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屋后,程哲边泡茶边说:“先在这歇一会儿,一路上渴了吧,先喝水歇着,我去北屋生起炉子,等屋里暖和起来,再过去。那屋大,敞亮。我一个人的时候,不在那大房子,大房子烧火少了,不热乎。我生起炉子就去做饭。”
秦可昕说:“我们吃过午饭了,吃的馄饨。”程哲说:“那我生起炉子,就准备晚饭,晚饭早点吃,你们也好早些休息。”何叔说:“这也就是两点多钟,再说也用不着麻烦,家常便饭就行。”
程哲说:“这大正月的,你们又是大老远来的,总得有点年味吧。我这里还真有城里稀罕的,是冻货,需要拿出来缓上一阵子。我先去啦。”何叔也跟着程哲走出来,说:“坐车到镇上,到这里又不远,没感觉累,我看看咱这收购站,看看这屯子。”
这时,屋里只有秦可昕一个人。她打量着程哲的住处,其实这是一个二间房的饲养室。外间放着的铁桶、大勺子之类,大概是喂马、饮马的用具。还有几样锅碗瓢盆,看样子是他自己吃饭的时候,就在这里简单对付了。
里间的炕上,铺着陈旧的炕席。炕头上卷放着一个行李卷。炕头的间壁墙上,挂着几件褪了色打着补丁的衣服,一看就知道是干活的时候,要套在外面的。炕梢放着一个大木箱,黑黝黝的,又老又旧,都看不出木质的纹理了。炕梢还放着一张小饭桌,桌上有剩的饭菜,可能是他在吃着饭,屯里的人来了,也没顾得上收拾起来。
——他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简陋的环境里,一股心酸涌上秦可昕的心头,她眼睛有些湿润。
程哲在仓房里翻腾着,拿着大砍刀在木墩子砍冻货。秦可昕不声不响地来到仓库。程哲一时没有看见。秦可昕说:“一个大活人来了,也不抬头看一眼。”程哲这才看见秦可昕站在门口。
她脱去了风衣,也脱去了那身素白的,换上了程哲去她家吃饭时穿的那套衣服。程哲说:“这剁肉叮叮哐哐的,真没太注意。北屋这回可能暖和了,你去北屋吧。这里阴冷,看这肉都还冻着。”
秦可昕说:“我来帮你,等完事了,一起回屋。”程哲说:“你可别伸手了,这就好了,端出去,倒上凉水,一个多小时就能缓个差不多。”
两人回到屋里的时候,何叔还没回来。秦可昕问:“回来的路上听兰小翎说,你今天也去大石岭了?我还在大街上逛了半天,没有碰到你,真是没有福份,要不坐你的车来多好呀。”
程哲略略一沉,说:“我上大街走出去不远,想想没什么事,就折回了大车店,怎么会碰上呢。要是知道你们来,说啥也要拉上啊。”秦可昕笑笑,忽又变了个神秘地且担惊受怕的口吻说:“街上响起枪声的时候,当时我就在不远,可把我吓坏了……”
程哲急忙打断她的话,“以后遇到这种事,要赶快躲开,这是最重要的,事后最好是‘不在场,什么也不知道’。”
“枪声大作的时候,你在附近吗?”秦可昕要探究她想要探究的。程哲说:“正是听见了枪声,才急急忙忙赶车走了,以后什么也不知道啦。”
秦可昕当然还想步步深入,但她已看出程哲是不愿意提街上的事的。她想,那就以后再探究吧。
这时,何叔回来了,程哲说:“我去看看冻货缓得怎么样了,我该去准备下厨啦。”
程哲说着去抱木柈子生火。“你还会炒菜?要不来个一锅炖还省事。”秦可昕说。程哲抱来木柈子,又去拿松木明子做引柴,说:“那怎么行,总得炒上几样,炒熟是一定的,但可口不可口就另说了。”
