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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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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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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度映山红》连载

第四十章 山乡春来早


万物苏萌山水醒,农家岁首又谋耕。

农谚说,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九九搭一九,耕牛遍地走。这谚语其实是先人们从黄河岸边的中原地区带过来的,用在豫中尹集镇这山乡,更是很准确了。看看墙上贴的年画下面日历,九九该过了,村南头那条连接田岗水库的后斗沟河才见些动静,窄窄的水流细细长长,直通东南宽阔的芦苇荡。每到夏季,这条小河水面很宽,冬天下雪降温结冰后,银练似的傍村而过,让十多个孩子一字排开滑冰都绰绰有余。现在呢?宽宽的河床还在,光光的鹅卵石还在,河水却被挤压到中间的沟槽里去了,窄窄的一条,有点寒酸;两岸的果树还是光秃秃没有绿叶的点缀,但树枝已明显由暗黑转为亮青色,细小的枝条随风飘荡,主干上部的积雪也在减少,消融的雪水沿着树身而下,湿漉漉的附着在坑坑洼洼的糙皮上面,水津津的,很光滑,在阳光的照射下一闪一闪亮晶晶。水面结成的冰也早没了“银项链”的风采,一疙瘩一块的,变薄了不少。好在水还像山泉水一般,一点没有受到污染,结出的冰还是那么晶莹剔透,敲下一小块含在嘴里,清凉、无邪味,还是很久以前的那种感觉。河冰开化的声音很动听,老远就能听得见,哗啦哗啦,或急或缓,或短促或悠长,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庄稼人要的就是这股子开冰阵势,最喜欢听的就是这个动静,很看重这舒心的冰雪消融景致。老农嫌远远地听着不过瘾,就踩着雪蹲在河边上用眼睛往冰面上踅摸,踅摸来踅摸去,才发现了那个汩汩往外冒水的洞眼,就聚精会神地盯一阵,投几块土圪塔过去。再弯腰伸手扒拉几下脚边积雪,将积存的浅坑雪水引入河中,那张脸上饱经风霜的皱纹也舒展开来;随后在朝阳坡的大石头上坐下,再从腰上摸出旱烟袋锅,伸进烟布袋里装满掏出来点上火,轻吸一下吐个圆圈,十分舒心地咧开嘴笑了,那神情就像摸到了刚刚落地的小孙子那柔软的屁股似的。

阳春二月的风虽然还是有些晴冷,但已不再凛冽刺骨,温度里有了暖暖的迹象,春天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淡淡的,滑滑溜溜。二月的云,时而像半透明的帷幔遮掩着天空,却一点不显得阴霾;时而像蓬松轻盈的棉絮团腾悬于高天,飘逸着清纯与悠闲;时而变幻得连一丝云彩也没有,万里一碧晴空,湛蓝悠远,像在用中国画大写意的手法,把山乡的天空装点得如诗如画般的绚烂多姿。二月携带着古老浓郁的年味,仅用两天的时间就匆匆扯下了腊月闭幕的帷幔,把以后的日子都化作欢快跳动的音符,为正月的曲谱上谱一曲冬与春季节更替的绝妙恋曲。

惊蛰过后不久,几声春雷便如约而至,隆隆地震醒了一冬睡眼惺忪的春天。二月春风似剪刀!一场绵绵的春雨过后,春意便浓烈起来,深邃起来:树叶绿得更透更亮,雁儿回旋,鲜艳的花骨朵欲含苞待放,春风儿也更加温暖和煦。惊蛰里的一声声春雷,又像是冬眠的虫儿自己定的闹钟,又是轰隆隆几声,便叫醒了蛰伏一冬的虫儿;而同样被叫醒的,还有那沉睡的春天记忆。

