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乱石穿空的金沙江边,一场剿匪恶战正缓缓拉开帷幕:
小刘,快找隐蔽点。
连长张其胜的喊话还没有结束,躲在岩洞里的狙击手已抠动了扳机。枪声中只听到战士刘喜啊一声惊叫,接着整个人便雄鹰般飞下了悬崖。
今天遇到劲敌了。
张连长脸上的表情虽沉稳,但焦虑和惊恐情愫却在心里慢慢膨胀。当兵以来,自己亲自参加和指挥的大小战役,可谓百次之多,遇到的敌人形形色色,其中也不乏智勇双全的高手。然而以前那些对手,若和今天这位狙击手相比,张其胜觉得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二者根本不能相提并论,更不可同日而语。
这家伙躲在半山腰的岩洞里,既不说话也不露头,每一枪都弹无虚发。不论解放军战士隔多远,不论你用什么武器掩护冲锋,只要他的枪一响,就有一名战士摔下山崖。
连长,一排的战士除我之外,已全部牺牲,再不想办法冲上去,我们今天的任务就完不成了。
排长李正忠端着机枪,两眼喷火。他看一眼张连长,又望一眼头顶上的山洞,最后毅然抠动扳机哒哒哒,朝上面疯狂扫射一番才泄愤。
李排长,冷静点,不要浪费子弹。
张其胜抢过机枪放到身后,他拍拍李正忠的肩膀,将其拉到一块巨石后坐下,心平气和地说,目前,对方占据了有利的地形,我们既不能强攻也没有办法智取。你想,从早晨到中午,这家伙既没有移动半步,而且任我们采取何种战术冲锋,他都以不变应万变,打得我们不敢露头。如此看来,这人很可能受过特殊训练,从其射击的角度和枪声分析,他很可能是单身作战,只要设法冲过前面那条独路,我们就能击毙或者赶走他。
李正忠双手叉腰,他看一眼脚下的金沙江,又看一眼周围的悬崖,情绪异常激愤。狗娘养的,打死我三十多个弟兄,这个脸我丢不起,这个仇我必须报。
怎样才能快速冲上那条独路呢?张其胜抓着头皮,脸上的表情显得很无奈。
昨天傍晚,张其胜接到赵营长的指示后,带着全连战士急行数十里,于今天拂晓前准时到达手扒岩脚下,他的任务是快速翻过这座山,争取全部歼独立游击支队。因为据可靠消息,川滇康游击纵队司令陈超正在集结队伍,准备与解放军进行一次大规模的血战。为粉碎敌人的阴谋,赵营长命令张连长,务必在今日天亮前翻过手扒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袭石角营。独立支队是陈超最倚重的部属,其人员多是当地的大刀队头目和袍哥,这些人不但有一手好枪法和一身武功,而且熟悉地形,最善于搞暗杀和恐怖活动。打掉它,就如同打废了陈超的耳目,使其不能在滇东北和川南生存发展。目前,各路匪帮加上陈超从宜宾叛逃时带出的嫡系部队,其人数加起来大概有三千多。解放军对外虽号称三个团联合作战,但每团其实只投入了一个营的兵力,敌众我寡,所以这次奇袭和远距离奔袭战非常关键。
太阳渐渐当顶,吱嘎吱嘎的蝉声叫得人昏昏欲睡,许多战士经不住暑气的熏蒸,酸酸的汗味溢出两腋,不一会就迷漫了整个山洞。张其胜手持望远镜趴在一块巨石后,他再次观察一会地形,然后把一排长李正忠、二排长周峰和三排长林剑叫到身边,非常严肃地说:
同志们,我们今天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火力强攻失败,轮番冲锋不行,绕道偷袭这悬崖又上不去。现在问题的关键是:怎样快速通过那道笔直的山崖,因为这段路既陡又窄,要手脚并用才爬得上去。我们的战士在上面不但无法还击,而且全部暴露。如何解决这个致命的硬伤,请大家拿主意。
一排长李正忠抢先发言,他的意见是再次组织强攻,不论伤亡多大,一定要拿下这个关口,不然无法向死去的战友交差,更无脸回去见赵营长。二排长周峰的意见和一排长差不多,只是在战术上做了些调整,他说先前我们只顾冲锋,没有考虑在冲锋中保护自己及有效还击。我的意思这次专门挑选神枪手冲锋,只要对方的枪一响,那他的方位就必然会暴露,这样我方的射手就会抓住空档迅速将其击毙。退一步说,就算不能击毙和击伤他,但至少可以给前面冲锋的战士争取点时间,掩护其快速冲上那条弯弯曲曲的石板路。
要是王维俊在就好了。
张连长喃喃自语,他认真听完一排长的话,继而把眼光对准三排长,希望他发表高见。
三排长林剑的意见与大家截然不同,他认为目前我们的战机已失,即使强行攻上山顶,已不能完成任务了。因为最佳攻击时机已过。土匪们可能集结完毕,或者集结后已快速转移。目前首要之事,是赶快撤出这道狭窄的关隘。如果等会土匪前后夹击两路包抄,那等待我们的结果,不是全军覆没就是集体葬身金沙江。
听了林剑的话,张其胜额头上突然冒出一股冷汗,是啊。林剑说得不错,看来我得面对现实承认失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今天这个仇张某记下了,有朝一日我要十倍索还。
现在我命令,后队改前队,立即跑步前进,撤退时注意观察周围环境,严防土匪打冷枪。
张连长下达完命令,转身没跑几步,猛听啪一声枪响,接着咚的一声,走在身后的二排长周峰突然直挺挺倒在地上。他的后背中了一枪,那颗罪恶的子弹不偏不倚恰好击穿他的胸腔,殷红的鲜血泉水般涌向地面,不一会就流成了坑。周排长的眼睛和嘴巴都张得很大,死亡的恐惧与求生的欲望全部充塞其中,等连长张其胜返身扶住他时,这名参加过长沙会战及辽沈战役的优秀排长,早已停止了呼吸,将生命和铁血奉献给了西南人民的解放事业。
打了这么多战,还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窝囊过。战士们愤怒了,有的骂岩洞里的狙击手太阴毒,纷纷请战要求立刻给排长报仇,有的为周排长伤心落泪。三排长林剑身边的两个战士竟然把矛头直接对准张连长,指责他畏缩不前,被对方吓破了胆。
张其胜脸上挂着泪珠,任大家如何数落也不发话。这个时候作为指挥官他必须冷静,既不能逞匹夫之勇,又不能坐以待毙。从今天的态势看,对手似乎知道他要来。否则绝对不会在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隘口设伏,是谁走漏了风声,难道我军内部有奸细?