程哲去忙活了。秦可昕想着程哲平时生活的几乎是杂乱无章的小屋子,也想着眼前的程哲,也留意着他又抱柴禾又生火的做派。
——这是兰小翎说的那个让土匪俯首的程哲吗?这是她疑团里的黑衣人……程哲……怎么解释呢。——天壤之别……十万八千里……都不准确,那又该用什么词呢。
她劝自己不要再想了,赶快去给程哲当个帮手,看看他怎样炒菜吧。
……
“开饭啦!”程哲在北屋喊。北屋一排好几间正房,一头几间是收购站的营业室,另一头几间是厨房、住处。屋里的火炉子烧的是木柈子,木柈子烧炉子,升温实在是太快了,满屋子暖烘烘的。
程哲对走进屋的何叔说:“年前人都回家了,这屋我也基本上不过来,不过一生起炉子,就很暖和,咱们就在这屋吃,这里桌椅都是现成的。”
“没想到程哲做菜还挺麻利,我想当个帮手都不够格,这吃现成的,有点不好意思,只好来盛菜啦。”秦可昕说着端上一盘菜来。
程哲正擦着桌子,接过菜放在桌上,让何叔和秦可昕坐下,说:“谁也不用动手,让我来上菜,好报菜名呀。”说着就进了厨房。他每端出一个,就喊一声,这是烀狍子肉,这是香辣野猪肉丝,这是油炸树鸡,这是清炒猴头蘑,这是凉拌薇菜,这是芥末拌黑木耳,还有一个是野鸡肉炖蘑菇加粉条子。
秦可昕说:“这么丰盛,在乡下也吃大席呀,还做得这么快,你还真有两下子。”“何叔初来乍到,理应款待,但以后我们是同行,还能担待。你是东家,又是高贵的大小姐,哪有慢待之理。”程哲半开起玩笑来。
“这说的是什么话呀!想不想叫人吃了,再说高贵,再叫大小姐,不吃啦!”秦可昕起身,离开桌子。其实她也没有真生气,她是打心底里不愿听程哲这样称呼她。
程哲只好站起来,双手去推秦可昕坐下,说:“跟你开玩笑,你要不吃,我这不白忙活了吗?”
他又说,这些都是屯里的猎户给的,让过年吃。过年的几天,又有人家叫去他们家吃饭,就算吃蹭饭吧,因此这好东西就一直放着,就等着客人来吃呢。他们送来的时候,有的都做成半成品了,现在就是回回锅,只有几样是冻着的,缓冻耽误了些工夫。
说话间,程哲又拿出一桶酒,先给何叔倒满了一杯,自己也满上了,又给秦可昕找了个带花的小酒杯,也满上了。他招呼着动筷子,“尝尝这山村里的年味,边吃边喝,喝上一点酒,晚上迷迷糊糊的,踏踏实实的,睡上一宿,解解一路上的疲乏。”
“何叔,先敬你。当地人说,不出正月,年就没有过完,给你拜个晚年。以后,咱们就在一起了,不用客气。秦可昕呢,城里的大学生,没到过这山沟里,习惯也好,不习惯也好,我想总会感觉一切都是新鲜的,也祝大学生春节快乐。”
见秦可昕又要站起来,程哲先于她站起,示意她坐下。又继续说:“欢迎你们的到来,你们的到来,这是我不曾想到的,是一个惊喜。今天我很高兴,应该提议共同干一个,但这酒有度数,就喝上一口,是这个意思就行了。不然干了这一杯,菜也就省下了。咱们以吃菜为主。”
程哲先喝为敬。何叔说了几句程哲辛苦的话,也喝了。秦可昕呢,刚才程哲的一推,让她顿感一阵温馨袭上心扉。她更是主动,也没看他俩喝了多少,自己端起杯就是一大口,呛得立时站起来,离开桌子咳嗽了一阵。何叔说:“这酒和城里的酒不一样,这是农家自己小烧锅烧出来的酒,叫小烧,闻着有点麦麸酒曲的正味,又辣又有劲,很冲的。”