山乡清清的水,绿绿的山峦,蓝蓝的白云,一切都呈现着原生态的自然美。家前屋后,田间地头,山坡沟渠,随处可见杜鹃花,像七彩的朝霞一样绚丽。空气里弥漫着山花、青草和松脂悸动的淡淡芳香,嗅来则心旷神怡。半山腰、小溪边、竹林旁的青瓦白墙人家,炊烟缭绕,宁静恬适。这是两个知青陈晓和赵小惠到贼头王村的第一个早春,山坡上的杜鹃花枝不高,还不及膝盖,远远看去,像一团初燃的火焰,几乎看不见地皮,又仿佛一个个穿着彩色花衣的女孩子蹲在那里。走近来看,才可看见它小小的尖状叶子,上面还有小小的绒毛,十分可爱。再细观花冠,像一朵朵打开的小喇叭,中间有着数根花蕊,十分的娇艳,像是妙龄少女向世间展示着闭月羞花的美丽容颜……看着这些,不免有种如痴如醉的感觉油然而生。

“两位大知识分子,游山逛景呢。咱这山乡风景好不好?”山路上走来了“小广播”田婶,她响亮的嗓音在这明亮的环境中格外有穿透力。她一手挎个盖个红布的竹篮子,一手牵着她5岁孙女的手,小女孩有些羞怯地把明亮的大眼睛看过来。

“好!好!田婶,您又串亲戚去?”赵小惠笑嘻嘻地回应着走了过来,把手中的映山红花束掐了一朵最漂亮的,弯腰给小姑娘插到头发上,她听话地站着,一看像极了一朵童子面花,只见她裤腿悬着,袖口翻卷着,歪着头,带着一股野气的纯朴娇羞。

虽说插队时间不长,适应性强的两个知青很快就与社员们混熟了,相处得还很融洽;加上年前抓特务又立了功,社员们很是佩服。两人不怕脏不怕累,又没有架子,什么苦都肯吃,什么农活都肯学,不久之后,就都成了生产队的“正劳力”。节后农活很多种,比如春耕施肥最经常干的就是“挑担”。这时候还没有化肥少,种地全靠农家肥,养分又不多,产量自然不高。虽然社员一年到头不停的干,但是粮食产量并不高,亩产一般在400至500斤,也有300斤左右的,去掉上交的公粮还有集体留的储备粮以外,一个家庭实际分不到多少斤口粮。春天粮食能接到夏粮下来的家庭不多,村里的余粮户也不多,大多数靠借贷度日。每年收获后,生产队除筛选预留好来年的种子后,便挑上好的粮食送去公社粮管所用于“交公粮”,然后是村里的储备救急粮,剩下来的就是分给社员们的口粮。分口粮有两个标准:一个是“人头粮”,就是按家庭人口的多少进行分配;一个是“工分粮”,就是按每个家庭的工分多少进行分配,如果你家的劳动力多,挣的工分也多,那么分的口粮就多。“集体所有制”就是这个时代的“分配政策”,任谁都改变不了。人们虽然收入不高、不富裕,但大家基本上生活在同一个水平线上,贫富差距不太大,所以人们也没什么生活压力,更没有相互攀比的心理,这也反映了我国大集体时期的社会体制和国情。

这个生产力低导致拼体力的时代,挑麦、挑粪、挑水,什么都要人挑。生产队里扁担有不同的型号,方便挑不同的东西。比如挑麦要用长长的木扁担,而挑粪则要用有弹性的竹扁担。扁担的韧性如果足够弹,在挑担时重物可以上下弧线运动。挑重担时,特别是在田间颠簸的过程中,韧性好、可以随时弯曲的扁担能起到很好的缓冲作用。挑担子看似简单,实际上要想把担挑好,人就必须脱胎换骨,磨炼成一副能挑重担的肩胛骨。比如牛车和架子车拉的大粪堆块,遇到坡地上不去,就要背挑人抬。此时想要练好挑担,就要先从挑塘泥开始。

