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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贤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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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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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往后刨》连载

第二十四章 乐极生悲

转眼进入腊月,乌江县城一年一度的舞龙炸龙活动也进入编扎龙灯阶段。这一活动已成固定民俗,自发组织,自愿参加,自筹资金,自编自舞,自玩自炸。

乌江的龙灯扎得简单,用竹子剖成篾片,编成栩栩如生气宇轩昂高大的龙头,形似冬瓜用绳子连接由奇数组成的龙身,像乌江上歪屁股船的龙尾,将龙头、龙身、龙尾糊上皮纸,龙头配上胡须、画上眼睛,再用棕绳连接,裹上有龙脊龙鳞的龙衣即成。

各街道扎龙数量比往年多了一倍。

腊月十二那天,从早上到下午,阳光灿烂,可申时刚过半,突然乌云密布,似如黑夜降临,仅一束像宝剑的亮光,插向东山美人峰眼窝。接着电闪雷鸣,下起了冰雹。最大的有桐子瓣那么大,踢踢塌塌落了一杆烟的工夫,一些瓦片都被砸碎了。俗话说,腊月打雷刀兵动,十个牛栏九个空。这是风不调雨不顺国破家亡的预兆,请求龙神保佑尤其重要。

就国家来说,西安事变能和平解决,大家认为,这是年初舞龙炸龙祈祷的结果,新春得好好酬谢一番龙神,同时祈祷中国人民团结抗日,旗开得胜,能在新年将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实现国泰民安。

王天堂对五条街道扎龙倍增也有些忧虑:县城街道狭窄,乡下甚至外县来看龙灯的人更多。往年五条街道的龙灯聚在一起,多少都发生了些街道之间的摩擦,已逐渐积累了一些矛盾,得街道互不服气,都想以自己为大,不能在数量上取胜,也要想法在长度上争第一,或在扎亭子上标新立异。

东江街的人历来认为,乌江龙灯是他们买来第一条龙后兴起的,于是,把龙头上原来的“日”字改为“月”字,取“日阳月阴”之意,意思是条母龙,其他街道的龙都是这条龙下的崽儿。

东江街居住的大都是外地搬迁来的穷人,但人数多、舞龙炸龙勇猛,每年都是他们最先出龙,顺向巡游时,总是赶超到其他街道龙灯的最前面,也不许其他街道的龙灯身披象征年龄最大权威显赫的“黄色”龙衣布。其他各条街道龙灯的区别,在于龙头的雄壮,在于龙身颜色和鳞片形状的不同:同色不同边,同色同边不同鳞,同鳞同边不同色,但底色都只在黑、白、绿、红等色中。

另四个街道对此颇有怨言,但忌于东江街人多势众,大多敢怒不敢言。廉杰才等人对东江街长期“穷人舞龙充老大”的格局不满已久,早有“把东江街的威风打下去”的想法。因东江街的人勇猛齐心,明火执仗干不过,也怕明着干,所谓穿草鞋的不怕穿布鞋的。即使设计将其拉来关杀,也罚不到款,不过是摊乌血。

廉杰才找人谋划,暗中做一些手脚,以羞辱东江街的人,让其有苦说不出。

正月初九这天乌江县城赶场,各条街道将龙灯送到乌江边或水井旁,举行祭祀活动,寓意请龙出海;接着各条龙到各街道巡游,向民众亮相,展示今年舞龙的规模。接下来的几天沿街送帖子。如果主人接了贴子,舞龙的则约定晚上入户拜年。个别人家因与舞龙的灯头不睦,找一个有事不在家等借口不接帖子。不接帖子的人家必有家中老人去世不满三年的,这种人家更多的是不送,门上都贴有用黄纸或绿纸写的春联,标志很明显。入户舞龙时,说些“天瘟带到天堂去,金银财宝滚进来”之类的祝福语,以求平安、添财,讨主人打发点喜钱或烟酒粮食。拜年活动一直延续到正月十四晚上。

