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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哲吃完了早饭，又喂完了牲口，他想到屯子里走走。
去年这个季节，农家人收拾完了地里的庄稼，就都进山了。有的进山用套子套狐狸、獾子、黄鼠狼等山牲口制成皮子，拿到收购站换零钱。有的进山拣冻蘑，冻蘑是一种稀缺的蘑菇，价格好，碰巧一天能采上一大背筐，那可够一家月余的油盐酱醋开销了。去年这个时候，收购站几天就能收满一车，可今年前来卖货的人寥寥无几，原以为进山的再少，也能收上个一车二车的货，送到省城贸易货栈，以后要是大雪封山，也就歇冬了。
屯子外，一家一户的场院连成一片，场院里一垛一垛的谷子、高粱、大豆、水稻，还有一排一排的玉米仓子。进了屯子，家家屋檐下挂着一串挨一串的红辣椒，院子的角落里堆满了地瓜、南瓜、萝卜、白菜。满屯子一派丰收景象。
兰小翎站在家门口，远远地看见了程哲，摆手向他打招呼。他走进兰家的院子，往日活泼可爱话又多的兰小翎今天怎么了，怎么没有话说了。程哲进了屋，一家人都在，也都是愁眉苦脸的样子。他们都招呼程哲坐下，兰小翎爹爹说话了。
“你听说了吗，这几天大家都在谈论日本开拓团的事。昨晚在老吴家，听老吴一说，往后的日子就不用过了。老吴是黑龙江方正县的，三年前他们那里进驻了日本开拓团，不仅日子过不下去，人命也难保，就举家搬到这里。现在，听说开拓团很快就要进驻咱们这里了，进驻就要收地，明年开春松花江两岸的耕地就全归开拓团了。现在满屯子人心惶惶，都在议论着找出路。我这一家子，上哪找出路啊。”
兰小翎给程哲端来了一碗开水。
程哲听了，满脸无奈地说：“我前些日子去省城送货的时候，正碰上省城学生反对日本开拓团的游行队伍，看到了一些宣传单，还买了几张报纸，上面说日本开拓团几年来已经霸占了黑龙江的大片平原，现在又要霸占吉林松花江沿岸的大片黑土地。眼看着整个东北都是日本人的天下，这地面上的中国老百姓日子就难过啦。”
接着，兰小翎的爹爹把这几天他听来的全盘端了出来。
听老吴说，那年在他的老家，开拓团一个屯子挨着一个屯子收地，说是买，给的全是日本钱，这钱谁也不知道能不能花，值不值钱，反正地就是他的了，这不就是明抢吗？这开拓团不就是比土匪还凶的强盗吗？
还说当地人没了地，以后就给开拓团出力干活，开拓团算雇佣，付给工钱。日本人说中国农民不会种地，日本的农业先进，有的是洋种、洋肥，中国农民也可以学学大和民族的先进农业技术。
到开春的时候，有些人还在试探着种自己的地，日本开拓团拉着一车的日本兵，开进了屯子，召集开会，给种地的人家扣上了“反抗开拓团罪”。这些试探着种地人家的老老少少，当场就被日本兵用刺刀给挑了，血流满地，一些人吓得瘫倒在地，日本人走了，满屯子哭天嚎地。
有一个屯子被开拓团选中，要做开拓团的驻地，强迫全屯人立即离开屯子。在明晃晃的刺刀下，全屯几百号人东奔西逃，哭号野外。当时正值寒冬腊月，北风呼啸，滴水成冰，人大多被冻饿而死，暴尸荒野。
有个屯子里的青壮年跟日本兵拼了命，日本兵血洗了整个屯子，又放火把屯子烧了个干净，惨啊！
爹爹说得血淋淋的，吓得兰小翎躲在程哲的身后不敢吭声。
程哲从报上、宣传单上已经看到，“九一八”事变后，日本攫取了中国东北全境，关东军和日本国制定了《满蒙开拓团方案》、《关于满洲移民要案》，日本和伪满洲国都将日本移民作为一项国策，组建武装开拓团，夺取东北最肥沃的土地和疯狂掠夺东北的资源。
从宣传材料上还得知，日本开拓团的强盗行径，也激发了民众抗日运动的高涨，一些民众冒死顽强抵抗，延缓了日本开拓团在一些地方的进驻时间。