愣神间,张连长忽听一排长李正忠啊了一声,抬头一看,只见手扒岩上旌旗招展,不一会大队武装人员沿着之字型的山路,跑步聚集到了头顶的岩洞中。这时,岩洞中那位神秘的狙击手,突然跳出洞穴主动现了身。只见其头戴钢盔,身披绿叶,手持一把带瞄准器的狙击步枪,众人虽看不清这家伙的脸,但从其身段分析。对方风华正茂,年龄绝对不超过三十岁。
张连长,我等你多时了,首次见面我没让你失望吧。
听完对方的喊话,张其胜及全体战士的心一下惊诧到了极点。那名缓缓摘去头盔及伪装衣的狙击手,不但知道张连长的名字,并且让大家意想不到的是,这位欠下解放军三十多条人命债的恶徒,竟然一身国民党女军官装束。
翻过前面那道长满金丝楠木的山梁,就是何家山庄了,想着未婚妻何亦香那双扑闪闪、水灵灵的大眼睛,王维俊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脚下的步子也比先前加快了许多。
十年不见,她肯定长成大姑娘了,等会见面,她能认出我吗。我俩的婚约还算不算数?
山野很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幽谷很空,空得人神清气爽,生不出半丝杂念。雨后的阳光清汤般的泼进树林,氤氲的紫气迷漫在铺满厚厚落叶的曲路幽篁里,晨雾既把整个山野渲染得虚无缥缈,又把王维俊的心灵涤洗、过滤得澄澈清新。
随手折一枝灿然开放的杜鹃花,环顾路边破土而出的水竹笋,王维俊觉得自己有必要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梳理一下情绪。尽管心里迫不及待想早点见着未婚妻,但为了完成卢师长交给的任务,他还是毅然跳进路边浓密的老虎蕨中躲了起来。
王维俊是以退役军人身份还乡的,由于从昭通到绥江接管政权的干部,因无部队护送被迫滞留盐津。加之陈超前几天突然率匪徒千余人,攻陷绥江县城,打死西革军城防司令朱勇,所以王维俊没有,并且也不可能到当地县政府报到。他这次回绥江,表面上是个闲人,实则肩负着特殊使命。去年以来,随着重庆、成都、康定、昆明等地的相继解放,国民党纠集残余力量,退守康滇桂的计划渐渐落空,为了实现依靠美援的反攻梦想,近段时间,留在大陆的国民党军统特务,正秘密潜往滇川一带的偏僻山区。企图在这一带扎根建立间谍组织,为所谓的第三次世界大战打基础。据可靠消息,半年前一名代号为竹叶青的特务已秘密潜入滇东北及川南雷马屏一带,此人受过特种训练,最善于搞暗杀和恐怖活动。因此,王维俊的任务就是要擒获并消灭这条毒蛇,捣毁其洞穴,彻底粉碎其阴谋。
临行时,卢师长的面色非常凝重,他破例递给王维俊一支烟,并亲自划火柴给他点燃,直到王维俊把烟抽掉一小半才说话:小王啊,由于现在绥江、永善和屏山等地一片混乱。我们无法给当地政府取得联系,所以最初阶段你几乎是孤军作战,不过你放心,本月下旬,我很可能率28师沿江追击陈超匪部,到绥江后,我会送来你所需的装备并派人及时联系。记住你的代号是红杜鹃,接头暗号为魂兮归来,如果有人对你说出江之永矣这句话,那就证明他是我派来的人。
庄严接受任务,乔装潜回绥江后,通过一个多月的明察暗访,王维俊始终没查到竹叶青的半丝活动线索。这人是男是女,他目前在干什么,为什么跑遍永善绥江、盐津一带及雷马屏大多数地区,竟然一无所获。前几天,通过认真总结和修正,王维俊顺着以往的路子,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查访,这一次,王维俊心里震惊得不敢相信事实。原来,凡是以往给他有两次以上接触,并提供过只言片语消息的人,竟然全部遭了毒手。这些人有的被刀砍,有的被枪杀、有的中毒,总之死法不一,叫人难以分辨是一个人所为还是多人作案。
自己可能暴露并被对手跟踪了,这一点毋庸置疑。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呢。是自己行为不检点还是内部保密工作没有到位,王维俊百思不解。总之他感觉背后有双眼睛牢牢盯着自己,你不动他不动,你一动他先动,每次行动,对手不是魔鬼般赶在你前面,就是幽灵似的如影随行,恶蛇似的紧紧缠着你,使你每次行动计划都空手而归。
