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世祯碰了一鼻子灰,并不生气,仍然面带微笑说:“马少爷,我是谁无关紧要,关键是这么多乡亲们都在这儿看着呢,你硬要把这些东西带走,就不怕乡邻们说闲话吗?”
马又道压根儿听不进好言规劝,他很不耐烦地冲赖世祯挥挥手说:“滚开滚开,老子没时间在这儿跟你废话,老子要回家。”
“马又道,你嘴放干净点,少在这儿老子老子的!”赖鹏早就在一旁看不下去了,他又往前走了一步,冲马又道怒声呵斥。
“你个兔崽子,看老子不揍死你!”马又道见赖鹏多次冲撞自己,恼羞成怒地大骂一声,又冲着身边的人命令道:“伙计们,放下东西,去给老子狠狠地揍这个兔崽子!”
马又道的话音还没有落地,突然从人群后面冲过来一个小孩,只见他飞快地跑到了牵毛驴的家丁身边,出其不意地抓住了家丁的一只手便咬了起来。家丁冷不防挨了一口,痛得他像野猫样发出一声惨叫,猛一脚便将那个小孩跺倒在地。
马又道被家丁的惨叫声吓了一跳,他急忙扭头看去,立即认出地上躺着的张长安来,他更是气急败坏地冲着身边的人命令道:“打,还愣着干啥,都给老子打这个兔崽子,往死里打!”
那些家丁得了主人的命令,自然不敢怠慢,立即放下手里的东西开始对张长安拳打脚踢起来。张长安本来又瘦又小,在这么多人的面前毫无躲避的能力,被打得在地上滚来滚去。张有德看到侄子挨了打,像发疯一样冲过去,想要和那些家丁拼命。但他根本不是那些家丁的对手,反而被两名家丁摁倒在地,紧接着便是一顿拳脚。张赵氏和张有德的女人一个奔向自己的孙子,一个奔向自己的丈夫,都想用身体护住亲人,也被身强力壮的家丁们拉开,扔到了一边。
眼看着这没有人性的东西横行霸道,赖世祯忍无可忍,陡然大喝一声:“住手!”说完,又双眼瞪着马又道,目光中几乎喷出火来:“马又道,你太猖狂了!光天化日之下,抢劫财物,还动手打人,天理不容!”
那些家丁都被赖世祯的这一声断喝吓到,纷纷停住了手,眼睛看看赖世祯,再看看马又道,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办。
马又道受到指责,脸不红耳不热,反而一脸得意的表情,嘿嘿狞笑着说:“咋啦,小子,老子就是打人啦,你他妈的能咋的,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骂自己倒也罢了,还敢骂自己的叔叔,赖鹏禁不住怒火冲天,他上前质问道:“马又道,你说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凭啥骂人?”
赖世祥也忍无可忍,冲着马又道义正词严说:“马又道,你仗势欺人,算啥东西,有本事到别处横去,别在这欺负穷老百姓!”
马又道又一次厚颜无耻地狞笑着说:“嘿嘿,老子就是欺负恁这些穷棒子了,你能咋的?有本事来打我一拳,来呀!”说着,并挑衅地冲赖世祥招了一下手。他看到赖世祥站着不动,便又扭脸命令家丁们说:“打,给我往死里打!”
“谁敢动,我决不饶他!”看到那些家丁又要动手,赖世祯再次大喝一声,挥拳就要往前冲。就在他的拳头刚要落下时,忽然从身后传来一声断喝:“老三,回来!”赖世祯听出是二哥的声音,急忙收住了手,又狠狠地瞪了马又道一眼,说道:“便宜你了!”
赖世禄刚摆好了供品,正坐在椅子上看着大哥的牌位黯然神伤,忽然看到小侄儿赖鹤匆匆忙忙跑过来,便问发生了什么事情,赖鹤告诉他说外面有人吵架,哥和三叔、四叔已经去看了,要他也过去看热闹。赖世禄想到可能是两家邻居吵嘴,便走出来想要劝说一番,不料却看到兄弟、儿子正在跟马又道争吵,而且老三还要动手。赖世禄大惊失色,急忙喝住了赖世祯,又快步走到众人旁边,首先冲儿子和两个弟弟训斥了一顿,然后转向马又道,满脸陪笑说:“马少爷,大年下的,你这么兴师动众,到底是咋回事呀?”
赖家盐铺在马乡方圆一带很是有名,赖世禄在马乡也多少有点名气,所以马又道与他并不陌生。但马又道仗着自己的势力,根本不将赖世禄放在眼里,他冷笑一声,带着几分兴师问罪的口气说:“赖掌柜,马乡北村马大壮欠俺家几百块大洋,赖账不还,躲到恁庄张有德家,老子今儿个找过来,就是找他要钱的,他不给钱,老子就拿他的东西抵账。”
关于张有德的妹夫为妻子看病借了马家的钱还不上又被翻了几倍的事情,赖世禄早有耳闻,他知道马又道这是强取豪夺,但马家有权有势,别说自己一个盐铺的小老板,就算汝南城的县老爷也要让他三分。眼看着自己的邻居遭遇欺辱,他的心中又十分不忍,略微沉思了一下,便好言相劝说:“马少爷,这大过年的,你犯不着跟穷人生气,万一气坏了身子不值得。你看这样中不,你先把东西放这儿,给张家一段时间,让他们筹到了钱,过完年给你送去,中不?”
