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哲说完去套车,回头见人原地不动,停住说:“秦掌柜快离开呀!这里没有枪响,就是局子里来找人,陈主事只要坚持到底说‘压根儿就没有人来’,也能应付过去。不太可能想到十几个持枪的,会毫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个院落里。”
程哲的话,三人都在听着,之所以没有动,是这仅仅十几分钟发生的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在眼前发生了。这超乎所想又突如其来,似乎令人患了怔忡之症。须知,他们都是机械地走到院子里来的。
秦掌柜僵了的脑筋突然闪出一句,他说:“程哲,一个极度不平凡的人!”他又说:“快!一切听程哲的。”
这时,程哲却一摆手,“都快进小屋。”他转眼间进了正屋,一手提起草料桶,一手插进桶里。他站在屋门口,注视着整个大院。他看得清楚,刚才有几个脑袋在院墙上探望。
“开门!老板开门!”有人拍打大门,急切地叫着。程哲前去开门,门至半掩,身体挡住来人,顺势向外看了看,来人不少,几乎都是拉人力车的。他硬硬地问:“你们要干什么?”
有人走上前说:“找秦掌柜,有要事找秦掌柜!”程哲见来人都像平民百姓,说话的又是女扮男装,伸在草料桶的手缩回来,说:“你自己进来。”女扮男装的吩咐下去,“情况有变,行动暂且中止。”说着跟程哲进了院。
程哲叫出秦掌柜,那女扮男装的一见秦掌柜,激动地说:“有惊无险,太好啦!”随即又不解地问:“你不是在鬼子和警察手上,怎么突然间……”秦掌柜一见是梅老师,转身对程哲说:“这是梅老师,同道人。”程哲说:“懂了,这样吧,挑精明强干的,留下十几个,其他人快快离去。”秦掌柜戴着铐子的手指着程哲说:“这是一个极度不平凡的人!听他的。”
梅老师去了门口,留下的人力车伕进了院子。程哲说:“既然你们来了,就大概知道你们干什么来了,你们做好下面的事就行了。我跟何叔领道,把这些该死的都装进麻袋,一辆车拉上一个,扔到应该扔的地方。谢谢你们,货栈要尽快一如如往常。”
看着一辆辆车出了院子,程哲又对陈主事说,大事告成,接下来就是把刚才被翻动过的橱柜及一切家什恢复原状,要做到一切照旧。我去跟秦掌柜打个招呼,就回乡下了。陈主事和何叔只是嗯——嗯——。此时,他们已不知道应该对程哲说些什么。
程哲走近秦掌柜,说:“本来这趟来是要向你说一件重要的事的,看到你现在的处境,也就什么也不说了,以后何叔能对你说起。我现在就套车,回乡下了。只是戴在你手上的这东西,没能给打开,我想这些来的人,会有办法的。你们都要保重。”
秦掌柜嘴唇动了动,心情异常复杂。挽留,又感到危机四伏,送走,又是刚刚见面。尤其是那刚才的一幕幕,心里更是有许多话要说。他眼睛湿湿的,但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女扮男装的梅老师走上前,说:“秦掌柜对国家、对民族是出了力的。他的不懈努力,减轻了无数正义之士的伤痛,挽救了很多正义之士的生命。秦掌柜对抗日事业太重要了。我们是得到内报,不惜冒险赶来相救,是做了牺牲准备的。因为机会稍纵即逝,容不得瞻前顾后。你的举动,有了出乎意料的结果,我们诚挚地谢谢你!”