今天到何家庄见未婚妻何亦香,是王维俊精心策划的引蛇出洞计划,他断定对手一定会跟踪自己,一定会到何家庄搞暗杀活动。这次,他作了充分的准备,决心揪出身后这条尾巴,看看这个血债累累的家伙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何家山庄最早建于哪个年代,谁人设计,当地史志并无说法,据《何氏家谱》记载:三国时,蜀相诸葛亮率军南征从宜宾出发,沿马湖江到安上,路过这里时,见周围环境隐秘且土地肥沃,于是就有意留了支部队。让其平时耕牧、囤积粮草,战时作为平夷先锋。驻军头领何寿将军为防夷人偷袭,遂按丞相设计的八阵图纸修建庄园,过上了半军半农的生活。后来蜀国灭亡,这支部队渐渐被人遗忘,由于军士们全部都与当地土著人通婚,于是大家也就心安理得在此扎了根。明成化六年,安鳌袭马湖知府后,曾几度把何氏族人赶出家门,将整个庄园攫为自己休闲享乐的行宫。不但大兴土木在原基础上进行扩建和改建,而且还新建了状如弯月,形似弓弦的月儿池,常年歌舞升平,奢华享乐。安鳌叛乱被朝廷诛杀后,何氏族人又回到了何家山庄,为防再次被人赶出庄园,在举人何硕儒的带领下,举族上下霄衣旰食,通过十余年的艰苦劳动,终于按奇门遁甲,阳顺阴逆法则,顺排六仪、逆布三奇,将自己的家园修成了迷宫。不但设有生、休、开、惊、死等八道庄门,而且每条小巷都按五行生克原理修建。如果不是庄园里的人,如果没有深厚的《易经》知识,要想在庄园里杀人或干鼠劫狗偷的勾当,其结果只有自寻死路。
王维俊的舅舅何松饱读诗书,精通武艺,早年曾在县政府当师爷。童年时节,王维俊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何家山庄度过的,舅舅教他读书,给他讲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教他习武强身,将来报效祖国。由于王维俊天资聪慧,加之外公有遗嘱,于是8岁那年,舅舅就把女儿何亦香许给了外甥。
何亦香比表哥小三岁,既长得清秀水灵,又贤淑勤快。爹爹教表哥念书时,她干完家务拖条板凳陪读。五更鸡叫后,她早早起床烧火热好洗脸水,然后就到院坝中看爹爹和表哥打拳,看到高兴处,有时也沉肩坐胯跟着比划。
王维俊引蛇出洞的计划,其实是冒着风险设计的,尽管他认为何家庄神秘诡异,陌生人易进难出,且庄园内何氏家族每户人家都会武功,然而真正开始实施该计划时,他却举棋不定犹豫不决。
如果计划失败,舅舅和表妹就会无辜受牵连。甚至搭上性命。从系列事件分析,王维俊断定对手不但凶残,而且智力过人,本事相当了得。舅舅对我恩重如山,表妹对我情深似海,我怎么忍心用他们作诱饵呢。但除了此法之外,又想不出其他办法,一个多月时间了,不但没查出竹叶青半丝信息,自己反而被一双黑手牢牢控制,简直无能到了极点,再这样下去,怎么对得起组织的信任,怎有脸去见卢师长。
蕨丛里湿漉漉的,明晃晃的阳光刺得王维俊睁不开眼,婉转悠扬的鸟雀声,叫得整个林区既静谧又恐怖。就在王维俊冥思苦想之时,一条两尺左右长短的青竹蛇,悄悄越过翠绿的树叶,吐着信子慢慢爬到了他的身边。这种蛇很会伪装,其色几乎与周围的树叶分毫不差,既能长时间蛰伏,又可在电光火石间发动攻击。
幸好这条青竹标蛇攻击的目标,是王维俊身旁的一窝小山鼠,不然后果不堪设想。看完青竹蛇攻击猎物并将其吞食的全过程,王维俊心里一亮,似乎受到了什么启示。就在他准备跃出草丛重新上路的瞬间,竹林外突然传来了嬉闹声,不一会十几个戏班子模样的人,赶着几匹驮马,十分悠闲地走了过来。
这些身价昂贵,养尊处优的戏子,怎会到深山野岭来,莫非山里藏有大人物?王维俊十分困惑,他时而蛇行,时而豹伏,不动声色,悄悄跟在戏班子后面,看这些人倒要干什么。戏子们走得很慢,特别是演旦角的四五个女子,其速度更是叫人心焦。她们时而伫足采野花,看风景,时而又嬉笑着跑到溪沟中找水喝,再者就是故意掉队,钻进密林中羞答答寻方便,好不容易才翻过山梁,来到何家庄左面的龙桥上歇脚。
龙桥横卧在花溪上,下面是石砌桥拱,上面是瓦木结构的串架长廊。长廊里悬挂着诸如长虹卧波、腾蛟起凤之类的匾额。龙桥与山庄右面灵溪上面的凤桥同建于清乾隆年间,其样式及长度均按同一张图纸施工。花溪和灵溪如两条长蛇一左一右缠绕着何家山庄,关于何家山庄的风水,风水师们各有说法和看法,有的说是双龙戏珠,有的说是双溪合秀。文林郎凌光斗有诗言:一村遥接两溪烟,岸夹沙洲接大川,悟得源头分左右,此中深造自怡然。
哎呀,张班主,辛苦,辛苦,老朽何德何能,竟然劳驾班主亲动龙步,快请进庄休息。
隔着百余米距离,王维俊一眼就认出了舅舅何松。见舅舅神采依旧,说话中气充沛,王维俊悬在心里的石头咚一声落了地。由于情况不明,他不打算马上和舅舅相认,他要躲在草丛中看个究竟。何松指定一名家丁模样的人,带着张班主等人离开后,依然双手抱胸,稳稳站在桥廊里,看样子是要等什么人。
过了一会,山路上又来了一帮人,走在前面的大汉腰插双枪,身背大刀,一看就是个凶蛮之徒。大汉紧走几步,双脚还没踏上桥基石,嘴里就哈哈吐出了声音。
哎呀,何师爷,好久不见,大刀队段一山特来拜庄,敬祝大哥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这种文绉绉的话,从一个满身横肉的武夫口里说出来,其情形既好笑又滑稽。要是平时,王维俊肯定会噗一声笑出口,段一山的话刚说完,他身后那位稍稍偏瘦的汉子,急不可待也抱拳施了礼,何师爷在上,川滇康游击独立支队杨国力这厢有礼,今后还请师爷多多指点。
