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初秋的一个夜晚,赖世禄噙着烟袋锅子出了堂屋要往后院去,刚到了屋山墙的拐角处,忽然听到一阵咚咚的敲门声传来,他站住了脚步,扭脸看着大门口,大声问道:“谁呀?”
“爹,是我,开门。”一个很低的声音传过来。
赖世禄没有听清,他往大门口移动了几步,又问:“谁呀?”
“爹,是我,开门。”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鹏儿回来啦!”赖世禄终于听清了,是儿子的声音,他惊喜非常地叫了一声,急忙加快步子跑到大门口拉开了门,于昏暗的夜色中,他看到一个头戴礼帽的男子站在眼前,尽管那人的帽檐压得很低,他还是一眼便认出是自己的儿子来。儿子依然是离家时的衣着打扮,一身长衫,肩上挎着一只小包袱,手里仍然拿着一把伞,那只皮箱却不见了踪影。他心中一阵惊疑,压低声音问道:“咦,鹏儿,你咋这时候回来啦?”
赖鹏一步跨进院子里,返身掩上了门,声音低沉地说:“爹,咱到屋里说话。”
看着儿子神秘的样子,赖世禄兴奋的表情一下子就不见了,心头陡然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一定是又惹祸了。他气呼呼地跟在赖鹏的身后走进了堂屋里,扑通一声坐在椅子上,双眼怒视着赖鹏,审问似的说:“又跟人家打架了?”
“没有,”赖鹏急忙否认说,“是路上绊倒磕破了皮,不碍事的。”
赖世禄眼睛盯着儿子不说话,目光中充满了疑惑。
赖鹏害怕父亲继续追问,便岔开了话题,问道:“俺娘哩?”
“在屋里呐。”赖世禄闷声闷气地说。
“哦,那我去看俺娘。”赖鹏说着,站起身来,向着后面走去。
赖尤氏、赖吴氏、赖龙氏、赖静娴此时正聚集在赖鹏的屋子里,和闫留妹共守一张方桌,就着烛光做着针线活,两个孩子正并排躺在床上睡得十分香甜。自从赖鹏走后,为了减少闫留妹的孤独和寂寞,四个女人几乎每天晚上都会聚集在中院的西厢房里,一边扯着闲话,一边做着针线活,不知不觉一个晚上便熬了过去。
闫留妹手里正缝着一件褂子,她拿针在头皮上擦几下,忽然听到一阵非常熟悉而又久违的脚步声。她耳朵颤动了几下,手也停留在半空中。
赖龙氏有些奇怪地看了闫留妹一眼,问道:“留妹,咋啦?”
“恁听,”闫留妹说,“是他回来了!”
四个女人都不觉愣了一下,同时把惊疑的目光向着闫留妹看去。
正在这时,房子的门被推开,一个人影闪身进来。几个人又忙扭过头去,果然看到赖鹏从外间走到了里间,冲着几个人叫道:“大娘,娘,四婶......”
赖吴氏大睁着双眼,她紧盯着儿子的额头,痴呆呆地问:“鹏儿,你的头?”
赖鹏笑了笑,“不小心摔着了,磕了块皮。”
“哎呦娘吔,吓死我了!”赖吴氏心有余悸地捂着胸口,这才站起身来到儿子的面前,盯着儿子的伤仔细地看了一阵,又轻轻地抚摸了一下,“痛不?”
“不痛。”赖鹏口气轻松地说。
“不痛就好,不痛就好。”赖吴氏放心地点点头,又说:“你吃饭了没,娘现在去给你做。”
“路上吃了,不用做了。”赖鹏急忙拦住了母亲。
赖尤氏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紧盯着儿子的脸看了一阵子,问道:“鹏儿,咋这时候回来了?不上学了?”
