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南县城正南方五十里处,有一千年古镇,名为马乡镇。
马乡镇历史悠久,民风淳朴,人杰地灵,中国四大爱情悲剧之一梁祝化蝶的故事便诞生于此。
从马乡镇向东南直行,约十里左右,可见一千年古寺,即高龙寺。
紧挨高龙寺的西侧,坐落着一个小小的庭院,大概有一亩见方。
院子周围是一圈七尺高的青砖院墙,南侧院墙的正中间盖着一个不大的门楼,青砖绿瓦,白灰勾缝。门楼内是两扇朱漆斑驳的木门,木门上方的门楣上镶着一块青石,上刻“马乡书院”四个遒劲有力的行草大字。
进得院内,正中是一棵千年古柏,有一搂粗,郁郁葱葱,显示着极其旺盛的生命力。
院子的最北端,面南背北盖着一道脊五间瓦房,分为两所。西侧一所三间,为学生的教室;东侧一所两间,为先生的住所。
院子的东西各有两间厢房,是路途遥远无法回家的学生的宿舍。
和院墙一样,房子也是青砖绿瓦,白灰勾缝,榆木板门,木格子窗棂,整个院子透露着浓郁的古色古香气息。
1921年的三月间,一个百花盛开,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书院的两扇院门紧紧地关闭着,一阵朗朗的读书声和着柏树茂密的枝叶间清脆的鸟鸣声,越过院墙传了出来,给这多姿多彩的春天又增加了几分勃勃的生机: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
读书声是从三间学堂里传出的。
学堂里共摆着十几张桌子,每张桌子上都趴着一个学生,大家都在双手捧课本,摇头晃脑地高声朗读着。
坐在最前排中间的是一个八九岁的男孩,他剃着茶壶盖头发,脑后还留着一撮一拃多长的“憋尾巴”,高高的脑门下面是两道粗黑的眉毛,眉毛下是一双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周正的小脸蛋白皙细嫩,两片厚厚的嘴唇透着几分福气。此时,那个男孩也正和同学们一起摇头晃脑地读着《三字经》。
随着一阵嗡嗡嘤嘤的声音,一只苍蝇忽然爬在那男孩的额头上,让他感到奇痒难耐。他挥了一下手,苍蝇嗡嗡嘤嘤地飞走了,可在他的头顶上盘旋了一周之后,却又再次落在他额头上。
如此一连多次,男孩实在忍无可忍,于是停止了读书,用那双黑玻璃球一样的眼珠子死死地盯着苍蝇。
那只苍蝇仿佛故意捉弄他似的,在他头顶上方继续嗡嗡嘤嘤地不住盘旋。那少年瞅准了时机,抬起手中的书本,朝着苍蝇猛地拍了过去,只听“啪”的一声,书本重重地砸在他面前的课桌上。
正在读书的同学们都被吓了一跳。朗诵声音戛然而止,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地向着这个男孩看过来。
在教室的三尺讲台中间,正对男孩的位置,摆着一张讲桌,讲桌后面坐着一位先生。
先生姓冯,名学文,五十多岁,长脸,目光炯炯有神,嘴唇上方留着两撇灰白的八字须,颇有几分学者的儒雅风度。因他特别喜爱明朝小说家冯梦龙的作品,故为自己取字梦龙。
冯先生面前放着一摞子学生的临摹,此刻,他正在趁学生诵读的机会用心地批阅,那一声突如其来的响动,同样把他也吓了一跳,手中的毛笔猛地抖了一下,学生的作业本上顿时出现了一个大大的墨疙瘩,他懊恼地瞄了一眼眼前的作业本,随即抬头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只见自己眼皮子下的男孩正双眼兴奋地盯着桌面,口中嘻嘻地笑着。
冯先生顿时气恼万分,冲男孩厉声喝道:“赖鹏,又在胡闹!”
