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早晨,一家人围坐一起正吃着早饭,赖世祯忽然冲赖世禄说道:“二哥,我今儿个得进城去,抓紧时间忙活筹办学校的事。”
赖世禄刚咬下一口馍,听到这句话愣住了,他两眼盯着赖世祯,鼓着腮帮口中呜呜啦啦地问道:“今儿还回来不?”
赖世祯摇了摇头:“来回一百多里,今儿个肯定是回不了。”顿了顿他又补充道:“筹办学校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进城后不知道要忙活多久哩,说不定得好些天回不来。”
赖世禄的脸上隐隐地现出一些失望之色,他咕噜一声将含在口中的饭菜咽到肚子里,有些抱怨地又问道:“说好的明儿个咱都去大孃家,你就不能等过了明儿再进城?”
“这个......”赖世祯沉吟了片刻,有些为难地说:“二哥,我都跟几个同学约好了,耽误了恐怕不合适,所以必须去,至于大孃那儿,你替我圆着点,等过两天我一定去看她。”
赖世禄咂巴咂巴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随即低下头去继续吃起饭来。一家人看到赖世禄的脸色,也都不敢随意说话。
吃过了早饭,赖世祯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草草收拾了一下便又提着箱子走了出来,一家人都跟在他的身后相送,赖鹏跑到三叔身边,紧紧地他的手不舍得松开。大家出了家门,赖世祯站住身,冲几个人说:“二哥,大嫂二嫂,老四,恁都站住吧,我到城里,办完事就回来。”
“老三,你一个人走大老远的路,一定要当心啊。”赖世禄不太放心地叮嘱说。
赖世祯笑了一下说:“二哥放心,我都在外面恁些年了,不都是一个人嘛,没事的。”
赖鹏将三叔的手攥得更紧了些,仰起小脸,用渴求的目光看着赖世祯说:“三叔,我也想跟你去。”
赖世祯放下箱子蹲下身来,用另一只手在赖鹏的小脸上轻轻地爱抚着:“鹏儿,不是三叔不带你,是路太远,你走不动。鹏儿放心,三叔很快就会回来的。”
赖鹏非常懂事地点点头,又说:“三叔一定要早点把学校办好,我想去新学堂读书。”
赖世祯轻揉着他的脑袋说:“鹏儿尽管放心,等学校办好了,三叔一定让你到学校里来,三叔亲自教你!”说完后站起身来,提着箱子转身朝远处走去。
看着三叔越走越远的身影,赖鹏感觉到眼睛被一层薄雾蒙住,雾越来越浓重,渐渐地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第二天早饭后,赖世禄连着抽了两袋烟,这才起身走到牲口棚子里,牵出一匹枣红的高大骡子,来到前面院子中间的马车边。正低头套车时,赖世祥带着赖鹤、赖静娴走过来。赖世祥帮着套车,赖鹤、赖静娴则叽叽喳喳地嬉闹着往马车上爬。
赖鹏在屋子里换上了新衣服,听到弟弟妹妹的嬉笑声,一边扣着扣子一边跑出来,大喊大叫着说:“别慌别慌,先让我上去。”说话的功夫,人已经跑到了马车边,他一手抓住车帮正要迈腿往上爬,忽然看到张长安、赖保、赖兴三人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赖鹏愣了一下,冲着张长安等人问道:“恁几个咋又跑过来啦?不走亲戚吗?”
张长安三人没有说话,全都一脸神秘地朝他抿嘴笑着,随后又挤眉弄眼地朝他招了招手。赖鹏怔了怔,心知这几个家伙一定是有事不想让大人们知道,他扭头警觉地暼了父亲和四叔一眼,见他们只顾套车,并没有注意到张长安三人,这才松开了抓着车帮的那只手,蹑手蹑脚地走到了二道院子的门口,冲着三个人低声问道:“啥事?看恁几个鬼得!”
