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昼短夜长。白天屯子里的人还是很忙碌的,天刚放亮,男人们就开始清扫场院,在场院里铺开庄稼,有的家铺开的是谷子,有的家铺开的是高粱,有的家铺开的是大豆,一家一家的场院都铺得满满的,厚厚的。
吃过早饭,女人们大多赶着牲口拉着石磙子,在庄稼上面轧,男人们拿着木杈翻动着轧过的庄稼。一遍一遍地轧,一遍一遍地翻,一天下来,等把打下来的粮食运回家,装进仓,天也就黑下来了。吃过晚饭,劳累了一天的庄稼人,也就早早进入了梦乡。
几天来,程哲没有闲着,总有些因牲口不好使唤的人家,借用他的马拉石磙子,他总是痛快地答应,不仅借给了马,有时连人也跟过去帮工。干活的同时,他也在分享着庄稼人丰收的喜悦。
这两天,他在帮屯里阮姓的孤寡老人打场。看上去两位老人都七十开外了。程哲来帮工,老人感激不尽,说啥也留程哲吃晚饭。等程哲帮老人把场院的粮食运回倒进仓里,又吃完了饭,已经很晚了。
回来后,他又要喂马,又要烧火炕,忙活了好长一阵子,刚脱下衣裳要睡觉,就听见屯子里的狗汪汪地叫个不停。他披着衣裳来到院子里,听见全屯里的狗都叫起来了,并且伴有不少人走动的嘈杂声。他忙返回屋里穿好衣裳,待他再出来要看个究竟时,门口已站着几个端枪的人。端枪的人不容分说,押着他向屯里走去。
屯子里一片乱轰轰的,屯子惟一的一条南北主道上,堆满了人,有几十个持枪的人看押着。屯长点头哈腰地向这帮人说:“有事好说,有事好商量。好汉们先到家,喝点热茶,歇歇脚。”
屯长心里是有数的,前些年每逢到打场的这个时节,山上的土匪就要下来要粮要钱,不是这个屯子倒霉,就是那个屯子遭殃。可这二年这一带挺消停,没听说有土匪下山,今年怎么突然冒出来了。街上的人,被土匪看押着向屯长家走去。
屯长家的三间大房子里,点上了七八支蜡烛,屋里还是蛮亮堂的。一个黑煞神模样的人坐在椅子上,这人看上去四十岁上下,个头不算高,头光秃秃的,肩膀宽宽的,身体硕大,脖子短得好像肩膀上面就是脑袋。他坐在椅子上,椅子也显得满满的。他对一个也是胖乎乎的稍些年轻的人说:“墩爷,说说咱们的来意吧。”
“今天塔爷带着弟兄们顺道路过,遇手头不宽余,拐进屯子借点钱花。现在也打了场,粮食卖了也换成了钱。一家不多,现钱让带走的二十块大洋,没有卖粮的互相串换一下,实在拿不出的过几天再来的话,就要加码算上路费了,那就成了五十块大洋,到时一个子儿也不能少。抗拒不交的,没有好话说,人就带走吧!能不能保住性命,是不是残废,谁也保证不了。屯长给统计一下吧。”叫墩爷的二土匪装模作样地放出了狠话,他把插在腰前的短枪拔出来拿在手上,在人们的眼前故意晃来晃去。
屋里的其他几个土匪也狐假虎威地嚷嚷起来。
“塔爷喜欢痛快,都别磨磨蹭蹭的,痛痛快快地交出来,免得塔爷生气。”
“这里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别耽误了老子明天早上在镇上吃油条喝浆子。”
“时间长了,老子要待得不耐烦了,可要供老子抽几口,再弄来几个女人快活快活。”
屋里的人没有一个吭声,一个紧挨着一个,脑袋耷拉着,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开始还有人唉声叹气,几个土匪一阵瞎嚷嚷带吓唬,一个个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大家都拿眼睛在屯长的身上瞟来瞟去。
屯长也是浑身筛糠,强作笑脸在塔爷面前求情,“塔爷开开恩,这屯子不到百十户人家,打完场卖了粮的还没有,现在也没有买家呀,到哪弄大洋呀。黑灯瞎火的,去外屯子借吧,路也不好走。我知道塔爷来一趟不容易,我挨家挨户凑凑,凑出几十先拿着,带弟兄们到镇上喝喝茶,吃顿饭。塔爷千万开恩啊!”
二土匪墩爷先是拿枪顶着哈着腰的屯长,看样子有点生气,继而拎着屯长的脖领子恶狠狠地说:“你这个屯长吃了豹子胆了,敢在塔爷面前讨价还价,不要老命啦!”又把枪在那些蹲着的人头顶上挥动着,“你们听着,现在一个个都要来痛快的,说没钱交的站出来,看老子先拿他的腿练练枪法,他就会爬着回家拿钱啦!”
