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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过后，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还未到清明，杏花就开了，开得鲜艳。桃花也含苞待放。夜里一场淅淅沥沥的细雨，让人一早起来，感觉空气湿润清新。易老伯在院子里喊：“我出去啦。”女儿在屋里应答：“知道啦。”
近来，易老伯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心情也好，每天早晨他都要出去活动活动。离家不远，就有一个面积不大的公园，虽然现在已无人管理，但几片树林子依然还在。早晨总有一些人在林下晨练，易老伯就是常客之一。
过了正月十五，易炽焰看到爹爹的一些老友常去小公园，就跟他们说以后去的时候，也约上爹爹，老友们满口答应。约了几趟，爹爹有了兴致，也就自己去了。这让易炽焰很高兴，要不在家整天躺在炕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可把易炽焰给愁坏了。
爹爹在年前又受了一次日本人的欺辱，才躺在炕上的。腊月二十五，家家大扫除。爹爹跟女儿说，老宅不用说，那店铺后院咱住的地方，该过去清扫一遍，年除夕再去贴上对联。爹爹去了，清扫完了，回家路过老宅大院的时候，被门口的日本武士认了出来，接着就嘲笑起爹爹来。
这个说，微山的武馆馆主，如今成了缩头乌龟了，从没见施展过拳脚，不会过去就是扯狗皮当大旗吧。那个说，听说摇身一变当了杂耍班的班主了，不过不是耍猴的，还是弄只猴，当耍猴的班主吧。……爹爹只能任凭嘲弄。这还不算，有几个上来动了拳脚。爹爹气愤至极，挡了几下，几个日本武士都仰面朝天了。
这时，院里呼啦出来一帮浪人，对爹爹大出打手，爹爹只能招架，只能挨着了。爹爹想过拼上老命弄死几个，但一想到剩下女儿一个人，这年她怎么过呀，就又一次认输。又和上次一样，又气又伤，到家就病倒在炕上了。
爷俩的早饭很简单，一粥一饼加一碟小咸菜。易炽焰做好了饭，在镜子前略略梳扮，继而到门口张望，见爹爹还不见人影，就回到小院静坐着。她在想，爹爹还能够带着杂耍班演出吗，她可是早就盼望着出去演出了。
天天圈在这个借住的小院子里，让她心烦意乱。她的眼前，不时显现出程哲忧郁的眼神，她的耳边，不时响着程哲铿锵激昂的话音。也许出外演出会好些，忙里忙外的，思绪会冲淡一些，但爹爹的身体倘没有完全复原，她怎么能提演出这个茬呢。
爹爹精神抖擞地从外面回来了，嘴上还哼哼着锣鼓家什的点儿。易炽焰已经很长时间见不到爹爹这个高兴的样子了。她麻利地把饭桌放在炕上，把粥给爹爹盛上，又把饼放在爹爹跟前。
爹爹临坐下吃饭时，比试了一个演出前打场子的动作，接着坐下来说：“咱们易家班该开张了，吃完饭你去你几个小姐妹家看看，让她们有所准备。我在家收拾一下，过几天就出去演出吧。老友们早就在说，还是把易家班张罗起来吧。”
易炽焰应着，拿眼打量着饶有兴致的爹爹，这一大早出去是碰见喜鹊喳喳叫了，怎么一下子就定下要演出的事了。易炽焰虽也掩饰不住高兴，但很快就担心起爹爹的身体来。
这事以前可从来没有提过呀，以前来家串门的人一说到演出，爹爹还直摇头说身体撑不住，今儿这是怎么了。她赶忙说：“还是等爹爹身体好利索了，再说演出的事吧。这才刚刚好起来，一旦你身体吃不消，我姐姐也不依我呀。”
易老伯今天早上碰见几位老友，他们是老感情。老友们生怕他受了日本人的窝囊气，再窝在家里，早晚会窝囊出病来。因见他身体已无大碍，便七嘴八舌地鼓动，让他快些撑起易家班。说远了去不了，在城边子村庄演演也好。
易老伯被感动了，说自己也在寻思这事，只是没拿定主意。众人劝，吃饱饭，他向老友们说，就听你们的，不几天就响起锣鼓，就按你们说的先在附近的村庄转一转。