“好事,到地儿你就知道啦!”张长安趴在赖鹏的耳朵上说了一句,然后便拉住他的一只手向外跑去。
赖鹏想到车子一会儿就套好,自己还要跟着去姑奶奶家里,便使劲往后挣着身子,很不情愿地说:“到底啥事呀?我一会儿要走哩。”
“不耽误,一会儿就回来。”张长安不容赖鹏挣脱,两只手拉住他用力向外拖着。赖保、赖兴也过来帮忙,连推带拉地拖着赖鹏向院子外走去。
赖鹏身不由己地被几个人弄出了院子,顺着大街往西走了一段,刚拐弯走上北边的一条街道,就见前面不远处停放着一辆带篷的马车,马车边站着一个男人,正双手搀扶着一个小女孩下车。之后又有一个中年妇女从车篷里钻出来,也被男子搀扶着十分谨慎地下了车,然后那个妇女便拉起了小女孩的一只手向着赖世忠的家中走去。小女孩的脚似乎有毛病,只用后脚跟挨地,走路歪歪扭扭,尽管是被母亲拉着,还是有几次险些摔倒。
“看出来了吗?那是谁?”赖兴从小女孩的身上收回目光,冲赖鹏嘀嘀笑着问。
“赖鹏,你仔细看看,还是三寸金莲呀!”赖保一脸羡慕地说道。
赖鹏已经看出,那是闫家旺一家三口,小女孩正是自己刚刚订婚不久的媳妇闫留妹。他顿时羞红了脸,急忙转身想要逃跑。但张长安三人似乎早有防备,仍然是两个人分别拉住他的两只胳膊,一个人在后面使劲地推着。猛然间,张长安扯起嗓子大声嚷嚷起来:“赖鹏来啦,赖鹏在这儿哩......”
赖兴和赖保一听,先是嘻嘻地笑了几声,紧接着也跟着嚷嚷起来:“赖鹏在这儿哩,在偷看他的新媳妇哩......”
闫留妹即将走进赖世忠家的院子,听到张长安等人的喊叫声,不自觉地回头看了一眼,刚好看到赖鹏被几个人推推搡搡着往这边来,脸羞得立即就像是蒙上了一块大红布,转瞬间又低下头哭了起来,她用力挣脱了母亲的手,朝向院子里跑去。由于刚刚裹了脚,走路不稳,一个踉跄差点没有摔倒。
闫家旺的女人闫马氏回头看了赖鹏一眼,沉下脸来冲丈夫嘟哝道:“哪儿来的野孩子,没一点规矩,真不懂事!”
“小孩子家,调皮捣蛋,不用理他们。”闫家旺大度地笑了笑,伸手从车篷里拽出一只竹篮子,擓在胳膊上,跟在妻子的身后走进了赖世忠家的院子里。
看到闫留妹走路歪歪扭扭的样子,赖鹏心里感到十分别扭,一团无名的怒火来也在腹中腾腾升起,他猛一用力挣脱了张长安三个人的推搡,又反转身子,将他们一个个都推了个趔趄,边推边瞪起眼睛朝他们吼道:“离我远点,别在这儿烦我!”
见赖鹏突然之间暴怒起来,张长安三人都不知所措,目瞪口呆地愣在了那里。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赖鹏已转身顺着原路往回飞奔而去,只留下张长安三人大眼瞪小眼地傻站在原地。
赖鹏气呼呼地走进自家的胡同里,见母亲正站在门口焦急地张望着。等他低着头走到母亲身边,母亲问他去哪里了,他也不说话,也不往马车跟前去,而是闷着头走回院子里,一路小跑径直走进堂屋,一头扎进自己的卧房里,砰的一声便关上了门。
赖吴氏看到儿子刚才离开家时还高高兴兴地,回来就变了个人,心中十分诧异,紧跟着走进了儿子的卧房里,见赖鹏躺在床上用被子裹住头,赖吴氏更为纳闷,于是就来到床边,掀开了被子一角,轻声问道:“鹏儿,你这是咋啦?刚才不还好好的吗?咋这会儿又睡下了?!快起床,咱还得赶紧赶路走亲戚哩。”赖鹏闭着眼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赖吴氏又哄劝道:“鹏儿听话,快下床来,恁几个弟弟妹妹都等着你哩,恁大姑奶知道你今儿个要去,肯定做了很多好吃的,还给你做备好了压岁钱。”边说边用力将被子全部掀开。
“我不去,哪儿也不去!”赖鹏翻了个身,给赖吴氏一个脊背。
恰在这时,赖世禄也走了进来,见此情景也很纳闷,便眼瞅着赖吴氏问道:“这孩子又咋啦?一会刮风一会儿下雨的。”
赖吴氏一脸迷惘说:“谁知道嘞,刚才还好好地,回来就变了。”
赖世禄故意往后退了一步,眼睛看着儿子说:“鹏儿,恁大姑奶家你还去不去,不去俺可是先走了,不等你了!”
“我不去,我要退婚!”赖鹏突然一咕噜坐了起来,瞪着一双眼睛朝父母大吼道。
赖世禄和赖吴氏都被儿子这突然的吼声吓了一跳,赖世禄愣了片刻,转而暴怒起来,抬手给了儿子一个响亮的耳光,大骂道:“混账,再敢胡说,看我不打烂你的嘴!”