“先生,我没有胡闹,是这只苍蝇在学生的脸上爬来爬去,学生忍不住才打死它的。”赖鹏一脸委屈地辩解说。
“还敢犟嘴,过来!”冯先生更加生气,将毛笔丢进笔筒里,再一次呵斥道。
“我......”赖鹏还想辩解,但他抬头看到冯先生那两道严厉的目光时,立即就低下头去,十分不情愿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到讲台上站定。
“伸手!”冯先生拿起桌面上的戒尺,第三次喝道。
赖鹏撩起眼皮看了先生一眼,随即低下头去,犹犹豫豫地地伸出一只手来。
冯先生再不言语,猛地扬起手中的戒尺,啪地一下便重重地击打在赖鹏的手掌上,赖鹏张开小嘴“嘶”了一声,随即紧闭嘴唇咬紧了牙关。冯先生一连击打了十几下才住了手,将戒尺扔在桌面上,余怒未消道:“还敢犟嘴不?”
看着自己被打得通红的手掌,感受着一阵阵钻心的疼痛,赖鹏只觉得心中委屈非常,他有些不服气地又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冯先生,说道:“先生,我......”
冯先生根本不容他说话,断喝一声:“把三字经背一遍!”
“是。”赖鹏只好把要说的话咽下肚去,老老实实地大声从头背诵起来: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
冯先生坐在椅子上,双目微闭,一只手轻轻地捻着八字须,赖鹏那稚嫩的抑扬顿挫的童音像是一只肉呼呼的小手在他胸口上抚摸着,十分地舒服。
他脸上的怒气渐渐消失,一丝不易觉察的赞许之情悄悄地爬上了脸颊,心中暗暗叹道:
“好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一学就会!”
一直到赖鹏将所学的三字经内容全部背诵完毕,冯先生这才睁开眼来,脸上的表情立刻又变得严厉无比,但目光里依然掩饰不住那几分柔情。
他先咳了一声,然后顿声说道:
“赖鹏,不要以为自己头脑聪明就不好好学习,只有虚心求教,勤学苦练,不为窗外万事所扰,方可成大器。记下今天对你的惩戒,以后断不可再如此胡闹!你可记下了?”
赖鹏还不能完全理解冯先生话中的含义,却还是恭恭敬敬地回答说:“先生,学生记下了。”
“嗯!”冯先生眯起眼晴捋了下胡子,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说道:“下去吧。”
“谢谢先生!”
赖鹏向先生施了一礼,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双手捧起了课本。咿咿呀呀的诵读之声再一次响了起来:“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
冯先生也再次拿起毛笔,目光盯着眼前作业本上的墨疙瘩愣了一会儿,然后摇头无声地笑了笑,随即把又拿起另一个学生的本子来,低下头去专注地批阅起来。
过了一会儿,冯先生将毛笔插进笔筒里,起身走到学堂的门口,抬起头向着天上看了看,只见太阳刚好挂在柏树最西侧的树枝上,于是便回头冲着正在朗诵的学生大声说道:
“好了,下课了!”
学生们早已迫不及待,等不到他话音落地,便扔下了书本,像是出笼的鸟儿,叽叽喳喳着争先恐后地飞奔出学堂,向着书院外跑去。
赖鹏第一个跑出了书院,像箭一样到了高龙寺的门口,哧溜一下便穿过敞开的大门钻进了院子里。
高龙寺始建于东汉时期。
据说刘秀被王莽追杀,日夜狂奔,来到距离马乡镇十几里远的一块高地上,他人困马乏,口渴难耐,遂跳下马来,自言自语道:“如果有口水喝就好了。”
谁知话音刚落,脚下便突然现出一汪清泉来,刘秀惊喜非常,立即俯下身子,双手捧水,吸入口中,一股清凉甘甜的气息沁入心脾,贯通全身。
他先自己喝饱了,然后让马饮了个足够,便走进不远处的一间茅草屋中休息起来。等他一觉醒来,已是夜深人静时分。
时值盛夏,蚊虫叮咬,蛙鸣一片,让刘秀实在无法忍受,于是他便随口说道:“这蚊子、青蛙实在烦人,能不能让人安稳地睡一会儿。”
