思都放在报仇上,既不打断他们的话,也不立即表态,她望着一直沉默不语的杨国力,意思想听他发表意见。
杨国力继续沉默,直到兰树权推他一把,安队长直接点名,他才吞吞吐吐说出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安队长昨天智取何家庄的计划,总体思路是对的,只是在实施细节上出了问题。比如进庄后就该立即控制何师爷及何亦香,根本没必要搞什么欲擒故纵把戏,更不应该参加寿礼浪费宝贵的时间,使敌人得到喘息之机,利用迷宫式的建筑和机关伤害我方弟兄。
安莉低着头,任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数落也不发怒,自己确实错了,原以为带一队精兵强将进庄,不战而屈人之兵,既能显示自己的超凡胆略,又可保全何家庄的精妙建筑物,还不会伤及无辜百姓。现在看来,此计确实行不通。唉!没办法,最后也只有用枪炮来说话了。目前,何家庄对安莉对陈超而言,都是志在必得,非取不可的。这里前有龙湖墨砚,后有演武教场,左临莲花山脉,右倚赤崖天险,既可屯兵积粮,长期固守打游击,又能出奇制胜,偷袭敌人后快速逃进大凉山。
兰副队、段大侠,你们说得非常好,特别是杨教师,更是批评到了点子上。智取何家庄计划的失败,是我安莉的错,一切责任我个人承担。回去后我立即向陈司令检讨,立即发报向胡长官请罪。安莉的错认得情真意切令兰树权等人再也找不到半点渣滓,本来刚才大家商量,是要逼安莉交出队长职务的,现在见她态度诚恳,主动且全部承担过错,杨国力心一软,首先打消了念头。
安莉知道兰树权这伙人唯利是图,根本没信仰和奋斗目标。哪里有好处,他们就往哪里钻,是只能暂时利用,不可长期重用之徒。然而为了度过目前的难关,她又不得不委曲求全,将他们一个个孩童般宠着,一次次斩钉截铁给他们开空头支票。
弟兄们,大家的功劳,安某不会忘记,胡长官不会忘记,党国更不会忘记。今夜死难的全体弟兄,他们是为反共救国大业捐躯的,我的意见全部追认为烈士。不但要胡长官亲自签署嘉奖令,而且还要从胡长官过几天的空投慰问品中,拿出部分金条抚恤烈士家属。只有这样,我的良心才会安宁,回去后我立马给胡长官电文请示,希望大家相信我。
段一山听队长说出这口话,激动得热泪盈眶,因为今夜的死难者中,好几人是他的族中兄弟,他把这些人从段家山带出来,既没混个名堂,反而丢了性命,不但无法给族长交差,而且今后在江湖上行走也没面子。队长,我替弟兄们谢谢你,以后,段某这条命就是你的了,只要你下令,我段一山不冲第一个,我就是乌龟王八。
安莉递张手巾给段一山擦汗,和颜悦色安慰一番,然后才压低声音说话,众位大哥,目前我们都是为党国效力,所以大家必须团结一心,才能共创大业。西昌战役已到白热化程度,过几天胡宗南长官就要来慰劳我们,他的飞机必须在何家山庄降落。如果胡长官前来慰劳时,他老人家的飞机没地方停,我们的脸往哪里放。各位都是江湖上的顶级英雄,我想,没谁愿丢这个人吧。
统一思想,调动激情后,安莉看时机成熟得差不多了,于是就威严地宣布第二套行动方案。她的作战部署是,兰树权连夜出庄集结树林中的队伍,准备拂晓时分,强攻何家庄。她和杨国力负责爆破庄园里的碉堡及火力点,段一山则负责给进庄的人员带路。总之,一句话天亮后,遇鬼杀鬼,逢佛杀佛,必须不惜任何代价,绝对占领何家庄。
兰树权看安莉一本正经,浑身透着一股军人气息,再不敢做小动作,说俏皮话。他举手行个极不标准的军礼,突然抢过段一山手中的香绢,带头跑出了小巷。段一山愣愣站着,好半天才回过神说,兰副队,那是安长官送给我的纪念,快还给我。
安莉一门心思打何家庄主意的时候,半点没察觉其独立支队,已被解放军一个营的兵力包围。赵营长将全部精力投入到远距离奔袭、围歼川滇康独立游击支队时,也未察觉陈超的主力部属莫宗汉集全师之兵力,悄无声息跟了过来。这是一个谁也没有料到的战局,因为向对手发起雷霆攻击的瞬间,人和动物都会暴露自己的致命弱点。
进攻何家庄的第一枪是兰树权打响的,开枪之前,他悄悄告诉身边的人,说庄内大户人家特别多,凡是第一批冲进去的弟兄,金银随便拿,女人任你选。惯匪余绍林摸着脑袋,乐呵呵说,大哥,你说话该算数,到时安队长不同意怎么办。余绍林的问话刚结束,蹲在他身边的徐天和迫不及待插上了嘴:咱听大哥的还是听那个臭婆娘的,你这家伙,完全是个猪脑壳。只有跟定兰大哥,你我弟兄才能吃香喝辣,半年来,姓安的给了我们啥好处,依我看,你们都被她那股骚味迷昏了头。
