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清翡又去进城卖画。
下山后进城不免需要几个小时的车程,她向来不晕车,看着车上的风景流转,她感到一阵怅然。她看见落叶簌簌落下,再随风飘走,最后如飘萍一般不知所踪,不免徒增感伤。她不知道自己的爱情是不是会如此——本能地想起芝缓,居然莫名感到心惊。这种惊乱让她甚至感到几分释然的痛快——就像飘在半空中的秋叶,在悬崖上遇到急骤的风雨,无可控制地坠入崖底。
纵使坠入悬崖底,总好过飘到不知所踪。清翡暗想。
“你要去哪儿?”正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清翡,忽然听见旁边新来的男乘客和她打招呼。
“进城。”清翡轻声道。
“带着这么多画进城,保不齐是要参加画展?”
“不是呢。”
“那你是去干什么……你也真是个有趣的人。对了,我都忘了问了,这些画都是你的手艺?”
“是。”清翡说完漠然将脸转向窗外。之前几乎每次进城,总会遇到陌生人和她打招呼,无心理会加之警惕,她每次仅言寥寥数语,而对方往往也识趣地不再多言。然而,她本能地觉得,这个人不像识趣的人,所以果断别过脸去。
“色调不错,看你这幅金黄色的画,画里的秋天有种别样的美,笔触强劲,既有力度又有厚度,太有视觉冲击力了。”
“谢谢。”清翡道,心想难不成这个人是内行。
“色彩这么浓烈的画我倒是少见。”那个人说,“我是在省城大学学艺术的,最近找个地方练手。你呢,难不成你也是艺术院校学生?互相留个联系方式吧,要不然我加你微信。”
“我没念过大学。”她把头转过来,“而且,我也没有微信。”
“那好吧。”那个人还是不放弃,“你老家在哪里?”
“陇州。”
“原来我们是老乡。”那个人说,“我叫陈暖,姓陈的陈,温暖的暖。”话音刚毕,未待清翡言语,便道,“既然你没有微信,那就交换一下手机号吧,我给你看身份证和学生证,我不是骗子。”
清翡暗想,这个叫陈暖的男孩子怎么那么多话。待她回过神来,陈暖已经把他的身份证和学生证摆在了清翡面前,又递给清翡一张纸。清翡有几分忍俊不禁,却还是一言未发,只是淡淡地写下了自己的姓名和手机号。
“桂清翡,名字倒是很好听。”陈暖道,说完赶紧撕下半页纸,写上了自己的手机号,递给了清翡。
清翡淡淡接过,揣在自己的口袋里。一旁的陈暖倒是把清翡的电话存到了手机里。
“你在哪儿下车?”陈暖总是热切又殷勤。
“省城。”清翡从不掩饰她的薄凉。
“正好一起下车。”陈暖道。
车刚抵达省城,陈暖便要请清翡吃饭,被清翡婉拒。陈暖说,这里到画廊和学校都不近,如果不填饱肚子很容易饿坏了。清翡的肚子也有点咕咕叫,便挑拣了一个店面整洁的小粥铺带着陈暖进去。餐毕结账时,清翡执意AA制,陈暖拗不过,只得依了她。出了小粥铺的陈暖似乎有几分失落,悻悻然返回学校。
清翡平时卖画往往都在市里,难得来一趟省城——她来省城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见芝缓。此时天刚蒙蒙黑,暮色初降,去画室已经很不合时宜,她索性找了个住所,放下行李就去了芝缓的学校。
甚至她自己都没想到,之后去卖画,都是在省城的画室。
清翡的地感远比她想象的敏锐,凭着芝缓曾经在电话里简简单单的描述,她居然很快就找到了芝缓的宿舍楼下。芝缓对她的造访,有意外,有不解,更多的是期待。两个多月没有见面,芝缓似乎有点胖了,皮肤的黝黑也淡了些,看起来自有一种青春的健美。
“你居然这么快就来了。”芝缓道,“那么远的路,很累吧?”