秦可昕缓过劲来,擦着呛出的眼泪说:“看我这没出息的样,可别笑话我,这都怪你,事先也不介绍一下,是不是有意让我出丑,让我难堪啊。”程哲说:“这里屯子里的人有句俗语说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你再大点口直接干了就好啦。”秦可昕马上说:“拿我开涮不是……”说是说,程哲的几句风趣幽默,倒让她挺开心的。
程哲一边让着何叔,一边说:“这女大学生饭桌上不免有些腼腆,这乡下的饭桌上没有规矩,怎么以看为主呀。”秦可昕又不让他称自己女大学生……程哲赶忙向她碗里夹菜,说这菜吃了补脑子聪明,那菜吃了健美漂亮。秦可昕美滋滋地说:“你和何叔喝吧,我可要一次沾一点,慢慢喝了。这菜我也自己来就行了。”
吃了一会儿,程哲跟何叔介绍说,这里有两间住处,住哪间都行,行李都是现成的,要是感觉冷,炉子里再加点木柈子。他又对秦可昕说:“我已对阮大娘说了,你到她家西屋住,她家就是老两口,屋子又干净又宽敞,大娘早给烧上炕了,不会冷的。”
吃过饭,程哲提上箱子,说:“我送你过去,早早休息吧。”秦可昕说:“这就打发走啊,那好吧,客随主便。”走出收购站大门,秦可昕望着大门上的对联说:“这对联我一来就注意到了,正合收购站的意境,书法也有气势,写得真棒。等我回去时,告诉父亲,说你在收购站里一切都做得周全,与屯里人也处得融洽。等一会儿还有好消息告诉你呢。”
进了阮家的院子,阮大爷阮大娘热情地招呼进屋。坐在阮大娘的炕沿上,说了一会儿话,阮大娘就领着来到了西屋。安顿完了,程哲起身要走,秦可昕说:“你忙着回去干什么,我没有喝醉吧。”阮大娘说:“天早着呢,你就陪着闺女说一会儿话吧,我回东屋去啦。”
屋里很暖和,秦可昕又喝了酒,她感觉身上热了,把脱下的外衣挂在墙上。一件可身的粉红色的毛衣把脸庞映得绯红,她拢了拢头发说:“大半个学期没有见到你,一直盼着放寒假,放了寒假因事又耽误下来。想过了春节就过来,可一直搭不到便车,可把我急死了,直等到今天才有便车。我有满腹话要跟你说呢。”
“你怎么在这个季节来,正是春寒料峭,这大山里满目萧条,有什么好看的。春暖花开的季节,一派生机,那个时候来就好啦。”程哲有意避开秦可昕的话茬,看样子他随时要走。
“春暖花开没有时间呀,我感觉有你在,就有生机。”秦可昕做了个让程哲坐下的手势。程哲没有坐,竟退至里屋的门口。
“看出来你是急着回了,有话问你,不然这一宿也睡不好。”秦可昕央求着。
“你快说,我还要喂马呢。”程哲答应着。
“可要诚实。”
“什么事呀,说呀?我哪会耍滑头。”
“上午我看见你,你怎么进了寿衣店,后来到房后再没出来,看见出来个黑衣人,你看见这个黑衣人了吗?”
“今天是去了镇上不假,你说的什么黑衣人白衣人的,我一概没注意,我注意那些干什么,我是去给马挂掌的。”
“镇上响起枪声的时候,你在附近吧?”
“我听到枪声,怕惹上是非,赶上车就返回啦。”
“镇上的鬼子、汉奸听说有被用盘子砍死的,更多的是被枪杀的,知道吧?”
程哲没有马上回答,他想她上午一定在镇上的大街上了。他脸上现出了严肃,说:“鬼子、汉奸被杀,杀了就杀了呗,鬼子杀人,鬼子被杀,时有发生,不足为奇。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就这事呀,那还是放下吧。懂我的意思吧?”