兰树权反手轻打徐天和一巴掌,嘻嘻笑道,徐歪嘴,少给老子耍嘴皮,有本事你就带头冲进去,带头把里面的女人,包括姓安的娘们齐崭崭放倒办巴适。
大哥,有你这句话,兄弟受了伤都不痛,就是死球了骨头也是香的,弟兄们,冲啊。徐天和待兰树权打响第一枪后,紧跟着抠响了第二枪,他一边说话,一边往龙桥上冲。余绍林和唐文彬生怕徐歪嘴夺头功,不甘落后,纵身越出树林,抢在兰树权身前也发疯般往前跑。
被枪声首先惊醒和吓破胆的,是树林中那些刚睁开眼,还没来得及扯开嗓子唱歌的鸟雀,其次是雄霸这片山野无数代的野猪,黑熊,灰狼以及黄鹿子。它们搞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难道人类要大规模猎杀并灭绝我辈,管他的,性命要紧快逃吧。
枪声,既给某些人带来惊恐,也给某些人带来愉悦。喜欢及善于倾听枪声,既是普通指挥员的基本素质,更是高级将领的必修课。一般人耳朵中,枪声就是枪声,没什么深层次的玄机,然在高人心目中,枪声就是音乐,孰轻孰重,谁疏谁密,哪里高吭哪里低沉,他不但听得了然于胸,而且还能准确判断哪声是空枪,哪声击中了目标,什么声音是对手的伴奏,什么音符是从己方手中滑出去的。只有把枪声当琴声倾听,将战局作为棋局研究,你才能闲庭信步,从而正确掌握和指挥整个战场。
安莉现在就是抱着听琴的心态,独自倚身在凤凰楼顶端,准备回弹一曲《十面埋伏》给何师爷欣赏的。这个时候,她一身隐蔽装,脸上抹得花眉花眼,心爱的狙击步枪压满子弹,早已被下属冷面杀手瞿若莺擦得油光水亮,只等她玉指轻舒,全神贯注去弹奏人世间最美妙、最摄人心魂的乐曲了。昨天下午,安莉到凤凰楼察看地形后,悄悄吩咐瞿若莺带着她的行装及武器,天黑后秘密潜藏于此。四更时分,安莉准时到达凤凰碉楼,打发走卫兵和杨国力等人,她简单抹几把脸,仔细检查武器装备,精心查看碉楼的每个角落,确认该处无其他人隐藏才飘身楼顶。她时而摆出一副反弹琵琶的姿式,间或又虚空遥遥扣击楼上的暮鼓晨钟,那神情真是悠雅到了极致,那身姿简直飘渺到了云端。
起先的枪声是美妙绝伦的,那是安莉回敬何师爷的杰作,听到高潮处,她忍不住伴着枪声跳了一段舞。渐渐的,安莉听到了杂音,再下来,她就听到了另一种曲谱,这种曲谱非丝竹笙箫可奏,完全是大吕黄钟之音,那种摧枯拉朽、排山倒海的威慑力,完全可以摧毁一个人坚强的意志,从而对自己最初的坚定信念产生动摇。
凤凰楼对面树林中的山崖处,另一名指挥官也在专心听音乐。和安莉一样,赵营长也是把枪声当作琴声来倾听的,昨夜他率领全营战士,急行五十里赶到何家庄外,刚完成对安莉部属的包围天就亮了。赵营长爬到一颗三人合围的金丝楠木上,一边倾听音乐,一边用望远镜观察地形,他所处的位置是整个战场的制高点,土匪们的藏身处,解放军战士的伏击圈,何家山庄的每幢楼房,及里边的动静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青山滴翠,白雾飘渺,若不是战争,赵营长真想为眼前的美景赋诗一首,真想为凤凰楼上那位伴着枪声,披着羽衣独自舞蹈的妙人儿鼓掌欢呼。
回到地面后,赵营长对整个战局已了然于胸,他把一连长张其胜,二连长胡波,三连长吴楚叫到身边,简单交流一下情况就作出了战略部署。赵营长的战术是一连负责打穿插,二连和三连负责扎口袋。战斗中各连既单独作战又相互配合,总之,全营要高度保持整体性和灵活性,不管敌人从哪里进攻或突围,必须击首尾应,击尾首应,击中间则两头迅速侧应,绝不能让对方撕破口子。
一连长张其胜还没等赵营长下令,就急不可待想离开,上次在手扒岩,他吃了独立支队的亏,今天该连本带利收债了,所以他既激动又急躁。二连长胡波拉住张其胜,半开玩笑半认真说,张连长你这样子,是不是想吃独食,你饿,难道我的肚皮就不饿吗,人多猎物少,还是大家平分算了。张其胜不服,挣脱胡波的抓扯,看着吴楚说,吴连长你说句公道话,我哪时吃过独食,胡波两字我看该改成胡说了。
赵营长被张连长的话逗乐了,他把望眼镜递给警卫员小李,替张连长拍拍肩上的草丝,给胡连长挪挪皮带,再为吴连长揩揩脸上的泥巴,然后就下达命令,叫司号员吹号冲锋。
