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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贤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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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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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往后刨》连载

第二十七章 瘟疫肆虐

1938年新春将临,乌江县政府贴出安民告示:今因国难当头,天又大旱,粮食歉收,前方物资紧缺,百姓生活困难,为节省物力,共克时艰,根据专署指令,新年春节不准舞龙,元宵不得炸龙,违者将以违反战时法规论处。

城关区区长组织城区街道的保长、甲长和各街道灯头开会,王天堂、杨青云到场讲话,大家认为说得有理,于是,乌江县没有像往年一样在春节期间舞龙、炸龙。

大家理解,淞沪会战损失惨重,首都南京保卫战也失败了。报上说,日军见人就杀,见女就奸,见房就烧,不需要任何理由和借口,比晋成皇之前为匪不讲理有过之而无不及,并且更加残忍。有人怀疑是不是政府宣传过分,但有从南京逃回来的商人、兵士,指天戳地发誓,说报上没有夸张,他们亲眼看见的比这还要悲惨。

在众人对传说真假难辨之际,两个铁的事实却摆在了面前:一是阵亡将士名单一摞一摞地送来,县政府接连召开了几次追悼会,会后再将烈士证书和上面发来的抚恤慰问金送发到阵亡将士家人手中。第二件是征兵,上面下达的指标逐年增加,前年三百人,去年五百人,今年是八百人。这意味着,每万人每年将抽三十来人。这些人不少是绑着双手连成一串送去专署的。不久,有的人就变成烈士证书送了回来。

春节刚过,乌江爆发了瘟疫,众人说,真是祸不单行雪上加霜。

东江街的李杜氏,正月十五那天晚上,突然发生剧烈的腹痛腹泻,大便次数骤增,有时刚从茅厕回房,又急忙返回茅厕。她想,可能是吃了没有熟透或带毒的食物,用大蒜烧熟后吃下,没有效果,还增加了呕吐。没有钱请医生看,她心想将之前吃下的食物拉完吐尽,就会停止上吐下泻。

第三天进食依然困难,不能起床,只能将床板分开,让自己拉在床板下的木灰里,呕吐在床前的木灰中。她感觉自己患上了传说中猛如老虎的霍乱,一串泪珠滚了下来。她喊孙媳到门口,不让其靠近,本想努力微笑,但却表情淡漠有气无力地说:“赶快带上曾孙女和二孙子离开去娘家,躲过这一劫再回来。”

当晚,李杜氏从休克中醒来,发现自己不再呕吐,也有半天没有拉了,连尿都没有,但心跳加快,呼吸急促,脉搏跳得微弱。她清醒意识到,这只不过是人死之前的回光返照。于是她爬下床,爬到门外街边。第二天人们发现时,她已经死去多时。

李杜氏被安葬不久,乌江县城霍乱症从东江街逐渐蔓延到城区各条街道,甚至在乡下也有零星病例。大家感觉到,这可能是参与吊丧吃饭的人带回来的,于是,除非近亲和邻居有人死亡不得不参与外,其他的尽可能回避。

为防治瘟疫,安抚民众,县政府召集城区医生寻找应对之策,集体处方。根据医生开出的药方,支起数口大锅熬制中药,费用由药店降价三分之一,政府补助三分之一,民众自费三分之一解决。

前来喝药的人不是很多,特别是年轻人极少。大家认为,死者多为上了年纪的,只因他们消化功能不好,抵抗力弱,再加上其他病症所致。

或许是药不投方,瘟疫并未得到有效遏制,不时仍有喝过药的新患者涌现,其中还陆续出现死亡病例。政府又根据医生的意见,多次更换药方,但仍未能见效。

城中有人传言,药商降价后的价格,本来就是批发价,政府根本没有补助钱,大家出的钱才是本钱。特别是患病两三日自行缓解痊愈的人,说喝那药有什么用?简直是花冤枉钱!阎王叫你三更死,哪能留人到五更!

廉杰才骑马去双龙场找岳父,看到药房门上那副对联就想笑。那对联是:“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这是高风亮节的空口号,世间没有不生病的人,真是人无病了,那不是药生尘的问题,是关门改行求生了。

廉杰才进屋与众人打招呼时,孟医生抬头看了他一眼,鼻孔嗯一声,算是答应了,继续用拇指伸到身旁碗沿的灯草火焰上。火焰烧在他的指腹上,退回迅速按在男子怀中幼儿背脊的穴位上。幼儿在不停地哭叫。他对男子说好了时,伸进碗中桐油里的灯草,还在碗沿静静地燃烧。廉杰才知道,他这是灯火疗法中的印灯火,听他与男子的对话,是在治这幼儿发烧和腹胀积食。

