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缓索性停留在山上,调查山间树木种类和分布状况。
每次调查,清翡都走在身旁,帮他拿着记录本和水囊。
走在山路上,又忙着记录和调查,江芝缓找不到路是常事。每当这时,他总是挠挠头问清翡:“你还记得吗,我们刚才从哪个方向来的?”
地感敏锐的清翡总是很快就指出方向,“我们是从那边来的。”又指向另一处密林,“这里还没去过,我们往这个方向走便是。”
“这么深的林子,你就不怕进去了出不来?”
“我要是出不来也没关系,”清翡长叹一声道,“也许那边别有洞天。可是,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出不来。”
芝缓显然没反应过来,一脸的惊惶,“要是丢我一个人,我会迷路的。”
“大不了我们原路返回。”清翡的声音忽然变得轻快,“有我在你还担心迷路?”
两人相视一笑。
很快,山脚下的村民便发现清翡身边多了一个影子。
“这不是那个背包调查的大学生吗?”一位村民指着芝缓,对另一位村民道,“我说这女孩子平常不怎么下山,最近总在山下晃荡。”
“她总是去小卖部,估计是给那个大学生买东西。”又一位村民道。
“完了,我儿子要知道这样,估计今晚得哭一晚上。以前那女孩子住在山下,我儿子总是想尽办法讨好她,给她送各种吃的,可是她爱搭不理。”
“我儿子昨天就看见他俩混在一起,结果晚上没吃饭,现在还闷闷不乐呢。”
“都得了吧,”有人插话,“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要我看,他俩挺般配的,至少看起来特聊得来。”
“可是看那男孩子的神色,”一位看上去饱经沧桑的老人说,“只怕这女孩子到头来会受伤。”
此刻,清翡仍是握着芝缓的手,走在绵延的山路上,丝毫没理会周遭任何议论。
“对了,你今年多大?”江芝缓忽然问道。
“21岁。”清翡道,“你呢,我猜你肯定比我小。”
“比你小两岁。”芝缓轻声道,“看不出来是个姐姐。”
“那你觉得我多大?”
“看起来十七出头吧。”芝缓调皮一笑道,“不过,既然你是姐姐,那遇到事情就要让让弟弟,哈哈。”
“混小子就知道欺负女孩子。”山上一位砍柴人听见芝缓的话笑道,“男孩子让着女孩子才是。”
“哈哈,居然有人说我欺负你。”芝缓摸着清翡的发梢,她是直发,风轻轻一吹,飘起来的发梢自有一种轻盈灵动,这与她画作的沉抑感对比鲜明。
“才不是你欺负我呢,”清翡微嗔道,“不过,我让着你,想得美。”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到了清翡的小屋。
“我怎么觉得我得罪了不少村民。”江芝缓率先开口,“你觉得呢?”
“谁让你比他们懂我。”清翡道,“你整理你的东西,我先作画了。”
芝缓在一旁整理调查数据,清翡却在调匀颜色后搁了笔。这是她第一次细细地打量着身边这个男孩子。他穿着简单的学生装,肤色略深,身量偏瘦小,尽管面上的表情淡淡的,侧脸的弧度却自有一种特别的优美。他的眼神不似她那般清高薄凉,却自有一种空寂落寞的神色,隐隐的,又透着几分不甘心。
“芝缓。”她轻唤着他的名字。
“嗯?”
“芝缓。”她又唤了一声。
“你没事吧?”
“只是想唤你的名字。”
“现在有点儿忙,等会儿的。”
“好。”清翡说完便开始挥毫泼墨。画布上的芝缓,背着行囊走在山路上,一只手摊着笔记本,另一只手握着笔,忙着记录些什么。画中人微微仰着头,侧脸清俊深秀,整个人的气质冷静自持,眼神却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深邃和孤独。
“清翡。”芝缓浅笑,“你在画我吗?”
“你看看我画的像谁。”
“我觉得我比他帅多了。”芝缓笑,“清翡,你说是不是?”
