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了午饭,赖鹏谨记爹娘的嘱咐,不敢再踏出家门半步。他先是在自己的套间里练了一会儿大字,又看了会书,然后走到后院陪着弟弟妹妹玩了大半晌,直到吃晚饭时才被赖吴氏叫回前道院子里。
狼吞虎咽地吃饱肚子后,赖鹏推开了饭碗,怯怯地看着还正在吃饭的爹娘说道:“爹,娘,我想出去玩一会儿。”
赖世禄撩起眼皮看了赖鹏一眼,想到儿子已经在家憋闷了大半天,自己心中也有些过意不去,又想到天色已晚,儿子也不会再捅出什么漏子来,便答应道:“去吧,少玩一会儿,早点回来睡觉。”
“记住了,千万别跟人治气。”赖吴氏也不放心地叮嘱说。
“记下了,娘。”赖鹏朝母亲答应了一声,便转身出了堂屋,慢腾腾地朝院外走去。
到了大门口,回头朝堂屋里看了一眼,见爹娘都没有跟出来,赖鹏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迫不及待地拉开了虚掩的一扇门,又佯装漫不经心的样子走到大门外。
返身将门掩上之后,赖鹏脸色完全舒展开来,他抬头对着夜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随后突然加快了步伐,一溜小跑着出了胡同,然后折转向南,顺着通往村外的大路快速跑去。
十五的月亮又圆又亮,像一面镜子悬在高空中。似水的月光洒落在村内的街道上,给这座古老的小村落增加几分朦胧和静谧的气氛。冷飕飕的北风顺着街筒子刮个不停,一只耐不住风寒的乌鸦突然嘶叫一声,那声音听起来特别刺耳,也给这个宁静的夜晚平添了无限的寂寥,不少的冷气。
赖鹏一口气跑到了村外的小洪河边。他跨上了河堤,踩着脚下萱软的衰草来到小桥上,踮起脚尖朝那个打麦场望了望,隐约看到那里有一个身影正在舞动着,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身形异常矫健。赖鹏眼中不禁闪出一丝欣喜,师父赵子俊果然正在那里练功。
赖鹏于是又加快了脚步,很快就跑到打麦场边的大树旁。要搁往常,他不用和师父打招呼,便会主动脱掉外衣,跟随着一块练武。可这会儿急三赶四地跑到了师父跟前,却突然一下子变得无精打采起来,他呆愣愣地站在树下,神色黯然地盯着师父练武的身影看了一会儿,然后一屁股坐在冰凉的地上,两手托着腮帮,一双眼睛空洞无物地瞅着不远处的地面继续发呆。
赵子俊练完了一趟拳脚,扭脸看到赖鹏一动不动坐在月光照射下的树荫里,那呆呆的样子如一个木雕的小人儿一般,便走到他身边,问道:“鹏儿,是不是还因为白天的事情生气?”
“嗯。”赖鹏点点头,声音很低地说,“俺爹打我了,要不是俺娘护着,俺爹能把我打个半死。”
徒弟受了委屈,当师父的心中自然也很不是滋味,赵子俊紧挨着赖鹏坐了下来,伸出一只手揽住了赖鹏的肩膀,安慰说:“鹏儿,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父母无论是打还是骂,都是对你好,你要记住,往后行事小心点就是了,尽量别惹父母生气。”
“嗯,我知道。”赖鹏非常懂事地又点了点头,随后抬起眼睛看着赵子俊问道:“子俊叔叔,你知道白天在镇上那个大胖子是谁吗?”
“不知道,”赵子俊摇摇头说,“反正不是好东西!”
赖鹏说道:“我听俺爹说他叫马又道,是大地主马守财的大儿子。”
“原来是那个王八蛋!”听说是马守财,赵子俊一下子瞪圆了眼睛,他猛地一拳砸在地上,咬牙骂道:“早知道是他,我就该一拳揍扁他!”
相处几个月以来,赖鹏还是第一次看到师父发这么大的火,他有些惊奇地瞅了赵子俊一眼,见两道充满仇恨的光芒从师父眼睛里喷射出来,如火似刀,赖鹏禁不住心中一凌,急忙问道:“子俊叔叔,你也认识马守财?”
“当然认识,马守财这个狗杂种,欺男霸女,简直是无恶不作,”说到这里,赵子俊的语气忽然变得十分沉痛起来,接下来,他向赖鹏讲述了他家与马守财的仇怨往事。
那是几年前的一天,赵子俊的二孃(姑妈)带着女儿李燕儿回娘家走亲戚,半路上被马守财遇见。马守财看到燕儿长得颇有几分姿色,歹心顿起,他让跟随的家丁打听到燕儿是马乡东南李家寨李满囤的闺女,第二天便派人带着东西去提亲,要纳为五姨太。李家说什么也不同意,马守财便买通了李家寨保长,将李满囤请到保长家中喝酒,在酒桌上故意将他灌醉,然后掏出事先写好的一千块大洋的借条,让保长拿着李满囤的手在欠条上按下了手印。第二天,马守财便派人拿着欠条去李家要钱。当时李满囤酒还没醒过来,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燕儿看着几个凶神恶煞般的讨债人和那张无中生有的欠条,吓得浑身哆嗦,口中一个劲地求饶,但却根本无济于事。李家不过是平常人家,靠种几亩薄田糊口度日,当然还不起这笔巨款。马守财凶相毕露,便提出让李燕儿以身子抵债。李燕儿为了抗婚,一根绳子吊死在梁上。赵子俊的二孃回到家中,看到女儿的尸体,悲痛欲绝,从此一病不起,不久便郁郁而终。李满囤先失爱女,后丧贤妻,精神上备受打击,两年后也撒手人寰。
“多好的一家人呀,就是因为马守财,说没就没了!”讲完往事,赵子俊依然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话语里既有对马守财的痛恨,又饱含着对亲人深深的追念和痛惜之情。
赖鹏强耐着性子听完赵子俊的讲述,他觉得自己的肺都快要憋炸了,恨不得马上找到马守财,将他手撕八瓣方才解气。赵子俊话音刚落地,赖鹏就忽地一下站起身来,两眼喷火地冲赵子俊说道:“子俊叔叔,从今儿个起,你教我真工夫吧,等我学会了,咱俩一块去找马守财报仇!”