“大娘,这不是回来养伤嘛,伤好了再去。”赖鹏撒谎说。
赖尤氏还想再往下问,忽然听到窗户外传来赖世禄几声沉闷的咳嗽,她看了赖吴氏一眼,又将话咽了回去。
赖鹏趁机走到床边,他俯下身子,目光在两个孩子的脸上看了一遍又一遍,又用手在他们的小脸上轻轻地抚摸着。寒假他返校的时候,儿子穿的还是连脚棉裤,戴的是虎头帽子,转眼又快一年了,儿子长高了,也吃胖了,更像一个大小孩子了。他直起身子,轻声说道:“真好,都长这么大了!”
“还有脸说,亏你这个当爹的!”赖龙氏开玩笑说:“把人家留妹撇家就不管了,孩子长大了也不会叫你爹。”
闫留妹正想说话,听了赖龙氏的话,不由得扑哧笑了出来,其他几个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笑过之后,闫留妹说:“走这一路子,肯定累了吧,我去给你烧点温水洗洗脚。”说完,便站起身走了。
大家坐着说话儿的工夫,闫留妹端着一盆冒着淡淡热气的温水走进来,赖龙氏想到人家小两口刚刚团聚,肯定有许多话要说,便站起身来,冲赖尤氏、赖吴氏和赖静娴说:“大嫂,二嫂,静娴,恁困不困?我可是困了,先回屋睡了。”说完,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走到床边,抱起还在熟睡中的儿子走出屋子了。
赖尤氏三人自然明白赖龙氏的意思,也都站起身跟了出去。闫留妹将盆子放在地上,拉过一把椅子催促着赖鹏坐下。她蹲下身子,替赖鹏脱去了鞋袜,抬起他的一只脚来,放进水里,双手轻轻地揉搓起来。她又抬起头来看着丈夫,突然鼻子发酸,不觉有两颗泪水滚落出来。她急忙抬起胳膊擦了把脸,暗哑着声音问:“你头到底是咋回事?”
“不是跟你说了吗,磕破了块皮。”赖鹏用一只手轻轻地擦去了妻子眼角的泪,微笑着说:“我回来了,你不高兴,咋还哭了?”
“这话你也就跟娘说说吧,连大娘都看出来了。”闫留妹撇撇嘴,“你看你,现在都瘦成柴禾棍啦,脸晒得黑包公似的,肯定没在学屋里坐着。”
赖鹏知道,早晚瞒不过妻子,便笑了笑,说道:“你眼真毒,我是去打仗了。”
原来,赖鹏到民权师范后并没有停下革命的脚步,而是利用拜把子的方式结交学校内的有志青年,并和组织安排在学校当老师的地下党梁玉田接上了头,直接受梁玉田的指挥。他们不惧敌人的白色恐怖,在校园内秘密建立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组织,多次发动学潮同国民党反动派进行顽强的斗争,先是将反动校长赶下台,又赶走了吃人的国民党盐警,之后还将国民党警察局长狠狠地打了一顿,又冲进民权县警察局,将一个没来得及逃脱的警察局科长枪毙。这一系列的行动很快引起了国民党当局的注意,调派大量的特务对对学生组织进行无情的镇压,并严密监视赖鹏的行动,在这种严峻的形势下,学校只好将赖鹏开除学籍。被学校开除以后,赖鹏没有回家,而是在组织的安排下直接去了武汉大悟山革命根据地,成为红四方面军的一名连级指战员。就在半个月前,部队接到攻打信阳命令,赖鹏所在的连担任主攻任务,从东门向敌人发起突然攻击。战斗进行得十分激烈,战士们倒下了一批又一批,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便伤亡了三分之一。连长急红了眼,冲出战壕,大手一挥说:“同志们,跟我冲!”说完,犹如猛虎一般向城门冲去。他也跳出战壕,跟在连长的身后往前冲。就在快要冲到城门口的时候,突然一发炮弹落下来,在他们身边爆炸。他只觉得天崩地裂地般地响了一声,额头上像是被一只榔头夯了一下,身子晃了两晃,一头栽到在地,便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之后,他发现自己躺在后方的医院里,头痛欲裂。医生说他的额头被弹片击中,骨头烂了一块,恐怕要好好修养一阵子,短时间内无法行军打仗了。为了便于身体恢复,部队领导决定,让他回家休养。
“哎哟俺地娘呀,你这可是不要命了呀!”闫留妹被丈夫的一番话说的呆愣了半天才惊叫了出来。
1936年的七月,一个忽阴忽晴的日子里,汝南城的街头显得有些清冷。在民生路东段的一家绸缎庄的店铺里,王掌柜正坐在柜台里,手捧着一本书读得很是认真,一个身穿西服,头戴礼帽,鼻子上戴着墨镜,手提皮箱的男子迈步走进了店铺里。他来到货架上摆着的布匹前察看了一番,摘下了礼帽,背对着王掌柜,问道:“掌柜的,我前天预定的那批货到了吗?”
