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鹏正睡得香甜,忽然被院子外面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惊醒。他睁开眼看了看,天已经大亮,一缕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在屋山墙上洒下一片金黄。他想看看三叔醒了没有,扭过脸来,却发现身边的被窝是空的,三叔早已没有了踪影。
“三叔也真是的,起床了也不叫一声。”赖鹏一边在心中埋怨着,一边腾地一下坐起身来,等他急三赶四地穿衣下床,走出堂屋,跑到前面院子里时,却吃惊地看到,三叔蹲在水井旁,一只手里拿着白色的缸子,一只手拿着一根小小的棍棒一样的东西,在口中不停地晃动着,一些白色的泡沫正从他的口中不断地溢出来。
赖鹏吃惊地瞪大眼睛愣在那里,他脑海里突然浮现着一幅画面来:去年家里的一头牛得了病,从街上找来兽医也没治好,那头牛临死的时候,一边浑身哆嗦,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满嘴吐着白沫,挣扎了不大一会儿就咽了气。
赖鹏想到这里,直吓得面色苍白,他飞一样地往三叔的身边跑去,嘴里大声地嚷嚷着:“三叔,你咋啦,咋吐白沫了?”接着又扭头朝屋里大声嘶喊道:“爹,娘,快出来,三叔他吐白沫了!”
赖世禄刚刚打扫完了院子,正坐在堂屋里的椅子上抽着烟喘气,听到儿子失了人腔的喊叫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慌忙站起身跑了出来,惊问道:“咋啦,咋啦,咋吐白沫了?”
赖吴氏、赖尤氏两人正在厨房里做饭,更是被儿子的声音吓得魂飞魄散,她们慌忙丢了手中的东西跑了出来,不约而同地问:“老三咋啦,不是好好的吗?咋吐白沫了?”
赖世祯正在刷牙,看到侄子的一句话惊动了全家,顿时尴尬得满脸通红。他忙将牙刷从口中拔出来,顾不上漱口,急忙解释说:“没事没事,大家都忙吧,我这是在刷牙!”说完,还忍不住大笑起来。其他几个人看到虚惊一场,也都跟着大笑起来。
赖鹏从来没见过刷牙,一脸懵懂,迷惑不解地问:“刷牙?刷牙干啥?”
赖世祯等大家都止住了笑,便耐心地解释说:“刷牙是口腔卫生,不但能保护牙齿,还能消除口中的气味,洗掉牙缝中的脏东西。牙缝里没有了脏东西,就不会生虫子,牙就不会被虫咬了。”
赖鹏被说的心里痒痒地,他用渴望的目光看着赖世祯说:“三叔,刷牙恁好,让我也试试呗!”说着,伸手就去抢赖世祯手中的牙刷。
“那不行,”赖世祯急忙将牙刷藏在了身后,笑着摇头说:“鹏儿,牙刷是不能互用的,只能一人用一个,要不然会得病的。等叔叔下一次回来了,一定给你买一个新的,中不?”
“哦,好吧。”赖鹏心中又感到一阵失望,不过还是很听话地点点。
两个女人也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刷牙,心中十分好奇,却又不好说出来,只用羡慕的目光看着赖世祯,赖吴氏揶揄地说了句:“读书把人都读洋气了,还刷牙!”
赖世禄走南闯北,在汝南城里看到过不少人起床先用一根带毛的小棍沾着一些粉末在嘴里捯饬一会,说是刷牙,对牙齿好,还说天天刷牙的人到死都不会掉牙。他也早有刷牙的想法,只是害怕万一让邻居看到了会笑话,所以一直没有尝试,现在看到老三竟然也在刷牙,便忍不住好奇地问:“老三,刷牙啥味?”
“味道很好啊,”赖世祯回答说,“就跟吃了苹果一样,甜甜的,酸酸的,凉凉的,主要是对牙齿好。二哥,下一次我回来了多买几个,咱家人人都要刷牙。”
“俺才不刷,让人家看见了不笑话死才怪!”赖尤氏脸微微一红,急忙转身进厨房里去了。
“就是,丢死人嘞!”赖吴氏也跟着说了一句,又牵起儿子的手说:“鹏儿,到厨房里洗脸,娘给你烧了热水,洗过脸吃饭。”
赖鹏被赖吴氏牵着手往厨房里走,一边走一边用力扭过头来冲三叔说:“三叔,下次回来别忘了给我买一个牙刷,我要刷牙!”