她握起程哲的手,又说:“刚才秦掌柜说起你,只是一句话,你是一个极度不平凡的人,我们也只能这样说了。因为我们可能永远也想象不出,明火执仗的十几个鬼子、汉奸,在面对面的情况下,你一人不动一刀一枪,他们怎么就毫无反抗地毙命了呢?胆量、智慧、身手当然缺一不可,但我想最重要的是对国家、对民族的赤诚之心。我相信你是这样一个人。我坦诚地讲,你一定是我们的同路人。不过你是英雄,不仅仅是英雄,你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的脊梁。将来,我们一定会把你大书特书的。祝同路人一路顺风,企盼我们后会有期。”
秦掌柜也在听着梅老师的话。这会儿,他已稍稍平静,他说:“不会很长时间,我就会去乡下找你的。你不是有话要说吗?等到了乡下一定细谈。”说着他伸了伸手,是要握手道别。
程哲看到他手上的铐子,忽然想到这要在路上被人看见了,那麻烦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一旦发生,其后果不堪设想。他叫了一声陈主事,陈主事立马从屋里走出来。程哲问:“这院子里有地下室或地窖吗?”陈主事说:“有啊,就在仓库里,冬天储白菜萝卜用的。”程哲说:“你们都过来。”他让陈主事和何叔把窖口打开,在大家都莫名其妙的时候,他说:“稍稍停一会儿,我跟秦掌柜下去,你们把窖口盖得严严实实的。”
大家更是莫名其妙。“我下去给秦掌柜把铐子打开。” 程哲说着先下去了。大家这才明白,秦掌柜随即也下去了。程哲枪在手上,让秦掌柜把双手贴在墙壁上举过头顶,待枪口对准铐子的钥匙口时,说“不要动了,我让上面盖上窖口。”
窖口被盖严实了,只听呯地一声闷响,陈主事和何叔忙打开窖口。在浓烈的火药味中,两人爬了上来。程哲说:“我带上这铐子和弹壳,路上扔。”又说:“这窖里有了火药味,开着门,再倒进些有气味的垃圾什么的。”陈主事说:“这好办,不行在里面点上堆火熏熏。就这事,我们能办好。”
看着程哲赶车出了大院,梅老师说:“咱们也得赶紧离开,我下午两点半有课,晚上见。”又对一个车伕说:“秦掌柜到了地方,你去组织那报告‘圆满’。”他们都坐上人力车走了。
秦掌柜卖掉宅院后,秦可昕就住在学校了。梅老师说,毕业班课程紧,学校早有要求,凡家离学校远的,原则上一律住校。所以秦可昕住到学校来,也不会被人生疑。又说有她的照顾,秦掌柜大可放心。
学校的食堂,晚饭已经开始了。秦可昕打了饭,看见梅老师早已吃上了,就朝她在的餐桌走去。梅老师说:“我吃完了,先回寝室,你吃完过来一趟。”
寝室里,梅老师穿着米黄色的风衣,正要戴帽子。秦可昕说:“老师要去哪里?”梅老师放下帽子,说:“咱们一会儿去见你父亲。”“见我爸爸,我已经快三周没有见到爸爸了。爸爸送我来住校的时候,还说会常来看我。可这长时间了,一次也没来。你见到我爸爸了,现在他在哪里?”秦可昕说着,急着先出了寝室。
梅老师说:“不急,我预订了人力车,等来了,门卫会告诉的。”秦可昕又返回,梅老师让她坐下,说:“我挂着个慈善机构的虚衔,知道你父亲的一些事情,怕你担心,就没告诉你。”
梅老师也坐下,说:“西山大庙的僧人研制的中成丸药,治病救人又特别廉价,在咱们这块地方叫得很响。他们所用的药材大多是靠慈善人士捐献的。十多天前,你父亲的商会就捐献了一批。当药材运至大庙时,遇上了警察局的人,他们说这药材和抗联有关,并硬要扣下药材。进拜者大多愤愤不平,和警察发生口角,有进拜者和僧人被打伤。
由于人越聚越多,有人趁乱夺了警察的枪,打死打伤了警察,药材也被抢走了。这事发生后,你父亲被警察局叫去几次,但都在商会和慈善会的活动下平息了。”秦可昕说:“怪不得爸爸没来看我,原来他……”梅老师说:“但三天前,他又被警察局叫了去。后据内报,鬼子宪兵队插手了,非要把事情做实不可。就在今天上午,鬼子和警察带了你父亲去货栈搜查……”
秦可昕越听越着急,赶忙问:“搜查到证据了吗?原来父亲进警察局啦!这是要到局子里探望父亲呀?”母亲去了乡下,父亲又进了局子,她不由地眼泪夺眶而出了。
“莫哭呀!现在你父亲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咱们不是一会儿就要去吗。”梅老师的话让秦可昕不解,说:“你不是说宪兵队和伪警察带他去货栈了吗?”