何松哈哈大笑,今天是什么风,把绥江各帮派的龙头大哥都吹来了,简直幸会得很。不过,何某有句话要说在前面,何家庄是清静之地礼仪之乡,最不喜欢刀兵之类的东西。来做客,我双手欢迎并热情招待,各位若有其他什么意思和目的,我劝大家及早回去,免得天黑下来看不见路。
杨国力望天打个哈哈,后退三步朝何松作了一揖,朗声说,师爷,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今天是替陈司令传话的,陈司令的意思,第一请你出山给他当军师,第二,借你的宝庄作为游击根据地,与共军誓死周旋。现在陈超陈司令已攻占县城,过几天胡宗南长官的飞机要在这一带降落。在绥江你是各帮派公认的老大,永善龙奎垣,盐津江瀛洲,还有雷马屏一带的龙头大哥,谁不敬你三分。司令说了国难当头,希望你顾全大局,只有加入川滇康游击支队,你的文韬武略才有地方施展。
王维俊知道,段一山、杨国力等人都是大刀队的教师爷,平素欺行霸市、横行乡里,是谁也不敢得罪的狠角。今天,舅舅完全不给他们面子,今后很可能要惹麻烦。就在他既佩服何松的胆识,又为他的安危着实捏把汗水的时候,舅舅爽朗的笑声又传了过来:
哈哈,承蒙兄弟们抬爱,何某内心非常感动,其实我又何尝不想为国效忠,无奈年迈体衰斗志全无、再者小女亦香失踪半年多,至今没有消息,所以我只能给大家说声对不起。
什么,表妹失踪了。王维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是遭遇绑匪,还是自己离家出走,现在是死是活?唉,都怪我忙于追查青竹标,没及时来探看和保护她。
段一山等人是什么时候进庄的,王维俊半点不关心。他的眼睛虽一直盯着龙桥上焦急徘徊、不断向远方张望的何松,心里却在假想表妹现在的处境和模样。今天为什么这么多人来何家庄,舅舅为什么不陪客人进去,他一个人痴痴站在桥上究竟要等谁?哦,原来今天是他老人家的六十寿诞,难怪戏班子要来唱戏、段一山等人要来凑热闹。顺理一推,王维俊心里的疑团就透明了,舅舅等待的人,一定是女儿何亦香。如果她还活着,今天肯定要回家给父亲拜寿,倘若今天仍见不着她的影子或书信什么的物品,那就说明十有八九,她已经香消玉殒,不在这个世界了。
一丝痛苦和悲哀情绪,突然针一般扎入心房,我太粗心了,表妹在眼皮底下遇害,自己既没嗅到对手半丝味道,而且到现在还没弄清凶手的情况。亲人都保护不了,还有什么资格说解放全人类,还有什么本事完成卢师长交给的特殊任务?王维俊,你这个混蛋,你没脸活在世上,你去死。
若是平时,王维俊肯定会放声大吼,他觉得自己太无能力了。以前训练时,教导员说革命军人是特殊材料组成的,是不可战胜的。现在他觉得这句话有些荒唐,什么特殊材料,都是血肉之躯,遇着子弹和刺刀,照样三孔六洞,然后双眼一闭两腿一伸。不过,在意志和信仰方面,王维俊认为,共产党人确实要比一般人强。因为自己有信仰和奋斗目标,正因如此,战友们才前仆后继,不惜流血牺牲,冒着枪林弹雨,一次又一次去完成任务,去兑现诺言,实现自己的奋斗目标。
想到信仰和目标,王维俊的内心又渐渐充满了豪气,难道竹叶青是特殊材料制成的。难道他是神仙?不,和我一样他照样有苦有乐,有喜有悲,只要他是人,他就一定有短处。这样一分析,王维俊心里一亮,似乎看到了一抹春光,毒蛇的特点是善于伪装和潜伏,如要发现其行踪,你就得比它更善于伪装,要抓住他,你就得比他有耐心蛰伏。以前自己急于求成,盲目活动,不但没嗅到蛇味,反而暴露了目标,唉,我真笨。
爹爹,我回来了。
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以及孩童似的撒娇声过后,九曲回环的山路上,突然走来一位扎麻花辫、穿蓝花格上衣的妙龄女子。女子的身后,跟着十余名全副武装的国军士兵,一位腰插双枪的女军官,昂首挺胸紧跟在蓝衣女子身后。她见蓝衣女子小鸟般飞上桥廊,忘情地扑进一位老头怀中,立即将右手往上一举,止住士兵们的脚步,然后转身警觉地探看周围环境。直到确认无危险因素,才双手抱胸、悠闲地欣赏龙桥上的对联及匾额。
王维俊参军时,还没有满十六岁。那时,何亦香十三岁,还是个情窦未开的小姑娘。小时候虽经常和表妹放牛、割猪草,但王维俊却不知情为何物,除感觉与对方相处开心好玩之外,没有半点其它幻想。到部队后随着身体的成长及知识的丰厚,夜深人静时,他曾无数次猜想表妹成熟后的容颜,说话的声音及走路的姿势,有时甚至往对方的身体各部臆想。这些年,何亦香甜美的笑颜,婀娜的身姿,曾无数次走进王维俊的梦乡,既成为他冲锋陷阵的不竭动力,又是帮助他排遣孤独战胜困难的妙药灵丹。