正月十四午饭后,开始集中巡游。五个街道的龙灯、花灯、狮子灯、马车队、高跷队陆续上街,在有街道名称灯牌的引领下,敲着咚咚锵锵的锣鼓,到各街道巡游。东江街的龙灯,从东江街到北江街,从下街到中街再转到上街后沿来路返回。与往年比较,全城龙灯多了两条十来岁的小孩举着的小龙,头戴小狮头的小孩在大龙间穿梭。几辆马车上,坐着手握镰刀或手提竹篮或肩扛锄头或挑稻谷、包谷的小孩、妇女,马车厢两边,分别贴着红纸写的“国泰民安,五谷丰登”。

吸引人们目光的,还是舞龙。

走在龙头前的逗龙人,手持木叉忽高忽低左右晃动,木叉上彩球滚动。舞龙头的随着逗龙人的引逗,大幅度似如横写“8”字舞动;玩龙身的,紧随龙头舞动翻滚;以麻脸女人或俊俏姑娘等男扮女装的人,紧紧拽着龙尾,控制着舞龙前行的速度。停下或缓行时,就做出怪脸,引众人发笑。

龙头吐着滚滚黄烟,随着舞龙人的步伐,翻滚在一片烟海里,表演着“鸳鸯穿步”等动作。舞动中,不时出现双龙,或齐头并进逶迤而行,或大龙在前小龙跟后,表演着“二龙戏水”“双龙抢宝”等技艺。一条龙在开阔处开始缠绕盘旋,表演“龙盘莲花”时,舞着龙头的廉有贵站在其他舞龙人肩上,将龙头高高举起;由王天堂女婿举着龙头的另一条龙跑过来,双龙交颈盘旋,伸向天空。高潮时,数龙齐汇,多处锣鼓喧天,四处鞭炮齐鸣,唢呐声、欢呼声连成一片,使人听不清对面的人讲话。

与往年相同,东江街的黄龙优先。

中街的“亭子”游到东江街时,被前来观看的私塾先生“识破”。他指着“亭子”让大家看。

大家看时,与其他街道大同小异,也是四人抬着大方桌,大方桌围的是红布。身穿黑色长衣的男孩,左手持一把用木棍削就染成银色的宝剑,坐在桌子上的凳脚较高的小靠椅上,远远看去,好像站着一般。男孩右手举着另一个男孩,他身穿白布绘成的战甲,头戴纸壳画就的战盔,手持竹竿红缨枪,好像在空中俯视一般。其实他也是坐在小靠椅上,两个椅子和方桌间,都有坚固的木棒棕绳绑扎连接,只是被小孩的长衫、“战袍”遮住了。

各街道所扎亭子间的区别,除了桌布、服饰和小孩的长相、化装、性别,就是桌子上小孩身前匾牌上主题文字的不同,东江街刚才巡游的两个亭子是“小姐游春”“嫦娥奔月”,而下街此时到来的是“薛仁贵征东”,中街是男孩和男扮女装组成的“东吴招亲”。这两个故事众人皆知。特别是后面“接亲”的队伍在唢呐声中缓缓走来慢慢离去,更是明白了扎“亭子”的用意。

东江街的人一听老先生的分析,觉得这是羞辱东江街,十分气愤,有人想冲上前去砸烂两街的亭子。可一看两个亭子中间,有二十来名保警队员,在廉有富率领下参与巡游。明眼人一看这是充当护卫,但表面上却是“警民同乐”,一旦冲击,势必被保警队以破坏治安为由惩处。

老先生对众人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教给他们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正月十五白天巡游时,东江街改装的亭子“罗通扫北”出现在上中下街和北江街,后面还跟随了李杜氏的孙子李文德等人扮演的“孙悟空”和“猪八戒”,手中舞着的金箍棒和九齿钉耙,都是用坚硬的木材做成,已做好打斗的准备。