“听说在西乡，开拓团已经下到屯子里收地了，咱们这里，这个冬天还能安稳吗。老吴家要准备离开，已经在收拾东西了。他说到了血洗屯子的时候，人跑出来就是万福了，谁还顾得上拿东西。大祸临头，也想不出什么主意来，我也没有地方去啊！急人呀！”兰小翎爹爹一宿都没睡着觉，嘴上全都起了燎泡。
“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眼下谁也不可能有办法，不过要有所打算是对的，着急上火也没有用，在这个时候，你可不能病倒了，一家人都指望着你呢。”程哲感到很压抑，说了句平常的安慰话，就走出了兰小翎家。
兰小翎吓得脸色惨白，默默无语，但她还是起身送程哲到大门口。看着眼前的兰小翎，这个往日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听了她父亲说的“一家人没有着落”的话，似乎也使她过早地懂事了，她也像大人们一样的满脸愁容。
——她还是个孩子啊！可当下的时局，又有什么办法呀。一时，程哲陷于极度地痛苦中。他没有心思再在屯里转悠，径直回了收购站。
吃过中午饭，程哲对收购站的人说：“这几天收购站里事少，下午我去趟老乡家串个门，骑马去，家里的马你们不论谁有空，照料一下。”他翻身上马，走了。
骑在马上，走过小树林，走过收割完的了空旷的原野，看看蓝天白云，让风儿吹吹吧。这些天来，程哲的心思在家乡，心思在家乡亲人，现在他的脑海里又多了份屯里人的不安，屯里人的绝望，让风儿吹吹吧，也好理理这纷乱的心绪。
“还真是心有灵犀，我刚才还在念叨你呢，不是说曹操曹操到，而是成了想曹操曹操到啦。”老乡见程哲来了，高兴着呢，打着哈哈说：“我来牵马坠蹬。”
“看来过得挺舒心呀。”程哲说着把缰绳递过去，老乡把马拴在木桩上，忙说：“进屋，进屋。”
老乡的住处很简陋，二间土草房，不过仅住一人，倒也凑合。老乡刷了茶盘、茶碗，沏上了一壶茶，倒上一碗，“请连长喝茶。”又说：“我刚去过，你怎么又来啦。”
“清闲得让人坐不住，原想下雪前怎么也能收上几车货，抓紧送去省城，可屯子的人，都在议论开拓团的进驻，人心惶惶，已经没有几个人进山了。”程哲喝了一口茶说。
“我们这里也一样，开拓团就像瘟神一样，弄得家家自危。从你那回来，我就盘算着一封冻，赶紧打场卖粮，揣着票子走人。从北乡的屯子里传出，那里开拓团已经在行动了。”程哲的来意，就是想听听老乡这边开拓团的事，在老乡的话里，这边还真是早有动静了。
“咱们在军校的时候，政治教官就讲过，日本是个岛国，扩张野心从祖宗就开始了，日本野心勃勃，有个口号叫‘要想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国，要想征服中国，必先征服满蒙’。日本人觊觎中国已经很久了，尤其是中国的东北，日本早就想吃掉这块肥肉了。
在军校的时候，我看过一本小册子，上面说，一九三六日本兵变事件发生后，日本军部的地位迅速提高，关东军借机召开移民会议，会上通过了《满洲农业移民计划案》，内阁正式宣布日本向中国东北移民百万户，之后确立向满洲移民百万户五百万人的目标。这一政策成为内阁‘七大政策之一’。为掩盖这一政策的侵略本质，日本要求满洲国政府将其列为满洲国‘三大政策’之一，成为满洲国之自愿政策。”
程哲一说起军校，老乡也情绪激动起来，“我们学习的，训练的，准备的，全是用于作战的，到头来被‘军法’了，攘外必先安内，还不把整个中国全丧送了。”
“远的不说，看到屯子里老实巴交的农民，看到他们对土地的依赖，庄稼人视土地就是命根子，他们失去了土地，不是到处流浪，就是当奴隶，真就是悲惨世界了。”