“让他给送去?”马又道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张家三口,又看了看赖世禄,冷笑一声说:“哼?赖掌柜,你当我是傻子啊?他们会筹钱给俺送去?他要跑了咋办?你来还账?”
“我......”赖世禄心中非常明白,张家根本不可能还起几百块钱的账,面对马又道的质问,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大过年的,这是非要逼死人呀!”一个围观的村民实在看不下去,站出来指责说。
“是啊,谁欠的钱找谁要去,为啥抢别人家的东西啊!人家可就指望这些东西活命嘞!”又一个村民也站了出来。
“驴打滚的利,搁谁能还起啊?都把人家给啃干了,还不放过人家,又来抢人家的亲戚,真是伤天害理!“
......
一个又一个的村民站了出来,纷纷冲着马又道指责起来。马又道何曾受过这种屈辱,想要发怒,但看到周围这么多人,害怕众怒难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在这时,随着人群一阵骚乱,赖洪章从外面挤了进来。他已经知道了是怎么回事,深知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便首先冲着赖世禄、赖世祯以及所有的人拱了一下手,满脸带笑说:“哎呦,世祯爷,世祯爷,老少爷们,又道年轻不懂事,惹大家生气了,请大家谅解一步,我在这儿替他向乡亲们赔不是了,有啥事担待到我的身上!”之后,又佯装生气地瞪了马又道一眼,批评说:“又道,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就为了一点钱犯得着这样吗,快把东西还给人家,就算天大的事也要等过完年再说。”说着话的时候,还一个劲地冲着马又道使眼色。
马又道正愁脱不开身,现在看到赖洪章替自己解围,急忙借坡下驴,冲赖洪章说:“好吧,今个就给姑父您个面子,先饶过他一家,等过完年再不还账,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之后,冲着那些家丁一摆手说:“伙计们,走!”说完,便率先挤开人群走了出去。
那些家丁们得了主人的命令,也撇下了张家三口,顺着马又道挤开的人缝走了出去。
赖洪章再次向赖世祯、赖世禄等围观的群众说了一些好听话,还亲手将张赵氏从地上搀扶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银元送给张家,以表示安慰。张家不料因祸得福,感激涕零,自然对赖洪章说了许多好话,恨不得下跪磕头。赖洪章嘴上客气着,目光中却流露出很大的不屑来。
无论怎样,一场危机总算得到了解决,大家各自散去,赖世禄、赖世祯、赖世祥、赖鹏也回到家中。赖世禄在椅子上坐下,点一袋烟抽了一口,冲着赖世祯责备说:“老三你可真是,鹏儿小,不知道天高地厚,你是念过书见过世面的人,咋也不知道水深水浅嘞,不知道马家有多厉害呀?万一把他家惹急了,咱家的盐铺恐怕就开不成了。”
赖世祯对于哥哥的批评不以为然,说道:“二哥,难道你不知道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的老话了吗?这些地主老财都是些欺软怕硬的家伙,咱们就是要他们看看,咱平民百姓也不是好欺负的。”
“爹,这事不能怪三叔,都是那个马又道太欺负人了!”赖鹏也替三叔辩解说,“抢人家的东西不说,还打人,哼,我早就看不上去了!”说话的时候,他双眼瞪得溜圆,脸上带着极大的愤慨。
“就是,”赖世祥也跟着气呼呼地说,“二哥你去的晚没看到,俺几个都给马又道说了一大堆好话,这个王八蛋就是油盐不进,横得要命,搁谁也憋不住气。再说了,这事出在咱家门口,咱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张家没法过年不是。”
“就恁几个逞能!”赖世禄又将怒气转向了赖世祥,烟袋锅在桌面上敲得梆梆响,呵斥说:“鹏儿小,老三刚回家,不知道事大事小,你跟着我跑了几年,也没长点脑子?要是因为这事咱生意干不成了,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呀!”
