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光仙子
如果没有这片莲塘,清翡不会遇到江芝缓。
如果没有遇到江芝缓,清翡也不会离开。
那是六月份,初夏傍晚。清翡将夕阳甩在身后,一人拿着画笔在莲塘边作画。她是安静的,安静到完全沉在自己的画作里,丝毫没有注意到旁边有人好奇地打量着她,一如她好奇地打量着前面的莲塘。
“请问在哪里采摘红花?” 那个男孩子试探着问清翡。
清翡却恍若未闻。
“麻烦问一下,这里有采摘红花的地方吗?”那个男孩子又问她。
清翡被吓了一跳,画笔险些掉到地上。那个男孩子见险些惹了大祸,赶忙对她道歉,“实在对不起,我只是太着急想知道……想知道红花在哪儿采……”
“等下我收好画板带你去,附近山边零零散散有一些红花,不过更多的红花在另一个山头。”清翡的声音有几分漫不经心的清冷。
“那太好了。”那个男孩子道,“走了这么远,想找到采红花的地方也太难了。对了,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桂清翡。”清翡拿着画板边走边说,“在这写生作画。”
“名字真好听。”男孩子挠了挠头,“听起来像个中药名字。”
“你了解中药?”清翡问了问他。
“我妈妈一身病,”男孩子道,“她要吃中药,我给她采完寄到家里。”转而指着一丛植物问清翡,“你看看这个是不是红花?”
“是的,不过这边的质量没有另一座山那片好。不过你想采一些也好,我帮忙。”此时清翡对这个孩子并不排斥,一来那个男孩子眼里含着落寞和清寂,二来她觉得这个孩子不像其他村民家孩子那样垂涎于她这个人。
“那就谢谢你了。”那个男孩子道,“你帮我看着包,我去那边采药。”
“好。”清翡淡淡道。
那个男孩子采完药后,看了看时间,觉得沉凉县不会太早天黑,决定让清翡带着去另一座山上。另一座山人迹罕至,山头长满了野生红花。清翡没有拒绝,这也是她第一次给上山的人带路——此前其他人提出让她采药和带路的要求,她是坚决婉拒的。
在另一座山上采完红花已是晚上六点半,男孩子问清翡怎么解决饮食问题,她说回去简单煮点吃的。男孩子道,我包里有点干粮,正好带多了吃不了,我们分了好了。清翡想,晚上回去还要接着把这幅画画完,再煮饭怕晚,索性同意。
吃完干粮,那个男孩子护送着清翡回家。清翡到家时天色已晚,他也不便再打扰她,便提出道别。
“等等,你叫什么名字?”清翡方才想起,和他聊了半天,居然忘了问他的名字。
“江芝缓,如果下次见到叫我芝缓就是。”他答道,说完绝尘而去。
江芝缓。一个男孩子,名字却像极了女生。这或多或少让清翡有了几分诧异。
是夜,清翡的梦里,便是这片莲塘。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他又出现在这片莲塘。清翡问他,为什么叫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又有什么寓意。
他说,那时候姥姥生病花光了家里几乎全部积蓄,家里一贫如洗,爸爸为了养活怀着他的妈妈便铤而走险去抢劫。爸爸持刀抢劫,对方拼命反抗却不慎碰到了爸爸的刀子,最后意外酿成了命案,那时候正值严打时期,不出意料爸爸被判了死刑。那时候妈妈便挺着大肚子奔走呼号,希望救爸爸一命。也许是法院考虑父亲没有主动挥刀伤人,也许是妈妈的四处奔走感动了苍天,终于,在一个芝麻花开的日子,妈妈带着刚出生不久的他去探望二审的爸爸。正赶上那天,爸爸的二审判决书下达,爸爸的死刑改成了死缓。他名字中的“缓”字,就是这样来的。
清翡满眼的好奇很快转为了怜惜。
“近二十年了,我爸爸一直在监狱里,都是妈妈一人含辛茹苦将我拉扯大。”江芝缓蹲在莲塘畔,满眼惆怅地望着莲塘长叹一口气道。
“那你妈妈真的满辛苦的。”清翡摆弄着地上的狗尾草道。
“那倒是。”江芝缓道,“所以我要努力奋斗搞好我的学业啊。我要让妈妈后半生不再受苦受难。”
“一个孝顺的儿子。”清翡看着地面稀疏的草叶道,又似自言自语。
“你就一个人生活在这儿?”芝缓看着清翡道,“多孤独啊。”
“可是有人的地方我只会觉得更孤独。”清翡抬起头来看了看芝缓,“外面的热热闹闹让我有一种痛彻心扉的绝望。”
“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子。”江芝缓道,“和我见过的城里女孩子真不一样。”接着顿了顿,“但又不像山里的姑娘,山里的姑娘比你接地气多了。”
清翡没说话,只是笑笑。
“你是不是读过书?”芝缓问清翡,“看你的气质像读书人。”
“读过高中。”清翡道,“后来意外落榜,就进了深山。”
“怎么不去复读呢?”
