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姇住在农庄,看着播种插秧,山野从黄变绿,也没有发现尚山卒前来提亲的迹象。薅三道秧时,她漫步寨子边,见官路边的几块大石礅上,用石灰浆画了幅数只拳头砸向倒地日本鬼子的素描画。旁边的石壁上,用石灰浆写着“万人一心誓灭倭寇!”
她漫不经心地沿着林边小路行走散心,知了在林中远近的树木上时而独叫,时而重鸣,七八个长短工躬背在齐腰深的黛绿秧林里薅秧,清除稗子和杂草。薅完坎下第二丘田,陆续坐到田埂边林下放稍(歇息)。有的戴着草帽抽叶子烟,有的仰躺在草地上用棕丝斗篷盖脸,东一句西一句地摆起龙门阵来。当听到有人说尚山卒收完谷子就要结婚过事务时,她一阵眩晕,随即靠在一棵青杠树上竖起耳朵听起来。
从几人断断续续的交谈中,结合之前先后听到有关尚山卒的一鳞半爪,她理清了,钱忠禄遭遇的,是尚山卒继承了晋成皇的衣钵!
尚山卒没有要求兼任保安大队大队长,还是由钱忠禄兼任。一天,他请钱忠禄到保警中队召开警区联席会议。会议结束时,他对钱忠禄说:“钱区长,我有个不成熟的建议,想征求下你的意见。”
“尚大队长客气了,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
“为了有利于保警中队与治安大队协同联防,我推荐智勇双全的李甲副中队长兼任区治安大队副大队长,你看如何?”
钱忠禄心里明白,这是明摆着的事情,他尚山卒想控制治安大队,但想到治安大队也不是保警中队的对手,不同意也别无他法,只得堆着笑满口应承道:“你尚大队长这是为民着想的好事儿呀,我求之不得呢。”
接下来,各乡治安队专职副队长,也由他建议的人选担任。不久,这些区长、乡长,接受县政府征兵派款的任务后,都要向他请教顺利完成任务的策略。
钱忠禄虽然心里不爽,但也不是太在意,只要能保障自己和家人平安,保住区长的位子,他尚山卒强势就强势了,无非是加码征收的钱粮,自己少占点。与他平分秋色也有好处:让自己成为他的皮,他成为自己的毛。皮存毛附,毛附皮暖,如此一来,自己和家人就平安多了。
钱忠禄婉言谢绝了尚山卒请人来说媒,解释道:“小女已另行许配人家,聘礼已收,婚期已定在秋收后,请转告尚大队长,另寻高亲。”很显然,他经历晋成皇风波后,为防尚山卒强聘硬娶,让女儿随时守寡甚至丧命,采取先下手为强,暗中拜亲托友,将女儿许配了人家。
媒人给尚山卒回话:“说如有其他合适的,她愿意继续牵线。”尚山卒让她去打听打听,这么大的事,之前没有听说过,是钱区长认为他不配娶他女儿,还是真正许配了人家?
媒人打听到钱忠禄女儿许配那人的住址,以及一家人和亲友的生活习性后告诉了他。他问媒人:“我与那人比,谁与钱区长的女儿更般配?”