王掌柜有些惊疑地看着来人的背影,回答说:“先生,每天到店里来预定货的很多,不知道您订的是哪种布匹,啥颜色的?”
“苏州产的绸缎,蓝底白花。”
“一匹还是两匹?”
“不是一匹也不是两匹,是三匹。”男子说着,慢慢地转过身来,并摘下了那副墨镜。
“哎呀,这不是......”王掌柜顿时两眼发亮,惊讶得差点失声叫了出来,他急忙稳定住满脸惊喜的表情,将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目光向着门外看了看,说道:“先生,你说的那批货已经到了,就在楼上,请跟我来。”说完,转身来到楼梯旁,向着来人做了个请的姿势。
来人不慌不忙地来到了楼梯旁,顺着楼梯往二楼走,到了拐角处,他蓦然站定脚步,一脸兴奋地上前握住了王掌柜的一只手,说道:“老王同志,久违了!”
“赖鹏同志,久违了!”王掌柜也紧握着赖鹏的手连连摇晃着,激动非常地说。
两个人上了楼,来到一道房间的门前站住,王掌柜抬手敲了敲门,说道:“老板,客人到了。”
“知道了。”屋子里答应了一声,随着一阵趿趿的脚步声传来,门被打开,一个身材中等,胖瘦适中,五十岁上下的老者出现在二人的面前。
王掌柜说道:“赖鹏同志,这位就是王景瑞同志,目前全面主持县委工作。”随后,王掌柜又将赖鹏介绍给了王景瑞。
赖鹏和王景瑞握手寒暄了一番,王掌柜便下楼去了,赖鹏被王景瑞请进了屋子里,在一张沙发上坐下。王景瑞替赖鹏倒了茶水,也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脸上带着几分佩服的表情说:“赖鹏同志,我早就听说了你的大名,不到十六岁入党,带领穷人进行反饥饿,分粮斗争,智拖敌骑四师,又在民权师范大显身手,信阳战役身负重伤,潢川亲手处死当地国民党县政府民政科长,了不得了不得!”
“张书记过奖了,”赖鹏谦虚道:“也只是小打小闹而已,说不上多大的成绩。”
“欸,那可不是小打小闹,”王景瑞说道:“你这是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呀,每到一处都闹出很大的动静啊,组织上正是看到了你的领导能力,所以才要求把你从潢川调过来的。”
“谢谢组织的信任!”赖鹏感激地说,随后又问:“张书记,不知道我工作是如何安排的?”
王景瑞说道:“这几年因为国民党的白色恐怖,党组织遭遇严重破坏,处于瘫痪状态,工作停顿。尤其是马乡,已经完全失去了党的领导,所以,组织上才让你回来担任马乡区委书记,你的身份是马乡安庄小学的国文老师和校长。你现在的任务就是重建党组织,尽快恢复工作。另外,要注意发展自己的武装,为我们的大部队培养生力军。”说到这里,他用非常信任的目光看着赖鹏,又接着说:“赖鹏同志,你虽然年轻,但却是一个久经考验的共产党员,这么重的担子压在你的肩上,组织上相信,你会圆满完成任务的。”
赖鹏立即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张书记,请组织放心,我一定尽全力去完成任务!”