张其胜昨天反复侦察过地形,他知道那些地方顺畅宽阔,哪些沟壑闭塞凶险。今天全连战士,全都是带着满腔怒火投入战斗的,回想手扒岩之辱,大家牙齿咬得嘎嘎响,恨不得把那位女狙击手立马捉来抽筋剥皮,并生吃其肉狂饮其血。第一个回合,土匪们的阵脚就被打乱,彼时,他们全力进攻何家庄,根本没想到身后有解放军,待回过神掉转枪口时,已有二十多人横躺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兰树权是带兵打仗的老手,他心里虽惊惧,但表面却气势汹汹。他明白不能打何家庄的主意了,眼下之计是快速组织火力对付共军,能胜即胜,如不能胜,那就赶快集结逃跑。至于安莉及段一山、杨国力等人的安危,他根本顾不到那么多。
第一个回合横向穿插把敌人切成两股后,张连长又带领战士纵向穿插,意欲再次把土匪的兵力分散。若在旷野平畴,面对一连战士猛虎般的冲锋,土匪们绝对哭爹喊妈尸横遍野。因为他们没经过阵地战训练,再者进攻他们的解放军全都参加过淮海战役,有非常丰厚的战斗经验。然而在山区,情况就不同了,第一个回合吃了大亏,第二个回合时土匪们就有了准备,他们隐藏在石头背后或大树旁边不动,待解放军跑到身边时才骤然开枪,这样反客为主,不一会就扭转了战局。土匪们平时舞刀弄枪,攀岩越涧如履平地。既有扎实的武功,强健的体魄,又有丰富的丛林生活及逃跑经验。与之相比解放军战士在这方面的技能就明显处于下风,断断续续的枪声过后,三排长林剑猛然发现,身边只有五名战士跟随。不用问,其他八名战士肯定已经牺牲,刚才如不是自己闪得快,这时恐怕也被那颗罪恶的子弹,送去见马克思了。
不行,这战不能这样打。穿插是错误的,既然围歼那就得像猎人样,把土匪赶到二连三连的枪口上。唉,营长和连长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在密林中跟土匪玩穿插游戏,这不是以己之短诱彼之长吗。
一排长李正忠同样遇到了麻烦,第一次穿插虽成功,但第二次就吃了大亏。土匪们躲在石缝里,土坎下、茅草中,既不与解放军正面冲突又不现身活动,等你走近或走过去时,他们才突然开枪。战士王小二的子弹打光了,趁他填弹之机,三个土匪合力把他压在地上,危急中,王小二果断拉响手榴弹与敌同归于尽。班长孙大祥不小心滑下深沟,待他费力爬上来时,六七个土匪已把他团团围住,土匪们先用车轮战与孙大祥拼拳脚,后又丢把大刀给他比武功,直把他累得口吐鲜血,土匪们才合力而上,乱刀将这位硬汉砍成碎块。
李正忠打过无数战,任何血腥场面及凶残的敌人他都见过,但像土匪这般毫无人性的砍杀场面,他还是首次领教。看自己的战士一个个壮烈牺牲,李排长义愤到了极点,他绕树攀竹穿林涉水,时而匕首时而手枪,再者就是以武对武以暴制暴,总之与他交手和狭路相撞的土匪,没一人幸免于难,没一人占到他半分便宜。一路下来,李排长忽然发现自己身上染了好多血,身边既没一个土匪,也没一个战士跟随。此时,李排长才感觉累,才感觉渴得厉害,他拨开巴茅杆跳下土坎,越过几座坟墓,再穿过一片水竹林,来到一条淙淙流淌的小溪边,四下观察观察,就趴下身咕咕喝起了水。
猛抬头,忽见自己的右上方蹲着一女子,此人长发披肩腰插手枪,正踏在两块小石上,低头哗哗哗下暴雨。她的面前没有任何遮挡物,只有一根鸡蛋大,黄鲜鲜且断了竹梢的老竹。李正忠脸一红,下意识挪开了眼睛,他知道对方是土匪,本想抬手一枪结果她,但转念又想,堂堂解放军排长乘人之危,挥枪击毙一个正在解手的女匪。这功劳既不好意思上报又胜之不武,传出去还会惹人笑话。算了,还是等她把裤子提起来再开枪,反正她都是要死,让她死得体面点。
犹豫之间,忽然啪一声,原来那名女匪双手抓住老竹,借其弹力越过小溪,迅速将身子隐藏在一簇茂密的灌木后。李正忠大吃一惊,就在他飞身而起的瞬间,女土匪刚才抓握过的竹子大力回弹,蓬一下结结实实打在他前额上。
缴枪不杀,赶快出来。
李正忠既羞又恼,他从齐腰深的溪水中站起身,握着枪一步步靠进灌木丛,刚要抠动扳机,那名女匪就举着枪站了起来。
长官,我不是土匪,我是昨晚到何家庄唱戏的小桃红。
听对方说自己不是土匪,李正忠才仔细往她身上看。不看则已,一看就差点没挪开眼睛。此女真的不像土匪,那皮肤,那脸庞,那身段,特别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你怎么看都不讨人厌烦。相反,一种亲切,爱慕之情却慢慢爬进心中,觉得有好多话想和她诉说,好多事情想告诉她知道。
既,既然不是土匪,那,那你跑啥,唱戏的怎么手里有枪,戏班子其他人呢?