秦可昕听着,说:“我懂你的意思,只咱们两个在,才问你,我猜出点端倪,你放心好了……”
程哲打断了她的话,“知道了,我要走啦。”
“你急什么呀,你怎么不问问我……学习了,业余时间……”秦可昕多么希望程哲不走,但她一时又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留下来。
“真的急着喂马呢,明天见。”程哲说走就走出了屋门,秦可昕不情愿地跟出来,看着他出了院。
兰小翎吃过饭去收购站,见程哲不在,转身往回走,迎面碰上了程哲。她问:“你去哪儿啦?”程哲说:“去阮大娘家了,给秦可昕安顿住处。”“走,咱们一起再过去玩一会儿。”兰小翎挡着程哲不让走。
程哲说:“何叔新来乍到,总得一起说回话吧。”兰小翎不再坚持,说:“下午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跟我说‘对不起’,这哪是跟我说的话呀,以后不许再这样说了。一个屯住着,多生分。”看程哲笑了,她就低头不好意思地走开了。
回到收购站,程哲与何叔唠了一阵子。何叔说,一路上还算顺利,只是街上响起枪声的时候,大小姐正去了街上,还真替她担心,不过还好,她及时赶回来了。
程哲听见有人进了院,他让何叔早些休息,走了出来。一看是陶男,急忙与他进了屋。陶男说他下午又去了一趟镇上,是与黎江商量后去的,想觉察一下鬼子、汉奸的嗅觉,看看街上有没有什么动静。在镇上待了大半个下午,天快黑了才往回走的。他说聚义楼的事发生后,有的汉奸去了县城,有的汉奸把死了的鬼子抬到了乡公所。后来,县城来了一车鬼子,在饭馆的楼上楼下看了个遍。
店老板说自打开拓团的这些人来到镇上,就在这里一天三顿饭,已经好几天了,一直也没有什么征兆。今天中午刚开席,突然闯进一个黑衣人,还没看清,人径直上了楼,瞬间事情就发生了,黑衣人也不见了。楼下的皇协军都在,这么多人都没反应过来,他忙着做菜上菜,就更不能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了。鬼子也没有深究,拉上鬼子的尸体,还抬走了一张桌子,赶回县城了。
陶男说着,竖起大拇指,赞叹起程哲高深莫测的作为。他说他与黎江赶车出了镇子,在大河边黎江让他顺着小河沟溜到饭馆房后,好接应引路。知道楼上的那几个鬼子汉奸很快就会结果性命,没太担心。只是响起枪声的时候,又担心又后悔,不知如何是好了。一个人干出这么大个动静,还干净利落,真让人难以想象,难以置信。
程哲说这件事以后会有两种可能,一是进驻镇上的开拓团暂时不会有动静,但树欲静而风不止。二是开拓团会加强力量。但无论如何这件事要到此为止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也一定要悄无声息。陶男说明白个中道理,必须留得青山在,又说他一会儿去约出黎江,跟他说一下。程哲很严肃地和陶男握了握手。
阮大娘点上一枝蜡烛,送过来,又递过来一个暖瓶。秦可昕哪里有睡意,她打开行李箱,拿出笔记本,沉思了好一会儿,把笔记本放在行李箱上,写起来。
期盼见到,终于相见了。在初进院子时,听有人喊“天上掉下个秦妹妹”,他们当然觉得突然,但对于我们,不应该感到突然吧,至少在我,可以说是蓄谋已久——还是换成期待已久吧。我知道冰天雪地的冬季,尤其是春节前后,你进城的可能性很小,所以我就盼着寒假的到来,苦涩和温馨的期盼滋味,伴随我度过了大半个学期。
可盼来了寒假,又因事不能如愿,接着就到年根了……一见面的霎那间,我跑上去唐突地抱住了你的胳膊,是我期待已久又难以控制的情绪地迸发。你或许有些介意,我不介意,你也就不要介意了。
不曾想到在大石岭街上看见你,当无意中看到你的时候,我激动不已。我不能自己,要冲到你面前,结果冲出几步,又停住了。我突然萌生出一个念头,想看个究竟再说,于是紧紧盯着,结果没有盯住。当时,又感遗憾又感失望,不过后来从中揣测出一些特别的,又感满足满意的东西,心情也就平衡了。
刚才问你的话,也是我揣测使然。不过要是没听兰小翎说起的惊天大事,我也不会生出这近乎于匪夷所思的揣测。虽然你的举动是那么深邃莫测,或者简直可以说是离奇,但我却终于似乎还是揣测到了些什么。当然这是揣测,不过这揣测,还是让我心里波澜起伏。既是波澜起伏,就难以波澜不惊,担心又不免在心间了。但这波澜起伏,后来凝铸成了高大。
回来的路上,没有坐上你赶的马车,不是遗憾,倒是更有意外收获。因为路上碰上了兰小翎,是她说起你曾一个人制服了一群土匪,保全了全屯人的生命财产。至此,不用知道你再多的故事,我也已经知道你不是一个平凡的人。不,你是一个平凡的人,不然我就高不可及了。你是一个平凡的人,一个不平凡的人。
这一趟乡下,真是不虚此行。要是只能在城里相见,那就只会听你说那些“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了。
呵呵!美美地睡上一宿吧,梦里也将是情切切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