面对如此自恋的芝缓,清翡觉得他既好笑又可爱。“可是我觉得画中人比你有气质。”
“画中人。”芝缓轻叹一声,“画中人正看鸦,孤山鹤已还家。”
“贪洗两三竿竹,不知误了梅花。”清翡怔怔地脱口而出,声音却飘得很远,缥缈似来自远山。上中学时候,她从父亲的画作上看见这句题词,从此至是喜欢。她喜欢这样的清冷和幽谧,一如喜欢山间风景。她甚是意外,芝缓是理科生,既不擅长文学又不擅长艺术,居然知道这句词。
她觉得,他真的懂她。
少顷,她放下画笔,转而抱住了芝缓。她抱着他的动作有几分生涩,芝缓索性轻轻拍着她的肩。渐渐地,他把头埋在她胸前,听着她轻轻唱着他从未听过的歌谣——
非仙凡,孤山栖处悠然;
曲廊幽,深院低语抚弦;
人掩清扉近,枕莺三弄箫声远;
湖心处,清风送晚凉……
她音色本来就与众不同,阵阵风声划过,她的声音愈发空灵。他就这样静静地听着,许是怕破坏这份意境,他喘气都小心翼翼。似乎是许久,他听到了与她银铃般歌声对比鲜明的声音,那是她激烈的心跳……
一曲唱罢,清翡突然问芝缓,“你是从哪里知道的这句词?”
“不告诉你。”芝缓调皮一笑。
“知道这句词的出处吗?”
“我忘了,只记得好像在哪里看过。”
“吴藻的词。”清翡嫣然一笑,“吴藻当年题写桐阴听雨图的词呢。”
“画中人正看鸦。”芝缓又重复了一遍,“那你倒是在画作上加一只寒鸦啊。瞧,你的画还没画完呢。”
清翡回过神来,方才想起,刚刚居然只顾浓情蜜意,忘了那幅没画完的画。然而,她又忽然觉得,画成这样刚刚好,如果加一只寒鸦,反倒有了画蛇添足的意味,更重要的,那份情绪已不是当时。
“就这样刚刚好。”清翡道,“不画了。”
“你喜欢我到这种程度?”芝缓端详着清翡的画作。他不敢直视清翡的眼睛,透过她清澈的双眸,他怕看见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而这,会让他在午夜梦回时无地自容。
“是啊,”清翡不假思索,“怎么,你不喜欢我了?”
“没有。”芝缓紧握着清翡的手,手心微微汗湿。
夜深时分的月色幽美依旧,清翡睡得恬静而安稳。她本不是一个喜欢安稳恬静生活的人,她拼尽一切追求极致,为了那片梦里的凄艳绝神,宁愿披荆斩棘。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这是沐浴在爱河中的女孩子特有的幸福。
芝缓却再次失眠了。
他躲在睡袋里,甚至不敢出去看外面的月色——与其说不敢看月色,不如说不敢看到月色下的画中人,不敢看到那个深爱他的女孩子。
他亦不知道,如果这天早上,他没有不经意间翻开她的一本画册看见扉页的文字,今天会不会听到她激烈的心跳。
清翡爱他,显而易见。然而他呢?他觉得自己在清翡的爱里渐渐沦陷,而这,正是他怕的,也是他不愿意面对的。
他怕自己真的爱上清翡,又怕自己因为爱而伤害清翡。
他和清翡不一样,清翡是为爱而爱的人,单纯而执拗,而他的顾虑,到底太多。
高考落榜,独宿远山,以画为生,不食人间烟火,不擅持家——这样一个女孩子,他妈妈显而易见的不能同意。
他显然不能接受为她痴守山林一辈子,然而,她愿意为他进城吗?
过日子是柴米油盐,这一点,他深有体会。她又能否适应这样的生活?如果她对这样的生活感到厌弃,她还能再爱他吗?她会不会恨他?
种种问题,他不敢面对,也无心面对。
他有些烦躁,便不自觉地踹着睡袋。响声居然没有惊动熟睡的清翡。想必清翡的梦里有他,而且,她的梦是幸福的。
是夜,清翡的梦里,正是画布上看着寒鸦飞过的芝缓。
“我爱你,芝缓。”梦里的清翡轻柔地抚摸着芝缓的头发,眼神是鲜有的柔情潋滟。他的头发不长,却硬硬的。
“我也爱你啊。”芝缓的声音天真却坚定,清翡看到他脸上绯红一片。
“我们一会儿去看那片莲塘吧,那是我们初遇的地方。”
“好啊,我采下一朵莲送给你。”芝缓轻声道。
“莲花开在水中央,你难不成会游泳?”
“你会吗?”芝缓的笑容带着调皮。
“这个我真不会。”清翡娇嗔,“不过,要是你会,我非让你下水给我捉月亮。”
这一晚她睡过了头,因为,她不愿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