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春和从陆路到达乌江县城,时令已入初冬,走进廉杰才家时,残阳余晖已从东山消失,夜幕正从两山渐渐笼罩下来,江面开始漫起了薄薄的白雾。
廉杰才对雷春和的脸色虽不是冷若冰霜,但也够不上满面春风。雷春和好像没有感受到一样,依然如走熟识朋友家那般从容,说话、吃饭、喝茶,都很随意。
晚饭后,廉杰才带雷春和走进茶房,躺在竹凉椅上用竹签剔牙。佣人端来两杯茶放在方桌上,雷春和端起茶杯,揭开杯盖,感觉还烫,放回到面前的桌子上,抬头满脸笑意地问:“杰才兄对我来这里避难,好像有些不高兴?”
廉杰才急忙解释:“哪里哪里,这些天我遇到些烦心事,上面动员抗日捐,先是县里组织,接着是专署,后来省里又统一布置,现在中央政府又来动员了,捐了一次又一次。你也知道,去年下半年以来,生意基本上停摆了,收下的那些生漆棕片囤在家里,好在是自家的闲钱,如果全是借款,付利息都要乞讨。这些都还罢了,有人带口信来,我那逆子廉有贵,在万家岭围歼日本鬼子时受了伤,有的说伤在肚皮上,有的说伤的是大腿,也不知严不严重,能不能医好,医好了会不会残疾。”
“吉人天相,二公子一定不会有危险的。”雷春和很是同情地安慰,继而感叹,“这日军太厉害了,国军一败再败,也不知什么时候是头。”
“唉,这捐款也不知要捐到什么时候。”廉杰才又回到了先前的话题,继而问道,“兄弟这次来乌江有何贵干?”
“逃难来了。”雷春和像是说别人的事一样轻松。
“兄弟开玩笑了,这屙屎不生蛆的地方,哪能容得下尊身?”
“只要兄长赏口饭吃给张床睡就行了,哪还敢有什么讲究?”
廉杰才将之前合谋取钱之后发生的不快隐藏在心里,不说人家之前帮过自己,至少在生意上的合作也是愉快的,何况此时他有求于己,无形中自己有了居高临下之感,于是宽慰道:“这兄弟倒不必担心,只要愚兄我还有一碗干饭吃,贤弟你就不会饿着喝粥,只要我还有片瓦遮身,你就不会在露天坝过夜。”
“那敢情好。”雷春和道出了他这次来乌江的前因后果。
“这我也看到报上说了。”廉杰才打断雷春和滔滔不绝的介绍。
“但我还是向父亲提出早日搬家到重庆的建议。”
“为什么呢?”
“你不知道,去年入秋以来,从上海、南京等地携金带银的商贾官吏,绝望无助的难民官兵,像一股股沮丧的潮水,陆续涌向武汉,只要能遮风避雨的地方,都人满为患。房租、粮米菜价,随着人潮的蜂拥而至,也像雨后的春笋,呼呼往上蹿。”
“你家有那么多房子,想来早已囤积了粮食,这不可以趁机发财了?”
“你不知道,待我慢慢讲给你听。鬼子占领南京不几天,从去年腊月初三,就开始轰炸武汉了,一次比一次厉害,炸死炸伤的人一次比一次多,毁坏的房屋一次比一次宽广。”
“是呀,我都从报纸上看到了,太残忍了,那木房一烧一条街。廉杰才再一次打断了他的话。”
雷春和愣了会儿说:“我劝父亲撤离,父亲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人就有钱,有钱还要有人用。如果武汉真能守住,那些达官贵人甚至军官的家眷,为什么要陆续跑去重庆?不就是那里已是战时首都,鬼子的飞机难以飞去轰炸吗?这武汉即使最后能守住,也保不准在频繁密集的轰炸中,炸弹不落在自己头上。
“鬼子从6月开始向西开始进攻,各种传闻不断,等待官方报纸证实,就有了一日三秋之感。但报纸上军队在长江南岸如何顽强阻击,北岸又是怎样坚决抵抗,大别山又是怎样设防,捷报传来市民敲锣打鼓燃放鞭炮游行庆祝之后,接着是军队战略撤退的消息。每次大家心里都明白,鬼子离武汉又近一步了。”
这些,廉杰才已略知一二。李县长从收音机中收听到后,抄写张贴在了大街上;后来收到的《中央日报》等报纸,也证实了这些大小战役胜利的说法。特别是“万家岭大捷”,黄县长还组织民众,敲锣打鼓到城区各街道游行庆祝。
雷春和提出早日搬家到重庆的提议,被父亲用“再看看”拖延着。
“父亲听信了报上那些宣传,说武汉保卫战的防线是沿大别山、鄱阳湖和长江两岸展开的,地域涉及安徽、河南、江西、湖北四省,地形复杂,交通不便,不比从上海到南京,一马平川,鬼子要想突破百万大军的层层防守,翻过大山越过河谷,是不可能的。
“8月下旬,政府通知大家,吸取南京的教训,赶快撤离。可父亲还说要等等看。进入9月,政府开始分批撤离党政和地方政府机关,看来军队不会为孤城困守,要将武汉放弃了。
“此时,父亲将典当行的资金转移到重庆的银行,将贵重物品打包,连同家小,送去山中舅舅家。带上几个差事,准备来乌江县暂停观望。这里比重庆安全得多,鬼子的飞机,肯定不会飞到这里来下蛋,那样不划算。”
廉杰才好奇地问:“伯父没有和你一起来乌江,去重庆了?”