“谈何容易呀!”赵子俊声音低沉地说了句,语气中透着太多的无奈和沧桑。他仰起头对着天空看了一阵子,又拉住了赖鹏的一只手说:“鹏儿,你还小,不知道这世道有多少坏人,有太多像马守财这样的大地主,欺男霸女,坏事做绝......”说到这里,赵子俊顿了一下,深呼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眼睛看着赖鹏,语重心长地说:“鹏儿啊,等你长大了,经见的事多了,你就会知道,这个社会有多黑暗,当官的比地主的心还狠,他们贪婪成性,逼迫老百姓缴各种名目的苛捐杂税,缴不上就抄家,逼得多少个家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简直比吃人的老虎还要凶恶。”
赖鹏虽然还不能完全理解师父的话,但却也能感觉出来这一番话的份量。他非常懂事地用力点了点头,一字一句地说:“早晚有一天,我要把这些坏人全部杀死!”
看到赖鹏小小年纪便嫉恶如仇,赵子俊的心中感到十分欣慰,他缓和了一下口气,又说:“不过现在好了,很多穷人已经开始觉醒,他们为了活命,在各地纷纷成立红枪会,大家团结在一起,专门跟那些地主老财、贪官污吏作斗争。”
“那太好了!”赖鹏脸上的愤怒减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欣喜和兴奋。他仰起小脸,用好奇而又渴盼的目光看着赵子俊,“子俊叔叔,你是红枪会的人吗?”
“我?”赵子俊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用手轻轻地在赖鹏的鼻子上刮了一下,说道:“你猜呢?”
“我猜一定是!”赖鹏顿时高兴非常,又紧跟着说:“子俊叔叔,你让我也加入红枪会吧,我要杀死那些地主老财!”
“不行,你现在还小,人家不会收你。”赵子俊立即摇着头说。他沉默了片刻,又忽然想起似的,用带有几分欣喜的口气说:“鹏儿,你是读书识字的人,有一件事可能对你好。”
“啥事?子俊叔叔你快说。”赖鹏迫不及待地问道。
“现在全国各地都在搞啥新文化运动,就是摒弃私塾和死板的八股文,开办新式学堂,学习天文地理等方面的科学知识,我还听说有的地方成立了共产党。要是可能的话,你不如也去新式学堂读书,到那里能学到更多的知识,将来说不定会大有用处。”
新式学堂对赖鹏来说并不陌生,已经听说过多次,但共产党一词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让他感觉到非常新鲜,又追问道:“子俊叔叔,共产党是干啥的?”
“共产党是......”赵子俊话说了一半又打住,随后又换了一副严肃的面孔,“鹏儿,记住,今儿个咱俩说的话,只有咱俩知道,绝对不可以说出去,要不然会惹出大祸的。”
看着赵子俊把话说得这么重,赖鹏虽然还不能完全明白怎么回事,但也意识到事关重大,忙使劲地点着头说:“子俊叔叔,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说出去的。”
过了腊月二十三的祭灶——中原人俗称过小年,新年的气味变得更加浓郁起来,村子里不时地炸响着爆竹声,各家的年货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富裕人家已经开始杀猪宰羊煮鸡炖鱼蒸馒头,只等新年一到便放开肚子吃了,即便是穷人家也要想办法弄一些高粱红薯面,蒸几个黑不溜秋的面团改善一下生活。
二十九的这天下午,天空中飘荡着零星的雪花,赖保、赖兴被父母破例允许和赖鹏玩耍一次。三个人走上街头,赖鹏也又拿出他那多日不用的弹弓来。他抬起头来,目光在树枝上来回逡巡着,希望能够射落几只鸽子、斑鸠,哪怕是几只小虫子(麻雀)也好,可以送给自己的好朋友张长安,让他在新年里尝一尝肉的滋味。
“快看,快看,那儿来个人,穿得多齐整!”三个小伙伴正玩得尽兴,赖兴突然冲着赖鹏和赖保两人大声嚷嚷起来。
赖鹏忙收回了弹弓,顺着赖兴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到有一个男子手提着一只箱子从北边顺着街道走过来。
来人大概二十来岁的年龄,理着十分新潮的平头,戴着一副黑边眼镜,身穿一件灰色长衫,脖子里围着一条围脖,围脖的一头顺着那人的胸部耷拉下来,远远望去,那人的浑身上下都透着浓郁的书生气息。
来人越走越近,赖鹏的两眼渐渐放出夺目的光彩,他惊喜地冲着那人高声叫道:“三叔!三叔!”一边口中嚷叫,一边撒开腿便朝对面飞奔过去。
对面走来之人,正是赖鹏那在外求学,已离家近三年的三叔赖世祯。
赖世祯看到侄子飞快地向自己跑过来,也加快步伐迎面走过来。等赖鹏跑到跟前,赖世祯立即放下手中的箱子,伸出双手便将侄子抱了起来,对着侄他左看看,右看看,随即又将他放下,又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儿,高兴得两眼放着光说:“鹏儿,叔叔两年没见你,长高了不少啊!”
“那当然了!”赖鹏又挺了挺胸脯,一脸自豪地说:“三叔,再等两年,我比你还高。”
赖世祯呵呵笑道:“那是那是,过两年鹏儿肯定长得比三叔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