看着社员们挑着满满的两桶塘泥,走起来闲庭信步,稳稳当当,年轻人那股不服输的劲头也都上来了。没想到,装满泥的桶竟重似千斤,陈晓只好先试着从挑半桶泥开始。挑起两只半桶泥浆,晃晃悠悠地爬山越坡、游走田埂。刚开始,走不稳,经常滑倒摔跤。有经验的社员们告诉他俩,不要用蛮力,要随着扁担的劲儿跟着借力走。跌跌撞撞几个回合下来,渐渐摸索到了一些窍门,终于可以走稳了,又积极主动地要求挑满桶。社员们劝他,一口吃不成胖子,不要嘴巴硬,第二天会受不了的。他不信,咬着牙挑满桶。第二天睡醒后,肩胛骨上有了一个肿块,轻轻按一按,火烧火燎的疼。他想弄点药水,消消炎。可是社员们说:不能涂消炎药水,也不能用热水敷,更不能用手揉,只要咬咬牙坚持住,继续在肿块上面压扁担,一个多星期后,肿块就会变成硬块,到时候挑担的肩胛骨就练成了。话虽如此,但是在肿块上继续挑担子,那种滋味可想而知。每一担都咬紧牙关,勉强坚持着,咬着牙、咧着嘴,暗自鼓劲打气。他心里清楚:如果坚持不住,认了怂,社员们不会认可你,也就永无可能成为能挑担的男子汉,给知青这个称号抹黑。所以,从痛到剧痛,再到慢慢不痛,这每一分钟、每一担的煎熬都是刻骨铭心的。果然,一个星期后。他的肩胛上有了一个令人自豪的硬块,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老茧,终于可以靠肩胛挣上工分了。

农闲了,冰天雪地的,天天热火朝天地干活,一下子闲下来,二人倒觉得没意思了。常有求着读信、写信的人上门,她了解到队里的社员大多都是文盲,记个工分都困难,更谈不上看科技书了。机灵的小惠便萌生了一个想法,她想复习功课时带着教社员们学习识字。在极少数人的反对声中,经过他们的思想动员后,陈晓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老支书和青山队长,俩人二话不说表示支持,并在第一时间挨家挨户通知了社员。刚开始前两天,只有几个年轻社员到香叶家来学习,小惠每天教社员们五个汉字和五个阿拉伯数字,大家都学得很认真。来参加学习的还有一位特殊人士,他就是大队的19岁赤脚医生张豪。看他也来凑热闹,小惠感到不解,她笑着对张豪说:“我们只教不认字的人学习,你是初中毕业生,最好不要来这捣乱。”“赵老师,我可不是来捣乱的,我也是来学习的。我上学的时候是农村老师教的,现在差不多忘光了,我想跟你们城市知青再学习学习。我这个初中毕业生跟你们不能比,你们能想到教大家学习识字,我就没想到,真的很感谢。”张豪一本正经,没有半点的不严肃。仅几天的时间,来学习识字的就有十几人,房间小容不下这么多人,张豪就给小惠出主意,让社员集中到村部去教社员们学习识字。青山打开了队部的门,这五间通屋足够大,还有单独的大院。这个办法还真不错,解决了学习场所的难题,好多年龄大的社员也跟着学习写字,在贼头王村,学习识字成了一种新时尚。看知青白天黑夜地教大家学习挺辛苦的,青山和老支书一商量,为奖励二人的贡献,给予一天记三分工作为报酬。更为神奇的是,次年冬季才恢复的第一次高考,张豪参加并幸运中榜,直接改写了自己的人生命运。