易炽焰从心底里盼着演出，但当爹爹真的说要出外演出时，她心里又不安起来，她一再劝说爹爹演出的事还是再往后拖一拖，并说她要到姐姐家去一趟，跟姐姐商量商量。
易老伯看着眼前孝顺的女儿总是一千个担心，一推碗筷说：“我身板结实着呢，你们不用担心，以前有点蔫巴，是气不顺，老友们说了出去演出正好宽宽心，有什么不好？你这几天啥也别干，就管找人，我收拾好家里的事，就去你姐姐家，你去了恐怕也说不通。”
见爹爹说得坚决，易炽焰只好听从了，说：“那吃完饭收拾一下碗筷，我就去了。”爹爹嘱咐说：“路上小心。”易炽焰答：“没事的，我不走大街，串街边的小巷。”
她把红色的风衣披在身上，又拿上剑，裹在风衣里。她想，小姐妹们要是高兴了，要练一练，那就陪着练上一个时辰。
想着很快就要见到小姐妹们了，她高兴起来。她想，小姐妹听到这个消息，一准会更高兴，一准会向她问这问那，一准会蹦起来，跳起来。
她这才看到街旁小院里的杏花上，蜜蜂嗡嗡地飞舞着。她这才感到花香弥漫在街上，沁人肺腑。她这才感到春风吹拂着脸庞，暖暖的，好舒适。她下意识地理了理头发，脚步也加快了。
是的，小姐妹们早就着急了，春节时她们结伴过来拜年，看到班主没有说年后演出的事，谁也没敢问起。正月十五的前几天，她们又结伴而来。因为往年十五前后的庙会、灯会，都是人多热闹的时候，她们都去演出，这次来也是有意打听演出的事，但班主还是没有说起。易炽焰送她们出院时说爹爹仍在吃药，拖后一段时间再说吧，小姐妹们也就不再言语了。这又过去了这长时间，小姐妹们一定在家盼着呢。
她朝前走着，前面不远就是小凤的家了，她想先到她家告诉她。小凤十四五岁，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进杂耍班就是为了混口饭吃，她全家人早就盼着杂耍班开张了。迎面碰见小凤的二婶，她向二婶说爹爹要她去通知一下小姐妹，过几天就要演出了。
二婶说，小凤是不能演出了，小凤家里摊上了事。看二婶一脸悲哀的样子，就问二婶怎么了。二婶说，她这几天一直在小凤家，小凤家可真是塌了天了，小凤的瘸腿爹爹和哥哥死了，一家人哭得死去活来，大闺女怕娘俩在家寻死上吊，就接走了。
见易炽焰疑窦重重，二婶说，小凤的瘸腿爹爹和哥哥被骗去修碉堡，一干就是半个来月，不但不给工钱，又不给吃饱，听见有人半夜里要逃跑，他爷俩也跟着了。有跑出来的，也有没有跑出来的。由于瘸腿爹爹的拖累，他们爷俩都被逮了回去。那还有好啊，人被打得皮开肉绽，又关进牢里。
待鬼子督促工程进度的时候，监工的汉奸就拿这些逃跑的当挡箭牌，说这些人煽动怠工，煽动逃跑，耽误了工期。鬼子为杀一儆百，就把逃跑的统统拉出去枪毙了。还亏得有人报信，把扔在沟里的人，抬了回来，昨天下的葬。这鬼子汉奸，也太歹毒了。
易炽焰辞别了二婶，小凤那在班里懂事又可爱的模样，不时出现在眼前。小凤家的事让她很震惊。她的心情异常沉重。好好的一家人，日子虽过得艰难一些，但毕竟是一个完整的家呀。可转眼间一个家就破碎了，剩下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子和一个小闺女，往后的日子可真就难了。
可怜的小凤，面对失去两个亲人的巨大的悲痛，她可怎么能承受得住呀。易炽焰想等她回来，约上小姐妹去看看她，或者把她领到自己家里来，让小姐妹一起陪着她。
此时的易炽焰，已经不想去其他小姐妹家了，她想赶快回家跟爹爹说说。演出的事，还是推迟一下，等小凤回来再说吧。小凤跟着杂耍班，有一帮小姐妹的陪伴，总会好些。再说，如果小凤回来了，听说杂耍班演出走了，她会更伤心。
她向前走着，待要拐进下一个胡同时，看见一辆三轮摩托车停在路旁，三个鬼子在一棵杏树下折杏花。鬼子说着中国话，这中国的，杏树东一棵西一棵的，花也稀稀落落的，看还是好看的，但远比我们大日本帝国的樱花差远了……