梅老师说:“秦掌柜当然是不会被轻易放出来的。你父亲被带到了货栈,是有人可能看到事态的严重,先行出击,待内部人赶到,鬼子和伪警察已全被打死,内部人把你父亲送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啊!”秦可昕舒了一口气,说:“出手相助的那些人怎么样,有没有伤着的,不会有危险吧?可要好好地感谢人家呀!”
“是一个人,不是几个人,这人你父亲熟悉,是乡下收购站一个赶马车的。他赶车到货栈不久,正碰上鬼子和伪警察押着你父亲来到货栈搜查。他可能听到或发现了什么,就出手了。听你父亲说他是徒手,只用十几分钟,所有的鬼子和伪警察都毙命了。待他催你父亲离开时,内部人赶到,容不得多说,你父亲就跟上内部人走了,那人也赶车回了乡下。”
“程哲,是程哲!”秦可昕脱口而出,“他来了,陈爷爷怎么没让伙计告诉我呀?”
门卫来寝室喊梅老师。梅老师拿上帽子,说:“咱们走。”
车伕让梅老师上车的同时,说了句老地方有聚会。看样子车伕对路极熟,专拣小道走,拐来拐去的,秦可昕都感觉有些晕乎了。车子在易经研究社门前停住,梅老师说:“你进去吧,我已从门口里看见你父亲了。我去前面一趟。”梅老师把风衣裹在身上,又戴上帽子。
秦可昕一进门,就扑向爸爸,秦掌柜双手接住,说:“咱们到后屋去。”柜台上的人说:“放心去吧,这里有我们。”
见到爸爸,秦可昕止不住的眼泪,她不光是想念爸爸,而是意识到爸爸已处于危险之中。秦掌柜给女儿擦着眼泪说:“爸爸事多,一时没有去看你,让你想爸爸啦。”秦可昕自己擦着眼泪,“梅老师已经说了今天的事,要不是让程哲遇上,要不是程哲过人的举动,您还会关在局子里。听说鬼子宪兵队也掺和其中,那就更可怕了。鬼子一句话或一个手势,人不死也要扒层皮。要真是那样,咱们家可怎么办呀?”
接着,她又问起程哲,话里话外也在担心着程哲。说赶了好几天的路,还没来得及休息,立马又返回,回去路上又要走好几天,这要多辛苦啊!
秦掌柜说:“当时的事态,我连想也不敢想,想也想不到,及至后来内部人到了,也是想不到。程哲是个极度不平凡的人,由不得不听他的。我一直在想,等过一阵子,一定去趟乡下看看他。”
秦可昕说:“到时,我跟你一起去。”
“女儿长大了,有些事也应该让你知道。抗联是抗日救国的队伍,他们现在处于非常困难的时期,爸爸和许多不愿亡国的人们一样……”秦掌柜正对女儿说着,梅老师回来了。
“区特委根据内报,召开紧急会议,省委派出的领导也参加了。会议决定,为避免不必要的牺牲,该撤离的人都必须撤离。秦掌柜是第一批,当然嫂夫人和秦可昕也要同往,组织都已有安排。明早四时三十分,关卡上是咱们的人,到时有交通站的人来接,会一直护送到指定的地方。到了新地方,那里的组织会安排一切的。后随形势的变化而变化,但你们也要做好去延安的准备。这是组织决定,必须服从。”
梅老师很严肃地宣布后,又说,秦掌柜对抗日事业有功,如去延安,一定会有更重要的工作。秦可昕也可以继续上学,延安有抗日军政大学。将来有机会,我也争取过去。不过现在还是应该留有余地,我明天就向学生布置毕业论文的前期准备,给学生自由取舍时间。如有人问起秦可昕,就说她已在做论文的前期准备,查找资料去了。
“咱们这就回学校,你需收拾一下要带的东西。”梅老师拉上秦可昕走了。
天亮的时候,秦掌柜一行人就顺利地出了城。交通站的人说:“前面七八里,有个客栈,咱们在那吃早饭,饭后再走不到十里,就是火车站,九点的火车,不会误的。”
