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世祯的归来,让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赖吴氏、赖尤氏颠着小脚在厨房忙进忙出,将过年备下的肉和青菜提前拿了出来,要为小叔子准备一桌丰盛的接风晚宴。赖世祯坐在堂屋里的椅子上,赖鹏、赖鹤各拉住叔叔的一只手,最小的赖静娴则直接钻进叔叔的怀里,三个孩子缠着三叔问这问那。赖世禄坐在另外一把椅子上,一边噗哒噗哒地抽着烟袋锅子一边看着三个孩子嬉闹,嘴里不停地呵呵笑着。屋子里洋溢着祥和喜庆的气氛。
晚宴很快就准备好了,摆了满满的一桌子,当时的中原农村习俗,女人在酒宴上是不能上桌的,但因为都是一家人,没有避嫌的必要,赖尤氏和赖吴氏也都在席位上坐了下来。
赖世祯端起酒壶,给哥哥和自己倒满了酒,然后放下了酒壶,端起酒盅,冲哥哥说:“这两年兄弟不在家,家里多亏了二哥操持着,着实辛苦了。来,弟弟敬哥哥一杯!”说完,率先喝干了盅子的酒。
赖世禄也举起盅子,滋溜一声将酒喝干,脸上突然现出几分沧桑之情,他放下酒盅,感慨道:“老三啊,你这两年不在家,你是不知道,咱这个家操起来可真不容易呀!别的不说,单为了铺子里的事情,天天风里雨里在外面跑,哥都感觉到有点吃不消了。不信你看看,哥都有白头发了。”
赖世禄一边说着话,一边低下头来,将脖子伸到赖世祯的面前让他瞧看。
赖世祯拿眼在哥哥的头上看了一阵子,脸色一下子也变得凝重起来,他既心疼又感激地冲哥哥说道:“哎呀,是有白头发了,还不少呢,这个家真是难为二哥了!”
兄弟二人不经意的谈话,却勾起了赖尤氏对丈夫的思念,她心里禁不住涌起一阵伤感来,泪水随即在盈满了眼睛。她掏出手帕拭了一下眼角,声音有些暗哑地说道:“如果恁大哥还在,咱这个家也不会过成这个样子!”
“嫂子你这是干啥,大过年的,老三回来了,咱一大家子都该高兴才是,咋说着说着你就哭起来了哩。”赖世禄看到嫂子伤心,自己心中也是一阵难过。他急忙劝说了一句,遂引开了话题,冲赖世祯说道:“老三回来的正好,我正想找你商量哩,你书也快念完了,等念完就回来给哥当帮手吧。你见过世面,喝的墨水多,铺子里事儿多还杂,老四没读几年书,识字不多,总是顾不周全。”
“二哥,这个怕是不行,”赖世祯轻轻地笑了一下,抱歉说,“我已经跟几个要好的同学商量好了,打算在咱汝南创办一所新学堂,也是咱县第二所高等小学堂,地址都瞅好了,就在咱这马乡镇上,这两天正打算去县政府争取呢。”
赖鹏忽然想起师父赵子俊说过的话,新学堂里教的都是天文地理科学方面的内容,尽管他还不懂天文地理是什么,却对这些东西充满了好奇之心,再回味冯先生那满口之乎者也讲的内容,感觉到十分枯燥无味,一听三叔说要在马乡开办新学堂,他顿时兴奋得手舞足蹈地大声嚷嚷道:“太好了,太好了,三叔,等你的新学堂办起来,我第一个报名去上学!”
“好啊,到时候三叔带着鹏儿去!”赖世祯边说边抬起一只手来,十分亲昵地抚摸着侄子的头。
赖世禄脸上则略显几分失望,他看了看赖世祯,自嘲地笑道:“也是,老三是干大事的,看来哥是指望不上了。”
吃过晚饭,赖吴氏、赖尤氏洗刷了碗筷,一大家人又围着桌子说了一阵子话,赖世禄看看时候已经不早了,想到赖世祯也奔波了一天,肯定累了,便冲赖吴氏吩咐道:“你去给老三收拾一张床,也好让老三早点休息。”
“中。”赖吴氏答应一声,扭脸问赖世桢道:“老三,你睡哪屋?”
赖世祯想了一下说:“二道院子堂屋里不是有现成的地铺闲着吗,赖好收拾一下就行了。”
赖家前中后三道院子,大小相同,布局也都差不多,都是三间堂屋,东西各有两间偏房。唯有不同的是,第一第二道院子分别在堂屋的东侧留有小门,可以通往最后面一道院子。起初赖世福成婚后,本来是住在第一道院子里的,赖世禄两口子住在最后一道院子里,中间的院子里用来养牲口和盛放农具、粮食等,这样可以有效地防备小偷从前面或者后面翻墙而入。赖世福去世后,考虑到赖尤氏孤儿寡母住在第一道院子里不方便,在赖世禄的提议下,赖尤氏带着一儿一女住进了后道院子,而赖世禄两口子带着儿子赖鹏住进了第一道院子,中间的院子仍然留作饲喂牲口和盛放杂物。因为种着几十亩地,平时还要拉盐包,赖家一共养了两套牲口,即两匹骡子两头牛,喂养在院子西侧两间厢房南的一个大棚子里。两间厢房便是仓库,盛放草料。三间堂屋的东套房里打着一个很大的地铺,是老三赖世祯和老四赖世祥的住处,外面和西侧的套房也堆放了不少的杂物。
赖鹏提着一盏灯笼在前,赖吴氏、赖尤氏、赖世祯分别抱着被子褥子在后,一行四人穿过三间堂屋西头的一道小门,进入第二道院子。他们来到堂屋门口,赖鹏高高地举起灯笼,在门口映照出一片朦胧的红光。于红光之中,可以看到两扇半旧的木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锁。他用另一只抓住锁,用力拽动了一下,冲母亲催促道:“娘,快拿钥匙!”
