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叔来到收购站已经几天了,每天都是早早起来,生起炉子后,就在院里院外溜达上几圈。今天一大早,他就在院子里自言自语:“正月过完了,二月二了。”接着便哼哼道:“二月二,龙抬头,天子耕地臣赶牛,正宫娘娘来送饭,当朝大臣把种丢,春耕夏耘率天下,五谷丰登太平秋……”
程哲也早就醒了,听见何叔在院子里哼曲,他也想起自己上小学的时候,每每在二月二的这一天,那个戴着老花眼镜的老师进入课堂,把一摞书放在教桌上,并不急于讲课,而是摘下眼镜,摇晃着脑袋,吟诵起白居易的诗:二月二日新雨晴,草芽菜甲一时生。轻衫细马春年少,十字津头一字行。
继而,他穿上衣服走出来,“何叔早啊,何叔好兴致。”何叔说:“一晃就出了正月,要在老家,就要收拾犁铧,准备春耕了。可在这关外,早晚还上冻哩。”
程哲接上去说:“比起山东老家,这里少说也要晚上一个半月吧。不过今年是个例外,大正月里阳坡上的雪就都化光了。听一位老东北说,这是几十年一遇。今天是个好天气,吃了饭,我套上车,拉上你,到镇上的剃头铺剃剃头。二月二,剃头的好日子,图个吉利。”“老百姓哪有那么多讲究,什么时候要剃,到屯子里借个理发推子,能剪短一截就行。”何叔说完,漫不经心地进厨房做饭去了。
程哲回到屋里,提起料桶,走向马棚。他边给马添草料,边想着这过完了正月,厉又力是不是在回来的路上了。
厉又力啊,从你踏上回家路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盼着你回来了,盼着你早一点带回家里的消息。近几天更甚,几乎已处于心急如焚的境地了。这滋味实在太难熬了,早知如此,还不如一起结伴回家。咱们是不是想得太多、太复杂,是不是太过于谨慎了。
程哲盼厉又力回来的火急火燎的心情,本来并没有那么盛。他想,总要过了正月十五以后才能起程,正月底二月初才有可能回来。但那天秦可昕走的时候,还是一个劲地邀程哲去省城。程哲不得不又说起他的老乡回了老家,一定要等着他回来。这三番五次地解释,倒让程哲的惦记和思乡情绪更甚起来。
那天他赶着马车送秦可昕去镇上,一路上两人的话语不多,各自想着心事。秦可昕原想收购站已有人看管,程哲也用不着赶上马车送她,两人步行到镇上,然后一起回省城。她都想好了,起码让程哲参加了二月二贸易货栈开业再回来,或者按她父亲说的,干脆就留在省城的贸易货栈。
她都想好了,货栈开业的时候,与程哲一起去。父亲的商会和货栈,每年的二月二以后才正式营业。正式营业的仪式很是隆重,又是燃花炮,又是舞狮子,又是猜灯谜。一阵热闹之后,就到了猜灯谜的环节了。往年猜灯谜的时候,她和她的几个同学跃跃欲试,能猜出一些,但总有一些还没有等她们猜出来,别人就捷足先登猜出了,也有一些她们绞尽脑汁也猜不出来。她想今年的这个开业仪式上,有程哲在,她俩一定能够力拔头筹,在博得大家喝彩的同时,她也可以骄傲地介绍说,这个青年人叫程哲,她们早就认识,见多识广着呢。
让秦可昕失望的是她眼泪都在眼圈里打转了,程哲也没答应。是啊,他等着家乡、家人的消息呢。眷恋家乡,眷恋亲人,人之常情啊!
秦可昕悒悒不乐地走了。
送走了秦可昕,程哲赶车往回返。马儿认路,程哲就信马由缰,满脑子里依旧是对家乡对亲人的惦记,对厉又力的惦记。翻来覆去,总也挥之不去。
也许大概真的有“心有灵犀”这一说,远在山东的厉又力,也早早打好行囊。不过他打听了一下,今年正月底轮船才能开航。他想过了十五,到微山易老伯那里,向他们打个招呼,也好回去时和程哲有个交待。他更担心晚去几天,易炽焰恐怕会赶过来,易炽焰不是再三说起过,要坚决跟着去找程哲吗。他这一趟就是要跟他们说个明白,他返回东北不会很久,并说明这边特别欢迎、特别需要他们回来。实在说不服易炽焰,他就透露一点,为什么一定要回来的秘密。
正月十六这天一大早,厉又力就出城了。一入大道,就碰见一辆马车陷在路边沟里。他上前帮忙推车,待车从泥坑里推出来,车老板感谢之余问他要去哪里,他说是出远门去微山。车老板打量着他,打趣说,怪不得我的车在这里陷在了泥坑里,原来是在等你呀,上车吧。我这车不到微山城里,但离城里也没多远,无福之人跑断腿,你是有福之人啊。
到县城的时候,天近傍晚,街上冷冷清清的,老远也看不到几个人。厉又力打算在街边子找个小店先住下,明天再打听去易家。他顺街望去,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家大车店,挂着很显眼的住宿的幌子。他想,就去那里住下吧。
此时的大车店院内,正发生着一起惊天暴行。
大车店是老两口开的。因为年刚过,基本上没有生意,店主人想关门,又想自己的女儿也应该到家了,就在门口张望。
几个鬼子在汉奸的引领下,来到这家大车店。一个汉奸跟店主人说,这是例行治安检查,问有没有住店的,男主人说这大正月的,哪有住店的,一个也没有。几个汉奸搜查了一番,没有发现什么。有个汉奸说,皇军检查了一个下午,也够累的,你是最后一家,就在你这店里歇一歇,还不快去沏茶。
男主人赶忙茶水伺候。那个汉奸又说,皇军也够辛苦的,这大正月的,你就不能招待招待皇军,你招待好了,我们少来几趟,你不就赚了。他又大声对皇军说,店家要请皇军吃饭,中日亲善嘛。鬼子高兴地嚷嚷着,把枪械放在了一边,围着桌子喝起茶来。
男主人无奈,只好吩咐女主人去厨房,自己去抱柴禾生火。一个年纪老些的鬼子端着茶碗,边喝边尾随在女主人身后。女主人在菜墩上切菜,虽然一脸的丧气表情,但那可人的丰腴身段,让老鬼子顿生邪念。他喘着粗气,双手搂紧了女主人的腰,任女主人怎么挣扎,也挣扎不开。
正在这当口,男主人抱柴禾回来撞上。他推开鬼子,来到院子里,一脸怒气地说:“要吃饭,给你们做,可万万不能欺负俺女人啊!”