媒人回答:“郎才女貌,尚大队长各方面都比那人强多了。年龄虽然稍大点,但男的年龄大更好,更有能力养家糊口,更能知冷知热疼惜人。开亲还是讲个门当户对,那人虽然年轻些,但只认得到几个字,晓得教个私塾,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那细皮嫩肉拿来吃呀?再说家业,除了有几丘田土,房子都只装了半截,另一半只是用竹片拦了一下四周。”
媒人提出去劝劝钱区长,退了这门亲事。尚山卒回答:“这样不好,堂堂一个区长,主动托人请倒媒找女婿,脸上已是无光,再喊他主动退婚,让众人议论他势利攀高枝,那更是臊皮。”
不两天,那家请媒人来向钱家退亲,说自家门不当户不对,委屈了钱小姐,还是请钱府另寻高亲。之前拿书子(初步订婚)的礼物,依规自然不用归还了。
钱忠禄家人只得再次暗中发动亲友,另寻人家,不要求男方有钱有物有田土,只要能吃苦耐劳就行。结婚后,他们打发些钱物,赠送些田土,也能小富小安过日子。
前后有两三家一听,觉得祖坟冒烟了,做梦中了状元,乌鸦变成了凤凰,背靠这棵大树今后好乘凉,立即请人上门提亲。可过不了几天,又都由媒人回话说,自惭形秽,心有难安,配不上钱小姐。
钱忠禄觉得蹊跷,暗中派人打听。结果差不多,都是有人路过男方家找水喝,看似无意实则别有用心地问起男孩的婚事,一听说是钱区长的女儿,对方惊诧:“你们难道没有听说?钱小姐不知被晋成皇晚上用轿子弄到保警队睡了多少回。睡了多少回还是小事,可总不见怀上孩子,到时喂只不下蛋的母鸡,你敢退婚吗?再接一门他钱区长会允许?即使同意,你们也没那家底折腾。”
之前有些人家就已当场谢绝,觉得区长的漂亮女儿下嫁不会是那么简单。后来听过这些话的人家,不得不将疑虑放大,之前觉得即使不是黄花闺女了,也只有天知地知男知女知,在别人眼中,依然是黄花闺女。可现在敞开了,即使这些话是谣言,但口水能淹死人,假作真时真亦假,不可能再捂着鼻子吃臭屁,如果真是来人说的那样不能生育,更是后患无穷,哪还敢再提这门亲事?只得忍痛割爱。
也有人家辩驳传说钱小姐那些坏话都是谣言,可来人就对男方说:“尚大队长倒是不计较这些,说黄花闺女新婚媳妇俊的丑的胖的瘦的做了丈母娘婆婆妈的他都用了不少,不就是那么回事?如果一年两载没有生育,可以娶小。”来人刻意提起尚大队长之前的老婆,就是辛应豹抢去做儿媳那个。“因这事,辛应豹儿子的脑壳被他提了。”
辩驳的人听出了言外之意,如果抢夺他尚某人喜欢的女人,脑壳随时可能搬家,于是有了自知之明,打起了退堂鼓。
钱忠禄一听就明白谁在其中作梗了。他想起上月在酒桌上尚山卒敬酒的话,我保证不计你诬告我大哥的前嫌,我们只有亲如一家,团结一致,才能齐心协力做好支援抗战的工作,确保一方平安。除了联姻,还有什么办法可“亲如一家”?
钱忠禄长吁短叹思前虑后想了两天,喊老婆来交代,反客为主,找位实在的亲友去对之前为尚山卒说媒的暗示,请她来为尚山卒重新提亲。
尚山卒当然知道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钱忠禄女儿,至今还是黄花闺女。之前他曾向晋成皇献媚提出,要不要将钱小姐接来陪他耍两个晚上。晋成皇明白耍是什么意思,就说哪里不可以找人来耍?而今是堂堂保警大队副大队长,必须有礼有节,风风光光地迎娶,以享受新婚带来的快乐。
尚山卒还是在媒人面前说了一通近来关于钱区长女儿已是破鞋的传言,说:“我当然不会相信这些诬蔑,但人言也可畏。他沉吟了半晌,故作高姿态地说,为了精诚团结做好抗日后援工作,打消钱区长对我的疑虑,可以考虑这门亲事。”
钱忠禄一听媒人的话,尚山卒将自己女儿当处理货对待了,咬牙切齿在自家老婆面前骂了他两句杂种,但也无可奈何了。
尚山卒提议:“战争年代一切从简,成家后都是一家人,聘礼钱区长开个价,多少都行。”
钱忠禄听了这话,也只好说:“尚大队长觉得多少合适就是多少。”
媒人说双方以大局为重,视钱财为粪土的品格让她感动,但这是双方面子的事,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得按当地风俗来,于是,双方商定了质优价高聘礼的品种和数量,择定了黄道吉日于白露后三天办喜事。
廉姇听完薅秧人的话语,呆若木鸡。待他们转到坎下第三丘开始薅秧时,她才醒过来准备离开。这时,其中的辛霍唱起了山歌:
大田薅秧薅四角,脱了花鞋挽裤脚;
过路君子你莫笑,丈夫小了莫奈何。
他唱的是,大媳妇嫁了个小丈夫,本应丈夫承担的农活,得由妻子做。有人抬头喊,再唱一个。他接着唱道:
大田薅秧行对行,薅对鲤鱼两尺长;
大的拿来过端午,小的拿来送亲娘。
亲爷、亲娘,在乌江城乡,是对岳父、岳母的尊称。有人笑道,辛霍,你亲娘在哪里?