和自己平素猜想,及梦中见到的摸样,几乎丝毫不差。表妹果然身材高挑,风姿卓越,长成了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多少回刻骨的思念,无数声动情的呼喊,十年相别,天各一方,突然相见,泪眼迷茫。此情此景使王维俊真的不能再呆在林中了,他活动一下麻木的手脚,决定出去拜见舅舅,然后与表妹执手而行,泪眼相看,好好畅叙一番十年来的离情别绪。
桥廊里,何亦香与父亲何松紧紧拥在一起,二人小声说了好一会话,才各自伸手擦眼泪。女军官负手仰头,摇着美臀一直在徘徊,见何氏父女还在窃窃私语,于是就走到石梯旁,观赏楹柱上的书法和对联。读罢,低头沉思一会儿,突然哈一声笑了起来:
“十里花香红烂漫、一湾清涨碧涟漪。好书法,好才气。”
这声音好熟,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真的是她,王维俊兴奋极了。
“爹爹,这是安莉姐姐,多亏了她,女儿才虎口脱险,安全回家给你拜寿。”
安莉听何亦香介绍自己,赶快整理装束,疾步走上石梯,行一个标准的军礼,笑吟吟喊声何伯伯。何松嘴里虽说着谢谢之类的客气话,脸上的表情却显得相当不自然。看安莉的系列举止,王维俊迈出竹林的左脚,又慢慢缩了回去。不用猜,她肯定是陈超的部下,她来何家庄有何目的,表妹怎么喊她姐姐,她二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现在出去见舅舅合不合适,相别十年,难道就这么空手给他老人家拜寿吗?
许多问题蚂蚁般爬上心头,令王维俊不得不认真思考。他抱膝坐在石缝中,极力压住内心的欣喜和冲动,把最近发生的事,塞进脑海中幻灯般放映一遍。最后决定暂时不与舅舅及表妹相认。他准备今晚悄悄潜进何家庄,秘密跟踪女军官安莉,看她究竟要干什么?
“魂兮,归来,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久留也。”
山路上既像吟诵,又似歌咏的声音,再次缠住了王维俊迈出的双脚。这时,一位头缠白帕身穿青布长衫的汉子,手摇一枝刚折不久的红杜鹃,正在他藏身的巨石外焦急徘徊。
尽管一眼就认出对方是自己的连长张其胜,但王维俊还是按规矩,对出了江之永矣的暗号才现身说话。一个多月时间不见,连长瘦多了,虽然他满脸微笑,极力装出一副金刚像,然王维俊从其眼中的血丝,以及被太阳晒黑的皮肤上,还是瞧出了许多端倪。他猜测,部队肯定出事了,不然卢师长不会轻易派人来找他。
张连长今天是乔装侦察匪情时,无意间发现王维俊留下的联络暗号的。二人稍稍寒暄几句,就走到密林深处,分头观察一遍周边环境,遂开始相互通报情况。听完王维俊的汇报,张连长沉思一会儿悄悄说,近段时间的剿匪斗争相当残酷,主要原因是匪首陈超网罗了一大批黄埔军官,以及地方悍匪,这些人既熟悉当地情况,又善于打硬战。他们利用解放军初来乍到、人地两生的不利因素,既在群众中大搞反宣传。又以组织快、运动快、集结逃窜快的战术,对付解放军的奔袭。前几天,我带队奔袭石角营,在翻越手扒岩时,突然遭遇敌人狙击手的袭击。对方不仅破坏了我方的奔袭计划,而且还打死了三十多名解放军战士。
看王维俊牙关紧咬,虎目含泪,张连长起身看了看周围,亲切地拍拍小王的后背,蹲下身继续传达卢师长的指示。他说,本来卢师长是要亲自见一面小王同志的,但由于匪焰猖獗,为保密起见,故取消此决定。师长指示,目前陈匪军中隐藏着一名女军官装束的狙击手,这家伙神出鬼没,对解放军的生命安全造成了极大威胁。因此,王维俊这几天的任务,暂时放弃对竹叶青的追查,暗中配合剿匪部队,找机会干掉这名血债累累的女魔头。根据今天的侦查结果,张连长发现,川滇康独立游击支队正分成几股,秘密向何家山庄聚集,看样子他们想打何师爷的主意。他令王维俊留在庄外,继续秘密监视匪情,自己则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去报告营长,力争今夜包围、明天拂晓武力围歼这股,曾给解放军造成极大麻烦的匪帮。
临行时,张连长拍着小王的肩膀,问他有何困难。王维俊挪挪腰间的双枪,笑嘻嘻说,什么也没有,只求连长派人及时将我的狙击步枪送来。那是我的老伙计,每次执行重大任务都离不开它的。
“那东西,我早就给你放在老地方了。”
张连长不轻不重擂了王维俊一拳,以无比关切和信任的眼光看着王维俊的脸,直把这位危难时刻,屡建奇功的老战士看得满脸羞红,才转身快速消失。
何家山庄的神秘,除了其迷宫式的建筑群,和世代相传的文化风情外,还有既可独立作战,又能相互援救的军事防御系统。自踏进庄门的那一刻起,安莉的好奇心就一直处于亢奋状态,虽然在何亦香的带领下,忽进忽退,时东时西,转得昏头昏脑,但她却丝毫没产生疲惫和厌倦心情。相反,一种回家的感觉,突然穿时间而来,越空间而去。冥冥中,安莉恍惚看到了五百年前的花雨竹烟,听到了人间难得几回闻的天籁之音。
小妹,庄里机关最多最神秘的地方在哪里?