谁知他话音刚落,蚊子和青蛙瞬间都消声匿迹了。从此以后,高龙寺附近再也没有蚊子和青蛙的叫声,而那口泉眼,也变成了一口水井。
更为神奇的是,周围的居民若身体有恙,自井中打水,喝上一口,百病随即消除,身体恢复如初。后人为了感激并纪念刘秀,便将茅草屋扒掉,建了一座寺庙。因寺庙居于高地,又是为真龙天子而建,故称高龙寺。
起初的寺庙规模并不大,十几间房屋,占地一两亩,因地处偏僻,香火也并不旺盛。
到了西晋时期,马乡祝家庄千金小姐祝英台,虽为女儿身,却渴望读书,但又遭到父母反对。英台以绝食抗争,最终逼迫父母同意自己读书。为了避嫌,她女扮男装慕名到红罗山书院周士章门下求学。
不料行至半途,天降大雨,于是她匆忙跑到草桥亭下避雨,巧遇同样去红罗山书院求学的梁山伯,二人一见如故,结拜为异姓兄弟。
在书院求学的三年间,兄弟二人形影不离,同窗共读,感情日深。后祝英台经不住父母的多次催促,不得不离院返乡,梁山伯十八里相送,二人依依惜别。
祝英台多次向梁山伯暗示自己的身份,希望永结千年,然梁山伯忠厚纯朴,难解其中之意。祝英台又假称家中九妹和自己一模一样,愿为其牵线搭桥,无奈梁家贫寒,送不起聘礼,只好一拖再拖。
梁山伯的师母已经看出了祝英台对梁山伯的爱慕之情,便指点着他带上祝英台留给自己的蝴蝶玉扇坠到祝家求婚,可是却晚来一步,祝英台已经被嫌贫爱富的父亲许配于当地大财主之子马文才为妻。
梁山伯得知心上人已成他人妻,万念俱灰,回家后便一病不起,不久即郁郁而终。祝英台闻听噩耗,伤心欲绝。
这一天,马家迎亲的花轿来到祝家门口,祝英台提出一个要求,花轿必须绕道梁山伯墓前,否则便不上轿,马家无奈,只好答应。
祝英台含恨上轿,迎亲队伍来到梁山伯墓前,祝英台下轿哭拜亡灵,感动上苍。突然间,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坟墓裂开一条缝隙。祝英台飞身跃入,墓随即合拢,风停雨住,彩虹高悬。
众人正惊疑时,忽见一对美丽的蝴蝶从坟墓中飞出,翩翩飞舞,缠缠绵绵,慢慢地飞到天上去了。
祝英台的父亲祝员外得知爱女身死的消息,悔恨不已,从此皈依佛门,不久也驾鹤西游了。
祝员外死后,其子孙后代受到先祖影响,也都心向佛门,并一心想在家乡马乡建一座寺院。
到了南北朝时期,祝家又出了一位财主,继承先祖的遗志,从南方名山请来众佛铜像、石像,装满了一辆辆马车。当马车行至距离祝家庄十几里地的高龙寺时,所有马儿忽然停止不前,任凭车夫鞭抽拳打,就像被钉住了一般纹丝不动。
祝财主心中非常诧异,便开始仔细地观察起这里的地势来。他看到这片高地正处于一片平原之上,地形北高南低,向南不远有一水井,水井再往南是一条河流,过了河又是大片丘陵;向北是一望无际的平原。
再向西看,不到一里远便是提鞋岭。
相传,三国时期刘备曾在这里小憩,因靴子里藏了很多泥土,便脱下来,将泥土倒出,不料竟堆积而成一座小山,故称提鞋岭。
祝财主略通风水,在经过了仔细的观察之后,他认为高龙寺乃一片极难得风水宝地,冥冥之中是佛祖故意不让马儿前行,要他将寺庙建于此地。
于是,他当即做出决定,对高龙寺重新扩建,并在寺庙正中央筑起了一座高楼,楼顶建了一座平坦的望台,站在望台子上,能看到方圆几十里内的风景。
高龙寺重建的消息不胫而走,吸引得方圆百十里的善男信女慕名而来,从此寺内香火日盛一日。
南北朝之后,中国历史上出现了几次灭佛和兴佛运动,高龙寺也几经兴衰,庙宇拆了又建,建了又拆,在经历了近两千年的沧桑之后的今日,寺内只剩中间的高楼和东西两所偏殿。
院子里种植着一棵棵参天大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是鸟雀非常理想的栖身之地。无论春夏秋冬四季,叽叽喳喳地鸣叫个不停,十分悦耳。
赖鹏和几个同窗跑到寺院中间的一颗大树跟前,鸟雀的叫声在头顶上方显得更加脆亮。
赖鹏抬起头来,看到一根树枝上正站立着一只麻雀,边叽叽喳喳地与其他鸟儿互相唱和,边探头探脑地向着自己张望。
赖鹏抿嘴笑了笑,伸手探进怀中,掏出一把弹弓来,又从衣袋里摸出一粒石子,包在弹弓的皮囊里,然后扭脸冲站在身旁的同窗赖保说:
“赖保,咱俩打个赌中不?”