李正忠断断续续和小桃红说话时,连长张其胜和三排长林剑,带着五十多名战士也跟了过来。张其胜很气馁,上次吃了独立纵队的大亏,这次也没讨到便宜,现在全连就剩这点家底了,这战今后还怎么打。
李正忠把小桃红的情况,简单向连长作了汇报,林剑看着小桃红,半天不说话,张连长向小桃红打听了庄里庄外的情况后,也默默无言,独自低头想问题。
既然你是小桃红,那就哼几句调子证明一下自己吧。
林剑趁大家不说话之机,赶紧施展自己的本事,他不十分相信对方,生怕她是土匪。如让一个土匪钻到解放军身边,那后果是极其严重的。
小桃红哼几句《柳荫记》,不慌不忙道出了事情的原委。昨晚在庄内给何师爷唱戏祝寿后,本来打算连夜赶回去的,由于女军官安莉绑架何师爷,再加庄内发生了小规模枪战,所以张班主才决定今日四更出庄。出庄后,在戏迷段一山的护送下,戏班子刚过龙桥,就听到了爆炒豆似的枪声。逃亡中,张班主被流弹当场打死,其它戏子死的死伤的伤,最终只剩自己一人。仗着演武旦的基本功,小桃红忽左忽右,时跑时伏,竟奇迹般逃到这里,且丝毫未受伤害。她手里的枪是逃跑时顺手在土匪尸体旁捡的,她不会用枪,也不知里面有没有子弹,拿在手里只起壮胆和吓唬别人的作用。
林剑拿过小桃红的手枪一看,里面的子弹一颗未发,保险关得死死的。由于看不出什么破绽,他也就没多话说,于是挥挥手叫她赶快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长官,我是孤儿,张班主从小收留我,现在他死了,我也就无家可归了。我能不能留下来帮你们做点事,我会唱歌,写字,还会做饭洗衣服。
听小桃红与林剑及李正忠喋喋不休,说得没完没了,张其胜突然火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说废话,过来谈正事。
面对十倍于己的土匪,张连长很愤怒,这帮土匪不同于国民党残部,他们既有游击经验又善于丛林作战。如再按营长的战术穿插几回,那结果岂不是全连覆没吗。张其胜的牢骚很大,既恨土匪凶残顽固,又埋怨胡连长和吴连长,说他俩至今一枪不发,是不是要等一连拼光了才高兴。
李正忠默默无言,他一门心思检查自己及士兵的武器,只要连长发声喊,他绝对猛虎出山,第一个冲进土匪群,然后施展绝学,杀他个天昏地黑血肉横飞。
林剑帮连长压满子弹,笑眯眯说连长,我觉得营长没错,胡连长和吴连长至今一枪不发也没错。你想,如果他们沉不住气,过早开枪,那样既暴露我军实力,又不能让土匪上套。
哈哈,你小子不说,我还真误会他们了。继续讲,下面我们咋办?
张其胜乐了,他看着林剑,脸上洋溢着必胜的表情。
连长,战场上的情况瞬息万变,我们第一次穿插,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是对的,但第二次穿插就错了,如再按营长的指令继续穿插下去,我们就只有被土匪穿插在刺刀上了。作为指挥员,我认为不要机械执行命令,必须有临断权。现在,土匪们肯定认为我们只有一个连的兵力,肯定认为我们伤亡惨重,已经没力量在丛林中与他们抗衡了。于是我们将计就计摆出拼死突围的架式,分两路把土匪引进二连和三连的包围圈。
林剑一番话,把所有人的心胸都说亮堂了,简单分配任务后,张连长、林剑带一路人往东飞奔,李正忠带一路人朝南冲杀,由于西面是庄门紧闭的何家庄,北面是丹崖绝壁,因此解放军设伏的方位只有南面和北面,土匪们也只能从这两个方向奔跑自己才出得去。
长官,我怎么办?
小桃红看李正忠整装欲发,急忙跑到他身后哭兮兮求助。尽管李正忠一脸严肃,说话不转弯,但小桃红还是觉得向他求救把握要大些。那个姓林的排长,细皮嫩肉,语言虽通情达理,然这家伙鬼点子太多,跟着他心里不踏实。
李正忠突然羞红了脸,他看一眼连长,见连长没有批评的意思,于是就故意装出一种冷冰冰的腔调说,两条路,一是躲在草丛里,等土匪走了再回去,二是跟在我身后,我们带你跑出去………
赵营长每次打战都有个习惯,只要默默运筹好战略,布置好兵力,就把现场指挥权交给指导员陈秋,由他具体执行。这个时候,赵营长就会忙里偷闲,抓紧时间欣赏周围的风景。这个时候,他耳朵里几乎听不到激烈的枪炮声,眼睛里也看不到血腥的厮杀场面。其实,前几天把自己关在屋里独自蕴酿,默默运筹时,赵营长就已经听到枪炮声,已经置身于枪林弹雨中了。作为一个指挥员,你必须有超前意识,只有大战之前,把各种结果各种退路,各种惨烈场景,看够量够,切身预想,体验敌人的各种战术,完全把失败当成胜利来预想才能真正取得胜利。
赵营长就是平时紧张,战时悠闲的人,此刻,他的整个心思都集中在身边的金丝楠木上。这可是以前的皇木,北京十三陵及故宫中嵌金镶玉,雕龙刻凤的房梁楹柱,大都产于这里呀。倚在两三人联手才能合抱的皇木上,赵营长眼前渐渐浮现出五百多年前的蛮烟瘴雾。那曾经的僰道雄关,浩荡的伐木场景、马湖江日夜漾流的桃花水、桃花树下嫣然浅笑的马湖蛮,顿然间全部鲜活地粘贴在晨岚烟树中。当兵前,赵营长是西南某大学历史系的高材生,如不是日本鬼子入侵中华大地,他早已成考古专家了。由于学有所专,因而每到一地,他都要抽时间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都要花精力研读,考证地方志。以往翻阅《明史》时,无意间发现翰林院侍读学士胡广,曾为皇木山写有一篇碑记。今天到了皇木山,怎么没看见这块碑呢,难道史书记载有误?