“知道了,看你急的啥。”赖吴氏答应着,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来,凑着烛光找到了对应的一把,插进锁孔里,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锁被打开了。她将锁摘下来,轻轻一推,随着吱钮一声响,两扇门即被推开。
赖鹏首先走进去,其他三人也依次跟进去,大家走进东套房里,凑着昏暗的光亮,可以看到屋子里很杂乱,除了靠窗摆着一张三屉桌,和紧挨桌子打的一张地铺外,其他还胡乱地堆放着一些废弃的农具家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潮味。
赖吴氏将怀中的一条被子放地铺上,正要去桌子上寻找火柴,赖世禄已经自怀中摸出一只火机来,啪地一下打燃了,然后点燃桌面上的一盏布满灰尘和油泥的煤油灯,屋子里的光线顿时明亮了不少。
于是,大家一起动手,将褥子展开在地铺上,上面再盖上一层蓝棉布单子,单子上放两层被子,一个简单的床铺便铺好了。赖鹏早已经吹灭了灯笼,放在桌子的一旁。他等不到床完全铺好,便迫不及待地脱了鞋爬上去,在上面来回翻了几个跟斗,厚厚的麦草暄软得像是棉花垛,比自己睡的木板床铺舒服多了。他坐稳身子,眯起双眼冲赖吴氏嘻嘻笑着说:“娘,我今儿黑就睡这儿了,不回咱屋里了!”
“鹏儿,三叔累了,就别跟着捣乱了,跟娘回去。”赖吴氏嗔怒地瞪了儿子一眼,并向他伸过一只手来。
“二嫂,就让鹏儿跟我睡吧,这么一个大院子,我正嫌孤零呢,鹏儿刚好跟我做个伴。”赖世祯忙冲着赖吴氏说。
“那好吧。”赖吴氏应允了一声,又叮嘱儿子说:“鹏儿,不许淘气,好好睡觉。”之后便转身和赖尤氏走了出去。
赖世祯跟在两个嫂子的身后走出套房,看着她们出了堂屋,各自走向自己的院子,他这才关上了堂屋的门,回到套房里,脱衣上床。叔侄二人钻进被窝里,赖世祯非常温情地用胳膊将侄儿揽进怀里,问道:“鹏儿,在学堂里都学的啥知识?”
提起了自己上学的事情,赖鹏兴致满满,忽闪着一双大眼睛说:“学的可多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论语》、《孟子》都学,还学算数。”说着话,便开始掰着手指头算了起来:“五加七等于十二,十五加二十九等于四十四,三十八加二十六等于六十三.......”
赖世祯立即打断了赖鹏的算数,沉了一下脸色,命令似的说:“鹏儿,错了,好好算算。”
赖鹏嘻嘻笑了两声,调皮地说:“我知道,三十八加二十六等于六十四,我看三叔会算不,嘻嘻嘻。”
“让你淘气!”赖世祯知道自己上当,用另一只手轻轻地刮了一下赖鹏的鼻尖,又说:“叔叔来考考你,把你学的《千字文》背给三叔听,背错了要惩罚!”
“好啊!”赖鹏答应一声,短暂地思考了一下,便开始背诵起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听着赖鹏熟练的背诵,赖世祯感到十分欣慰,连连夸奖说:“好,鹏儿聪明,好好上学,将来一定比三叔有出息!”
赖鹏受了夸奖,心中十分高兴,不免有些得意忘形起来,他再一次想起十几天前师父跟自己说过的事情,便忍不住问道:“三叔,你知道啥是新文化运动和共产党吗?”
赖世祯听了这话,忍不住大吃一惊,他用一双警觉的目光紧盯着赖鹏看了好一阵子,表情严肃地问:“鹏儿,你听谁说的?”
“我......”赖鹏自知失言,想要收回已经来不及了,他眼珠转了一圈,随口撒谎说:“我也是听说的,三叔,新文化运动和共产党咋啦?”
“我不信,”赖世祯一眼便看穿了赖鹏的谎言,再次追问道:“鹏儿,快跟三叔说,你这一段都跟谁在一块玩了,谁跟你说的这些?”
赖鹏知道已经瞒不过去,只好将自己跟赵子俊学武的事情如实地说了出来,然后恳求道:“三叔,子俊叔叔不跟我说啥是新文化运动和共产党,你就跟我说说呗。”
赖世祯不但没有回答赖鹏的问题,反而严正警告说:“鹏儿,这件事千万不可让外人知道,否则后果十分严重,知道了吗?”
看着三叔的话说得那么重,赖鹏再一次意识到问题的重大,他不敢再问下去,而是非常听话地点点头说:“三叔,你放心,我保证不说出去。”连着问了两个人,都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赖鹏的心中未免感到很是失望,但又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睛,不大一会便进入梦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