易炽焰看到鬼子，一惊，倒退了几步，下意识地握住剑，她想赶快原路逃离。但一个鬼子已经发现了她，“那边红花女郎的有，赏红花女郎的干活！”两个大腹便便的鬼子立马奔过来。另一个长脸鬼子见人已跑远了，就跨上摩托，摩托一声轰响，停在了易炽焰前面。
鬼子跳下车，与奔过来的鬼子形成了夹击之势。易炽焰不得已停住脚步，长脸鬼子已近在咫尺。这是真正的冤家路窄，狭路相逢，易炽焰亮出了剑。但这几个都是日本浪人，身上有些功夫，哪把一个区区小女子放在眼里，想把花姑娘搂在怀里的急切欲望，促使他们在缩小着夹击的距离。
易炽焰从小学剑，这把易家剑，在她手上还没沾过血，没开过杀戒。眼下这当口，已是死活难料的危险时刻。她要一试祖上的剑和祖传的剑法了。仇恨入心要发芽。为小凤一家报仇，为爹爹的受辱雪恨，一腔愤怒，让易炽焰力量倍增。
长脸鬼子先扑上来，她一蹲，向上就是一招霸王剑，剑刺进鬼子的胸膛，待鬼子的身体要压下来的一瞬，她剑向外一甩，随即一个侧身，鬼子又剑断肋骨，跌在地上，没了气息。
两个大腹便便的鬼子见同伙倒在了一个小女子的手下，大声哇啦着，疯狂扑上来。易炽焰一跃而起，照准靠前的一个就是一招霹雳剑，剑直插进了鬼子脑袋，她用力向旁向前一拨，自身向相反的方向一退，冒着脑浆的鬼子扑腾砸地，绊得另一个鬼子踉跄前行。易炽焰从背后就是一招气贯穿甲，鬼子被穿透胸腔，趴在地上，腿也没伸就一命呜呼了。
三个日本浪人就是从易家大院出来，闲来郊外赏花的，没想到命就断送在易家剑上。
易炽焰不曾想到自己平生还能开杀戒，更不能想到第一次杀人，就杀死了三个鬼子。在她看来，这三个鬼子，和占她家的那些鬼子都是一路货色，都是一个德性。这些鬼子该杀，因此也就没有了杀人后的极度惊悚。她收了剑。当她看到自己身上溅满了血迹，她感到一阵恶心，更感到好险。幸亏鬼子没带枪，要是带了枪，她这易家剑和易家剑法也是不顶用的。
同时，她也感到奇怪，事到临头容不得多想，但怎么事后却生出这么些后怕来。她逼着自己镇静，忽然想到这里已是是非之地，必须赶快离开。好在她穿的衣服是红色的，看上去很脏，但血迹倒是显现不出来，这逃脱就容易了。她告诉自己一路上要镇静，镇静，再镇静，她以若无其事的姿态，原胡同返回了。
走过一个胡同，刚刚拐进另一个胡同，砰！砰！砰！传来枪声。易炽焰一顿，她想鬼子这么快就知道了刚刚发生的事，这不太可能？。她警觉地张望着。看见街上本来就稀疏的几个人，都在脚不择路地往家跑。有人还向易炽焰打招呼，示意她赶紧进院子里躲起来。
易炽焰躲进小胡同里。她站在胡同口的一侧，探头警惕地望着街上，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有一辆装着木箱子的人力车放在那里，她躲向车后。
这时，街上一个中年人和一个青年人拼命地跑过来，普通老百姓的衣着穿戴，但手里握着枪。中年人跑在前，青年人殿其后。中年人像是受了伤，一只手攥着还是捂着另一只胳膊。
后面紧追不舍的人，一眼就看出是皇协军，一个手持短枪的，一帮端着长枪的，看来已追出很长的路，都在咬牙瞪眼地向前奔着。持短枪的说，皇军有令，不许开枪，不要怕，他们已经没有子弹了，而且也有伤在身。捉活的，一定要捉活的，捉活的皇军有赏。
被追赶的两个人离胡同口很近了，那个受伤的中年人忽然向前踉跄了一下，青年人赶紧连扶带拽，中年人没有倒下，继续向前跑。青年人却放慢了速度，看样子他要与赶上来的皇协军决一死战，皇协军见人站住了，一怔，更凶猛地冲向前来。
易炽焰见状，大喊：“快进胡同！”
就在那两个人拐向胡同的霎那间，易炽焰推起人力车，用尽全身力气，迎着皇协军将人力车推掷出去。前头的一拨皇协军躲闪不及，一齐被绊倒在地，后面的一拨皇协军不明突如其来的变故，傻傻地停顿下来。
中年人喊：“宰了！都把狗日的给宰啦！”他跃到被绊倒的皇协军堆里，一阵猛踢。嘴里说着：“你们这些铁杆的二鬼子，见阎王去吧！”青年人冲到后一拨的皇协军堆里，先是一阵拳脚，有几个皇协军被打倒在地。他随即夺过一枝带刺刀的长枪，虽刀刀见血，无奈皇协军人多势众，把他围在中间，他即将被生擒。