“赌啥?”赖保顿时来了兴致,问道。
赖鹏眼珠转动了几圈,说道:“我要是能把那只麻雀打下来,你给我当马,让我骑一圈,咋样?”
赖保用异常艳羡的眼神盯住赖鹏手中的弹弓看了片刻,随即挠了挠头皮,嘻嘻笑道:
“要是打不下来呢?你的弹弓让我玩一会儿中不?”
“中!”赖鹏毫不犹豫地回答说。
“嘻嘻,那咱可说定了!”赖保嘻嘻笑着用手又使劲挠了两把后脑勺,随即又亟不可待似地搓了搓双手。
赖鹏点了点头,随即举起手中的弹弓,眯起一只眼睛,对准树枝上的麻雀缓缓拉紧皮筋,正准备将石子弹射过去,却突然听到另一个同窗赖兴的惊叫声:“哎呀!老鼠!”
赖鹏扭过头来,顺着赖兴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从墙角的一个缝隙间钻出一只肥大的老鼠来,正贴着墙根向远处快速跑动。
赖鹏想也没想,立即扭转方向,将弹弓瞄准了老鼠,捏着弹弓皮囊的手指一松,石子从弹弓中迅速弹射而出,只听啪地一声响,石子不偏不斜地射到了老鼠身上。老鼠顿时瘫倒在地上,乱蹬着四只小爪子吱吱嘶鸣。
“打中了,打中了!”寺院内的小伙伴们顿时都欢呼雀跃起来,随即纷纷向着老鼠跑了过去。
“赖鹏,你真厉害!”赖保则用近乎仰慕的目光看着赖鹏,连连称赞说。
“嘿嘿!那是!”赖鹏一脸得意地将胸脯高高地挺了起来。
寺院住持慧远和尚正盘腿坐在东侧的偏殿里诵经,听到院子里一片嘈杂之声,随即起身走了出来,冲着赖鹏及小伙伴们沉声说道:
“阿弥陀佛!各位小施主,此乃佛门净地,不可在此喧哗!”
等他缓步踱到孩子们跟前,看到地上躺着的老鼠,又用目光在孩子们中间逡巡了一圈,看到了赖鹏拿在手中的弹弓,他立马站定脚步,双手合在胸前,微微闭了下眼睛,低头念诵道: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佛门净地之内,随意杀生,实乃大罪也!”
寺院内的说笑声戛然而止,孩子们一个个胆怯地低下头来不敢去看慧远住持,身子也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缩着。
赖鹏当时也愣了愣,他看了看身边的小伙伴,又鼓了鼓勇气,双眼直视着慧远住持,不卑不亢地问道:
“敢问大师父,老鼠糟蹋粮食,祸害人家,人人视之为患,见之者必欲除之而后快,而大和尚却以除去鼠患为罪过,是否为善恶不辨,好坏不分?”
“这个.......”
慧远住持想不到一个八九岁的娃娃竟会如此思辨清晰,出口成章,说出这般犀利的话语来,令他竟然一时无言以对,遂张开双目盯住赖鹏,深深地注视了片刻,只见面前的这个孩子面貌俊朗,神清目明,虽小小年纪,眉宇间却透着一股子英气。
慧远住持不觉心中暗暗称奇,于是收回目光,也不再言语,而是低下头来,又微闭起双眼,双手合十于胸前,连连诵读佛号:“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随后便转身向殿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