张长安穿着一条大裤衩子,光着被晒成紫茄子色的脊梁,脖子里搭着一条分不出颜色的毛巾,怀里抱着一个几十斤重的丕斗子,健步如飞从两排土坯摞中间穿行着。过了土坯摞,面前是一大片平坦的地面,地面上整齐地排列着一行行刚刚打成的土坯。他来到其中一行土坯边,弯腰将丕斗子反扣在地上,双手抓住丕斗子两旁,轻轻地提起来,三个棱角分明的土坯便出现在眼前。他现在是这座砖窑厂的工人,每天的任务就是和泥、打砖坯、晒砖坯、装窑、挑水、出窑,每烧一块砖可得一文钱,一月差不多两块钱。他双手托着丕斗子正要往回走,却一下子愣在了那里,惊叫一声说:“哎呀娘呀,赖鹏哥你咋来了?!”
“呵呵,”赖鹏笑了两声,说道:“是专门来找你的呀。”
张长安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双眼中透出几分惶恐来,问道:“又是分粮的事?”
赖鹏没有回答,反而问道:“长安,能不能先跟我说说你是咋到这儿来的?”
“唉——!”张长安深深地叹了口气,非常沮丧地说:“一言难尽啊!”随后就一五一十地跟赖鹏详细讲述起来。
就在赖鹏去民权读书的第二天一大早,张长安刚起了床,正要打水洗脸,一抬头看到赖洪章背抄着手不慌不忙地走到了屋门口,在他的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年轻力壮的家丁们。张长安知道大事不好,他忙站起身,努力镇定着自己,冲赖洪章喝问道:“赖洪章,你想干啥?”
赖洪章却并不恼怒,就像是没事来串门一样,十分客气说:“长安,不要害怕,我来没别的事,就是想问问你,欠我的账该还不该了?”
张刘氏刚好从堂屋里走出来,她被赖洪章这句话说得一团迷雾,眨巴着眼睛问:“东家,长安欠恁啥账了?”
赖洪章一脸和气说道:“老嫂子,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呀,前一阵子我那十万斤粮食可是经你儿子的手分出去的,现在饥荒过去了,粮食也该还了。”
“哎呦娘呀!”张刘氏被赖洪章一句话吓得惊叫一声,扑通一下蹲在地上,她头轰轰地响着,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那一天在赖洪章的家中,翻遍了整个院子,也只在一间屋子里找到了一些小麦、苞谷,加在一块不过七八千斤,而赖洪章张口就是十万斤,实在是厚颜无耻。张长安气呼呼地说:“赖洪章,你少来讹人,粮食可不是我一个人拿的,全村的人都拿了,有本事你找全村人要去,找我来要,一个仔没有!”之后,他又弯腰将母亲搀扶起来,让她坐在一只小凳子上,安慰说:“娘,别怕,他是吓唬咱哩。”
“哈哈哈.......”赖洪章突然发出一阵狂笑,“张长安,你也要知道杀人偿命欠账还钱的道理,别以为仗着几个共产党给你撑腰你就蛤蟆上了天,不知道自己是老几了。实话告诉你吧,共产党就是草叶上的露水,经不住太阳,你还是别指望了。”说完,脸色陡然一变,冲身后的人命令说:“上!”
张刘氏看到儿子要挨打,她不顾自己的安危,起身拦在儿子的身后,张开了双臂,冲着一班子恶虎一样的家丁说:“恁别过来,千万可别过来。”
“老太婆,去死吧!”一个家丁走到张刘氏的面前,狞笑着骂了一句,伸手抓住了张刘氏的衣服,用力将她甩到了一旁。
“日他娘的,老子跟恁拼了!”张长安看到母亲受了欺负,突然大嚎一声,向着一班子家丁扑过去。他一拳打倒了最前面的那个家丁,又一脚踢中第二个家丁的小腹,就在他向第三个家丁发出攻击时,忽然听到脑后传来一阵风声,紧接着头部便遭到了沉重的一击。他只觉得大脑内轰隆响了一声,身子突然僵硬,像一根木桩,忽通一下倒在地上,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张长安被一阵剧烈的颠簸弄醒,他只觉得头像是要炸开一样的疼痛。他困难地睁开了双眼,首先看到一大片蓝色的天幕上挂着一个暗淡无光的太阳,耳边却传来一阵鼞鼞的马蹄声和车轮吱吱呀呀的呻吟声。他扭头看了看,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辆马车上,在他的身边还坐着几个双手被反绑着的人。他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也被捆绑着压在身子下面,木麻木麻地像是有万根银针扎着一样。他挣扎了一下身子想要坐起来,然而却失败了。
“醒了?”一个声音在张长安的耳边响起。
张长安努力翻起眼来,看到说话的是赖洪章家的一个家丁,还正冲自己呲牙狞笑着。他的心中顿时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来,骂道:“狗奴才!”
