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住在松花江岸边的人们,对开江情有独钟。每年的三月十几或三月底,满山遍野厚厚的积雪开始融化,大小河流涨满,湍急地裹着冰雪的河水,争先恐后地泻进江里。江上现出响声,那响声远远近近,近近远远,铿锵脆脆。
一天二天三天,江面上几尺厚的冰层摧枯拉朽般地断裂。水推冰,冰击水,叠加得丈把高的冰块,咔嚓咔嚓地崩裂,咔嚓咔嚓地响。那磅礴的气势,那庞大的声浪,能传出几里十几里远。
一到开江的日子,岸边屯子里的人们都激动着,跑向岸边。去眺望这年复一年的让人心跳,让人脚下发颤的壮观场面。在人们享受着心跳和脚下发颤的喜悦中,凋零一冬的树枝开始萌动,沉睡一冬的草根开始生芽。——黑土地上又要开始种庄稼了。
可是,今年不同了,刚刚到三月底,雨刷刷地下了一天一夜,开江也就提前了。可是人们没有像往年一样,跑去看开江。有的说开江的场面再壮观,再气派,也已经没有这份心思了。有的说等中国有了像开江的摧枯拉朽力量的时候,再去看吧。
小石岭屯的人家已经搬走了一半。还没有搬走的,有的是过一天算一天不打算搬的,有的是去了他乡,找新地方还没有回来的,整个屯子冷冷清清的。屯子前的收购站大院更是冷清,过年后就一直没有来过卖货的。几天前,何叔说他要回趟家看看,程哲让他回去时跟秦掌柜说说情况。现在,收购站就只有程哲一个人了。
天已黑下来,又是乌云密布,跑桃花水的季节,雨就是勤,看样子又是一夜的雨了。程哲早早把大门关上,回到屋里坐着,心情也像天气一样阴霾。近一个多月里,厉又力一路上的安危,让他的心越发悬着。家乡的亲人,让他越发惦记。
他曾几次想,要是厉又力再不回来,他就要动身回去。但转念一想,自己要是走了,厉又力又到了,走两岔了那可怎么办,这可是相隔几千里路啊。就这样,他只能一天一天地捱着日子。
这时,一个人走至收购站的大门口,停住了。他向院里喊了两声,没人应。他想这么早关门干什么,莫非是人没在家。他拣了三块石头,依次向院子里掷去。
程哲听到有人向院里投石头,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厉又力。他从屋里走出来,当第二块第三块石头落地的时候,他想是厉又力无疑了。这样的事以前有过几次,以至成了约定俗成的暗号。——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你给盼来了!
一时,程哲极度兴奋。他跑着去打开大门。门一开,两人就碰撞在一起,抱在了一起,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激动情绪,让两人谁也说不出话来,都感觉对方在颤抖。就这样颤抖地抱着,直到感觉对方的身体依旧坚强有力,直到看见对方的眼里涌出热泪,才推让着进了屋。
一进屋,话匣子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两人说着对方第一时间想知道的事情,这他们自然是心有灵犀的。他们时而一问一答,时而一方在述说,另一方在聆听。时间悄悄地溜走,屋里完全暗下来,已经看不清对方的脸庞了。话匣子还在继续着,好像谁也没有口干舌燥的感觉。一会儿是窃窃私语,一会儿又是痛痛快快。一会儿百感交集,一会儿感慨万端,一会儿平心静气,一会儿愤愤不平。
“这有易炽焰的信,先给你。”厉又力说着往外掏。程哲说:“你这一来,咱们怎么还摸上黑了。”他这才想起去点灯。刚才,他已从厉又力的片言碎语里,知道些易家和易炽焰的状况。他看着信,心里想着易家世代的祖宅已经没了,现在是寄人篱下,要是哪一天易老伯再有个好歹,只剩下易炽焰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一个女孩子,她可就难了。
