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从青龙庙搜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问他年龄,说满十三岁了,可一看那干筋瘦壳的模样,也就十来岁吧,关键是他脚肚子上有枪伤。本来想就地枪决,但何老尼姑说是逃难来的,是古祖明家的长工,于是就捆到古家寨来,交团座裁决。
杨青云觉得有戏,将人带到堂屋,通知古祖明、古福贵父子到左右板壁两边坐下,喊他们不要讲话,听坐在香盒前椅子上的他审问。
“你小子老实交代你的来历呢,我保你不死,如果有半句谎话,”他将匕首抽出来,用食指和大拇指夹着抛到空中,那匕首旋转着回落时,抓住刀柄,左右轻轻挥舞。“我也不用枪打你,也不用绳子勒死你,就用我手中这把小刀,将你的眼珠子剜掉两只,手指砍掉一半,脚筋各挑断两根就行了。”
“长官,我……我什么都说。”那人吓得脸色苍白,像筛糠般颤抖着。
“你叫什么名字?什么地方人?怎么来到这里的?不要慌,慢慢说。”
那人回答,他叫颜河义,从小父母双亡,自此流浪乞讨,只知自己是湖南人,家住哪县哪村都记不起了。六岁那年被桂东县乡下颜姓人家收为养子。过了两年,那家生了儿子,就让他“下抱”,只作为长工待在他家,给他家放牛望羊割草砍柴,住处也从地楼屋搬到了牛圈楼上,以防有人晚上偷羊盗牛。
12岁开始铧田铧土,东家承诺如果听话,就给他娶媳妇成家。可动不动他就要挨打,比如铧田泥土中有埂,牛羊吃了庄稼。穿的衣服都是长工们补了又补的衣服,吃饭首先得吃两碗洋芋或红苕,待吃完这两碗再去舀时,本来就少的米饭已经没有了。东家还常常将救他一命要懂得感恩的话挂在嘴边。
颜河义在半山铧土那天,吃佣人送去的午饭时,让牛去吃草。那牛到悬崖边伸颈吃草,脚踩的土坎垮塌,滚下悬崖跌死了。东家将责任归咎于颜河义,将其捆在院坝边的柿子树上,用竹竿劈头盖脸痛打,不准吃夜饭,说如果不赔偿这头牛,第二天也不要想吃饭。他没有赔偿能力,除非给东家长期做苦工用工钱抵扣。
深夜,他将身上用来打火石点燃茸草抽烟的铁皮,磨断捆绑双手的棕绳,跑了,辗转做短工或讨饭。
三个月前,红军在桂东县城以南休整,有个在邻家做长工的来邀他去当红军,说有衣穿有饭吃,就去报名了。人家说他太小了不要,他说了他无家可归的身世,就收他当了火头军,帮助洗菜、烧火、洗碗,待身体长好了去当司号员吹号。
“这红匪真是残忍,居然收一个孩子当兵,教他们拿枪弄刀杀人。”杨青云显得有些气愤地对古福贵父子说。
古福贵父子对视不知如何回答时,颜河义说:“不是,是我自己要去,人家本来是不要的。”
“你一个娃娃家懂什么!”杨青云厉声打断颜河义的话,“你接着刚才的事讲。”
他们到达石阡县那个叫甘溪的地方,没有发现其他部队,吃饭不久,寨子前面的河沟里响起了像鞭炮一样的枪声。长官喊,有敌情,到村外战斗。他们做饭的被安排往寨子后面的小山转移。可不久,大家就开始拉肚子,有人说,上当了,刚才寨子上帮忙做饭的有奸细,肯定在菜汤里放桐油了。来不及解溲,不少人屙在了裤裆里,一路上臭气熏天。
三面山上树丛中,有许多穿土黄色军装的人时隐时现,对着往山上跑的红军打枪。颜河义随人向没有人的山上密林中乱钻,衣服被树枝乱刺扯破了。不觉间来到树林边,后面已能听到追来官军的枪声,可没有了去路,下面是二三十丈高的悬崖,看不到悬崖两边的尽头在什么地方,也没有路去找。大家瞠目结舌四处张望,后面的枪声越来越近,众人议论要不要从这里跳下去时,颜河义的腿上被流弹划伤,一股鲜血沿着脚杆往下流,他一看吓得全身酥软,脚下一滑,就滚下了悬崖。好在他个子较瘦,又拉肚子,滚到中途就被几根树藤缠住了,也不知道下面有多高,后面接着跳下来了不少人,有的跌落在崖脚,有的跌落在河坎上,有的跌落在河水中。追击的士兵到后,骂骂咧咧往下丢了些手榴弹离开了。
第二天天刚亮,颜河义抓住崖壁上藤条和树枝往下梭,到崖底看到有几十具尸体,横七竖八地摆着,有的没有死,还在那里呻吟。远处有人拄着木棍沿着河沟往外走,他也取一截树枝,拄着一瘸一拐沿着河边的小路往上游疾走,走出两里外,听到后面传来枪声,估计是追兵来了,急忙钻进河沟对面的小山洞。沿沟搜索的追兵,捆绑着几个跳崖受伤的红军,押着远去了。等到太阳下山了他才爬出洞来,白天到人家户乞讨,晚上就在岩龛或村外稻草垛里睡觉。
“那些就不要讲了,讲你到青龙坝后的事儿。”杨青云有些不耐烦。
“好的,长官。”颜河义继续交代他到达青龙坝后的事情。
一个月前,颜河义来到青龙庙,又痛又饿倒在了院门边。何尼姑开门看到他骨瘦如柴,喊两声没有应答,蹲下试试他的鼻息,还在出气,只是气息虚弱。见他半截裤子下脚肚子上的伤口,已经感染一大片,都生蛆了。细看伤口,知是枪伤,怀疑可能与传说中被追剿的红军有关。
国民政府曾有告示说,凡资助红匪逃跑和收养红匪伤病员者,都以私通红匪论罪,将被杀头。她一看只是个奄奄一息的人,也就打消了一半是红匪的想法,可能是被土匪打伤也不一定。
她将他背起来,藏进庙中,上山采药给他包扎,只五天,他的伤口就结痂了,又过五天,他走路便和常人一样了。
事实上,第二天她就从他口中得知实情,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嘱咐任何人问起,都不要说参加红军受伤这事儿。
没有多久,他的枪伤好了,但没有去处,何尼姑找到古祖明商量,让古祖明收他为长工。古祖明一看,他身子骨还可以,只要餐餐吃饱饭,要不了两年肯定是个棒劳力。这种基本上只管吃饭不要工钱的劳力,在当地已很难找了。
杨青云挥手让颜河义出了大门后,得意洋洋地说:“你们都听到了,怎么样?我没有冤枉你们吧?”