赖吴氏正在厨房里忙活着,听到堂屋里几个人的争吵声,急忙解着围裙走过来,冲丈夫瞪了一眼,不无责备地说:“他爹,大过年的就少说一句吧,弄得大家都一肚子气,你心里高兴呀。”之后又扭脸冲赖世祯、赖世祥使了眼色说:“老三、老四,大门上的灯笼不是还没挂上吗?还不快去,挂完了回来吃饭。”
赖世祯、赖世祥自然明白嫂子的意思,忙答应一声,站起身拉着赖鹏走了出去。
热闹的白天很快过去,转眼间天就黑了下来,村子里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激越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将新年的气氛推向一个又一个高潮。
在赖鹏的家中,几十盏灯笼将前后三个院子映照得通红一片,一家人都聚集在前面院子的三间堂屋里。此时,他家堂屋正中的方桌上,除了先祖的牌位和白天摆放的那些供品外,又在供品前点燃了两根红色的蜡烛。蜡烛的中间是一只香炉,香炉里积攒着半炉香灰,一整捆榆木香平放在香炉的一旁。另外,桌面上还放着一坛子酒,三只酒盅。
按照先男后女的规矩,赖世禄、赖世祯、赖世祥、赖鹏、赖鹤五人来到方桌前站定,长辈在前,晚辈在后,赖世祯和赖世祥又分别立于赖世禄的左右两侧。赖世禄向前走一步,他拆开桌上的榆木香,取出三炷,在蜡烛上点燃了,插于香炉之内,又将三只酒盅倒满了酒,他双手端起一盅双膝跪地,酒盅举于眉齐,其他人也都跟着跪下来,赖世禄声音暗哑说:“爷,奶,爹,娘,大哥,今儿过大年,把恁都请回来,咱在一块吃顿团圆饭,也让恁看看咱这个家,现在过得很好,过完年也好放心回那边去。还有大哥,你也看看,今年咱家一连串的喜事,老四长大了,正给我打帮手。鹏儿、鹤儿、静娴三个孩子都让人喜欢得不得了,鹏儿都读了两年的书了,过了年鹤儿也去让他读书。哦,对了,差点忘了跟你说,鹏儿都订亲了,媳妇就是家旺家的留妹。还有你最喜欢的老三也回来了,都在你跟前嘞,你就放心吧,兄弟我一定会把这个家操持好,把老三老四看好,把几个孩子养大,保证不让嫂子吃苦,也请大哥恁在天之灵保佑咱家平平安安就好,兄弟我给恁敬酒了!”说完,将盅子里的酒缓慢地倾洒在地上。
赖尤氏站立于一旁,听着赖世禄说话,她似乎看到丈夫的身影从桌面上走下来,站在自己的面前。见到久违的丈夫,赖尤氏不顾多人在场,忘情地投入丈夫的怀抱,戚戚艾艾地说:“冤家,你只顾一撒手走了,可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吗?几年啦,天天睁眼闭眼你都在我跟前站着,我就是叫不应摸不着,你可是把我的心给掏走了呀!要不是看着三个孩子,我早就跟你去了!呜呜呜......”话未说完,便情绪失控,止不住泣不成声起来。
赖吴氏看到赖尤氏哭泣,急忙劝慰说:“大嫂,大哥都走了几年了,该忘记的就忘记了吧,人活着不能总惦念过去,总得往前看不是。”
赖尤氏掏出手帕拭去了泪水,仍然抽泣着长叹了口气说:“唉——,忘记两个字好说不好做呀......”说着,又开始哭泣。
赖世禄等人见状,急忙中断了祭拜,从地上站起来,也纷纷跟着劝慰,说大过年的,要高高兴兴地,也好让走了的人放心,如果他们放心不下,总是回家看看,家里就会阴气太重,恐怕不好。赖尤氏这才慢慢地止住了哭,祭拜仪式继续往下进行。
祭拜完了先人,接下来要吃年夜饭,丰盛的酒菜摆满了整整一个大方桌。大家按照长幼秩序坐下来,三个大男人饮酒,赖尤氏和赖吴氏则和三个孩子一边吃菜一边随便说着话。赖鹏紧挨着四叔坐着,他看到父亲和两个叔叔酒喝了一盅又一盅,十分惬意,便也禁不住心痒难耐,趁着四叔说话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取过他的酒盅喝了一口,立即便又吐了出来,一边剧烈地咳嗽着一边说:“辣,真辣,一点都不好喝!”
大家看到赖鹏滑稽的样子,顿时大笑了起来,赖世祯笑着说:“鹏儿,能喝酒的人能干大事,等你长大了,干大事了,就知道酒好喝了!”大家又是一阵笑。
笑过之后,赖尤氏又眼睛看着赖世祯和赖世祥说:“老三,老四,恁也都不小了,也该寻媳妇成家了,过了这几天就让恁二哥去找刘婆子,问问她手里头有没有好媒茬,给恁一人找一个。”
“是啊,”赖吴氏也说道,“大嫂二嫂现在可都等着给恁看孩子哩,再晚几年,恐怕嫂子都哼哼不动了。”
赖世祥脸微微红了一下,有些腼腆地说:“大嫂,二嫂,我还小,不慌,再等两年不迟,还是先紧着给三哥找吧。”
“我也不忙,”赖世祯也推辞着说,“婚姻大事不可草率,我刚念完书,正要集中精力干点事,等把学校办好了再考虑不迟。”
“还不忙,都多大了。”赖吴氏冲小叔子揶揄地撇撇嘴说,“过了今儿黑就二十五了,人家跟你一般大的孩子都老高了,再看看咱家鹏儿,媳妇也找好了,恁两个可是落后太多了哩!。”
赖鹏正高兴的时候,忽然听到娘提起自己寻媳妇的事情,顿时满面通红,同时胸中也升起一团莫名的怒火来,他将手中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撂,站起身便跑了出去,留下几个人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