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还有一树稍高的时候,冯先生讲授完了最后一节课,宣布放学。孩子们先后挎起书包,向冯先生施礼拜别,然后走出学堂,向着各自的村庄走去。
赖鹏和赖保、赖兴三个人出了书院的大门,顺着高龙寺门前的一条大路向东走去,往前走不到一里路,再拐向正南走半里,就到自己所在的村子赖庄了。
赖保一路走一路央求赖鹏:
“赖鹏,让我玩玩你的弹弓吧?!只玩一会儿就还你。”
赖鹏起初不肯答应,拒绝赖保道:
“咱俩打赌你可是输了啊,还没给我当马骑哩,还想玩我的弹弓!”
赖保嬉笑着继续央求道:
“我给你当马骑,你让我玩你的弹弓中不中?”
赖鹏笑道:
“那也不中!你输了就该给我当马骑,要是我输了才该让你玩我的弹弓。”
赖兴也跟着凑热闹,嚷嚷着问赖鹏要弹弓玩。
眼看到了村子西头,赖鹏被两个小伙伴央求不过,突然眼珠一转,站定脚步冲赖保、赖兴说道:
“那好吧,我让你俩玩!天还早着呢,咱们去河边打麻雀中不?”
赖保和赖兴一听,都高兴得直跳脚,齐齐连声说道:
“中,中中中!”
三个少年当即顺着村西头的道路,蹦蹦跳跳地朝南而去,赖保迫不及待地抢先从赖鹏手里要过弹弓,边走边朝着路旁的树上乱打乱射。
不知不觉间,三人已来到了村子南边的小河旁。
河为小洪河,是臻头河的一个小支流,河中常年绿水不断,河两岸绿树成荫,处处鸟语花香。
河宽约有四五丈,中间水面却只有一丈来宽,清清的河水无声流淌着,在夕阳的照耀下闪烁着粼粼波光。
不时有鱼儿“哗”地一声跃出水面,惹得水鸟扑棱着翅膀直飞过去,可等水鸟飞到跟前,鱼儿早又潜入水底游向远处,水鸟只好懊恼地翅膀掠过水面,啾啾鸣叫着朝鱼儿游走的方向追去。
水面两侧是平坦的滩涂地,滩涂地上面青草葱翠,野花缤纷。
一群雪白的山羊正在草丛中自由自在地觅食,羊群不远处,又有十几匹马悠闲地在滩涂地上啃食着青草,时不时地会听到羊声咩咩,马鸣嘶嘶,煞是悦耳。
赖保和赖兴来到河边不久,就争夺起弹弓来。
赖鹏则朝着不远处的马群走去,边走边口中叫道:
“长安!长安!”
一个衣着破烂的少年从河坡上的草丛里坐起身来,乱蓬蓬的头发粘带起几根青草。这个少年正是赖鹏最好的玩伴张长安。
张长安看到赖鹏三人,一脸喜悦地跳起身来,一边拍着身上的草屑一边朝赖鹏奔去,边跑边跳起脚步,抡圆臂膀挥舞着手中的鞭子,随着他胳膊的甩动,鞭子发出一声声啪啪的脆响。
赖鹏看得非常眼热,等张长安跑到跟前,他伸手将鞭子抓过来,说道:
“来,让我也炸两下试试。”
赖鹏说完,也学着张长安的样子,跳起脚步抡圆胳膊在半空中甩了几下,却怎么也甩不出声音来,便问张长安道:
“咦,长安,你是咋弄的,我咋弄不响嘞?”
“呵呵,这要练,练得多了就响了。”
张长安从赖鹏的手中要过鞭子,炫耀似的又在空中啪啪啪连着甩了几下,然后一脸得意看着赖鹏说:
“看到了吧,就是这样甩的,响不?”
“响,真响!”
赖鹏一脸羡慕地再次要过鞭子甩了几下,仍然甩不响,便失去了兴趣,将鞭子随手往地上一扔,说了句:
“不好玩。”
然后扑地一声躺倒在青青的草地上,随手揪了一根草叶噙在嘴里,两眼盯着天空中缓缓流动、不时变换出各种形状的云彩发呆。
赖保、赖兴也不再争夺弹弓,而是将弹弓还给了赖鹏,跟着赖鹏在草丛中坐了下来,将各人身边的狗尾巴草拔起来,编织出不同的形状。
张长安也在赖鹏身边坐了下来,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摸着赖鹏的书包说:
“你的书包真好看。”
赖鹏看了看自己的书包,又抬头看了看张长安,然后坐起身来,盯着张长安说:
“长安,跟你爹说说,也跟我一块到学堂上学吧?”