廉杰才一看,像吃了只苍蝇,有口难言。以江东街为起点,所有街道都属北,他家所处的中街自然也是。“扫”比“征”强多了。特别是第二个由李杜氏小孙子男扮女装改“西厢记”为“西厢偷情”的亭子,让他咬牙切齿。自家小妹廉杰花未婚先孕,特别是女儿廉姇明里暗里换了不少男人的事,在乌江已是公开的秘密。但此时如果出面争执,不说理由不充分,还会让自己“越抹越黑”。

廉杰才等人觉得“偷鸡不成蚀把米”,便怀恨在心,设计在元宵晚上的炸龙中进行报复。

乌江县城的炸龙,起初是“对龙不对人”,后来在寻求刺激中,逐渐将系在竹竿上的鞭炮举在舞龙人的头顶追着炸,用火药硫磺筑进竹筒的嘘花,则对着舞龙人的前胸后背喷灼。被炸的人认为,通过炸龙,能炸掉环绕在龙身边和附在舞龙人身上的邪气,四季安康。那些准备火炮、嘘花的人家认为,炸得越多越顺,特别是做生意的,通过炸龙和嘘花,新年钱财会像火炮轰鸣滚滚而来,会像嘘花一样绽放。炸和被炸,各街道都是“一视同仁”,但购买火炮,制作嘘花都得花钱,除了中街和下街,其他街道的人家,一般是对到来的龙灯象征性地炸一团火炮嘘一筒花了事。被炸的不过瘾,看的也不舒服,后来渐渐就集中在中街和下街了。

夜幕降临,天公也作美,整个元宵节,白天阳光明媚,夜晚明月高悬。各条街道舞龙的,喝过酒,吃过饭,头裹湿透的破衣或棕片织成的帽子,赤着上身,下穿齐膝白布腰短裤,脚踏草鞋,向中街和下街走来。鞭炮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急促,如山崩地裂一般。整座小城,东边刚停,西边又起,南边方熄,北边又鸣。廉有贵和王天堂女婿等其他街道的人,只一两个来回就退出了,只有东江街的五条龙灯,李文德等人,像往年一样,为体现其勇猛,高喊着“拿花来呦”“拿火炮来哟”,准备把沿街的鞭炮、嘘花“搅干”(燃放完)。他们明白,身上被火炮炸伤、被嘘花灼伤,回去只要用烧酒一喷,三两天就结痂好了。他们不知道的是,中街与下街的乡绅已联合起来,购置了大量鞭炮,集中火力对付东江街龙灯队。

李文德所在的龙灯队和东江街另一支龙灯队第二次从南进入中街,入口随后被横七竖八的捆捆生木柴堵上,舞龙队伍扛着炸得只剩下些篾圈圈的龙灯往北走时,街道两旁的人家,门前竖着一排排竹竿,竹竿上缠绕着长长的鞭炮,手持缠绕鞭炮竹竿的炸龙人,从前后两边向他们蜂拥而来,顷刻间,磺烟铺天盖地,火炮在他们头顶和身边炸响,浓烟弥漫,令他们无法睁开眼睛。

扛龙头的李文德感觉不对劲,往北拽,想离开这里,可由于都喝了酒,前后步调不一,又不想失面子丢掉舞龙的木把,慌乱中,有的往后扯,有的想就近从连接上下街的石梯离开,结果成了拉锯,让轮换上场的无数竿火炮炸得令人窒息。

李文德最终将其他人拽着往北,以为可以逃离无数竿鞭炮追着轰炸时,发现北边出口也同样是横七竖八堆得高高的生木柴。另一支龙灯队的人说南边的来路已被阻断了,欲从石梯往下街奔逃,可路口也被年轻力壮的观众堵上,有人认出是穿了便衣的保警兵。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李文德等人措手不及,他们才发觉遭人暗算。李文德一气之下喊:“拼了!”众人响应,抽出手中的木把横扫起炸龙的人来。

炸龙的人退让不及,有的脑袋被打破,有的手脚被打断,哭骂哀嚎声混杂绵延,没有伤着的,丢下手中的火炮四散奔逃。

这时,保警队从廉杰才家跑出来,鸣枪示警,李文德等人拖着被炸烂的龙灯,骂骂咧咧地往下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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