赖鹏猝不及防,脸上挨了实实在在的一巴掌,半个脸颊木麻木麻地很不好受。他抬手抹了一把嘴,强迫自己不哭出来,犟着脖子坐在床上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
赖吴氏见儿子挨了打,十分心疼,她沉着脸瞪了丈夫一眼,伸出双手猛地将丈夫推开,随后又贴着床沿坐下来,将儿子揽进了怀里,摸出小手绢轻轻地拭去了儿子嘴角上渗出的血液,再次哄劝说:“鹏儿是个好孩子,最听娘的话,娘今儿个带着你去大姑奶家吃好的,再跟大姑奶要压岁钱,回来买炮买好看的玩艺。”
“不去,就是不去。”赖鹏完全不为所动,赌气说。
“不去拉倒!咱走,把他一个人撇家,随便闹去!”赖世禄气哼哼地伸手拉起妻子的一只胳膊,硬是将她拖了出去。
原本说好的一家老小都去给赖家老姑娘拜年,因为赖鹏的变化,留下他一个人在家总不放心。经过商议,赖尤氏最后留在了家里。
等众人走后,赖尤氏走进赖鹏的卧室,见赖鹏又躺回床上蒙头大睡,赖尤氏心头火起,走近床边劈头盖脸地训斥说:“鹏儿,你也太不懂事了,恁爹恁娘恁心疼你,你却不听话,恁爹打你也是你自找的,活该!”
听到大娘的责骂,赖鹏掀开被子又坐了起来,他盯着大娘看了一眼,眼睛里瞬间嘟噜嘟噜地流出了委屈的泪水。他抬手抹了一把泪,抽泣着说:“大娘,我就是想退婚,不想要留妹做媳妇。”
赖尤氏愣了一下,问道:“好好的退啥婚?留妹哪儿不好吗?”
赖鹏梗了一下脖子说:“恁是都没看见,小脚还没拳头大,路都走不稳,差点没摔跟头,还经不起玩笑,动不动就哭,这样的媳妇我才不要哩。”
赖尤氏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又十分惊奇地问:“鹏儿,你见到留妹啦?”
“见啦,”赖鹏说,“就多会(刚才),她跟她爹她娘去世忠伯家里走亲戚,长安、赖保、赖兴非拉着我去看。”
“哦,怪不得,这几个小屁孩,实在淘气!”赖尤氏恍然大悟,随后又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她挨着儿子坐下来,一只手轻轻握住了儿子的小手,耐心地说道:“鹏儿,你还小,长大了就会懂得,女人想要好看,第一条就是裹脚,女人要是有一双大脚,那才是丑死嘞。你没听人家说吗?大脚丫子丫鬟的命,只有丫鬟才不裹脚,那是侍候人的命。留妹走路不稳,是因为她才开始裹脚,脚痛,等过一段时间,脚不痛了就好了。不信你看看,大娘,还有恁娘也是裹脚的,不是也好好的吗?还有,女孩子天生就爱哭,这是好事啊,这样的女孩长大后都心软,温柔,知道心疼男人,不会哭的女人都心硬,男人死了她都不会掉一滴泪。鹏儿,你能娶留妹当媳妇,这是你的福嘞,你就知足吧。”
听了母亲的一阵劝说,赖鹏的火气消下去了不少,但是一想到闫留妹那哭天抹泪和走路歪歪扭扭的样子,他的心中总是感到十分的别扭,仍然撅着嘴说:“世道早就变了,都不兴裹脚了还裹脚,我就是不喜欢,也不喜欢看见她哭。”说完,又赌气地躺在床上,拉过被子蒙住头,任凭赖尤氏连叫了几声,再不回答。
夜幕降临时分,随着一阵马蹄声和吱吱呀呀的车轮滚动声传来,走亲戚的家人们终于回到了家里。一脸担忧的赖吴氏下了车,迈动一双小脚急匆匆地首先走进儿子的卧房里,看到赖鹏仍然裹着被子躺在床上,双眼微闭着,似睡非睡。赖吴氏长叹了一口气,随即走到床边坐了下来,关心地问:“鹏儿,晌午大娘给你做的啥好吃的?”
“没吃,啥也没吃。”赖鹏睁开眼看了一下娘,又别过头去。
听说儿子没吃午饭,赖吴氏不敢怠慢,急忙走进厨房里洗手做饭。等饭做好后,赖吴氏一手端着碗,手指缝里夹着筷子。一手拿着金黄色的馒头,再次走进儿子的卧房里。她先把碗放在床头边的箱子上,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然后用筷子夹起一大块肥肉送到赖鹏的嘴边,哄着说:“鹏儿,娘给俺儿炖了一大碗肉,烂得到嘴里就化,快尝尝香不香!”