孟医生刚起身,等候在柜台前的徒弟,过来将药方递到他眼前,他指点着药方说,加十钱水蛭疗效更好,黄芪可以减五钱,少花点钱,但不影响疗效……站在身旁的徒弟不时点头。

廉杰才和站在柜台前等候抓药的男子,目光似乎随着他的话语,在那壁药柜中寻找他口中所说药物在哪个抽屉中的哪一格。对他为患者减轻经济负担着想,诲人不倦的授徒方式,都让廉杰才肃然起敬。

孟医生不像其他师傅那样让徒弟“自学”,而是让徒弟处方,再亲自审查纠正,这样就学得更快更精一些。

孟医生曾对廉杰才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担心解释说:“人们对中医更多的是看口碑,一个人要树立口碑,除了医术,还要医德,这都需要较长的时间,不是三两年能够办到的。再说,还要看天赋,有的徒弟,教了好几年,依然记不住同类病症中的差异,药量增减的道理。”

廉杰才说明了来意,孟医生将他带到厢房楼上那三间药材储藏室,一间是经过简单加工的中药材,装在篾编大筐内,或大小不一颜色不同的布口袋中;有的像割回晒干的柴草一样,大捆大捆地堆放在另两间屋里。

孟医生从背篓中提出大包配好的中药交给廉杰才,说本来准备吃午饭后亲自给他们送去的,他来了,就不用跑路了。嘱咐他:“这是预防瘟疫的。”随后提起其中的白布口袋说,“安排人用大锅熬好,再将这里面的药粉抓一把放进去,用水瓢搅拌均匀后,用滤帕像过滤豆浆一样,将药液过滤在木盆中,稍冷却后就可喝了。全家老少都可以喝。每人一碗,大人用大碗,小孩用小碗。这药可以熬三次,连喝三天,每天喝一次就可以了。如果有人患上霍乱了,再根据症状轻重到这里另行抓药,不能混吃。”

廉杰才顺手拿起一节柴胡折断捏弄说:“之前怎么不将药方拿出来呢?”

孟医生鼻孔哼了声说:“拿药方简单,是不是有人相信你的药方有疗效才是关键。”他说,“钱区长那秘书嫌我那药方太贵了,有两样药外面还买不到。更让人气愤的是,他问如果集中在我这里买药,能给他多少好处。我回答他,炮制虽繁必不敢省人工,品味虽贵必不敢减物力。小本经营,采药、收购、炮制都得花钱,降价三分之一已经开始亏本了,不可能把自己遮风避雨的房子卖了用来做慈善。那样的慈善做下去,我这药店早晚得关门。之后,没有人再来问我,我听到的说法是,问过孟医生的药方了,和其他医生的处方大同小异,意思是说,吃了同样不会起作用。话又说回来,即使用我的药方,又有几人吃得起?或者说又有几人舍得花钱去吃?”

“那我去给王天堂说说,买你老人家的药材煎熬,贵是贵点,但有效,毕竟有钱人还是怕死,城中能吃得上药的有钱人也不少。”

“他们如果愿意,自己出点钱买来熬了先喝试试,特别是杨团长那兵营和保警队,你转告他们,不要上街乱窜,瘟疫一旦在他们兵营流行,那麻烦就大了。”

“想来他们也不缺这几角钱。廉杰才将柴胡丢进篾框中。”

“全家上下,虽然喝了这预防药,还是不要到处乱走,特别是婚丧嫁娶堂中,即使去了,也不要在那里吃饭,宁愿自己带吃食;也尽量不要让无关紧要的外人来家里,特别是吃饭。这与邻居失火了,及时撤掉自家相邻的柴草,扒掉相邻房屋的瓦片阻断火势是一个道理。”孟医生下完楼梯站在阶檐坎上说,“其实这病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及时用药,脱水得到及时纠正,三五天最多十天就可康复。”

“我有个想法,你将中药配好,我拿到城里原价出售,不想死的就来买,不怕死的随他。”廉杰才觉得这是救人的办法,也是趁机赚钱的机会。

“嗯?这不可取。”孟医生停了片刻说,“我倒是有个想法,你带个头,城中的富裕户捐点钱,让所有人都免费喝。”

“那得多少钱?”廉杰才张眼看着孟医生,好像不认识似的,他的提议与自己的想法相去甚远,甚至是南辕北辙。“这不成了他们生病我吃药?”

“在县城和区乡所在地架起大锅熬药喝,全县20余万人,补助四五千大洋足够了。孟医生回答了廉杰才的第一个问题,看到他疑惑的目光更是在问为什么要由自己出钱,便问他,邻居失火你说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那当然是参加灭火了,不然将烧到自家来。”

“这就对了。”孟医生分析道,“如果漆农都生病死了,你去哪里买生漆?如果帮你收购和销售农副产品的人都患病了,谁来帮你赚钱?如果你农庄的租赁户都死了,你那些田土还不撂荒?——这又回到我之前给你讲过的谁养活谁的问题上了。这笔账算下来,你捐那点钱算什么?”