“难得一见,看见你就不觉得累了。”清翡的笑意里满是通晓的理解。
“上次你寄来的草药不错,”芝缓道,“我十一那会儿回去带给了妈吃。妈吃了之后状态好多了,真的谢谢你。”
“谢什么啊,”清翡道,“又给你挑了点药,你带走便是。”
“好的。”芝缓道,“想吃点什么吗,我现在就请你吃。”
“刚在小粥铺吃过没多久,不太饿。”
“倒是我觉得肚子有些饿了。”芝缓道,“我们去食堂吃点吧,我吃兰州牛肉面,你确定不要点点心?”
“那给我温一杯桃花酒。”清翡道。
“你……”芝缓忍俊不禁,心想她怎么这么不接地气,“这里是没有桃花酒的。这酒也就你能喝。”
“那桂花乌龙茶呢?”清翡道。
“你……别开玩笑了行不,这东西食堂怎么可能有。”芝缓道,“要是想喝什么,来点珍珠奶茶还差不多,这个食堂里有卖的,很多女孩子喜欢。”
“那不必了,有没有热水,刚进城的时候我买了点洛神花百香果茶,拿热水冲泡一下吧,你要是喜欢,我再给你冲一份。”清翡道。她对吃并不甚介意,可是对于饮品之类,她独爱花酒和花茶,对咖啡奶茶西米露什么的没有半点兴趣。
“你呀……”芝缓挠挠头,“那好吧,食堂尽头是饮水机,盛汤的地方有碗,你去那边冲茶,我现在点牛肉面。”他暗想,这个女孩子真的不太好伺候。
一个在啜饮花果茶,另一个狼吞虎咽地吃着牛肉面,这样的搭配在食堂本就颇为引人注目,再加上清翡虽不施粉黛却自有一种独特气质,她和芝缓的就餐位附近居然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芝缓的室友们看见他和清翡在食堂就餐,暧昧地相视一笑。
“这姑娘,比照片上扎眼,芝缓可是赚大发了。”有人对芝缓的哥们儿秦筱军道。
秦筱军讪笑,“照你这么说,芝缓真的配不上她。”
“这姑娘不是我们学校的吧。”有围观群众说。
“就这么白净的姑娘,怎么可能是我们学校的。”另一位围观群众接过了话茬。
不论谁在旁边说什么,清翡都似旁若无人般啜饮自己的茶,倒是芝缓面对这么多围观群众颇有几分不自在,羞红了脸埋头吃面。
餐毕,清翡和芝缓漫步在校园里。清翡紧握着芝缓的手,他的手有几分粗粝,绝不似她的手那般柔软。清翡手上莲塘图案的手环在月色里闪闪发亮。
“在画室里,光线都是有声音的。”清翡柔声道,“你不觉得吗,早上是轻盈的,像雾一样,在西北的正午就显得浑厚多了——稠密而极富力量。到了傍晚,光线由发散到聚拢,却越来越轻,直到退到地平线以下——现在是秋天,那时候最适合泼墨。每次和你通完电话回到家里,大概就是那个时间,那会儿的秋色,美得最是凄艳,我索性在这样的景致里画你的背影。”
芝缓沉默。因为他听不懂。对于绘画,他并没有什么天分,美术也常常是不及格,他能从清翡的画中读出的,仅仅是她的思念和爱怜。
这样的沉默倒是让清翡觉得有几分不自在。她握着芝缓的手越来越紧,芝缓索性放慢了脚步,把她揽在怀里,告诉她,他看见了她画里的爱。他用眼底的温柔溶化了清翡的失望,在溶溶皎艳的月光下,她的眼神更加清澈,清澈得像挽着纱的梦。秋色渐沉,清翡的衣服穿得有些厚,但举手投足间仍自有一种娇美的轻盈感。
“有时候感觉好幸福,被你这般深挚地爱着——有时候又觉得这像一个梦境,我们在天河的两端,肥皂泡一戳破,这个梦境就散了。”芝缓言毕便在清翡的眼睛处轻吻了一下,“清翡,告诉我这是真的。”
“这是真的。”清翡道,“让今天晚上的月光来作证,你看,这光线又散成了乳白色,薄凉而轻盈,你看看你的影子……”即使是梦境,她也只想抓住这如水的清辉,抓住她和他相拥的影子,抓住这西北难得的柔润夜色。
她伸出手来,月光却碎在了她的掌心里。
芝缓拿出手机,把他们相拥的影子拍了下来。清翡手臂很细,纵然拍的是影子,那个莲塘手环仍有几分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