安莉手扶两尺多厚的青砖墙,健步登上一座碉楼,嘴里若无其事问话,眼睛却梭子般四处乱扫。
何亦香在曲栏回廊里徘徊片刻,信步走到碉楼的瞭望口,随手捡根木棒偏头闭目作个瞄准姿式,突然转身看着安莉冷冰冰地说:
何家庄从来就没有什么神秘的地方,我劝你不要相信那些子虚乌有的传说,更不要对这里抱非分之想。我答应带你进庄四处看看的事已经完成。从此我俩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不过我要警告你,今天是我爹的六十大寿,谁敢败他老人家的兴,那就不要怪何家山庄的人不懂礼节。
安莉眨两下眼睛,尴尬地咳声嗽,退后半步双手一摊灿然笑道:我的何小妹,我哪里又惹你不高兴了。我们三年多的感情,怎能说断就断。你的父亲就是我的父亲,我孝敬都还来不及呢,哪敢打他的主意。再说就算我俩的感情可以断,那你和陈司令的感情断得了吗,别忘了以前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事。
听完安莉这番阴阳怪气的话语,何亦香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她扔掉手中的木棒,指着安莉高声吼了起来:
那些都是你们的奸计,你们全都不是好东西。
看何亦香发疯般跑下楼,快速消失的可怜身影,安莉的嘴角不由泛起一丝神秘的微笑。她独自穿过几条青石铺就的小巷,循着来时的道路走一会,忽然发觉自己好像迷路了。刚才这里明明是有路的,怎么转眼就不通了呢,安莉很奇怪,她折回头通过两道尺余厚的木门,沿着一排环形民居走了不到一支烟功夫,心里就惊诧得如同看见了豺狼虎豹。
原来这里的巷道有的相连有的独立,随着巷道大门的不定期开合,所以每时每刻,庄里的道路都在改变,根本没有固定的通道。行路者只有准确定时、定位然后根据五行生克原理,才能决定自己是按阴循路线行走,还是阳循格局穿越。
安莉不知现在是未时,还是申时,也不明白今天的甲子是壬午还是庚辛,更不知自己目前的位置是乾位还是震位。眼看高墙上黑洞洞的枪眼,耳听周围猛犬的咆哮声,她的魂都快吓飞了。正不知该往哪里走时,忽然吱呀一声,左前面紧闭的红漆大门,被两名庄丁模样的人合力推开了。
大门一开,小巷尽头一下曲径通幽,别开生面,一个能容百余人的大院及三重楼阁赫然映入眼帘。这是集祠堂及戏院功能于一体的、歇山斗拱式建筑群,戏台上家丁们正在铺红挂彩,紧张布置演出场所。凉亭内,戏子们袅袅娜娜的身影,和依依呀呀的练习声,惹得庭院中割猪草回来的村姑,及抬板凳抢位子的小儿心痒难耐,一个劲求班主早点鸣锣开场。
安莉信步在大院里走了一圈,回头见段一山和杨国力,在另一个小巷口朝自己挥手,于是就快步走过去,压低声音问道:
情况怎么样?
段一山和杨国力见美女长官问话,双双闪身隐藏到石墙后争着抢功。段一山淫笑着说,长官放心,一切都按你的安排作好了准备,只等你发话了。杨国力看段一山邀宠,心里有些不痛快,他低着头,直到安莉喊一声杨教师,才抱拳行个袍哥礼一五一十汇报情况。
好,就按原计划执行,记住你们的任务是看我抓住何松后,以枪声为号,迅速打开庄门迎接大部队。段大侠,你从小在这里学艺,该不会找不着路吧?
段一山听女长官称自己大侠,高兴得如同发了横财,他拍拍腰间的暗器,说话的语气半点也不谦虚:这个问题长官不必担心,段某闭着眼睛也能走四五个来回,什么九宫八卦,完全是哄他妈的,在何家庄,老子从来就没迷过路。
安莉听对方说粗话,心里有些不高兴,若是以往,她早就一脚踢过去了。现在是非常时期,为了党国大业我还得哄着这帮地头蛇,等拿下何家庄,看我怎么收拾你。
天还没黑,何松就感觉一股凌厉的杀气,飘过自家院墙,以无可阻挡的威慑力,迅速向整个庄园弥漫。尽管十天前就作了防御安排,就制定了应对各种突发事件的预案和心理准备,但事到临头,他心中不免还是有些恐惧。其实何师爷今天做寿是假,以此为名打探女儿的生死消息才是真正目的。何亦香是非常孝顺,非常善解人意的女儿,这些年,尽管一直在宜宾生活,但爹爹每年的生日,以及春节这两个重大日子,她无论如何都要回来的。半年前,何老爷突然收到女儿一封信,拆开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原来,此信是同学代写的,信中说何亦香将近一月没到宜宾女校上课了,是不是私自回了家。为证实书信内容的真伪。何松第二天就乘船去了宜宾。果然他此行没见着女儿,老师和同学也不知何亦香去了哪里,托亲戚朋友四处寻找,最后既无结果,也无任何消息。
无奈之下,何松才决定今年大办寿宴,并请戏班子进庄唱戏。他认为,如果女儿还活在世上,那今天她绝对要回来,即使回来不了,也要托人带回消息。妻子过世后,她是他唯一的命根子。如果女儿有个三长两短,那当父亲的也就不打算再活了。
女儿安然无恙的出现,虽是何师爷意料中的事,但段一山等人的强行拜庄,女军官安莉一行的意外到来,却是何松没有料到的。现在一切都明白了,对方醉翁之意不在酒,绑架何亦香是初级计划和表面文章,真正目的是在打何家山庄的主意。何家山庄是历代高曾远祖智慧的结晶,如拱手让给陈超作匪穴,那我不就成千古罪人了吗?然而不这样做,又有什么办法能度过难关呢,段一山,杨国力这等桀骜不驯的人物都归顺了安莉,相比之下,我何某又撑得了多久?