他也为易炽焰高兴,她已成为一个识大体顾大局的人,让世代的家变成了鬼子的火葬场。让他更不能想到的,是她不但学会了用枪,还有了一支枪,而且不经意间竟成了一个神枪手。连她的小姐妹也有枪在身了,还参加了水上游击队。
家乡皇天后土,真能改变人。也真应了那句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回去一定比试比试,那她该是多么高傲,多么神气啊!到时,我要看看这个高傲的公主,这个红衣剑女,枪在手上是怎样的一个飒爽英姿……
“你这一来,我一切都忘乎所以了,连碗开水也没给倒。对不住啦!”程哲说着去倒水。又说:“我去烧水做饭,吃了饭你继续口若悬河。”
“我说连长,茶提神,要有茶,酒助兴,要有酒,饭有力量,要吃好的。我这几个月的所见所闻,不全倒出来,能睡着觉吗!为了能睡个好觉,口若悬河是一定的了。当然,你也要言近指远。”厉又力又恢复了和连长在一起时的那个诙谐劲。“你做你的,把茶找出来,我烧水沏茶。还要我干什么,听从吩咐。”两人一齐忙活起来。
程哲很快做好了四个菜,厉又力一个一个端上桌。程哲说:“一壶浊酒喜相逢,多少家乡事,都付畅谈中。先吃菜垫垫。”“这菜都是山上的,是不是特意给我留着的?”厉又力毫不客气,大口吃起来。
程哲说:“这四个菜,可有来头,是屯里的猎户黎江和陶男临搬家时送过来的。这两家的人都遭到了鬼子、汉奸的杀戮,但他们没有被吓倒。附近有鬼子、汉奸的地方,他们就去寻摸时机,让一些鬼子、汉奸不明不白地死的死伤的伤。他们是普普通能的农民,但敢于杀鬼子、汉奸的精神,很是令人佩服。前些日子他俩在集上被汉奸抓了去,幸而有惊无险。真希望和这些有筋骨有脊梁的平民百姓相处长远,但他们已经搬走了。看着这些菜,我就想起他们,怀念他们。”
“在咱们的家乡也一样,我看到一则简讯:从临沂据点出发的鬼子,行至蒙阴县的一个石头村时,在几个村民的号召下,全村老少拼力拦截抵抗,硬是靠石头房石头墙作掩护,用石头砸死鬼子七十多个。激战中村民也有近百人伤亡,非常壮烈。简讯上还有一则消息:临沂的一个鬼子大队,有一千人,扫荡抱犊崮山区。共产党领导的一个县大队,组织了反扫荡,十天对鬼子伏击八次。夜袭围歼,使鬼子损兵折将,扫荡无功而返。在家乡到处都燃烧着抗日烽火,真是鼓舞人心。”厉又力说着端起酒碗。
两人不约而同举碗相碰。厉又力说:“家乡的抗日形势发生了变化,我们的家人以及亲属,也都明里暗里在做着抗日的事情,这很令人振奋,令人鼓舞。要是我们出来时是这个形势,借营长的韬晦之计,直接参加共产党的军队,就用不着闯关东来了,也省了受这份磨难。”
“军校毕竟培养了我们,又保证了生活的全部,没有走出学校大门,哪知道国家是个什么样子。说实话,在当时就是有人动员我们参加国军以外的军队,也下不了这个决心。国军毕竟是政府军,谁能想到,一个国家的正规军队,会在抵御外寇上玩起伎俩。再者说,来趟关外也算不上是什么磨难,来了知道了中国之大。关外也是中国地,我们也是在中国地上做了一些应该做的事。”
程哲说着,又举起酒碗。“话又说回来,虽然在这里也可以做打鬼子、汉奸的事,但毕竟家乡情结更重,我们是应该回到家乡去。我们是青年人,是应该在波澜壮阔的大环境中学习锻炼。也只有在家乡天时地利人和的环境下,才能最大限度地报效国家。”
“好,说的太好了!我也和你有同样感触。领导山东抗日队伍的,可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我们在军校里就听说的徐向前、罗荣桓、朱瑞、彭雪枫都在山东任领导,指挥对日军作战。强将手下无弱兵,我们到了队伍上,一定能得到更好地学习锻炼。我还听说山东不久前有五十多人,去了延安参观、学习、受训。
“现在,延安可是中国抗战的中心,也是中国未来的希望。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红军历经艰苦卓绝的二万五千里长征,北上抗日,受到了全国人民的拥戴。现在,毛泽东朱德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抗日的中坚力量。现在,全国各地的青年人、文化人、学者、教授都纷纷涌向延安。我们回去后,干上个一年半载,也争取去延安一趟。”