鬼子、汉奸都嘻嘻笑起来。还是那个又要喝又要吃的汉奸说:“息怒,息怒,多大点事啊,这都等了半天了,快做饭,快做饭。这顿饭要是不吃就走了,惹得皇军不高兴,我看你这店也就开到头了。再说皇军要想干什么,就得干什么,大日本帝国的皇军就这个脾气。”
男主人听到这话,气得面如酱色,脖子青筋暴出,一时呆若木鸡。
女主人受了莫大的侮辱,饭也不做了,一甩身跑出厨房,门砰地关上了。她径直跑向了二楼。
老鬼子可能是这场面经历得多了,竟一点也没表现出不好收场的尴尬。他吹着口哨,走向二楼。二个鬼子听到老鬼子的口哨,会意地笑着,也跟着上了二楼。
这时的男主人,已经意识到了塌天大祸的降临。今天原本是他和妻子高兴的日子,因为他们在烟台上学的宝贝女儿,年前拍来电报说,就是在今天下午到家。他们从早上就等着,盼着,盼着和自己宝贝女儿团聚的时刻,盼着尽享天伦之乐的时刻。他们万万不曾想到,宝贝女儿还没有来到,这帮恶魔先闯进了家门。
男主人一转念之间,又在庆幸,女儿还没有到家,这也是大不幸中的大幸了。女儿啊,你千万停住脚步吧,只有你停住脚步,才能逃出魔掌啊。
这时,二楼传出女主人的一声惨叫,让男主人脊梁上透出冷汗,稀疏的头发也竖立起来了。他使尽浑身解数向院里的汉奸求饶,求他们说情,让皇军放过一码。
可是,几个汉奸和没有上楼的二个鬼子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依旧若无其事在说笑取闹。
男主人胸中怒火迸发,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他跑向草料房,卸下一口铡刀。这铡刀铮明瓦亮,齐腰长。他拖着走出来。那几个汉奸吓得腿立时软了,哆哆嗦嗦地说:“你敢反抗皇军……”一刀下去,脑袋开花,一刀下去,人头落地。男主人曾是易家武馆的常客,杀死几个混蛋也就是瞬间之事。
二个狡猾的鬼子躲过男主人的铡刀,跑去拿枪,男主人跟上去就是一刀,先弯下腰要拿枪的鬼子拦腰两截,后拿枪的鬼子举枪朝男主人刺去,刺刀捅进了他的肚子。但男主人举起的铡刀有五六十斤重,鬼子的脑袋也就两掰开瓢了。
厉又力来到大车店门口,大门半掩着。他侧身朝院里看去,嚯!这是大车店吗!
院子里横倒竖躺着好几个穿鬼子、汉奸衣服的人,血溅满地。一个手握大刀的人,虽站立着,但身体晃动,似乎随时都要倒下去。
这时,二楼的一个窗口间,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撕心裂肺喊着:“闺女他爹,我没脸活了。闺女回来,你跟她逃吧,这大车店咱不能开啦!”说着纵身从楼上跳下,脑浆迸溅。男主人再也站立不住,瘫倒在地。
厉又力分明看见,在那妇人跳下的窗口后面,晃动着几张狰狞嘴脸。他已经明白大半,“太公由此过——”
他闪进院子,他第一眼就看到了枪,随即脚下踩住一支,双手奋力将一堆枪扔到院外。接着大吼:“二班守大门,三班跟我来!”