“我不尝,我不饿!”赖鹏犟着脖子拒绝说。
“不吃拉倒,饿得轻!”赖世禄刚好走进堂屋里,看到妻子对儿子的溺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大步走进儿子的卧房里,一把夺过妻子手中的肉和蒸馍气呼呼地回到了外间,啪地一下顿在桌子上。
赖吴氏冲着丈夫的背影瞪了一眼,又冲着儿子叹了口气说:“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恁倔,长大了又该咋办!”话说完后,见赖鹏仍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赖吴氏就摇头叹气地站起身。
走到堂屋,见丈夫已经将晚饭全都端到了方桌上,桌面上还放着一碗酒,赖吴氏便走到桌子边,在丈夫的对面坐了下来,用幽怨的目光看着丈夫,责备道:“孩子还小,你下手恁重,有话就不能好好说嘛?”
赖世禄白了妻子一眼,端起酒碗猛喝了一口,又夹一大块肉吃了,这才故意提高了声音说:“听说今年汝南城十五灯会要比往年热闹得多,还请来有名的打铁花好手赵家班子,听说那铁花能打到三四丈高,还有抢彩的,真有看头。我已经跟几家商量好了,到那天一块赶着去看,你别忘了提前收拾一下。”说话的时候,又冲着妻子眨了眨眼。
赖吴氏立即明白了丈夫的意思,也跟着提高声音附和说:“俺也听说了,可不光是打铁花,就连唱大戏的、划旱船的、踩高跷的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还有可多卖吃的,卖小孩玩艺的,也正想去看热闹哩。”
“就是啊,”赖世禄又说,“那馓子汤做得,可比马乡卖的强多了,喝一碗能记一辈子。还有卖羊肉汤的,听说上面漂着一指厚的油,不尝一回那才是后悔嘞。”
赖吴氏又说:“还有王家涮牛肚,那吃着又脆又香,俺小时候吃过一回,到现在还忘不了哩!”说着话,伸头往儿子的卧房里瞅了一眼,又偷着抿嘴笑了笑,接着说道:“要不咱带着鹤儿,静娴头里先去,在城里俺二姨家住一夜,也能多玩一天。”
赖鹏躺在床上,耳朵听着赖世禄两口子的对话,早已被馋得咕咚咕咚直咽口水,满肚子的怨气也跑得没了踪影。现在听说爹娘要带着弟弟妹妹提前一天进城,把他一个人撇家里,他立即就憋不住了,翻身从床上爬下来,趿拉着鞋跑到外面,冲着赖世禄两口子说:“爹,娘,我也跟恁一块进城看灯会。”
赖世禄看到儿子已经中计,心中一阵得意,表面上却装出很是吃惊的样子,大睁着双眼问:“你也要进城?”
“我还没有进过城,这一回也要跟恁一块进城玩,恁一定要带上我。”赖鹏用渴求的目光看着赖世禄说。
赖世禄用眼色止住想要说话的妻子,又冲儿子摇摇头说:“你最好还是别去了吧,因为留妹一家也要去。”
“我......”听说闫留妹一家也要去,赖鹏的情绪紧跟着就低落了下来,他十分丧气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闫留妹那哭哭啼啼,走路歪歪扭扭的样子立即在他的大脑中浮现出来,他想要放弃这次看热闹的机会,可是父亲口中的那些花样百出的娱乐项目实在太吸引人,尤其是那些听着就能香掉牙的吃食,更是让他欲罢不能。犹豫了好久,他终于还是没能经得住打铁花、踩高跷,以及涮牛肚等美味的诱惑,又一次用渴求的目光看着赖世禄说:“爹,我去。”
“鹏儿,你不怕见到留妹了?”赖吴氏惊喜得双眼放光,冲儿子问道。
“我......”赖鹏顿了一下,“不怕。”
“不讨厌留妹了?”赖吴氏再问。
“不讨厌了。”赖鹏违心地回答。
“到了城里听话不?”赖世禄又跟着问道。
“听话。”赖鹏底气不足地说。
“听话现在就吃饭,不吃饭就不让去!”赖世禄命令道。
“吃,我吃。”赖鹏早已饥饿难耐,得了父亲的话,伸手抓起一个蒸馍咬了一大口,又用筷子夹了一块肥肉送进口中,呜啊呜啊地吃了起来。
看着儿子的吃相,赖世禄和妻子对望一眼,都忍不住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