带着疑问,赵营长在楠木林中左寻右觅渐行渐远。山路很窄,上面既覆盖着乌抛、巴茅杆之类的植物,又蒸腾着大量雾气。赵营长随手捡根木棍,拨开荆棘抖落露水,慢步越过小山垭,再登上峰峦,终于在刀削般的悬崖下,发现了一块硕大的石碑。扯去碑上的青苔,一幅苍劲飘逸的书法作品便赫然映入眼帘:
皇帝有诏,取材于蜀,皇木之山岷峨是属,楩楠豫樟,絜之百围………….
这一发现,无疑比打了个大胜战还高兴,目前,史学界大多数专家都认为,十三陵及故宫的木材,不可能从遥远的西南运往北京。《皇木山碑记》的发现,不但应证了史书的正确,而且也为马湖江沿岸增添了诸多文化风情。
营长,有紧急情况要汇报,你在哪里?
警卫员李小滨焦急的声音,忽然穿透茂密的树叶,惊雷般在赵营长耳边炸响。赵营长知道,小李是非常文静,非常熟悉领导脾气和习惯的人,若不是遇到天塌地陷之事,他绝对不会扯着嗓子大喊大叫的,看来我得赶快回去。
李小滨的喊声,一下把赵营长的思絮,从五百年前越涧逾壑,浮木塞江的皇木采伐、运送场景中,拉回了枪声如织、杀声震天的剿匪现场。他一路小跑,在一棵硕大的香樟树下,突然与迎面跑来的小李撞个满怀:
出什么事了,看你慌慌张张的样子,哪里像解放军战士。
李小滨喘着粗气,脸上全是汗斑和污垢,他举手行个军礼,转身拖着营长一边奔跑,一边抓紧时间汇报情况。
原来,赵营长精心制定和部署的奔袭、围歼战术,没能完全奏效。张连长的穿插前一个回合还可以,但后来就遇到了麻烦,伤亡特别大。胡连长和吴连长的口袋中,只钻进来百余名土匪,由于何家庄庄门突然打开,因而大约有三百余名土匪,从意想不到的路途逃进了山庄。最让人没有想到的是,胡连长和吴连长全力围歼逃窜之敌时,他们的后方骤然出现大批国民党残部莫宗汉的军队。混战中,指导员陈秋身负重伤,目前我军伤亡很大,何家山庄的土匪倾剿而出,与莫宗汉两面夹击,将战士们反包围在峡谷中,情况万分危急。
从小李手中拿过望远镜,再次爬到树上瞭望一番后,赵营长心里虽然震惊,但却没乱方寸。这个时候是最考验指挥官心理素质的,战局的控制,战机的把握,数百战士的生命,全都在自己手中,一个决策也许会绝地逢生反败为胜,也可能会误入歧途全军覆没。从头到尾回忆、检查一遍战略战术后,赵营长猛然发觉自己犯了个大错误,把平原作战经验搬到山区,与熟悉地形的土匪玩丛林游击战,这既是兵家大忌,又不切合实际。在制定这次奔袭围歼计划时,没充分考虑何家庄的变化因素,在全力围歼敌人时,忽略了自己身后的黄雀,以致我军围歼不成,反被敌军包了饺子。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敌众我寡,是继续战斗,还是果断突围?听漫山遍野的喊杀声,眼看何家庄方向,蜂拥而出的土匪,赵营长的心跳得特别厉害,他明白,这个时候已经没机会突围了。
果然,胡连长边打边退,不一会就与吴连长的人合成一股,然后集中火力,共同抵抗莫宗汉组织的第三次冲锋。赵营长一路狂奔直接冲到第一线,他把胡连长和吴连长召集到一块,简单问了问情况,就下达了伺机突围的命令。
营长,莫宗汉的部队大概有四五百人,目前他们已把我们的退路全部切断,如果强行突围,伤亡绝对惨重。再者,张连长他们还在与何家庄的土匪激战,不能丢下他们啊。
吴连长一脸汗水,满身泥巴,他挥枪击毙几个刚从树林中探出头的敌人,一肩膀将赵营长撞到隐蔽处,大喊一声,给我打,然后就带头冲了出去。
营长,莫宗汉的士兵全是外乡人,他们不熟悉地形,又不善于丛林作战,尽管人数比我们多,但对我们构不成致命威胁。真正的对手是何家庄那批土匪,如果他们冲过张连长的防线,与莫宗汉的士兵形成合力,那我们今天的麻烦就大了。
胡波扔出两枚手榴弹,趁其爆炸之机,奋力把赵营长拖到一块巨石后才说话。赵营长很恼火,入绥剿匪半个月多来,不但没取得重大成果,反而被土匪逗得团团转。根据前几天侦察的结果,眼看今天胜算在握,立马就要吃掉独立游击纵队这块肥肉时,谁知何家庄和莫宗汉出乎意料地搅局。现在,卢师长正带着主力部队在黄琅一线阻击陈超,马团长手里只有两个连的兵力,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驰援自己,看来只有自己救自己了。
营长,张连长顶不住了,你快派兵增援吧。
三连长吴楚一身血污跑过来,他取下子弹袋,抖出剩余的子弹全部压进手枪,一转身又冲上了阵地。