难道何氏家族气数已尽,难道老天真的要灭我何家山庄。
一丝不祥的预兆,幽灵般掠过何松脑海。豆大的汗珠揩了又冒,总是擦不干净。一向处变不惊的何师爷,再也坐不住了,他走出书房把女儿何亦香叫到身边,简单询问了她被绑架的前后过程,以及女军官安莉的详细情况,然后以异常严肃的口气命令女儿,叫她立刻通知、并带领庄里的老弱妇幼进密道躲藏。以后何家山庄不管发生任何事,第一要顽强活下去,第二不准向外人透露地下的秘密。
何亦香双目流泪,还没等爹爹说完话,就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爹爹,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本来我死活不带安莉进庄的,只因今天是你的生日。为了能见到你,我只有答应她的要求。这是我的错,所有罪恶就让我一个人承担吧,你快下秘道,晚了恐怕来不及。
何松怜爱地扶起女儿,轻松一笑说,傻孩子,这不是你的过错,而是何氏家族的劫难。亢龙有悔、物极必反,庄园里以前的日子太平静太舒坦,现在是该经历一场暴风雨了。这是自然规律是老天的定数,不怪你。如你现在不按我说的去做,如果乡亲们遭了大难,那老天就真的要怪你了。好孩子,快去吧,事情紧急刻不容缓。
打发走女儿,何松的心理负担一减轻,顿时意气风发,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态。他把护院武师何猛及管家周新儒叫进书斋,三人密谋一番,迅速走出房门,然后各行其事。
何松的住宅紧挨祠堂,是整个庄园的制高点,由于占据天格位置,所以这里的建筑风格,建筑材料都与人格、地格数十条小巷及百余幢民居不同。何家山庄的结构,从远处或高处看,完全就是一个标准的八卦图,天格是指挥中心,人格是民居群,地格是防御系统。
何师爷今晚准备唱一出空城计给安莉看,她安排女儿以箫声通知老人和小孩进密道躲藏,命令护院武师以木梆为号,集结庄里的武装力量,悄悄进入各自的防御工事。如有谁胆敢伤害庄里的人,一律处死。周管家带领四五个丫环,负责寿宴的后勤服务工作,他自己则只身一人陪安莉、段一山一伙匪徒饮酒看戏。他要应证一下自己的胆识,决定以柔克刚以静制动,于无声处给对手一点厉害尝尝,使其知难而退。
黄昏时分,祠堂里灯火辉煌寿宴宏开。何师爷一袭长衫,春风满面站在寿星席旁,向各路贵宾笑吟吟鞠完躬,很有分寸地说几句感谢话,就大马金刀坐了首席。他的右席是安莉及其警卫,左席是段一山、杨国力一伙老朋友,后面则是附近各村庄的头面人物。酒过三巡,戏台上忽然响起一阵悠扬的丝竹声,伴着非常有节奏的打击乐,大红幕布徐徐拉开。张班主拜完码头,作完交涉后,大家慕名已久的小桃红突然轻移莲步、款摆柳腰闪亮登上了舞台。
小桃红与另一名小生合演一场《投庄遇美》后,就躲进后台,任院里的戏迷怎么呼喊也不出来。小桃红是最近两三个月,才被金府两河的各路龙头老大捧红的名旦,戏迷们只知她人长得漂亮,戏唱得好。至于其家庭情况及幕后背景,没一人知道,也没谁敢去关心和打听。
段一山和杨国力都是小桃红最忠实的戏迷,他俩怎么也想不明白,名动江湖的小桃红,居然会屈尊到穷乡僻壤唱戏。她是何许人,曾县长花大价钱都请不动,这何松有啥能耐,敢将这尊菩萨搬进家里。二人正百思不解时,眼前突然一亮,小桃红头戴金冠身披战袍,手持双枪飒爽英姿又走上舞台。她这次是演武旦戏《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字正腔圆的唱段既珠落玉盘又余音绕梁,特别是扎马、进枪及挑、拨、点、刺的武打表演,不但把段、杨二位教师爷惊得目瞪口呆,而且也把安莉看得心旷神怡,暂时忘了今晚的正事。
小桃红退场后,稍息片刻再次登上了舞台,这一次她没化妆,一身素衣一把长剑,后台里也没有鼓乐伴奏。小桃红双手抱着剑柄,非常礼貌地行个礼,然后扬声说了几句感谢大家捧场之类的话,待台下掌声消停后,她才最后报幕。原来为了庆祝何师爷六十大寿,小桃红要单独表演一套剑术,并热情邀请何师爷为她弹琴助兴。这一下,全场几乎轰动了,所有人都举着双手高喊好。段一山吃块肥肉端起酒连干三碗,他手舞足蹈,一个劲喊小桃红,直到被安莉扔来的筷子打中双膝,才坐在板凳上喃喃自语:小心肝,你怎么不邀请我呢,哥哥虽不会弹琴,但扔飞镖和打少林拳的本事,还是十分了得的。
何师爷双手抱拳,再三推辞说自己不行,小桃红不断相邀,最后竟下台亲自来请。这是何等的荣耀与艳福,平常,许多达官贵人想和她说句话都无缘,你何松何德何能,不仅和她同台演出,而且还要人家百般央求。最后,何师爷受不住小桃红的盛情,以及其他人的联合起哄。终于健步走上舞台,双手抚琴,噹一声拨动了丝弦。