屯长依旧是战战兢兢地苦苦哀求,“我说的都是实情,这年头哪有余钱呀,甭说粮没卖,说算是卖了也得立马还饥荒,一年的花销可都是借来的抬来的高利贷。庄户人就指望这点粮食,交了田亩税还了饥荒,够一年的口粮就算烧高香了,请求塔爷高抬贵手,开开恩吧。”塔爷不说话,墩爷气势汹汹地踢了屯长一脚。
屋外的土匪也狗仗人势地吼叫起来,“别跟这帮不看事的费口舌了,这帮老屯就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干脆来点厉害的,给他们出点血见点颜色,一个个就都老实啦!”“敬酒不吃吃罚酒的,磨蹭时间的,加倍!加倍!”
老兰见二土匪老在自己的头顶上摆弄枪,就朝一旁挪了挪。“你是要带个头呀,好呀!”墩爷过去扒拉着老兰的脑袋,“说话呀!装哑巴了是不是?”
此时,老兰已经是浑身筛糠了,“我家刚开始打场,一粒粮食也没有卖,要命也拿不出钱来啊。”“是嘛,不给点颜色,不跟你折腾一下,钱是拿不出来了。那我就陪你折腾折腾!让你乖乖地主动交上来!”
二土匪向老兰的前胸踹了一脚,老兰仰面朝天倒在地上。程哲紧挨着老兰,下意识地拉了老兰一把,自己也往一边挪了挪。
二土匪又盯上了程哲,又去扒拉程哲的脑袋,说:“你还要打抱不平呀!快说,是不是你要带个头先交上呀!”程哲说:“我没有地种,是给人扛活的,工钱还没发下来。”
一个土匪小喽罗说:“他是屯前大院的,院子里拴着三匹马呢。”二土匪拍打着程哲的肩膀说:“用马抵顶两不找了,那马就归山寨了,塔爷等会儿就骑马走,省点脚力,享受享受!”
屯长赶忙出来打圆场,“他确实是给人扛活的,马是省城秦老板的收购站的,他就是一个赶马车的。”二土匪用手端了一下程哲的下巴,像攻下一座堡垒一样得意地说:“就这么定了,你给老板报个信,就说马归塔爷了!”
“要说自己说去,我要说掌柜的还以为是我把马给卖了,装进自己的腰包了。”程哲边说边站了起来,泰然自若地晃动了几下身子。这长时间二土匪还没有碰上一个犯上的,敢顶风犟嘴的,一下子火冒三丈,招呼了一声门口的土匪,自己一手拽住程哲的衣服,一手拿枪指着程哲的脑袋,看架势要对程哲动硬的了。满屋子的人,都为程哲捏着一把汗。
“太公由此过——”他一转身,将二土匪猛力一推,墩爷那大砣子的身子,就重重地压在了门口那几个土匪身上。在墩爷飞出去的同时,手中的枪也不翼而飞。塔爷面前的茶碗也到了程哲手上,他将茶碗向桌上一拍两半,向点着的蜡烛上一撇,屋里的蜡烛灭了好几根。屋里顿时暗了许多。
满屋子一片寂静。当人们再定睛看时,程哲已经站在塔爷身后。擒贼先擒王,他双手扶着塔爷的肩膀,塔爷使劲向上起了三起,只听到椅子嘎嘎作响,但虎背熊腰的塔爷硬是没有站起来。
只听程哲大声喊:“谁也不要动,谁要动一下,你们的塔爷就上西天啦!”土匪下乡哄抢老百姓的财物,都是手到擒来,哪里遇到过这种场面,全都呆若木鸡了。
只听程哲又在塔爷的耳朵边上说:“他们叫你塔爷,我也叫一声塔爷,有点对不住了,委屈一会儿吧,我有几句话要说,可以吗?”
被压在墩爷身下的土匪哇哇乱叫,墩爷也挣扎着要起来。又是一个茶碗成了几半,又有三支蜡烛灭了。墩爷再不敢动弹,所有的土匪也都原地不动,鸦雀无声。
塔爷的身上像压上了千斤,甭说向上起,就是坐着,整个身子也好像要塌下去。这会儿他已是汗流浃背,结结巴巴地说:“你说——你说,有话——好说。”他又对他的手下颁下命令:“山头上的都给我听好了,都老老实实呆着,听好汉说话,有违的,等着抽筋扒皮!”
“塔爷发话了,要你们耐心听着,你们就耐点心听着吧。先给你们说说种庄稼,咱就不说开垦土地有多费劲,就说种庄稼,先要起垅、下籽、间苗、铲草、收割、运到场院、打场,装袋子,这是丰收年景。一季下来,农民要出多少力,是一个汗珠子掉到地上摔八瓣呀。
你们倒好,张口就是几十块大洋,这要几亩地的粮食呀。你们这帮人里头一定也有种过地的,知道其中的苦,吃不了这苦,才上了山,成为二流子。可你们转身拿了老百姓的血汗钱,去吃喝嫖赌,你们自己说说,这还叫人吗!