太阳高高挂在头顶,满坡的硝烟越飘越浓,最后迷漫了整个山谷。
胡连长,你带两个排去支援张连长,记住叫战士们在密林中,快速脱下土匪尸体上的衣服穿上,再撕下一小块绑腿拴在手臂作标记。告诉张连长,只留少数人着解放军装,以此引诱土匪追赶,待土匪和莫宗汉的士兵,开始合围时,你们骤然向莫匪发起攻击,然后趁乱往外突围。
胡连长走后,赵营长又把吴连长叫下阵地,令他如法炮制,马上叫战士们换上国军士兵的衣服,待土匪蜂拥而来时,立即向其猛然开火。今天本营长要演一场浑水摸鱼的好戏,世上本无常照月,天边岂有再来春。解放军不是好惹的,可恶的匪帮,你们的末日快到了。
准确说,昨天夜里如果王维俊狠心抠动扳机,女军官安莉不死也会受重伤。因为,在全力挟持、胁迫何师爷时,她也犯了一个致命错误,那就是忽略了身后的敌人。
王维俊没有开枪是有原因的。首先,他不敢确定安莉的真实身份,如果她是国民党特务竹叶青,那她的上线和下线是谁,根据地在哪里,主要任务是什么,一枪崩了她,那不断线索了吗;如果不是,那她隐藏在陈超军中干啥,何家庄究竟有什么秘密,表妹何亦香是什么时候和她认识的?所有这些都是一团谜,因此,在没弄清真相之前,王维俊决定还是暗中跟随观察,直到把上述问题彻底弄明白,才射出那颗爱恨交加的子弹。
其实,王维俊和安莉十年前就认识,那时,他和安莉都刚参军。由于二人参军前均系在校学生,且接受过特种训练。因而在第九战区司令薛岳密令组建“神威敢死队”时,王维俊和安莉分别从第30师及第183师中抽出,不约而同走在一起,成了生死相随、共同抗日的战友。抗战战结束后,王维俊毅然选择了新四军队伍,而安莉则被军统重点培养后又调回了原部队。去年12月,72军军长郭汝瑰在宜宾通电起义时,698团2营营长陈超,本来不想叛逃的,由于安莉及时从重庆赶到宜宾,几番鼓动最终促使陈超率部且裹挟了千多名官兵叛乱。
抗战胜利后,王维俊就和安莉分道扬镳,七八年来二人从未见过面。昨天在龙桥上意外看见她,说实话,当时王维俊的心既激动又苍凉。激动者,数年不见,她依然光彩照人。苍凉者,往昔共同抗击日本鬼子,共同在荒无人烟的山野中朝夕相处半年多,曾有过命之交的密友,今天却要针锋相对,致命攻击。张连长走后,王维俊心事重重在乱石林中调整好长一段时间心态,才返身取出连长给他带来的全套狙击装备。他断定,前几天在手扒岩重创我军的射手,十有八九是安莉。如果真的是她,那我就没什么情义可讲了,杀我兄弟,伤我战友,这笔血债是任何交情都抵偿不了的。
尽管对安莉生了一丝恻隐之心,但在射杀她的卫兵及段一山带进庄,意欲抢劫的那帮土匪时,王维俊却是冷酷到了极点的。昨夜,凭着高超的武艺和熟悉环境的优势,王维俊简单乔装一番,轻而易举就潜进了何家庄。舅舅何松临危不惧的儒雅风度,小桃红的出色表演,还有安莉挟持何师爷的系列过程,全没逃过他的眼睛。如果说杀死安莉的卫兵,是给舅舅解危,那痛杀进庄祸害百姓的土匪,则完全是泄愤和杀鸡给猴看。
一气杀死二十多名大刀队骨干分子,如果不用极其残酷的手段,没经过严格的特别军事训练,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的。虽然王维俊躲在暗处突施奇袭,或用双手扭断对方脖子,或用匕首刺穿其心脏。但在对付最后几名土匪时,他还是破例用枪才解决问题的。
这几名土匪十分狡猾,他们不像其他人那样翻过院墙后,就迫不及待破门而入,而是相互掩护、轮流望风。王维俊悄悄潜到一名身背大刀的汉子背后,刚要伸手扭其脖子,不料这家伙一转身,刷一刀就迎面砍了过来。王维俊纵身后跃,堪堪避过刀锋,还没来得及出手,对方的大刀拦腰一扫,闪电般又袭至小腹。这是段家有名的夺命刀法,如不是幼年练武时,舅舅何松详细演练并讲解过这套刀法的招式及破解术,此时,他恐怕早就被快刀砍杀了。危急中,王维俊猛然横挪两步,待刀尖擦着皮肉的瞬间,快速收腹、转身,左掌顺势粘住刀身,右掌狠切对方握刀之腕,然后再曲肘重撞其胸。
使刀的汉子蹬蹬蹬连退三步,竟然没摔倒,右手的大刀也紧握着。见对方赤手空拳就破了自己的刀术,这家伙既羞又气,铛一声扔掉武器,抱拳行个袍哥礼,沉声说道:
打不进、杀不进、大刀队首席弟子段莽有礼,朋友既然破了我的刀,那就再领教几招拳术。