叮咚的琴声,清澈激越,每一声都如银瓶乍破,金玉相撞。小桃红的剑尖蘸着琴声,时而风回雪舞,间或妙曼轻柔,再就是汹涌澎湃花雨漫天。俗语说外行看热闹,此言一点不虚。院坝内,段一山、杨国力等人,包括安莉身边的士兵,他们的耳朵除了叮咚的琴声外,听不到其他任何杂音。他们的眼睛只跟着小桃红健美的身躯转悠,至于何松弹的是什么曲牌,小桃红的剑术有多精湛,里面隐没隐藏杀机,大家都没察觉也不关心。
只有安莉听出了名堂,并看出点门道,小桃红舞的是越女剑法,何松弹的是古曲《十面埋伏》。这是巧合还是有意演戏给我看,小桃红与何松到底是啥关系。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从小桃红的身法、步法及震剑、抖剑和刺剑的功力看,这个女子绝对有非凡的阅历和高超的武功。还有何松,这个老家伙表面温文儒雅、有礼有节,实则暗藏杀机、胸罗锦绣。刚才那曲琴是诸葛亮设空城计吓退司马懿的名曲,没有闲雅的心态和雄浑的指力,无论如何都是弹不完整的。何老头猿臂轻舒举轻若重,胸中似有百万雄兵。其姿式潇洒至极,从头到尾行云流水。既如山间清泉空灵清脆,又似金戈铁马凄厉铿锵,难道他识破了我的意图,故意演出空城计取笑我。
庄园里的百姓哪儿去了?天也,我太大意,太小瞧何老头了。
安莉对何松暗暗佩服之时,何松也在为安莉悄悄竖大拇指。这女军官当真不简单,她明明发现房顶上、暗道中有人正举枪瞄准,居然还面带笑容纹丝不动地坐着。这份超凡的定力,非身经百战者,是怎么也假装不出来的,原以为陈超的部下全是些乌合之众,谁知三春也有未开花,唉,可惜、可惜。
感叹间,忽听蓬一声,飞阁翘檐上竟然掉下个人。此君一身黑服,手持一把步枪,眉心嵌着一颗石子,鲜血顺着鼻梁流下来,已痛得昏昏然说不出话。
何老爷,这家伙刚才举枪向你瞄准,是我及时发现并帮你处理了他。
安莉迈着猫步,端杯酒款款走到何松席上,她嘴里说着话,眼睛却往旁边的太平缸里看。就在她的酒杯,即将与何师爷的酒杯相碰之时,却见她右腕一抖手里的酒杯猛然擦过对方的耳朵,啪一声落在太平缸里。众人均不知黑漆漆的太平缸里藏有人,酒杯落处,只听啊呀呀惨叫,接着里面就露出了半个血糊糊的脑袋。
见安莉举手投脚间,就轻描淡写打发了自己两名最得力的家丁,何松心里虽为对手的本事震惊,但却没乱方寸。他知道安莉敬酒的目的,是想趁机抓住并控制自己,于是就暗暗用劲,待其伸手抓过来时,上身往后一仰,左脚用力直接踢向安莉的小腹。这一招是何家拳中有名的何仙姑醉卧牙床,对手太强,顾不得江湖礼义了,必须使出看家本事,否则何家山庄就要遭兵匪祸害。何师爷这招功夫,除了凌厉的攻击外,还蕴藏着雄浑的内力,其名为沾衣十八跌。年轻时无数身强力壮的汉子和他过招,结果都被掀翻在地,何况一个小女子。他满以为安莉会直接倒地,或者后退七八步方能稳住身子。谁知这个漂亮的女人双腿一挫,身子略略一矮,只闷哼一小声,不但没有后退,反而朝前挪了一小步。刚才的拼搏,对何松及安莉来说,完全是性命攸关,凶险无比,由于有桌子遮挡,再加灯光昏暗,所以除杨国力等人外,旁人根本没有瞧出端倪。大家只看见何老爷稍稍朝后仰了仰身子,安长官微微向下屈了屈腿胯,完全认为他们在鞠躬或者行什么大礼。
一个回合下来,何师爷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难道她是金刚之躯,难道老祖宗创立的何家拳是用来吓唬人的。这个时候,何松才下意识伸手掏枪,之前他过高估计了自己的武功,认为三两分钟之内,还没人能徒手制服他,何况这院坝里,房顶上到处都是枪眼,如段一山及安莉的士兵胆敢动枪,他手下那些训练有术的枪手立马就会抠动扳机。这样安排,既不失礼义又能占尽先机,如果在自己的寿宴上挂着枪走来走去,或者首先动枪,不但会让人觉得何师爷心虚,而且有损何家庄的名声。数百年来,何家庄都是以礼义服人,从没干过恃强凌弱之事。正因秉承先人遗训,他何某才得到金府两河、三教九流及七贤六逸的推崇与敬仰。
说时迟那时快,何师爷的手还没伸进长衫,安莉的纤纤玉指已搭上了他的肩膀,接着另一条灵蛇似的手臂也绕过其腰部,抢先伸进衣袋把手枪抓到了手中。
哎哟,何老爷,你喝醉了,来,我扶你回去休息。
安莉娇笑着扶住何松后背,身体紧紧贴住对方,一步步朝何宅行走。这时,戏台上已曲终幕落,周管家正忙着招呼客人休息,丫环们全身心收拾残局,谁也没在意何老爷的处境,更不知他已被安莉牢牢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