“杨团长,我们确实不知道他参加过红匪,以为他只是个无家可归要饭的孤儿。”古祖明解释。
“你们问过那伤的来历了吗?是不是枪伤?”杨青云质问。
“我没有问,他也没有说,也不知道那是枪伤。”古福贵解释后求情说,“他是个穷汉,杀了也是摊血,于事无补,有哪样用?”
“嗯?”杨青云鼻孔喷出这字反问,“红匪拿枪打我军时,年龄小的不开枪?他们的政策是打土豪分田地,年龄小的不参加分?婴幼儿、老弱病残都要算人头!开枪的都是穷汉!游街示众杀红匪,不在于他人多人少,人大人小,人高人矮,人胖人瘦,人富人穷,是男是女,在于杀一儆百,警示民众,震慑红匪。”他右手指敲着身边的木桌冷笑道,“我还不知道你们那点心思?收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长工,比养头牛强多了,这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事。”
“说实话,他和我们家也无瓜葛,杨团长你看怎么处置都行。”古祖明开始甩包袱。
“这个,这个怕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吧?”杨青云欠了欠身子对古祖明道,“我们在各地花大力气开展搜捕,除了要扫清红匪,更重要的是要打击窝藏红匪的人。在明处的敌人不可怕,可怕的是藏在暗处的敌人,更可怕的是我们内部的奸细。”
“我们确实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要说窝藏,那也是何尼姑窝藏了。”古祖明辩解。
“你们是不是相互勾结,你和我说有哪样用?这个怕得到军事法庭才行,毕竟他是在你家做帮工。”杨青云将烟蒂丢到地上,用脚来回碾成了黑白混杂的粉末,古祖明父子随着他的目光,抬眼看着先前那股淡淡的青烟,向房顶飘去散开。
杨青云将腰间的枪往后挪了挪道:“何尼姑老了,也是无牵无挂的,你父子俩恐怕就得将家里安排下喽。当然,之前我就说了,我和你们是哪样关系?和廉家这边又是什么交情?到时一定会帮你们说好话的。”
古福贵向父亲使了使眼色对杨青云说:“我们知道杨团长是重情重义之人,之前帮我们家消灾化吉的忙已经够多了,我们一定会好好报答。时间晚了,杨团长早点休息。”
古福贵将父亲带到里屋说:“自己不出点血,收红军颜河义做长工这事难了结,不但自己一家要遭殃,还要连累何尼姑,颜河义的命也保不住。真这样,于他杨青云也没有多大好处。他那点心思还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想从中捞点好处罢了。自家折点财,免了灾祸,还保了颜河义的命,今后他对我古家就会忠心不贰。这样一来,也让何尼姑免遭做好事生横祸,算是对菩萨做了一件善事,积了德。”
“那送多少,月月红?”古祖明问。
古福贵咬牙说:“至少得和上次一样。如果他真要理论起来,窝藏红匪比通匪更严重,窝藏颜河义之名难以洗脱,通匪不过是情势所迫送点钱物,情有可原。”
古祖明叹了口气未答,算是默认了。
当天晚上,古福贵提着装有两百块大洋的红布口袋来到杨青云房间,放在桌子上。杨青云摆手说:“我不是这意思,我与你家和你岳父是什么关系?能帮的一定会帮。”
古福贵说:“你杨团长对我家恩重如山,似如再生父母,我们心里记着呢。你杨团长是差吃缺穿贪钱的人吗?这点小意思,只不过是请你给手下兄弟们,对他们的辛劳剿匪,表达我们的一点心意而已。”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杨青云笑道,“给我知道这事的弟兄们一点封口费。那好,看来我不收下你们这心意,你们睡不稳觉,吃不香饭。”他说完将红口袋提起来拎了拎,抛到了床上枕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