程哲接着说：“有句话叫眼不见心不烦，还真是这样，假若不在这里，当别人说起，感觉会有，总不会让人受不了。现在真是不敢看他们，一看到他们即将任人宰割而无助的样子，实在受不了，感到自己先要崩溃啦。”
程哲继续说：“你说咱们搅它一下怎么样，搅它一下也许不会起多大作用，但也有可能起一些作用。老子云：‘九层之合，起于累土’，也许咱们一搅和，有些跃跃欲试的人，有些跃跃欲试的武装，也会起来搅和，起码日本开拓团不会安宁，也许会有些顾及，有些收敛，不会想到哪里就到哪里，随便划地归己。现在，老百姓中传的‘血洗屯子’，可把人吓破胆啦。”
老乡认真地听着，插话说：“你说的搅和，我认同，搅和也容易得手。有句不在行的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日本开拓团眼下不是强龙，就是强龙，我们压压它也不是不可能的。你说怎么搅和？我是惟命是从。”
“至于怎么搅和，容我再想想。你呢，更要多想想。眼下几天也打不了场，早上晚上刚刚上冻，这几天你去那些开拓团到过的地方，打探一下开拓团进一个屯子，有多少日本兵，多少伪军，细细地打探，视情况再定搅和的事。不过一旦能打场了，你要先把场打完，先把粮卖掉。没有了牵挂，咱们就一心搅和吧。”
“报告程连长，保证完成任务。”在老乡的心里，程哲的想法他已经知道十之八九了。
程哲原本想听听老乡对“搅和”的看法，进一步研究一下，看来老乡已经认同了。程哲嘱咐说：“此事保密就不用说了，打探的时候要人不知鬼不觉才行。”
“是！保证圆满完成任务！”老乡站起来，向连长行了个标准的军礼。为让程哲放心，他又补上一句：“程连长不会健忘吧，我可曾是侦察排长啊。在程连长的领导下，我哪一次任务不是圆满完成？让程连长运筹有底啊。”老乡在程哲面前，总是真一半假一半地保持着上下级的姿态。
程哲笑了笑，端起茶碗：“祝你马到成功，干杯！”忽地，又没了笑容：“坚守一贯的指导思想，保存自己是第一位的，这是铁的纪律，铁的要求。”
老乡一个立正，又是一个军礼。
“我要回去了，到家也就天黑啦。”程哲站起来。“不晚不晚，你有马呀，马撒一个欢的功夫，就到了。不像我，靠两条腿。”老乡知道留不住程哲，站起来相送。
这时，程哲拍了拍裤腰一侧，说：“我这里有个‘铁家伙’给你厉排长作个陪伴，这东西肚里是满的，不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玩，什么是万不得已，就是要人命的时候，这你是懂的。”
“快拿给我，让我看看。” 厉又力迫不及待地拿在手上，掂量着这沉重的久违的伙伴，军人对枪的感情溢于言表。他先是严肃地做了几个自己惯用枪的动作，既而又像在队伍上的闲暇空间，玩起了花式。程哲见他没完没了，提醒说：“快放好，别让人看见。”厉又力又摆弄了一会儿，这才放到了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急忙问：“怎么得到的，上次咋没告诉我？”
“用不着的时候，告诉你也没有用，有用的时候，自然就告诉你，现在不是在你手上啦。”
程哲说起上次进城送货的时候，遇到几个警察在追游行的学生，在救学生脱险的同时，来了个顺手牵羊，“家伙”就到手了。晚上到家一看，日本造，还是全新的，可能是临时配发给警察，用来吓唬学生的，一枪没放呢。
厉又力说：“首长就是首长，总要比小兵沉稳、矜持，任何时候都保持着首长风度，英明！英明！”停了停，又说；“看来，我和这‘家伙’又有用武之地了。请放心，我完成了任务，即刻向连长报告。但愿这是个开端，但愿用不了多久，还是回到战场上去，只有在战场上，才有我们的用武之地，这可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