他愤恨地说:“被鬼子的飞机炸到江里了。”并说起了事件的起因。
“上船过江的人太多,推搡拥挤中,我们父子被冲散了。鬼子前去轰炸国军的飞机,低低地掠过武汉,顺便向江心扔下两颗炸弹,炸起的水花将父亲乘坐的驳船掀翻。满河人头沉浮,只有游到木船边的人被拽了一些上来,也有少数游到了岸边,大多卷向了下游。“我抱着侥幸心理,祈望在岸边能发现父亲,到天黑也不见父亲和伙计。随父亲抬上船的几只箱子,也无影无踪了。第二天只好乘上撤往重庆方向的江轮,到达涪陵下船,跟随逃难和做生意的,步行二十来天才到达这里。”
廉杰才扼腕摇头无语叹息:“明天有空吗?陪我去钓钓鱼。”他为缓解沉闷的气氛提议。
“行。”雷春和回答,“吃了早饭去。”
次日两人不要帮工陪同打下手,廉杰才提只装有鱼饵的小木桶,雷春和扛着两根金竹做成的钓竿,沿着江岸往下游行走。阳光照射在江面,闪着白光,江上那几只打鱼船,似乎没有移动,江水轻轻拍打着两岸,岸边树丛里,有鸟在鸣叫,黄叶随风纷飞。对岸稻田已经收割,灰褐的谷桩上,已经开始冒出两寸长的绿秧。有人正从田间挑草出田,有人在铧干田,有人在播油菜。
雷春和说:“住这江边,方是方便,就是这气候受不了,热来热得要命,冷来冷得要死。”
“那是。我们这乌江,比你武汉那火炉也好不到哪里去。”廉杰才回答。“这季节,本是秋高气爽,两山树叶,只剩一半,可这太阳一出,穿这一件汗衫,也燥热,只差摇扇子了,晚上呢,不披上棉衣要感冒。”
“那么小的牛就拉来铧田?”雷春和问。
廉杰才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对岸已经翻犁过的田中,少年拽牛绳在前,小黄牛拖着铧口在中,牛尾后是右手扶着铧口左手拿着竹丫的中年男子。他说:“那是在教牛铧田呢。”
“不是开春才教牛吗?”
“这个可以不分季节。”
二人不觉走到江边沙坝,一群小孩在那里堆鹅卵石玩耍,有稍大的小孩在远处的田埂上提着箢篼,用竹夹捡拾畜粪。雷春和停下来盯着不远处的石头说:“那里有方奇石……”突然想到廉杰才的父亲廉奇石的名讳,改口称有方观赏石。
廉杰才调侃道:“狗屎在你眼里都是宝。”
“狗屎对你来说确实是宝。”雷春和反唇相讥。常言说庄稼是朵花全靠粪当家,对农民来说,确是事实。有的小孩为抢拾路上或田边土角的牛粪、狗屎,常常打架。
廉杰才跟着他向那方石头走去。他指着石头说:“这石头经江水推滚冲刷,沉积于河床边,就形成了观赏石,观赏性极强。你看,这石质坚硬细腻,爽滑圆润,色彩鲜艳,站在我这边望,像穿着道袍的道人起舞;从你那边看,是不是一只奔跑的梅花鹿?很逼真。”
“你是来钓鱼还是来看石头?”廉杰才揶揄道。“你要,我一会儿喊人来给你扛回去。”
“好呀,你先给放着,待时局安定了,你送货时给我带去。”
“像你这种说法,石头上有花草树木样子的,有飞禽走兽图案的,这乌江上下十多里的两岸要多少有多少,给你装几十上百船去把你那些屋塞满都行。只要你付人工运费。”廉杰才嘲弄意味明显。
“此话当真?真如你说的那么多,到时我翻倍给你运费。”雷春和一本正经地说。“我在一些达官贵人家里看过,不少人把观赏石作为家庭摆设和装饰品,有的是上千大洋购买的。这乌江石,具有较高的观赏价值和收藏价值。这生意做起来,不会比你的生漆生意差,唯一的遗憾是不能像生漆那样再生,深水处的也打捞不上来。”
“行行行,以后再说。”廉杰才抬头看了看蓝天,提起木桶上路。太阳都过顶了,晚上的鲜鱼汤还没有着落呢。
两人继续沿着杂草没脚的堤岸向前走,来到树林边水流平缓处的石滩上,摆放好钓竿、木桶。廉杰才坐在一块石头上,将一截蚯蚓套上鱼钩,做成鱼饵,身体向后微微一仰,将钓竿稍旋至身后,借力弹起一道弧线,将鱼线甩入江中。
雷春和脱下灰色中山装,站起来伸出左脚,学着廉杰才的样子,将钓鱼竿甩在到身后,又用力向前甩,钓竿变成弹花弓,鱼钩将他的衣服挂住了,他再一使劲,身后的白汗衫被撕开一个口子,鱼钩上的蚯蚓也不知掉到了何处。回首看一眼廉杰才,红着脸尴尬地笑道:“没想到风把衣服吹飘起来了。”