早饭很快做好了,被端到堂屋的方桌上,赖鹤、赖静娴也被叫了起来。一家人难得相聚,在一块吃几顿团圆饭再好不过。于是,大家纷纷落座,一边说话一边高高兴兴地吃了起来。
吃过了早饭,一家人按照不同的分工开始忙活了起来。赖世禄负责把堂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桌椅抹洗一遍,然后将先人的牌位一一取出,用布擦干净,按秩序在方桌上摆好,再取出置办好的供品,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牌位的前面:二十个馒头摞成五摞,五个煮熟的鸡子,五条油炸的鱼,五块酱红色的肉方。他一边往桌面上摆着一边冲着那些牌位说道:“爷,奶,爹,娘,大哥,今儿个把恁都请回来,咱一块过个年!”话未说完,便忍不住哽咽了起来。这是汝南的风俗,每年的大年三十,无论穷人富人,总要把逝去的先人请回来,和活着的人一块过个团圆年。
在赖世禄摆放祭品的时候,赖尤氏、赖吴氏则带着小尾巴一样的赖静娴将用红纸剪成的窗花一一贴在窗户上。两个女人手一个比一个巧,剪出的窗花各式各样,大红的喜字、肥胖的鲤鱼、笨头笨脑的小猪、昂首挺胸的大红公鸡栩栩如生。
赖静娴站在母亲的身后,用手指着刚刚贴上窗户的鱼,嘻嘻笑着说:“娘,娘,我吃鱼。”
“馋猫,就知道吃!”赖尤氏转过脸来,在女儿的小脸蛋上轻轻地捏了一下。
“这条鱼不能吃,一会婶娘给你做好吃的鱼!”赖吴氏则一把将侄女搂进怀里,十分亲昵地说。
赖鹏胳膊上擓着一只笆斗,笆斗里盛放着满满的门画对子。赖世祯手里端着一只盆子,盆子里是大半盆糨子和一把高粱穗做的小笤帚,赖世祥牵着赖鹤跟在后面。他们首先来到最后面院子的堂屋门口,赖世禄笤帚蘸着糨子在两侧的门框上刷了刷,赖世祥松开了赖鹤,从笆斗里取出一幅门对分别贴上去。贴完了门对贴门画,贴完了堂屋贴厢房,贴完了后院贴中院前院,大约用了一个时辰的工夫,他们终于将三个院子的门对门画全部贴完。最后赖世祥又从屋里取出两只大红灯笼来,赖世祯从墙角里搬过一只梯子,叔侄四人来到大门外,赖世祯将梯子靠在墙上,顺着梯子爬上去,刚要将灯笼挂上去,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哭声和叫嚷声:“恁回来,给俺的东西!”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紧接着,一个男子的声音又响起:“死老婆子,嚎啥嚎,早就不是恁的了!”.....
赖世祯心中一阵惊疑,忙扭头循着声音看过去,只见有一群人从不远处张有德的家中走出来,走在前面的一个是个大胖男子,看上去年龄不大,也就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他后面又跟着一个男子,牵着一头毛驴,毛驴后面跟着一个肩膀上扛着铁犁的男子,在他们的身后又跟着一群男子,手里也都拿着不同的年货、农具。紧接着,张有德两口子,张有德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也从院子里追出来,用力拉住那些人不让走。在那些人的周围还站着很多街坊邻居,都在指指点点地议论着。他立即想到肯定是张有德欠了人家的债还不起,被人家来要上门了。但不管怎样,大过年的牵人家的牛,拿人家东西总是不对,于是便决定去看个究竟。他快速爬下梯子,冲着赖鹏、赖世祥说:“走,咱过去看看,那边出了啥事?”