“你......”家丁挨了骂,气得咬牙切齿,抬手给了张长安一个响亮的耳光,回骂说:“好你个兔崽子,死到临头还嘴硬!”
赖洪章正骑着一匹马走在马车的前面,他听到张长安和家丁的对骂,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冷冷地说:“不见棺材不落泪,那就再硬一会儿吧。”
张长安听出了家丁和赖洪章话的意思,这是要把他和这些人一块拉到什么地方给弄死。要在几年前,他肯定会吓得浑身哆嗦,但自从参加了鞭杆会以来,在赖鹏的影响下,尤其是在这几次反饥饿,抢粮分粮的斗争中,他亲眼看到有自己的同伴被一个大地主用枪打死,然后愤怒的群众又将地主活活打死,他的胆子变得越来越大了起来,对生死也渐渐地看得淡了。死就死了,大不了痛一下子,没啥值得怕的。只是可怜了母亲,恐怕要孤零零地过一辈子了,还有赖鹏哥,也只有来世相见了。想到了母亲和好伙伴赖鹏,他的心中又忽然产生出许多悲哀来。
马车悠悠,不紧不慢地走着,秋风萧杀,吹落许多树叶在空中飞舞着,一只大雁在苍茫的天空中飞翔,身影显得是那么的孤单,叫声是那么的凄凉。
马车行走了一阵,进入一个村庄里,张长安用力扭动脑袋,想要看看街道两旁的房屋,可视线却被那些家丁和同样捆绑着手腕的人们遮挡着,他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到一片嘈杂的声音。车子又走了一阵,终于停了下来,家丁们不等赖洪章发话,便一个个自动跳下了马车。之后,那些被捆绑着手腕的人也一个个跳下去。
“你也该下来了,到地儿了。”那个家丁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张长安连眼睛也懒得翻,说道:“把我扶起来。”
“你,”家丁双眼一瞪,很生气的样子,但他还是伸出一只手拉住了张长安的衣服,用力将他拽了起来。
张长安顺势坐起来,他先向着周围环视了一下,这才发现马车停在马乡镇的十字大街上。他看到就在大街的中心位置栽着两根又高又粗的木桩,两根木桩又被一根檩条粗的横木连接在一起,横木上又搭着两条指头粗的麻绳。距离木桩不远的地方摆着一张桌子,桌后坐着马又道,马又道的后面又站着几个背挎长枪的警察。街道的四周挤得人山人海,为了防止这些人冲到场子里来,每一条街口又分别被几个手持长枪的警察把守着。在木桩的两侧,分别站着十几个和自己同样双手反绑的人们,他们有的耷拉着头,有的高昂着头,面带笑容,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在他们的身后,又站着十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察。他认出来了,全部都是各村镇的反饥饿、抢粮分量斗争中的骨干人员,有两个还和自己一样是党员。“看来,今儿个真是要赴国难的日子了!”他忽然想起赖鹏跟自己讲过的戊戌六君子的故事,大脑里就冒出这样一个新鲜的名词来。“既然是共产党员,就不能怕死。”他想着,从容地挪下了马车,在两个家丁的“护卫”下,来到木桩的一侧站定,一股刺鼻的辣味随之被他吸入鼻孔。他左右看了看,见就在自己的不远处放着两只大水桶,里面盛满了红红的液体。他知道,那是辣椒水。在辣椒水的旁边,还生着一盆炭火,里面插着两把火钳。