廉杰才急忙将钓竿斜插在石头间,起身给雷春和取下衣服上的鱼钩笑道:“你这像第一回接媳妇,没有经验,下次重来过。”
廉杰才的话音刚落,雷春和喊:“快看,钓竿在弹动,鱼上钩了!”说着,他赶紧弯腰取廉杰才那根钓竿。有些沉。廉杰才正说不忙时,雷春和生怕到手的鱼跑掉,已猛地往上举钓竿。他手中的钓竿被什么东西拽了一下,只见那条尺来长的鲤鱼,在灿烂的阳光下活蹦乱跳,猛然跃出水面,闪光的鱼鳞画一条弧线,射入江中,钓线上的鱼不见了。
“功亏一篑,煮熟的鸭子都被你整飞了。”廉杰才笑道。廉杰才看他风中飘动的钓钩戏谑道,“枉你在长江边长大,居然不会钓鱼。”继而说出钓鱼的经验,“先遛遛鱼,等它咬紧钩再收线,千万别慌。”
“哎呀,有些可惜。平时忙于生意,也没有正儿八经钓过两次。”雷春和不无遗憾地说。
“没问题,今晚保证让你吃够喝足。”廉杰才重新放好鱼饵,将钓线甩进江中,钓竿插在身前。
“今日醉翁之意不在鱼。”雷春和在廉杰才身旁坐下说,“这两天贤兄的脸色不太好看,可能是怨气还在肚子里。”
廉杰才将一条三指宽的鲫鱼取下放进桶中,看了他一眼,扯了下嘴角:“兄弟既然把话挑明了,我也不妨直说。你沉得住气,我是性情中人,脸上挂不住。我们共同做的事,并没有像兄弟说的那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
“陪贤兄出来钓鱼是假,是想消除些误会。”
“这也不是误会吧?”廉杰才将木桶从右边换到左边说,“你们用公函将那钱的事抖出来,成了王天堂要挟我家的把柄,让我女儿嫁他那痨病儿子,害得她守寡退婚,名声受损。不就是钱吗?你们垫出来,再问我要——就算是还吧,我会不给?”
雷春和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存款方儿子发现这钱被取走,立即到市政府报案。为摆脱自家监管不力的责任,为打点关节也花了不少冤枉钱。那人发往乌江催促的公函没有下文,就拿着警方的公函亲自往乌江赶来。
“我们没有见到人。廉杰才急忙辩称。”
“你知道为什么没有见到人吗?”雷春和见他摇头,“那船才进巫峡,他晚上起来解溲,‘不小心’从船上坠落江中了。”
“啊?”廉杰才忽然明白过来,“你们真下得了手。”
雷春和哈哈笑了两声:“无毒不丈夫!如果不狠心,我们两家都得有人去吃牢饭!这不是借钱的问题,明摆着是诈骗抢劫呢。”
“那倒也是。”廉杰才还是有些不满,“你怎么不告知我?让我提心吊胆这么多年。”
“我怎么告诉你?我们这些年就没有见过面,是写信还是带口信?那恐怕只能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事。俗话说,言多必失,还有,民不告官不究,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雷春和也有些遗憾地说,“没有想到你和王天堂那么好的关系,他会要挟你。”
“站在他的角度也可以理解,为儿为女嘛。”廉杰才算是释然了。但还有些担忧或者说是疑问,“你那样做,不是也给你埋下另外的隐患了?”
“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这事儿贤兄把心放在肚子里好了。”雷春和宽慰道,“这兵荒马乱的,政府这边走马灯似地换人,死的死,逃的逃,早就没有人知道这件小事了。至于帮我忙的人,尽管放心好了,没有人跟钱过不去,更怕自己一家老少见了阎王爷,还不明白蓝天白云下的长江怎么会突然涨水呢。”
“十里不同天,上游千里之外的狂风暴雨这人哪能知道?贤弟高招,我这颗心算是真正放下了。”廉杰才站起来向他作揖道。
“只要杰才兄高枕无忧,我也心安理得寄居这里了。”
“只要春和贤弟不嫌弃,你喜欢住多久就住多久,粗茶淡饭管你够。”
“先谢了,过几天我得去趟重庆,看看银行那笔钱还在不在,取些出来用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