假若你们辛辛苦苦种地,收上来的粮食,让别人抢了去,你们会怎么想?还有人口口声声要找女人快活,假若别人到你家门口找你的姐姐妹妹快活,你心里是什么滋味,你能答应吗。只要你还披着张人皮,就好好想想吧。这是其一。
人各有志,你们不愿辛苦,做起来了占山为王的勾当,这年头也不能说三道四。当了山大王,去抢大户呀,那些当了汉奸发了大财的,尽管去抢,没有人阻拦,还拍手称快呢。
再退一步,你们去抢地主老财,土豪劣绅,也没有人阻挡。再退一步,你去开妓院的,开赌场的抓上几个,这些人都有的是钱,你要他的命,他能不给你痛痛快快地拿钱吗?你跟这些土里刨食吃的庄稼人逞能,这算是人干的事吗?这是其二。
日本人在中国地盘上横行霸道,它的军需仓库里可是要啥有啥,你八面威风,去抢日本人的仓库呀,凡是中国人都会给你竖大拇指,一定会把你当功臣歌功颂德。可是,你见了地主老财,土豪劣绅尿裤子,见了日本鬼子抱头鼠窜,对付土里刨食的庄稼人倒来精神来能耐了。你们这号人能叫人吗,还能叫中国人吗?这是其三。
庄稼人真是不容易,眼看着日本开拓团就要进驻,他们的地统统都要被收去,老百姓已面临着走投无路,你们起码应该有点同情心吧。屯里人眼下就打了这点粮食,家家有老有少,他们也要活命呀。
风高放火,夜黑杀人的勾当,以后最好不要再干了。俗语说天地良心,人在做天在看,人生境界真、善、美,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但生在这个世上,起码要做个自食其力的人吧。”
这时,程哲晃了晃塔爷,又说:“塔爷,你可能认为我搅了你们的好局,这没关系,我会奉陪到底!我的命会顶你大半个山头的。不过我的命你轻易拿不去,我要留着,留着做点应该做的事。塔爷,我要回去喂马了,最后奉告一句,你要走,就别再回来,干点你应该干的事。你要走,恕不远送,我先告辞啦!”
程哲把枪在手上翻动了一下,没有人看得见他已把子弹退出来,装进了口袋。他把枪扔给了二土匪,大摇大摆地走了。
过了好一阵子,塔爷才回过神来,他也算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人,但这场面他还是头一遭经历。他暗想自己也算打了半辈子猎,到头来还是被老鹰啄了眼睛。这年轻人不简单呀!不光身手不凡,话也说得句句在理,服了,服了吧。——他是军统特工、中共特派,还是绿林好汉、武林高手,不对,是神行大侠吧。真是令人难以琢磨透啊。
塔爷终于费力地站起来,忍着浑身酸疼舒展了一下身子,更觉浑身难受,尤其肩膀子酸痛得厉害,胳膊也抬不起来,浑身像散了架一样。
塔爷一时虽身子还疼痛难忍,但开始说起人话……
末了,他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墩爷,撤吧。”
塔爷走在前头,土匪一个个像泄了气的皮球,耷拉着脑袋紧跟着。墩爷走在最后,身边有几个贴心的弟兄护卫着他。他一口一口叹着气,“真别扭,真郁闷,真晦气啊,这天外有天的事,竟让咱们碰个正着,输得太惨啦。要是塔爷能放话,下半夜咱们几个杀他个回马枪,搬了这个拦路虎,拔掉这个眼中钉,再放它一把火,烧个干净,也算出口恶气。”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一直在琢磨,自己怎么就一下子窜到了门口。枪在自己手上,怎么没有感觉到硬夺,枪就不在了。真是怪事,真令人难以费解。想到这里,他的后脊梁直冒冷气,不再言语了。
“塔爷服过谁,塔爷都服了,咱们就不要节外生枝了。那人确实有神奇绝招,不能叫劲了,弄不好两败俱伤,合不来。再说,咱们投了塔爷,若惹塔爷生气,往后也不好混啊。再别打什么主意了,快走吧。”手下说着,簇拥着墩爷走过收购站。
程哲回到收购站,又拿出了那“铁家伙”,踩着马车腾地上了马棚。他趴在马棚顶上,观察着这帮土匪的动静。像屯子里人常说的约摸有几袋烟功夫,这帮土匪从屯子里走出来,路过收购站也没停留,灰溜溜地马不停蹄地走了。
程哲猜想这一夜是不会有事了,但他还是警惕着,他拿了床被子,到马棚的铡草间蹲了下来,把被子披在身上。
屯子里的人一窝蜂似的跑过来,他们惊吓、喜悦、感激、赞叹、不解……极其复杂的心情溢于言表。程哲把他们都劝了回去。
屯子里家家都点亮了灯,见过惊险一幕的参加开会的人都在向家人讲述着程哲,俨然把程哲当成了神,当成了一个神话讲述着。——看来全屯的人这一夜是不想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