从对方抱拳的起势看,王维俊知道那是夫人坝周家的十步拳。这路拳中融入了咏春拳的许多致命招式,讲究贴身短打和寸劲,只要一招得手,后面的杀着便汹涌而来,十步之内必取对手性命。若是平时,王维俊还有心肠陪段莽玩几招,从其扔刀抱拳乃至称自己为朋友的系列言行看,这家伙多少懂得些江湖礼义。如不是情况紧急,如不是他半夜三更入室抢劫,王维俊还真不想开枪干掉他。
枪声既打破了何家庄的宁静,也彻底打乱了安莉的计划。就在王维俊射杀其他几名土匪的同时,何师爷的护院武师何猛,也紧急启动了庄内的防御机关。刹那间,跟随杨国力进庄的另一帮土匪,有的被毒箭射中,有的被毒蛇咬死,有的跌入粪池,最后全部神秘消失。
按照张连长的吩咐,天未亮,王维俊就越出何家庄,全副武装潜伏在莲花垭口旁的一棵板栗树下。这里既是土匪逃跑的必经路道,也是解放军口袋阵的唯一缺口,选择这里藏身,不但能切断敌人的后路,而且还可以居高临下随意射杀坡坎下的匪徒。一般人眼中,狙击手的生活肯定浪漫神秘,充满传奇色彩。其实不然,因为凡是干过这一行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孤独和恐惧相伴,死神与魔鬼相随。为了一个伏击目标,有时你可能会一动不动,在冰雪中或者烈日下僵尸般趴两三天,如果没有超常的耐力、过硬的射击本领、坚强的意志以及陌生环境的快速适应力,如果对风向、日光、雷鸣、雾障等自然知识把握不够,那么,你的生命和狙击生涯很可能就到头了。
开初的战斗打得十分愉悦,只要有土匪从下面的毛狗路上冲上来,王维俊就会毫不留情扣动扳机。扔下二十多具尸体后,土匪们突然寂静无声,最后干脆就地隐伏。这时,恰巧是张连长的第二次穿插,土匪们以静制动,专打黑枪,不但把张连长搞得焦头烂额,而且也使王维俊束手无策。因为目标不出现、不移动、再高强的射手也奈何不了他。狙击手的最大本能,是在固定地点集中精力远距离射杀某个或某几个目标,如若近距离作战,其作用或许不如一个普通战士。一个人有卓越的长处,就有致命的短处。虽然王维俊熟悉各种枪械,有非常人可比的格斗能力,但如携一身狙击装备冲进敌群,他还是感到很多地方受限制。首先装备笨重,专用狙击枪每次只能压五发子弹,短兵相接时,远不如战士们手中的冲锋枪或卡宾枪灵活。
太阳慢慢升高,天气开始炎热,竹林中的蚊子嗡嗡嗡,咬得王维俊奇痒难耐一脸红疙瘩。听枪声一忽儿密集,一忽儿疏缓,他的心情很沉重。如不是身负重任,他真想卸下装束,纵身下山和张连长一道并肩作战,王维俊明白,今天在莲花垭口伏击逃窜土匪,其实是他的次要任务,首要任务则是全力对抗女军官安莉,防止她狙杀解放军干部和战士。安莉在干什么,为何战斗激烈进行两小时多了,她还不露面,这不符合她的性格呀?
尽管满腹疑问,但王维俊还是一动不动坚守在自己的阵地上,这个时候他的五官最灵敏,思维最活跃。周围十丈之内有无虫蛇走兽活动,土匪们目前的所处位置,多少距离,什么风向,他们是怎么想的,下步将会从哪个地方冒头?所有这些都在有形和无形的感官中萦绕。只有将自身潜能激发到极至,你才有把握完成任务,从而全身而退。
沟谷里是一片浅草地,开初土匪们零散地躲着,任张连长和战士们如何驱赶,也不现身。后来何家庄方向突然响起几声爆炸,接着东南两座庄门同时打开。土匪们见状,不顾解放军的火力封锁,竟一窝蜂拥进了何家庄。这个时候,王维俊才明白安莉为何一直没露面的原因,看来何家庄她是志在必得的,今天的情形,也只有拿下何家庄,她的独立支队才能逃脱赵营长组织的围歼战役。她是以什么手段征服舅舅的,表妹何亦香安不安全,何家庄死了多少百姓。原以为只要今早我军的枪一响,安莉就会放弃何家庄,带着土匪们拼死突围。谁知她釜底抽薪、一箭双雕,既如愿占领何家庄又使解放军空忙一场。
敌变我变,不能再呆在这里了。
王维俊抖落身上的覆盖物,决定下山伺机潜进何家庄。他要弄清楚里面的情况,掌握土匪的动机及活动规律,从而向赵营长正确提供情报,以便再一次奔袭围歼,一举消灭这股顽匪。
把机枪架在那里,等会听老子统一指挥………
身后二十丈左右突然传来声音,王维俊返身一看大惊失色,原来后坡上奇迹般冒出大批穿军装的国军士兵。这一定是叛匪陈超的部属,原来我们围歼安莉时,他们也在悄悄围歼我们,看来赵营长今天的麻烦大了,不行,我得赶快开枪通知他们。