厉又力回去了一趟,还真是开了眼界,长了见识,有说不完的家乡见闻。
“……就按照你说的,到待过的地方转转,看看那些和咱们有着差不多经历的,志同道合的,还在不在。如能找到他们,就动员他们一同回去,也省得他们在这里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程哲说着,又若有所思,“不过,我还需要一些时间,等收购站的何叔回来看着院,我去趟省城,当面跟秦掌柜作个辞别。秦掌柜在危难之时相帮,这情意什么时候也不能忘。其实,我早就想跟秦掌柜提出来,收购站已经很长时间没活可干了,咱们在这白混工钱,太不地道,太有失人格。”
……
长久以来极度的苦闷焦虑情绪,在彼此开口见心的交谈中渐渐释放了。夜深了,再浓的茶水,也难以让早已打蔫的两人继续打起精神。须知,他们一个是鞍马劳顿了半个多月,一个是寝食难安已一月有余。他们在桌子的两旁,嘴里还说着话,就倒在了炕上,人一沾炕,就睡着了。
不大不小的雨,下了一夜。早晨,天气晴朗起来。当阳光透过浓雾,照到院子里的时候,程哲才起来。他看见厉又力还在酣睡,腿耷拉在炕沿上,就向炕里推了推。他先是去给马添草料,往日这个时候,马已经吃过一遭了。可能今天是晚了点,马儿咴咴地响着鼻子。
他拍着马儿说:“伙计们,用不了多久,你们就该换主人啦。”马儿又是咴咴地响着鼻子。“看来是懂了我的话,是表示抗议?还是不舍?一会儿吃过早饭,解开缰绳,让你们到山里撒欢。”
程哲在生火做饭,厉又力睡醒了,脸也没洗就过来说:“把昨天的剩饭剩菜放锅里热一热就行了。昨晚光顾着喝酒,饭菜也没吃多少。”程哲说:“就照你说的。哎,昨晚我醒过一回,听见你睡梦里说无线电什么的,做了个什么好梦?”“什么事也不能瞒着连长啊,其实我是想向连长汇报的,可是不知怎么就睡着啦。”
厉又力说起他路遇的董家大车店的遭遇。临了,他说:“董家的女儿是学无线电通讯的,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整个人都崩溃了。在我姑父家的十多天,在大家的劝慰下,幸好艰难地挺过来了,也明白了怎样才能为父母报仇的道理。她发愤要学好无线电技术,为抗日出力,为父母报仇。现在人也已经回到了学校。将来咱们回去了,这个人是个有用之材。”
程哲说:“侦察排长为日后储备了一个无线电人材,这是我不曾想到的。不过从你说话的语气上,我也猜出些端倪,将来要是我说了算的话,你做她的上线,或是上级,不但侦察和电报破译相得益彰,你俩也……”
“扯远了,扯远了。赶紧端饭上桌,我去洗脸啦。”厉又力抽身走了。
吃饭的时候,程哲说:“屯里的人常过来闲聊,好容易把你盼来了,可不能冷落了你。今天天气好,咱们逛大山去,在大山里转转,活动活动筋骨,吸吸清新空气,保你心旷神怡,一身轻松。你一路的困乏疲惫,也就在大山神游中荡然无存了。我也顺便溜溜马,和马在一起,也快到头了,想想还真有些舍不得它们。”
进了山,马儿自动奔着一片干草的地方去了。程哲说:“就让马儿在这里吧,不管它了,咱们向上走。”
厉又力慢悠悠地走着,手里还撅了一根树枝,摆来摆去的。嘴里哼哼着:
大王叫我来巡山呐,那个呼尔哎嗨哟!
小心提防孙悟空啊,那个咿尔咿呀哟!
他有七十二变化呀,那个咿尔咿呀哟!
特别会变那小苍蝇啊,那个咿尔咿呀哟!
大王叫我来巡山呐……
“兴致不错嘛,成了《西游记》的巡山小妖了,无牌即假,我给你一块镶金的牙牌,挂在腰间,好好巡山。”程哲随手在一棵倒地的桦树上,剥下一块树皮,向厉又力扔去。“快走吧,翻几道岗,你好好给我巡查,看你能巡查出什么来。”
厉又力伸手接住树皮,他已听出程哲话中有话,紧走几步。嘴里又咧咧上了:
大王叫我来巡山呐,那个呼尔哎嗨哟!
山上埋着金银砖啊,那个咿尔咿呀哟!