于是,三个人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快速走出了自己的胡同,来到大街上,赖鹏则一眼便认出了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大胖男子正是在马乡集上追打自己和张长安的马又道。再仔细看看,他们是从张长安的大伯张有德家中走出来的。在马乡倒也罢了,又跑到赖庄欺负人,这个马又道实在是狂妄至极。赖鹏顿时义愤填膺,冲着三叔、四叔说:“三叔,那个就是大地主马守财的儿子马又道,一定是到咱庄抢东西了,不能让他走了!”说完了,他也不等赖世祯回答,往前跑几步,截住马又道等人的去路,厉声喝道:“马又道,大白天你就来抢人家的东西,快放下!”
马又道正和张有德纠缠着,听到有人直呼他的名字,转身看过来,立即认出赖鹏来,一股怒火便冲天而出,他用手指着赖鹏说:“好啊,又是你个兔崽子,上回在镇上的事还没完,今又来来当老子的道。老子看在大年的份上不与你计较,识相的快让开,要不然老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赖世祥和赖世祯也急忙追赶上来。赖世祥早已知道马又道和赖鹏之间的恩怨,虽然心中十分气愤,但考虑到自家的生意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一旦得罪马家,恐怕就干不下去了,便伸手将侄子拉到一边,冲马又道陪着一脸的笑劝说道:“马少爷,鹏儿小孩子家,不懂事,冲撞了您,还请您原谅一步。大过年的,有话好好说。”
马又道认出赖世祥是马乡集赖家盐铺的小掌柜来,一双老鼠眼睛在赖鹏和赖世祥的身上来来回回地看了一阵,又用手指着赖鹏问赖世祥道:“这个兔崽子是恁啥?”
“这是......”赖世祥害怕马又道知道自己和赖鹏是一家人,会去盐铺闹事,支支吾吾着不肯说出来。
“你骂谁是兔崽子?”赖鹏挣脱赖世祥的手,又往前跨了一步,不怯不惧地怒视着马又道。
“老子骂的就是你!小兔崽子!跟老子较上劲儿了是吧?老子今儿个非好好收拾收拾你……”马又道瞪起一双牛眼一边高声嚷叫,一边张牙舞爪地捋起袖子抡起了拳头。
不等马又道把话说完,赖鹏就蔑视地冷笑起来:“哼哼!来呀?!有本事你就过来试试,”
赖世祯走到张有德的母亲张赵氏身边,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张赵氏哭着跟他讲述起来:十多年前,张长安的大姑嫁给了马北村的马大壮。但五年前得了痨病,撇下两个年幼的儿女去世了。为给妻子治病,本来家境就非常贫穷的马大壮从马又道那里借了高利贷,妻子去世安葬时,又借了一些。后来本金加利息驴打滚越来越高,马大壮根本无力偿还,不得不把几亩薄地的一大半都抵给了马又道,连利息都不够。马又道则越催越紧,还多次带人打了马大壮,逼着马大壮立下字据,说今年年底若再还不起,就拿他的破茅草房、宅基地和仅剩养家糊口的一点口粮田全部做抵押。年底时,马又道跟马大壮一算账,债务比原来又翻了好几倍,全部家当都抵给马又道家依然还不清。马大壮一咬牙,带着两个孩子偷偷躲到了岳母家过年。谁知马又道还是带人找上了门来。马大壮正好当时正在门外忙活,看到马又道带人气势汹汹地远远而来就提前逃了出去。马又道抓不住鼻子拧耳朵,顺便抄了张有德的家,牵走了张有德唯一一头毛驴,逼着他们交出马大壮还债。
“俺也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可那是俺女婿欠的钱,为啥大过年的来抢俺的东西呀,恁还让不让俺活啦!呜呜呜......”老太太说完,止不住伤心大哭了起来。
听了老太太的一番叙述,赖世祯只觉得怒火一阵阵往头顶冲,恨不得将面前这个丧尽天良的家伙狠揍一顿。但是,他深知马家有钱有势,一般人惹不起,为了不至于惹上太大的麻烦,便也走到马又道的面前,微笑着好言相劝说:“马少爷,恁是有钱人家,也不差这三核桃俩枣的,有德大哥是穷人家,吃了这顿没那顿,恁就大人大量,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马又道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赖世祯一阵子,看他不象一般的种地农民,有些阴阳怪气地问:“咦,你又是从哪个地缝里钻出来的,也来帮着穷鬼说话,吃饱了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