一进客栈,他们就被一帮人围在院子里。一个头头问,“你们是什么人,到哪里去?”交通站的人从容应对。这帮人是警察局雇佣的外围侦谍队,都长着一副唯利是图的奴才嘴脸。昨晚他们接到命令,对城里出来的人要加紧盘查,一有疑点,即可扣留。
交通站的人把动静弄得很大,伺机寻找时机。住在二楼的程哲听见有动静,从窗户探望。——是秦掌柜他们。程哲一惊,心里已明白几分,把枪拿在手上。这么巧,他是昨天下午住进客栈的,待他出城不远,就想到马儿中午没喂,自己也觉疲惫,就没有急着赶路。
纠缠了好一阵子,侦谍队的人越来越凶,就是不放人。交通站的人说,我们是临时结伴,放他们走,他们要赶火车,晚了就误点了,我们几个人留下还不行嘛。说话间,推着秦掌柜他们进客栈吃饭。交通站的人见事情难缠了,早已把人分两拨,想一拨带秦家人进客栈吃饭,即从客栈后门出去,一拨继续和侦谍队周旋。
侦谍队的头头见状,鸣枪示警。这时,交通站的人动手了,一人向头头踢去,瞬间一场混战开始了。
“快进客栈!”楼上有人喊,秦可昕听到好像是程哲的声音,即刻向楼上看去。
“太公由此过——”程哲举枪连发,侦谍队的凶神恶煞们一个个倒下,头头也死了,余者四散逃命。
好险!交通站的人面面相觑。一人说:“饭吃不成了,快赶路,晚了就误点啦。”
正在上楼的秦可昕被拽了回来。
走在路上,交通站的人说,幸好碰上自己人,不然还不知道是怎样的结果,真是万幸!
“我看见楼上的人是程哲。”秦可昕对爸爸说。秦掌柜像在思考,没有说话。秦可昕低头思忖着,黑色的帽子,深青色的衣裳,羊皮马夹,他进城就是这身装扮。一定是他!
她听梅老师说,在货栈程哲徒手一人,让所有搜查的鬼子、汉奸,都丧了命,秦掌柜惊异间,只说出一句话,“程哲,一个极度不平凡的人!”可能爸爸在深度思考,这个极度不平凡的人,怎么又出现在货栈,又枪枪命中这帮汉奸……
早晨,天气有些凉意。秦可昕裹紧风衣,双手插进衣兜里,她的手触到了笔。她有写笔记的习惯,想应该记下眼前发生的一切。可这在路上,她不由地打起腹稿。她的私密笔记,程哲是当然主角。
在客栈,当我们一家人处于危险之中,又是你这个极度不平凡的人,让我们一家安全脱险。爸爸说你是个极度不平凡的人,因为他亲眼目睹过。我虽然不曾目睹,但我想这是一定的。红石崖下的爆炸,大石岭镇饭店里的鬼子和门前的一车鬼子,都是你这个极度不平凡的人的所为。不然,还会有谁能做得到呢?我的猜测当然是有依据的,那就是兰小翎给我说过的,你一个人曾徒手制服了一帮穷凶极恶的土匪。
现在,我们正在路上。我想,你现在可能也在路上。刚才,近在咫尺,却没能相见,没能说上一句话,一切尽在不得己啊!我现在只能在心里,祝福你一路平安!
爸爸说等到在新地方安定下来,就到小石岭去看你。我已跟爸爸说,到时我一定要去。我去的时候,会跟你说起那大石岭的黑衣人……一切的疑窦重重,都有解释了。你一定会说,一切都过去了,不要提及。以前我不愿意听这句话,现在只好愿意听了。因为你是一个极度不平凡的人……不过,最好还是不要先说这样的话,不然,你说完了,又该说回去睡觉了,回去喂马了。那撇下我一个人,该多孤单寂寞呀。
什么时候能稳定下来?说不准了,但愿早些吧。我真的希望,立刻就到你那里去。也愿意看到收购站大院里还是那么多人,也愿意听到他们跟你说,天上掉下个秦妹妹。
……
交通站的人说,前面不远就是火车站了,一定能赶上火车。秦可昕咬了咬嘴唇,“客栈偶别堪惆怅,何日细语流苏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