在媳妇家呢,这个道理都不懂。他伸腰站在秧林间一本正经地回答,又唱道:
翠竹有节肚皮空,春蚕结茧睡当中,
燕子衔泥嘴巴紧,两人相好莫露风。
事实上,辛霍自幼家境贫寒,鼻梁长得弯曲,眼睛一只大一只小,还有些斜视。她家搬进新房后,就安排辛霍到云岩关农庄来干活了。原因是她家进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用杨青云夸张的话说,就是辛霍身子长得像冬瓜,脑壳长得像南瓜,五官长得像裂枣,影响她家的形象。
辛霍长相差还罢了,得点工钱,也是今日到手明天就没有的角色,不是赌博就是进妓院,三十来岁了还未婚娶。之前有个拖着几个孩子的寡妇招他上门,可不两个月又分开了。传说,他只有干活的份儿,那寡妇不让他上身。寡妇怕再有孩子后丈夫有不测,又增自己的负担。
大家一阵哄笑。有人问:“老板家姑娘还没有放人户(许婚),我请媒去给你谈来如何?”
正慢步往回走的廉姇好奇地停了下来,只听得辛霍回答:“我看到城里廉价饭店门上有副对联,我问是什么意思,有人读给我听,‘宁愿一人吃千次,不让千人吃一回’。”
霎时,廉姇的脸像火燎一样发烫,平时看去老实木讷的辛霍,居然也学会了拐弯抹角骂人。此时此情此景,不得不由她将“吃”字联想为“日”字,前者为妻子,后者是妓女。平常听到男的戏谑唱山歌时,女的会以山歌骂还,但那都是农家妇女所为,自己的家庭,住娘家的身份,是不可能这样粗俗的。
廉姇将怒火压下转身准备往回走,有人笑问辛霍:“你这是狐狸不得葡萄吃说葡萄酸吧?你不是说过,得廉小姐屙泡尿给你泡饭吃都安逸吗?”又是一阵哄笑。
“没有的事,你们不要乱说。”辛霍急切辩白。
她想起那句古话,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平常人家拿她来开涮,肯定是家常便饭了。
廉姇匆匆走进厨房,拿起葫芦瓢从石水缸里舀水刚喝进嘴里,听到房间里传来两个女佣人的对话。一个说:“哑巴吃汤圆——心中有数。明眼人哪个不晓得是他出卖了晋成皇呀。”
“那是。那个钱区长才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自己不但被尚山卒指责陷害他大哥,还赔了钱财和女儿。偷鸡不成蚀把米,还不如把女儿嫁给晋成皇,那样还不被人家经常威胁。”
廉姇听到这里心里又咯噔了一下,尚山卒在床上说娶她的话,就如喝酒醉了的人在酒桌上表的态,醒后就忘了,甚至像小孩过家家时的游戏,游戏结束,各自回家。她心里早就猜到了这种结果,只是不知道那女的会是谁。如今,女佣们的话,像在她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让她连那个万分之一的梦都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