张长安马上缩回了手,一脸烦恼地说道:
“俺哪上得起学?俺娘生病,欠了东家很多债,俺得天天给东家放马,好还债。”
赖鹏说道:
“你娘不是年年给恁东家干活吗?还不够还债的?咋还让你放马去还哩?”
张长安扭过脸去,用手撕扯着脚下的青草,低着头闷声说道:
“我也不知道,反正俺是上不起学,家里连吃的都不够……”
张长安头越勾越低,声音也越来越小。
赖鹏忙拍了下张长安的肩膀,安慰道:
“好了,不去学堂也没关系,只要你想学,以后我天天教你。”
张长安猛地抬起头来,脸上立马现出异常惊喜的神情,急急问道:
“你说的话当真吗?”
赖鹏重重地点了点头:
“当真!”
张长安兴奋地从草地上一跳而起,然后伸手又拉起赖鹏,一脸灿烂地说道:
“快起来!我带你到河里摸鱼去!”
“好啊,快走!”赖鹏也兴奋地回应道。
“我去,我也去!”赖保、赖兴也跟着凑起了热闹。
四人跳起脚来,朝着河底飞奔而去。
等他们跑到滩涂地时,赖鹏扫了一眼不远处的马群,忽然站定了脚步,眼珠转了几转,朝着还在往河边奔跑的张长安喊道:
“长安,我不想去摸鱼了!”
张长安立马也急急地刹住了脚步,回过头来一脸疑惑地问赖鹏道:
“那你想干嘛?”
赖鹏卖起了关子:
“我想玩啥你都答应吗?”
张长安拍了拍瘦瘦的胸脯:
“你玩啥我都陪你玩!”
赖鹏调皮地笑了笑,伸手指着不远处的马群说道:
“我想骑马!”
张长安张了张嘴,脸上的表情顿时僵在了那里。
“就是,骑马好玩,赖保,咱也跟着骑马去!”
赖兴又跟着凑起热闹来。
张长安吓得脸顿时变了颜色,他急忙挡在几个人面前,有些慌乱地劝说道:
“骑马不好玩,咱还是摸鱼去吧!”
“嘻嘻,好玩,肯定好玩。”
赖鹏嘻嘻笑着甩开了张长安的手,朝着马群跑去。
张长安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哀求一般地说,
“别骑啦,让俺东家看见了我又该挨打哩!”
“唉!恁东家真烦人!”
赖鹏站住身子,目光在十几匹马的身上来回地巡视着,舍不得挪动脚步。
张长安趁机又拉住了赖鹏的一只手,连拖带拽地向着水边走去。
赖保、赖兴本来还想凑一场热闹,看到赖鹏走了,心中不免失望,也跟着向水边走去。
几个人到了水边,但见河水突然间暴涨了不少,水面几乎和滩涂地持平,大概是上游下了大雨。河水也变得浑浊起来,水面上还有许多漂浮物,甚至还有一些动物的尸体,散发着一股子难闻的气味。
赖鹏顿时失去了摸鱼的兴趣,又将目光投向了那一群正在吃草的马儿身上。
他眼珠转了几圈,突然灵机一动,从怀里摸出那把弹弓来,递到张长安的面前,嘻嘻笑道:
“长安,你让我骑一会马,我把弹弓给你玩,中不?”
“弹弓?”
看着赖鹏手中的弹弓,张长安突然两眼发亮起来,脸上也满是惊喜之色,但只片刻功夫,目光又暗淡下来,他神情沮丧地摇了摇头说道:
“我不敢,我害怕俺东家看到你骑马,回家了肯定会打我!”
“不会的,我就骑一小会儿中不?”
赖鹏并不死心,再次央求着张长安。
“就是的,长安,赖鹏哥就骑一小会儿,不会让恁东家看到的。”
赖兴也在一旁帮着赖鹏说话。
“长安,你不知道,赖鹏哥的弹弓可好玩嘞,打鸟一打一个准,赖鹏哥刚才在高龙寺里打老鼠,看都不看,一家伙就打死了!”
赖保则在一旁鼓动说。
张长安被赖保说得心痒难耐,但他又害怕受到东家的责罚,两只眼睛一会儿看看马群,一会儿又看看弹弓,抓耳挠腮地一时拿不定主意。
“长安,没事,放心吧,我骑上就下来,保证不让恁东家看到。”
赖鹏趁着张长安犹豫的时机,不由分说将弹弓硬塞进他的怀里,转身便向着马群跑去。
张长安被动地接过了弹弓,稍稍迟疑了一下,依然不放心地跟着赖鹏来到了马群边,他用手指着其中一匹身材矮小的母马说:
“你骑这匹吧,老实,好骑。”
赖鹏没应声,而是将目光来来回回地在十几匹马的身上不停地扫视着。
“稀溜溜溜......”