易炽焰见状，持剑冲向前来。十八招易家剑法仅用了七招，皇协军就都已中剑，有的被刺喉，有的被刺胸，有的被刺腹，有的少了胳膊，有的少了脚……没死的在地上呻吟，在地上打着转嚎叫……
中年人喊：“鬼子马上就追上来，快让女杰进胡同！”青年人拽上易炽焰进了胡同。中年人又喊：“下枪！准备迎击！” 青年人又一跃而出，用刺刀把活着的皇协军一个个刺了个遍。随即两人边下枪，边把皇协军的尸体拖进路旁沟里。随后躲在胡同口。
鬼子追上来了，有十几个。这帮鬼子根本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可能还以为逃跑的人，已经被皇协军活捉了。他们知道被追赶的人只有两个，打光了子弹，又受了伤，只能束手就擒。
中年人使用短枪，青年人使用长枪，待鬼子近了，枪声响起。鬼子暴露在大道上，又没有防范，一个个成了活靶子。鬼子有的头上开花，有的胸腔中弹，连个回去报信的也没有留下。
易炽焰躲在胡同口的墙角，目睹了这瞬间发生的战斗场面。鬼子汉奸都被解决掉了，她的第一感觉是解气、解恨。皇协军认贼作父当汉奸，该死，小鬼子烧杀掳掠草菅人命，该杀。一时，眼前这两个看似普普通通的庄稼人，让她肃然起敬。
中年人吩咐，“快过去检查一下，一个活口也不留，把能带的武器带上。”青年人用刺刀，扒拉着躺地的鬼子。这时，一个中弹在地的鬼子，正挣扎着掏身上的枪，易炽焰见状，飞剑出手，直刺那只掏枪的胳膊。青年人气呼呼的，用刺刀把鬼子一个个捅了个遍。
中年人走近易炽焰，说：“小妹妹，谢谢你，你身手不凡，搭救了我们。今天消灭鬼子、汉奸的功劳，都应该归功于你。你小小年纪了不起，你是我们从没见过的女中豪杰，看你这身行头，就是当代的‘花木兰’。我们不会忘记你，有机会一定重谢！”
说话间，他不住地打量着易炽焰，突然好像在易炽焰身上发现了什么秘密，惊讶地说：
“好！好！我忽然想起来了，我认识你。我们曾挤在人群里看过你的演出，当时有人夸你是天女下凡，有人说你是红衣剑女，认得！认得！以后一定会当面感谢!”
“一切都妥妥的，该缴获的也都带上了。”青年人两个肩膀上都挎满了枪。“那咱们都赶快离开吧。”中年人临走，又对易炽焰说：
“小妹妹，你也要赶快离开这里。今天的事，你不用怕，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是你帮了我们，即便有人看见，他们也不会也不敢声张的，群众都是憎恨鬼子、汉奸的，都是向着我们的。快离开吧，后会有期。”
易炽焰一溜小跑，跑到了胡同的另一头。那两个人去了哪，她就不知道了。城边子的胡同她都走熟了，她好像不经分辨就拐进一个胡同又一个胡同，直奔家而去。她庆幸自己有生以来做了一件大事，这对一个同龄的女孩子来说，她的这次举动，的确称得上是一件石破惊天的大事。
鬼子霸占了她家大院，让她爷俩寄人篱下，虽然老武友是热情相助，但寄人篱下的感觉总是挥之不去。老父亲无缘无故一次次受辱，她更是气愤不已。更让她难以容忍、无法面对的是程哲毕业后即可奔赴杀敌战场，这一切，都归之于中国地面上有鬼子、汉奸在横行。
今天，她敢于亲手杀鬼子，杀汉奸，并参与了一个战斗行动，这是她走出家门时没有想到的。这或许是一次偶遇，一次冲动，一次不得已而为之的行动。但这也许就成了开始，以后再碰上这样的事，她也一定会让剑出鞘的。她想，无论如何，程哲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夸赞她的。她的耳旁响起了程哲的话：
作为一个军校的热血青年，没有理由不上战场，没有理由不加入抗战的队伍。
易炽焰默默念着，心上人啊，你宁愿以牺牲青春甚至生命为代价的选择，会令每一个人敬佩，我亦如此，——你是一面镜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