周三,连续上课的社员也想歇一天办点事,难得的空闲,二人决定到二郎山上看看。极目远眺,天是那样的高远,山是那样的苍茫,原野是那样的广阔无际。沿小路向上爬,二郎山山林间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的味道,一种从未有过被这种味道包围着的体验,一种滋润心扉,分外凉爽和清新的感觉。本地人一般没这么多遐想,因为这是熟悉的家乡。小惠突然联想到乐器二胡的松香味,闻着就会让人的鼻孔尽情地张翕。她不是很喜欢二胡发出的声音,却喜欢松香那幽雅的味道。她的心里一阵小小的兴奋,原来那幽雅的味道就来自眼前的大山里。她、陈晓和外来的人们一样,从没见过这么浓密的松林,这么深远跌宕的神仙山。山林间的岚玉带似的飘绕着,像是大自然的神来之笔在画国画,把大山和大森林洇散出不同的层次:远山含着黛色苍苍茫茫,宁静而幽远;近处的松林绿波荡漾,浩瀚无际。阳光透过枝叶,斑斑驳驳地洒落在松针编织的红棕色地毯上。用树枝扒开几寸厚的地毯,露出来的是乌黑、湿润、松软的泥土。小惠俩下山了,冬天的村庄光秃秃的,背阴的地方的雪,化成水后成了光亮颜色、长长短短的冰凌坠儿,它们垂于屋檐瓦下,坠在枝头、柴草垛的草帽边缘!几个放学的孩子,拿根长木棍子敲冰凌坠吃。吸溜~吸溜,也没人嫌凉。这应该是缺粮户家的孩子多,因为不到吃饭点,没零食吃。而要吃饱饭光靠供应的口粮是远远不够的,还要“瓜菜代”(这是当时一个专用词,对人们的饮食结构定位是相当准确的)添加相当数量的蔬菜充数。唉!刚过完年青黄不接的,孩子们是真的饿!饿呀……

另一些三五成群的放学孩子们,有的骑在树杈上折柳枝,有的坐在树下拧柳枝皮。有的把拧下的柳皮用快刀截成段,有的用刀或指甲将柳皮的一头轻轻去掉一层绿皮。随后柳笛哨的呜呜声便此起彼伏,有的音高且尖,有的声闷而沉,尽管少腔没调还是互相追逐着使劲吹,孩子们的快乐就这么简单。

一晃来到贼头王村已2个月有余,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又那么陌生的。这些天小惠始终是兴奋的,来不及咀嚼和品味。她甚至不能详细记得这些天是怎样度过的。她和许多城里人一样,每天早晚刷牙且总是爱在外面。村里人一开始不懂,看她满嘴白沫子感觉稀奇。识字班上她天天讲口腔卫生知识,后来督促检查,在先带动年轻人讲卫生后一遍又一遍地示范,才推广开来,满口白牙是当时贼头王村人的标配。队长青山根据她的特长,让她兼职负责村里写标语及村广播宣传工作。她干脆利落地回答:“请队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还精神抖擞地向青山队长致以红卫兵式的战斗敬礼。生产队长青山很满意地说:“这还差不多,不像村里有的人,你让他往东,他偏往西;你让他赶猪,他偏撵鸡;你让他多吃点,他马上就撑得拉稀”。青山明明是在表扬她,可小惠觉得太粗鲁讲话不文明,听起来有点不舒服。这时有个叫“兰豹子”的社员老是冲着她嘻嘻哈哈,挤眉弄眼,让她感到莫名其妙。她以为自己回答错了什么,反复回想了半天自己刚才说的话,确认没什么错误,也就不再理会。

到了家里,有线广播里已经在高唱《国际歌》了。可是年轻就是精力旺盛,有时晚上知青聚在一起唱歌,教社员们跳舞,并编排节目到别的生产队去演出,而且第二天又照样下的劳动了,不服不行。

这时候生活尽管清贫,却也充满欢笑;日子虽然艰辛,但亦不乏憧憬,那是一段充满激情的岁月。为国分忧的民族精神,艰苦奋斗的创业精神,无私奉献的主人翁精神,与时俱进的时代精神,正是在这知青精神的激励下,才成就了一代无法抹去而又刻骨铭心的记忆。

     山乡活力四射的知青生活,身体力行的改变,还有那漫山盛开的红杜鹃……怎不叫人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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