一匹正在吃草的黑马突然仰起脖子对天长嘶了几声,随后围着其他同伴撒着欢转了一圈,突然间四蹄腾空而起,迅疾又快速落下,坚硬的蹄甲敲击着地面,发出鼞鼞的响声,那矫健的身姿,犹如一团黑色的云飘荡在绿色的海洋上。
其它的马匹听到黑马的嘶鸣声,像是得到了号令一般,全部停止了吃草,也都跟着撒起欢来,发出一片钲鼓之声。
赖鹏的目光一下子就被黑马牢牢地吸引住了,他用手指着黑马,兴奋得小脸冒着红光说道:
“就它,就它,那匹黑马,我就骑它!”
“不中不中不中。”
张长安忙拉住赖鹏的手,慌乱地摇着头说:
“黑马个子大,脾气怪,你骑不住,万一摔下来让马踩到了还不弄个半死,还是骑那匹小马吧。”
“没事,就那匹黑马,俺家的骡子也怪,我没事就骑着玩,我不信它比骡子还怪!”
赖鹏甩脱了张长安的手,径直向着黑马走过去。
“赖鹏哥是谁呀,那么厉害,肯定能骑住!”
赖兴、赖保急着凑热闹,也在一旁帮着腔说。
“那......好吧。”
张长安犹豫了好久,终于勉强地答应了下来。他抬起一只手,拇指和食指伸进口中,打出一个响亮的呼哨,那群奔腾的马儿瞬间都站住了脚,目光齐齐地都转向了张长安。
张长安仍然不放心地冲赖鹏说道:
“你千万可小心了,摔下来别怨我。”
“没事,保证不怨你。”
赖鹏大大咧咧地一边回应着,一边迈开了大步跑到了黑马身边。不料,当他正要抬手去扳住黑马的脊背时,黑马忽然转过身去,将屁股对着赖鹏,猛地扬起两只后蹄朝赖鹏踢去。
赖鹏被吓了一跳,条件发射地急忙向旁边趔了一下身子,侥幸躲过了黑马的袭击。
赖鹏只是短暂地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呈现的表情不仅不是胆怯,反而有着几分惊喜,他有些兴奋地冲着几个伙伴笑道:
“嘻嘻,这马还真有点怪,恁看我咋制服它!”
话音未落,马蹄又一次向他袭击过来。
可黑马连着对赖鹏发起了几次攻击,都被赖鹏惊险地躲了过去。
赖鹏绷紧了脸蛋,两眼紧盯着黑马,半弓着腰不停地移动着脚步,瞅准黑马正在转身的空子,猛地直起身来窜到了黑马身边。
只见他突然伸出双手,一只手紧抓住黑马尺把长的马鬃,一只手扳住了黑马坚硬如铁的脊背,身子跟着黑马旋转了两圈,脚连着在地上蹦了几下,随后猛一纵身,双脚陡然离地,身子随之腾空而起,稳稳地落在了马背上,然后扭过头来,冲着几个看傻了眼的小伙伴们兴奋地欢呼道:
“看到了吗?我骑上啦!”
黑马自出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被人骑在背上,加上它性子暴烈,自然不甘心这么就范,气急败坏地乱踢乱跳起来,企图将赖鹏甩下来。
赖鹏急忙用双腿紧紧地夹着马肚子,俯下上身紧贴在马身上,两只手臂则拼尽全力抱住了马的脖子,即便这样,仍然有几次险些被摔下马背来。
黑马闹腾了好一阵子,看到无法将脊背上的人甩下来,突然又改变了方式,再次仰头长嘶一声,四蹄腾空而起,朝着河堤冲了过去。
赖鹏不敢大意,他用双手紧紧地搂抱住黑马的脖子,两条腿拼命地夹住马的肚子,紧闭着双眼不敢睁开。
黑马冲上了河堤,又突然朝对面直冲下去,越过一条丈多宽的土路,一头扎进河堤对面的麦田里。
麦田已经长到了齐腰高,麦穗齐刷刷地伸展出来。被马蹄踏过的地方,现出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来。
渐渐地,赖鹏感到自己的两条腿开始发酸起来,胳膊也发起酸,感觉越来越没了力气。
终于,他双手突然一松,整个人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稍稍停顿了一会儿,赖鹏龇牙咧嘴地翻身坐了起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从左侧膝盖处直入大脑。他用手在疼痛的地方使劲地揉了一阵子,疼痛得到缓解,他这才慢慢地爬起来,目光四处搜寻着。
他看到黑马已经跑回了路上,正扭着头用一只眼睛挑衅似的盯着自己看。
“好家伙,脾气还真怪!”