赖洪章跳下马,将马缰递到一个家丁的手中,来到桌子后面,站在马又道的身边。他头戴黑色礼帽,穿一身笔挺的中山制服,胸口的口袋里还挂着一支钢笔。他用那双得意的目光向着所有人看了一遍,然后双手抱拳,冲人们皮笑肉不笑地大声说道:“乡亲们——,啊,今儿个请大家到这里来,就是想让大家看一场猴戏。”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乡亲们,啊,有些人,不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偏偏异想天开,啊,想不劳而获,被人拿着当猴耍了还不知道,啊,既然这样,为了让这些人早点醒悟,啊,咱就再把他当猴耍一遍,啊,咱们先请两只猴出场,啊!”赖洪章眼睛在木桩两侧看了看,用手指着一高一矮两个人说:“就先请恁这两只猴登台表演吧。”
赖洪章的话音刚落,那两个人便被他身后的两个警察押着走出来。高个子像是霜打的茄子,耷拉着头,两条腿不停地颤抖着,有几次都险些摔倒,多亏了他后面的警察用力拉住了他。而与之相反,矮个子却高昂着头,目不旁视,面无惧色。他们来到横木下的两条麻绳边,面对着赖洪章和马又道站好。两个警察每人拿着绳索的一头,分别系在两个人的手腕上,又各自抓住了绳索的另一头,用力一拉,本来松弛的绳索立即被拉紧,那两个人反剪在背后的胳膊也紧跟着高高地抬了起来,身子前倾,脚尖高高地踮起来,脸憋得通红。高个子的腿抖得更加厉害了,一股尿液也顺着裤腿流出来,滴落在地上。矮个子非常不屑地看了一眼高个子,骂道:“怂包,软蛋!”高个子也看了看矮个子,什么话也没说,又低下头去。
这时候,突然从看热闹的人群中冲出十来个男女老少来,他们一个个衣服破旧,蓬头垢面,应该是两个人的家属。只见他们哭喊着来到桌子前,冲着赖洪章和马又道扑通扑通跪下来,磕头如捣蒜,哭着求饶说:“赖老爷,马少爷,恁发发慈悲吧,饶了他吧,俺下辈子给恁当牛当马中不?呜呜呜......”
赖洪章慌忙离开了座位,将他们一一搀扶起来,装出满脸戚容,假惺惺地说道:“大家快请起来,都是乡里乡亲的,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只是上头有令,要给他们一些教训,我也是为了好交差随便应付一下。不过,请大家放心,只是给他们一个教训,不会太为难他们的。”说完,冲警察使了个眼色说:“开始!”
又有两个警察走出来,提着那两只盛满了辣椒水的水桶,每人手里拿着一只马勺。两个人来到一高一矮二人的面前,先各用一只手分别捏住了二人的下巴,然后用马勺舀了一勺辣椒水向着二人的嘴里灌下去。
就在辣椒水还没有挨住高个子的嘴唇的时候,高个子的头便开始剧烈地摆动了起来,大哭着求饶说:“马队长、赖镇长,俺的爷呀祖宗呀,恁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呀!”
高个子身边的警察立即停住了手,将征询的目光投向了赖洪章和马又道。
马又道一脸稀奇地坏笑着,冲警察摆摆手道:“灌,只管灌,这帮子求货,不让他喝两口,他就不知道辣椒辣。”
警察得了命令,不顾高个子的挣扎和求饶,将马勺对着他的嘴灌下去。高个子紧闭着嘴,拼命地摆动着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然而,辣椒水却又从他的鼻孔里灌进去,他忍受不住,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嘴刚张开,辣椒水呛得到处都是。一勺辣椒水灌完,高个子不喊也不叫了,只是不住地咳嗽,但却显得非常虚弱。
“白长了一根肉把子!”看着高个子的可怜相,张长安忍不住在心里嘲笑说。
而相比之下,矮个子却显得十分坚强勇敢,他面对着一大勺呛鼻的辣椒水,面不改色地说:“来吧,老子这辈子最吃不够的就是辣椒,有多少来多少。”说完,竟咕咚咕咚将辣椒水一滴不剩地喝下肚去。之后,他又兴犹未尽,冲赖洪章和马又道高声叫骂说:“赖洪章、马又道,龟孙!老子没喝够,再给老子来一勺!”