“那好吧,回头再说。”廉杰才搪塞道。

瘟疫继续发展,患者不断增多,死亡人数天天增加,形势越发严峻,百姓陷入恐慌,王天堂也曾号召大家喝廉杰才提供的预防药,除了有钱人试着喝了些,多数民众更不会花那好像迷信一样的冤枉钱了。

病急乱投医,一些病患开始尝试不花钱的偏方。

有人根据中药中“龙骨止泻”的原理,献计“用人骨头煅灰吞服可以治瘟疫”。人们听说后纷纷涌向郊外或乡村山野,专找无主孤坟,挖开取出人骨,洗净后煅烧,再研磨成粉和水吞服。

数天后,人们发现,这人骨粉依然不是治疗霍乱的良方,吃了人骨粉,霍乱照常流行,死的人还是增多,不少人不敢再出门,甚至不敢上山劳作,整个县城笼罩在对瘟疫的恐慌和死亡的阴影之中。

又一说法开始流传,用陈年大粪和水喝下可以防治霍乱。

于是,人们开始四处寻找陈年大粪。虽家家都有茅坑,但真想寻陈年的大粪却不容易,连路上、田埂那些猪狗牛羊粪便,都被人及时捡拾回家倒进粪坑里沤肥了。有人提供线索,云岩关不远处,有一大石磴,石磴后有一石夹缝,赶场的人们常常在那里大小便。

王天堂为迎合民意,命人去取。去的人为了尽可能多的取得陈年大粪,用竹块加热后弯曲成钩状,将附着在石壁上的大粪锅巴全部取下,所取得的陈年大粪全部熬制成汤。即便难以下咽,为了保命,不少人还是两眼一闭,捏着鼻子,硬着头皮喝下。

结果证明,陈年大粪仍然不能阻止霍乱流行。

霍乱出现以来的一个多月里,仅城区就夺去了三百多人的性命,这在不足七千人的县城,是个不小的数目。

正宗药方不行,偏方也不见效,恐慌在城乡蔓延。廉杰才云岩关农庄喝过预防药的租赁户,居然也开始患病。他问孟医生为什么,孟医生告诉他:“山这边的山火扑灭了,山那边还在燃,山这边会不会复燃?要想平安,同时灭火才是办法,还是回到之前建议捐款购药上来。”

廉杰才向王天堂提出后,王天堂说这是大善事,第二天就在各条街道巡回接收捐款,随后在各条街道张榜公布捐赠人的姓名和金额,廉杰才以首先捐款和捐款金额第一名列榜首。两天下来,所得捐款折合大洋五千多块,其中廉杰才五百元。

喝过孟医生预防药的人第二天开始患病,吃过治疗药的患者,第二天也未见好起来,甚至还死了好几人。

第三天,东江街传出主要原因是今年春节没有玩龙灯,没有酬谢龙神上年的保佑,更没有祈祷来年风调雨顺政通人和,得罪了龙神,龙神现在要惩罚乌江人。有人提议补玩龙灯,以平息龙王爷之怒。

这一说法迅速得到民众认可,要求补玩龙灯以平息龙神震怒的呼声越来越高。王天堂同意、杨青云默许大家舞龙炸龙酬神祈福,并约定第三天白天舞龙,天黑后炸龙。号令一出,沿街各家开始购买鞭炮和磺烟,贫穷人家也想法购买了数筒磺烟。

舞龙炸龙结束,瘟疫竟逐渐平息下来,大家认为这是补玩龙灯龙神显灵不再降罪的结果。

杨青云、王天堂等人在廉杰才家吃饭时,王天堂微醉后对孟医生说起这舞龙炸龙的神奇。

孟医生脸色有些不好看,喝了口酒,又吃了口菜说道:“瘟疫已经上身的人,只是没有感觉到罢了,喝预防药哪能退病?那些喝过治疗药汤又死的,多是奄奄一息的病人,何况他们死前服药不过一两天。服药四天以上的,有谁患病了?有谁死了?当然,炸龙燃放鞭炮磺烟,也起到了杀毒灭菌的作用。 ”

“哼!”杨青云讥讽道,“如果舞龙炸龙就能保佑国泰民安,那就没有卢沟桥事变了,淞沪会战就不会白白伤亡三十多万将士后撤退了,南京大屠杀就不会有三十多万冤魂了。”

众人缄默。杨青云所说的一切,都发生在去年春节舞龙炸龙之后的一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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