赖鹏嘟哝了一句,正要顺着马蹄踏出的痕迹往路上走,却又忽然听到一阵清脆的铜铃声由远而近地传了过来。
赖鹏心中猛然一惊,急忙循着声音看过去,只见有一辆带篷的马车顺着麦田旁边的大路驶了过来。
“坏了,赖洪章来了!”
赖鹏心中暗叫一声,慌忙蹲下身去,把自己隐藏起来。
赖洪章是赖庄的大地主,家中良田几百亩,骡马成群,丫鬟仆人十几个,还养着一班子家丁打手。他仗着自己有钱有势,经常欺负穷人,因此,乡亲们对他是既恨又怕。
马车很快到了黑马的身边停住,赶车的老王从车辕上跳下来,等不到他动手,便有一只手将门帘挑开,紧接着一颗肥大的脑袋从里面伸出来,并不是赖洪章,而是他的弟弟赖洪仁。
赖家的的田地自己种不完,便租给佃农一部分。
别的地主财东都是在每年两季粮食产下来之后才开始收租,赖家却偏偏要在每年的小麦收获之前预收半季的地租。
赖洪仁正是受了哥哥之命,下乡收租,路过这里,他撩开车窗帘想看一看小麦的长势,却意外地看到赖鹏骑着自家的黑马冲进麦田里,他立即火冒三丈,让赶车的老王加快速度赶了过来。
赖洪仁早已看清了赖鹏的藏身之地,他跳下了马车,气急败坏地冲麦田里吼叫说:
“赖鹏,你小兔崽子,骑了老子的马不说,还敢糟践老子的庄稼,给我滚出来!”
张长安和赖保、赖兴看到黑马驮着赖鹏上了河堤,瞬间不见了身影,唯恐他会有什么闪失,慌得连弹弓也顾不上玩,就急匆匆爬上了河堤,刚好遇见赖洪仁跳下马车,正冲赖鹏破口大骂。
张长安自知大祸临头,吓得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急忙将弹弓塞进一旁赖保的怀里,冲着赖洪仁的后背说:
“对不起,二爷,都是我没有看好马。”
赖洪仁转过身来,看到是张长安,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他一把夺过老王手中的马鞭,抬手便向着张长安抽了过去,口中高声骂道:
“你个小兔崽子,不好好干活,败坏老子的庄稼,看老子不打死你!”
张长安猝不及防,身上挨了实实在在的一鞭,一阵皮肉撕裂般的疼痛使得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啊——”
“还敢叫,糟蹋了老子的庄稼,还敢不服管教,老子今儿个就打死你,看你长不长记性!”
赖洪仁口中大骂着,又一次将鞭子高高地扬了起来。
赖鹏看到张长安因为自己而挨打,心中十分难过,也十分气愤,他站起身,努力忍着腿部剧烈的疼痛,一瘸一拐地一边朝大路上走,一边大声喊道:
“赖洪仁,你放开他,马是我要骑的,不关他的事!”
赖洪仁的第二鞭扬起还没有落下,听到赖鹏竟敢直呼自己的名字,更是像是受到了奇耻大辱一般,立马转过身来,瞪圆了一双眼睛怒视着赖鹏,咬牙切齿地说道:
“赖鹏你个小兔崽子,敢叫我的名字,活腻了吧,你出来,看我不打死你!”
但赖鹏却并没有被吓退脚步,只见他走出了麦田,站到赖洪仁面前,义正词严地说道:
“赖洪仁,你别忘了,我还比你长了一辈,是恁叔,你敢打我,就是犯上作乱!”
“你......”
赖洪仁被赖鹏一句话说得哑口无言,高高扬起的鞭子也停留在半空中。仅仅片刻,他又变得恼羞成怒起来,随手将鞭子扔到了地上,上前一步揪住了赖鹏的脖领,一边用力扯着一边说道:
“好啊,既然我不能打你,那咱就去恁家,找恁爹娘去,你骑俺家的马糟蹋俺家的麦子,看恁爹娘咋说,不赔俺的麦子,看俺咋收拾你!”
“去就去,俺才不怕你哩,你松开我!”
听到赖洪仁要找自己爹娘,赖鹏不由得心虚了起来,他想要挣脱赖洪仁的手,可毕竟力气太小,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只好身不由己地跟着赖洪仁向村子里走去。
老王看到东家撇下了车子不坐,便弯腰拾起地上的鞭子,也一手牵着马,跟在赖洪仁和赖鹏的后面慢慢地向着村子里走去。
赖保、赖兴早已被吓得不知所措,张长安更是被吓得浑身发抖,几个孩子一个个站在原地,呆若木鸡地默默看着赖鹏、赖洪章以及车夫老王和马车越走越远,渐渐地消失在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