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闫两家都是家中有地、街上开着门面的中等人家,算是门当户对,在聘礼上,赖世禄颇费了一番心思。
他先让赖世忠到闫家讨了口信,赖世忠回来说:家旺说了,这是爱好结亲,大家在一块兄弟几十年了,不在礼不礼的,只要有三尺棉布,能给孩子做件衣服,就算过了那一道礼。
但赖世禄也是场面中人,当然不愿草率行事,在和赖世忠商定了七月初六下聘日子之后,便开始精心准备起来。
七月初六这一天,赖鹏放学回到家中,看到院子里停放着两辆马车。
其中一辆马车上装着四扇猪肉和四只全羊,猪肉和羊的身上还时不时往下滴着水,显然是刚刚宰杀好的,而另一辆马车则是空的。
赖世禄正站在马车旁边,手里持着烟袋锅子,一边抽着一边满脸笑容地对着马车上的东西左瞅右看。
一脚踏进院门,瞅见马车上居然有这么多的肉,赖鹏顿时兴奋得两眼放光,一溜小跑着到了赖世禄的面前,扬起了小脸急急问道:
“爹,咱家是要摆大席了吗?”
“摆大席?”
赖世禄被儿子问得愣了一下,随即便明白过来,呵呵笑道:
“傻儿子啊,咱这可不是摆大席,是送给恁老丈人的,从今儿个开始,你就是阎家的女婿了。留妹就是你的媳妇了,你知道不?”
赖鹏满脸的兴奋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撅起小嘴嘟嘟哝了一句:
“我就不喜欢那个闫留妹。”
赖世禄一听,立马收起了笑容,他朝赖鹏横了一眼,随后将烟袋锅子在车帮上“砰砰砰”地磕了几下,语气也变得郑重严肃起来:
“鹏儿,留妹长得多齐整啊,水灵灵的,给你当媳妇,有啥不好吗?”
“反正我不喜欢她。”
赖鹏又嘟哝了一句,撅着嘴转身朝堂屋里走去。
可等他走进堂屋,一下子又给愣住了,只见正当门的地上摆放着几只箱子,全都敞开着口,自己的亲生母亲——如今的大娘赖尤氏此时正神态愉悦地往箱子里装东西。
堂屋正中的方桌上铺着一块大红布单,布单上堆积着小山一样的物品,每件物品上都系着红色丝线,有尺子、梳子、如意称、镜子、都斗、剪刀、算盘......等等,大娘正一件一件拿着那些东西往箱子里摆放。
从眼角的余光中瞅见赖鹏走进屋子,赖尤氏满脸笑容地直起腰来,可扭脸一看,发现儿子的神色有些不对劲儿,赖尤氏立马收起了笑容,皱了一下眉头问:
“鹏儿,咋又不高兴啦?在学校跟人家治气(吵架)啦?”
“没,没有,没有。”
赖鹏将脸扭向一边支支吾吾地回答道,随后眼睛眨巴了几下,他这才转回头来鼓起勇气冲赖尤氏问道:
“娘,非要让我娶留妹做媳妇吗?”
赖吴氏刚好手里拿着一把铜钱从卧房里走出来,听了赖鹏的话,很是诧异地盯着他问:
“咋啦?鹏儿,留妹哪儿不好吗?”
“反正我不喜欢她。”
赖鹏又嘟哝了一句,再次撅起嘴来,将肩上的书包摘下来,砰地一声撂到了方桌上,然后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来,表情木然地看着两个长辈收拾箱子,但至少过了一小会儿,又突然觉得很没意思,便又从椅子上霍地站起身来,将椅子带动得吱呀响了一声,但赖鹏却不管不顾,默默地朝屋外走去。
他走出家门,先是蹲在墙角里看了一会儿蚂蚁打架,觉得很是无趣,听到鸟儿在院子外面的大树上不停地唧唧喳喳乱叫,很是聒噪,于是又从怀里掏出弹弓,朝树枝上的麻雀乱射起来,连着射了十几次,连一根麻雀的毛也没射下来。
赖鹏更觉得烦躁无聊,于是又想到了最好的小伙伴,便找了过去。
他先到了赖保家,赖保他爹正坐在院门口编着篾子,看到赖鹏,不等他开口便阴沉着脸说:
“宝儿不在家,你去别处玩吧。”
“哦。”
赖鹏哦了一声,很知趣地转身朝赖兴家里走去。
赖兴的母亲正坐在院门外纳着鞋底,赖鹏走过去,问道:
“婶,赖兴在家吗?”
“去北地给牛打草啦。”
赖兴的母亲声音冰冷地回答道。
赖鹏怀着无比失落的心情走出了村子,又一次朝向小河走过去。
那一次骑马事件,虽然赖洪章话说得非常客气,为了免生是非,赖世禄还是向赖洪章送去了二百斤小麦。但赖洪章并不满足,又唆使赖洪仁分别找到了赖保和赖兴家里,向他们每家又要了三块大洋才算罢休。
从此以后,赖兴和赖保两人的父母便再也不许他们跟赖鹏玩耍了。
赖鹏放了学没处去,又不想过早回家,便经常偷着跑到小河边找张长安玩耍,两个人的关系也越来越密切起来。
赖鹏来到河边,看到张长安正躺在河滩中一棵茂盛的垂柳下,光着黑黝黝的身子,只穿着一条分不清颜色的裤衩子,一条腿翘在另一条腿上,晃晃悠悠,看上去很是自在。
群羊和马儿都在吃草,而那匹曾经惹事的黑马大概是吃饱了,卧在草地上,头却高高地昂起来,眼睛紧盯着自己的同伴,像是一个高傲的将军在时刻警视着自己的士兵一样。
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黑马也渐渐和赖鹏亲近起来,远远看到赖鹏的身影,黑马稀溜溜长嘶一声,站起身朝他跑了过来。
赖鹏下了河堤,弯腰拔了一把草,递到黑马嘴边。黑马嗅了嗅,衔进了嘴里,朝赖鹏呼呼喷了两声鼻子。又转过身去,撒着欢跑向了远处。
张长安听到动静,不用看便知道是赖鹏来了,但他并没有起身,等赖鹏走到身边时,他才淡淡地打了声招呼:
“来了。”
“嗯。”
赖鹏懒懒地回应了一声,随后在张长安身边坐了下来,抬起头看向天空。
天空中飘荡着一朵白云,白云又在不停地变幻着各种形状,一会儿变成了猪,一会儿变成了人,一会又变成了大山。
正是盛夏季节,虽然到了后半晌,天气依然十分炎热,汗水像是流不尽似的顺着身子往下淌。
赖鹏索性也脱去了薄薄的坎肩,赤裸着上身,露出细嫩的肌肤来。
一阵风吹过来,拂去他身上的汗水,给他带来些许凉意。
张长安扭头朝赖鹏看了一眼,见他那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一下子便猜透了他的心事,便问道:
“恁爹娘又逼你订亲啦?”
“聘礼都准备好了,明儿个就送去哩。”
赖鹏说着话,随手一摸,摸到了一块土坷垃,他将坷垃高高扬起,用力朝水中投去。坷拉落入水中,叮咚响了一下,激起一圈圈的漪涟,又渐渐地扩散着消失了。
“还是恁有钱人好,”
张长安坐起来,十分羡慕地看着赖鹏说:
“一句话就能寻个媳妇。”
“这个媳妇我才不想要哩,”赖鹏撇撇嘴说,“一点都不好。”
“你想要啥样的?”张长安问。
“我也不知道。”赖鹏摇了摇头,一脸茫然地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