他端着上了刺刀的枪冲向楼下,二楼的鬼子已经看到院子里发生的一切,也慌忙冲下楼来。说时迟,那时快,在楼梯处厉又力的刺刀,插进去一个就向旁一抡,当他到了楼上,鬼子都已死在了他的刺刀下。
他端枪在楼上四处找了找,已没有藏匿的鬼子。他下楼到院子里,先把大门关上,接着走向那个持铡刀的人。持铡刀的人手捂着肚子,痛苦地倒在地上,已说不出话来。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喊:“娘快开门呀!我到家啦!”持铡刀的人听到喊声,用手示意开门。厉又力过去把门打开,一个女学生边推门边说:“不知道我回来呀,关着门干什么?”
当看到院子里的一幕时,她一下子惊呆了,顿感天旋地转,倒退了几步,瘫在地上,不省人事。厉又力赶忙扶她坐起,又是喊叫,又是掐她人中,女学生这才苏醒过来,挣扎着爬到她爹近前。
她爹的眼睛告诉她,她娘就在那边。她又爬到娘的近前。此时的女学生,眼泪喷涌而出,脸颊剧烈抽搐,手脚也阵阵痉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前的惊天变故,她一时似乎疯了。
——归心似箭的女儿回家看父母,一路上还憧憬着一家人团聚的欢乐,可眼前这满是血腥的残酷场面,眼前这倒在血泊中的父母,怎能不令她迷雾重重,心惊肉跳,身心崩溃!
“闺女呀——”女学生的父亲聚起全身的力气,看样子想坐起来。厉又力赶紧把女学生搀到她父亲面前,听到父亲久违的声音,女学生一时神志也稍有清醒。
父亲咬牙强挺着,“闺女呀,咱们没惹谁也没害谁,过了年,就在家里一心等你回来。就在今天下午,一帮汉奸、鬼子突然进院来,说是治安检查,进门又要喝又要吃,这还不算,还让你娘遭受侮辱,我气愤不过,豁出去了,和他们拼了命。现在你娘跳了楼,我也够本了……”
这时,厉又力听见院外有脚步声。他一手持枪,一手拽着女学生,躲在大门后。
“他们分队就是进了这家大车店,这是检查的最后一家。这大车店的掌柜不亏是经商的,脑瓜还挺活泛,估计正在招待吧。咱们分队来了,让再加一桌。”厉又力猜得出,这是汉奸领着几个鬼子朝门口来了。
怎么办?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开枪,更重要的是让鬼子也没有开枪的机会。不然,一旦枪声把鬼子引过来,事态就严重了,自己难脱身不说,恐怕这女学生也性命难保了,她可是这家惟一的人了。假若来的鬼子再看到这院子的一切,那全城也会戒严的,那麻烦就接踵而至了。
这时,带路的汉奸已推开大门,厉又力猛冲出门,汉奸毫无防备,被撞出老远。他大吼:“全力合围!缴枪不杀!” 正在鬼子发愣的一瞬间,厉又力在四五个鬼子中间抡起长枪,像孙悟空抡金箍棒一样,劈头盖脸地砸得鬼子晕头转向。
这时,他拼刺刀的功夫大显神威。初进军校的时候,教官讲,我们和侵略者的武器是没法相比的,功夫只能下在短兵相接的白刃战上。中国的武术和拼刺刀技术相得益彰,那就是我们的优势。教官的话,厉又力牢记在心,短兵相接的白刃战演练,早已是炉火纯青。厉又力的刺刀,刀刀见血。鬼子有的刺中前胸,有的刺中后背,有的刺中肋间,有的刺中肚子。他双目紧盯,哪个鬼子要先有动作,他的刺刀就先扎过去。哪管是什么部位,只要扎的是要害部位就是目的。
鬼子个个中了刺刀,地上坐着的,躺着的,已没了反抗的可能了。那个被撞出门的汉奸摇摇晃晃要爬起来,厉又力的刺刀扎进他的肛门,然后用力一挑,挑进了院子。他又把鬼子来了个一刺一挑,鬼子就都被挑进了院子。他赶紧关上大门。
女学生看见爹挣扎着要坐起来,她扶墙站起,拖着发抖的身子,迈过鬼子的尸体,来到爹的跟前。爹说:“芙竹,我的儿啊!”
女儿呆滞地看着奄奄一息的父亲。父亲忽然声音大起来,“我从阎王那里又回来了,亲眼看见一个个死鬼子从门外扔进院里来。要是这些鬼子活着进了院,女儿呀,你也就遭难了,也就没命了。女儿呀,你这是碰到了大救星啊。”
看着爹要再次倒下去,女学生赶紧扶住他。爹爹攒足了力气,抬手指了指厉又力,说:
“——这个人,和咱们家素不相识。他可能是要来住店的。他一进院,就杀鬼子,给你娘报了仇,给咱们家报了仇。咱们这家从此没了,爹娘也不能照顾你了,你别无去处,跟上这个好人走吧。老天爷到底还能睁睁眼,送来了个好人,要不是这个好人在院里院外拼死了鬼子,那咱们家就遭遇灭门之祸了。这里已是危险之地,跟上好人快走。你跟好人走了,我也能闭上眼睛,找你娘去了……”
女学生的爹可能已处在回光返照,话还没说完,但身子剧烈地动了几下,倒在女学生的面前。女学生看着死不瞑目爹爹,一下子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