“好样的,是个爷们!”看着矮个子豪迈的气概,张长安在心理赞叹说。
马又道挨了骂,气急败坏,冲矮个身边的警察跳着脚说:“给他,一桶全部都给他!”
赖洪章冲着矮个身边的警察摆了摆手,他仍然脸上带着平静的笑容,不急不躁,说道:“不要不要,辣椒水只有两桶,争取每人一勺。下面就开始表演猴子跳舞!”
那两人的家属早已被刚才的情景吓得魂不附体,他们本来以为过了这关猴子摇头就结束了,没想到还有猴子跳舞,他们再一次冲着赖洪章二人跪下来,痛哭流涕地求饶着,任凭赖洪章怎样劝说都不肯起来。赖洪章失去了耐心,气呼呼地说:“想跪恁就跪吧,反正这五关都要经受一回!”说完,转身回自己的座位上了。
这时候,那两个警察将马勺放进水桶里,又走到炭盆便,各人拿起一把被烧成红色的火钳,他们回到一高一矮两人的身边,将火钳在二人的双腿上不停地击打着。随着一阵阵吱吱声响起,一缕缕淡淡的烟雾冒出来,空气中弥漫起了浓郁的皮肉烧焦味。随着两个警察的击打,一高一矮两人的四条腿不停地在地上弹跳着,高个子的口中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呼叫,而矮个子却紧咬着牙一声不吭,看得一旁的观众都止不住战栗了起来。
看过了猴子跳舞,接下来是猴子摘桃、猴子上树、猴子下山,五场表演下来,两个人早已是气息微弱,神志昏迷了。直到这时,赖洪章才满意地冲两个警察说:“好了,这一出戏结束,看下一出的。”
“我的哥呀,你拍拍屁股走了,恁是不知道俺遭的罪呀!”讲述完自己的遭遇后,张长安带着几分埋怨的口气说:“我啥时候被拉回家的都不知道,昏迷了两天才醒来。醒来才知道俺娘在俺被抓走的那天上吊死了,还等着我给她扛幡入土哩。埋了俺娘,我就跑这儿来了。”
赖鹏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他充满歉意地说道:“长安,你的事我已经都知道了,确实没想到赖洪章手段会这样残忍,实在对不起!”
张长安拉下脖子里的毛巾,擦了一下眼睛,说道:“算了,都过去的事了,不说了。对了,你咋知道我在这儿的?”
赖鹏一脸神秘地跟张长安开着玩笑:“恐怕你还不知道吧,我消息灵通得很哩,你就是跑到天边我也能找到。”
“你能。”张长安沉着脸应道,“要不为啥你好好的,俺又遭罪哩。”
赖鹏听出张长安的话语中依然带着几分怨气,心中又涌起愧疚之感,他安慰说:“长安,干革命本身就是非常危险和艰苦的事情,想要革命成功,就必须经受得住各种考验。我如果不是被组织安排到了民权,也得跟你一样九死一生。”说着话,用手指着自己的额头,又说:“看到了吗?这是跟红军攻打信阳时留下的,差点要了命。”
“啥?你当红军啦?”张长安吃惊得瞪大了了双眼,“啥时候的事?”
“从民权回来。”赖鹏说,“要不是受伤,也不会来找你。”
张长安一脸茫然,“我也不会治伤啊!”
赖鹏笑道:“我伤早好了,不是找你治伤的,是叫你跟我一块回去的。”
“还闹革命啊?”张长安惊疑地问。
赖鹏点点头说:“不但闹,而且要大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