发了财就敬财神呐,那个呼尔哎嗨哟!
大山真是个聚宝盆啊,那个咿尔咿呀哟!
……
他赶上来,问程哲:“要我巡查什么?你在这山上还真藏有什么秘密吗?”
又翻过几道岗,厉又力说:“我的连长啊,你这是带我来放松,还是来练爬山?”在一道石砬子下,程哲停住了脚步,坐在了散落的石头上。“坐下歇歇吧,咱们不走了,随便放松。”
从这里往下望去,是一大片原始的杨树,笔直的树干直插云霄。厉又力说:“东北真是好地方,杨树都长成钻天杨了,真有气势。”
“是气势如虹,杨树就是这个性格。这让我想起了家乡,我们村前的一道丘陵叫南岭,南岭上就有一棵大杨树,树围七八个孩子牵手都围不过来,小伙伴们总是不约而同地到树下玩。那棵树由于年代久远,一到初一十五,就有老人在树下烧纸,磕头,成了人们膜拜的树神了。我也极敬仰这棵大杨树,每每走近它,就感到它的挺拔、坚强、向上。我特别喜欢杨树这种给人力量的性格。”
程哲又跟厉又力说起这十几里的崇山峻岭,不仅原始森林茂密,地下还有巨大的铁矿床。“从这里走过几道沟川,就是日本人进行勘探的地方。”
厉又力说:“过去看看。”
“还是不过去了吧,向前走不远的一条沟川,从那里可以转回去。”程哲走在了前面。走了没多远,他在三棵巨大的獐子松下停下了。这三棵獐子松长在陡立的石崖下,石崖久经风化跌落下的石头,不仅厚厚地盖住了树的根部,还散落去很远,成了大片的乱石堆。程哲在獐子松下搬动石头。
厉又力不解。他走近了,看见了一块露出的苫布,惊讶地说:“你还真在这里埋下了宝藏呀?我们闯荡东北,不是真的发财了吧!”他急切好奇地掀开苫布的一角,看见了一堆木箱子。
程哲说:“这就是我说起过的炸药和炮弹,用过一些,还有这么多,导火索和雷管也在这不远。那门榴弹炮没在这,在屯的不远处藏着。”厉又力看着一堆箱子,“竟然这么多,真发了横财了。这可是好东西,这可是送鬼子、汉奸上西天的巨大的动力啊!”
程哲把苫布盖上,又搬动石头,伪装得跟以前一样。 “行了吧,生人是无法看出内在奥秘的。这大山里本来就人烟罕至,就是偶尔有人来,也会是一走一过的,谁会往这方面想。你们真是有本事,弄到这么多宝贝!”厉又力说着竖起大拇指。
程哲说:“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些东西小鬼子还没用上,自己就挖坟墓把自己埋上了。可能是遇上了正义武装的袭击,看得见的枪支被缴获去了,可这些隐藏的东西,就留给了我们。这是费了好长间才倒腾过来的,藏得还严实吧。咱们临回家乡之前,是不是都得让它响了?”
“那是一定,抗战是地不分东西南北嘛。再说,咱们也不是说走就走。有这东西,就要多留意了,一定让它发挥出最大威力。”厉又力说着,好像想起了什么,“我大意了,路上在一家旅店里,听有人说起过,鬼子正在建一个叫什么的武装移民培训大基地。他们透露说,日本移民在这里进行武装培训后,再分配到各开拓团定居下来。我以为这样的地方一定是个大场所,鬼子人数很多,就是有几支枪,也是鞭长莫及,也就没有深究。要知道有这炮,深究一下就好了。要是确定了目标位置,这炮能打几百米,在远处使劲轰它,让这些一踏上中国地的武装移民,一个个如惊弓之鸟,这对开拓团的打击,可比炸死几个鬼子大多啦。”
“那是什么地方,离这多远?”程哲问了一句。“什么地方不知道,反正离这里挺远的。”厉又力说。
于是,他们谈论着武装移民这个话题,下山了。
大王叫我来巡山呐,那个呼尔哎嗨哟!
宝藏就在山里边啊,那个咿尔咿呀哟!
宝藏不是金灿灿呀,那个咿尔咿呀哟!
千里的雷声万里的闪啊,那个咿尔咿呀哟!
大王叫我来巡山呐,那个呼尔哎嗨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