“当时家里人劝过,我也考虑过。”清翡道,“可是考上大学又怎样,我失去的某些东西,被时间带走的那些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了。”
“这你可就遗憾了。”芝缓道,“我现在就在上大学,大学里面很多新鲜的东西呢,你没体验到。”
“可是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清翡叹道。
江芝缓到底是不理解清翡身上动人心魄的纯粹。
“我们去采药吧,”沉默半晌,芝缓对清翡道,“要不然中午天那么热,爬山得流一身汗。我对这座山不熟悉,麻烦你给我带路了。”
“没问题。”清翡笑道,“这座山我都快跑遍了。”
“太好了,”芝缓道,“我就不担心迷路了。”转而看着清翡一字一顿道,“既然整片山都跑遍了,那么等哪天我带你下山进城,带你体验一下城里的风光。”
清翡没说话,只是笑笑。
山头。清翡和芝缓忙着采药,阳光炙烤着山路,芝缓已经累得满头大汗,疲倦地坐在地上。他转身看了看清翡,清翡动作麻利,丝毫没有一点疲劳的感觉。
“没想到你体力这么好。”芝缓道,“看上去不食人间烟火,比起山里人皮肤还那么白,真以为你弱不禁风。”
“才不是呢。”清翡道,“我小的时候就经常在山头窜来窜去,你知道吗,午后我特别喜欢追赶落山的太阳。”
“就你一个人?”芝缓叹道,“还是和几个小伙伴一起玩捉迷藏?”
“当然是一个人了。”清翡的眼神中掠过一丝伤感,“我能追赶的,只有那片幽深似海的孤独。”
芝缓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便开始出神。特殊的家庭环境和妈妈的严格管束让他养成了坚韧、好强而冷静自持的性格,多数时候静如止水,只有在独处的时候,才会微微显露寂寞的神色。他的内心亦是孤独的,然而这种孤独却被勤奋所掩盖,旁人看到的只有他捧着书本用功学习的刻苦,没有人能看得到他眼神里常常一闪而过的落寞。
是啊,落寞。他知道他缺少一种东西,然而他终不愿停下脚步去寻找。清翡像一面镜子,照见了他内心深处缺少的事物,也正因为此他对清翡刮目相看。
“其实我也是孤独的。”半晌,芝缓回过神来,对清翡道。
清翡黯淡的眸子似乎在刹那间变得明亮。
“我总觉得你是个有故事的人。”芝缓盯着清翡的眼睛道,“你每一幅画都是一个故事。”
“其实我什么都没有。”清翡道,“只是,一个离不开深山和回忆的人而已。”
“总觉得你有一道解不开的心锁,把自己锁在里面。”芝缓道,“隔绝了尘世,也保留了独有的清澈。”
清翡淡淡地笑了笑,眼神却多了几分忧郁。
“我想听你讲故事。”芝缓道。
“小时候你走过山路吗?”清翡问芝缓。
“住在县城里,不记得走过山路。”芝缓道。
清翡的思绪回到了她孤独的童年。她开始为芝缓描述她在山头的追赶历程,描述那时候的桃花雨,描述西瓜地里到山头上的追赶,描述那时候美丽的霞光,还有月光下静谧的夜……
讲着讲着,她看了看旁边的芝缓,芝缓听得入神。
待清翡言毕,芝缓轻叹道,“这根本算不上故事。”
清翡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