叭的一声枪响,垭口上一位正架设机枪的士兵哑然倒地,接着他身边的四五个同伴,双脚一伸没来得及喊出口中的话也跟着毙了命。不费吹灰之力,干掉首先爬上垭口边沿的几名敌人后,趁下面的人还没赶到之机,他得抓紧时间清理战场。把狙击枪放在一旁,搜出士兵们身上的手榴弹及子弹,刚重新架好机枪,土匪们就逼到了眼前。扔出几枚手榴弹,王维俊端起机枪一阵狂扫,连续打退土匪们的三次冲锋后,他突然感到口干舌燥头晕目眩。大半天没进水米,身边又没助手,沟谷中到处是敌人,战友们腹背受敌,舅舅和表妹又生死未卜,所有不利因素,顿然间全部袭来。
弟兄们,不要怕,上面只有一个解放军,谁最先冲上去,本团长赏大洋十块。
简单休整和喘息后,土匪们又开始进攻。这一次他们改变了战术。由原先单一的集体冲锋,变为多层次、多角度的梯队冲锋。由于漫坡都是土匪,加之他们分得很散,所以王维俊的机枪发挥不了最大作用,只有树叶野草纷纷飘落,没见多少土匪丧命。最头疼的是,小股土匪从另一条山沟爬到王维俊对面山头占领了制高点,一瞬间,雨点般的子弹倾泄而来,打得他不敢现身。
手榴弹扔光了,机枪里的子弹也快打完,再不撤退,就等着当俘虏了。树挪死,人挪活,当务之急不是阻击敌人,而是最大限度杀伤敌人。在坚守阵地和放弃阵地的思想斗争中,王维俊终于理清思路,迅速作出了决定。
扫出最后一梭子弹,砸烂机枪,王维俊抄起狙击步枪雀跃蛇行,不一会就成功潜到一块巨石后面。他的脸上和身上全是尘土和鲜血,弹片划伤了前胸、肩胛及后背,加上疼痛和饥渴的煎熬,此时的他,可以说一点也不英武,丝毫没有神勇逼人的架式。趁敌人未发现自己,王维俊赶紧把包里最后五颗子弹翻出,他仔细观察了前后地形,决定打光子弹后藏好狙击装备,闪电般冲到敌军尸首前夺其枪弹,然后边打边退,迅速与半山腰的战友们会合。
龙团长,我们冲上来了,你说话可要算数哟。
看十余名士兵在自己刚栖身的地方高呼,王维俊怒火填胸,他瞄准一名端冲锋枪的家伙,刚要抠动扳机,突然又松开了指头。擒贼先擒王,这几粒珍贵的子弹,只有射在匪首身上,才能体现其价值,才能给群匪的心灵造成巨大恐慌和威慑。主意拿定,王维俊慢慢挪动枪口和身体,眼睛一眨不眨紧盯着山下那位手持双枪,胸挂望眼镜,身穿军官服人称龙团长的家伙。如果今天早晨遇到这种机会,王维俊绝对有信心一枪射杀龙团长。然而中午的情况就不同了,体力的下降,气候、伤痛的干扰,再加环境的制约,时间每过一分钟,他的战斗力都在减弱。龙团长和王维俊的距离大约相隔300米,他躲在一块石头后面,时而探头,时而缩尾,根本找不到最佳射击角度和时机。第一枪放空后,第二枪也只吓了龙团长一跳,半点没伤着他,第三枪王维俊果断射杀一名端着汤姆式冲锋枪,大摇大摆走进自己藏身点的络腮胡子。龙团长受了惊吓,干脆不露面了,他令手下集中火力朝王维俊藏身的地方疯狂扫射了一阵,才在二十余个士兵的簇拥下,仓惶挪身到另一块大石后。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山下的枪声此起彼伏,每一阵都撕扯着王维俊的心。看龙团长伏在石头后长时间不露面,他十分焦急,本想放弃这个机会迅速撤离,但又不甘心甚至不服气。又一番密集扫射后,龙团长终于探出了头,这一枪,王维俊全神贯注,可谓聚集了身上残存的所有能量。然而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子弹飞出时,恰巧另一名穿军官服的家伙,从龙团长身前走过,意外为他的长官尽了忠。
太阳火辣辣的,树枝上的蝉虫不知是嘲笑王维俊,还是特意为他鼓劲。总之这里的叫声刚停,那里又吱嘎吱嘎,吵得人昏昏欲眠。使劲揉一会被汗水浸泡得非常疼痛的眼睛,王维俊接连挪了几个地方,最后才在一丛乔木旁伏下身子。这里虽只能看到龙团长的半条腿,但其一举一动全都了然在目,只要他耐不住性子挪动挪动地方,王维俊就有把握,将最后一颗子弹射进他的身躯。
果然,龙团长的腿蹲麻了,他起先探出头又赶快蹲下身,接着又试探性地挪挪屁股。就在其弯曲身躯活动腰肢的瞬间,王维俊最后那颗子弹突然准确射在他右脑侧的岩壁上,继而飞速弹进其脑门。士兵们见刚才趾高气扬的团长,顷刻间脑浆溢地,全都慌了神,不知谁喊了一声共军有神枪手,快跑呀。于是坡上坡下的土匪炸了窝似的不约而同,全都往山下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