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着公共自行车从馨香的桂花树下转到杏树路边,被臭得猝不及防,但满地的杏叶只有落黄时才好看,好像有些故事只有到了一定的年纪时回忆才有意味。江南的秋天像是一个素雅而安宁的姑娘,表面依旧袅袅婷婷,但却需要用心才能走进她的婉约。那架于两岸的水桥是她的双手,在经历日月销铄,风霜磨劫后徒增时光点印的斑驳与苍古,被风吹起的掌纹也随着流水漾开一道道波痕,但却留下了潆洄滉漾的情思,没人留意那情思为何?直到流水逝,而桥犹在,才感受到她一手托住了江南的烟火,一手又推远了画船桨声。人们难以捕捉一个个逝去的生命,却在某一座桥上留下这千百年来不变的匆忙的脚步。一路上,清赏之余,万霏儿都在脑海里纠结要不要继续在这里工作下去,因为整日和一群老年人待在一起,工作会不会一点激情都没有?
院子里的拐杖声愈渐清脆,谢东青今天第一个到,他坐在桌前摘下墨镜,然后自己用右手把左手放在桌上,万霏儿先帮他量了个血压。齐伟光迈着邓小平式的步伐跟着走进来,他调皮地轻轻敲了一下谢东青的脑袋,又一脸笑容的坐下来,谢东青对身后的齐伟光说:“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你。”谢东青中风后左手左腿都麻木了,但他的耳朵还是很灵光。
胡明珠和马大龙一同进来,她笑咪咪的和万霏儿打了声招呼,然后神情恍惚的坐下来。胡奶奶从小家境优渥,母亲都是抬着轿子出门的。她从小到结婚生子都没有吃过什么苦,生的三个儿子个个出息,别人都快羡慕死她了。有人说人生是很平衡的,命运弄人,正在安享天伦之乐的她在古稀之年遭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丧子之痛。老伴儿去世后,大儿子带她出去旅游散心,那天胡明珠感到身体不适留在了宾馆,儿子带着孙子和同行的朋友一家坐船出海。天色玄变,海浪瞬间席卷而来,带走了一船人的姓名。拖尸人员在死人堆里看见一个小孩的手指还在动,孙子捡回了一条命,但是他的大儿子永远沉入了海底,尸首都未捞到。回来后她每天都在自责。昨夜的泪痕未干,白天又哭了起来。一旁的马大龙安慰她说:“好了,别哭了,想开点。”虽然在这里相识才几个月,他却像亲人一样关心胡明珠。
毛秀梅看着起身离开后的谢东青后感慨说:“老谢真是老多了,年轻的时候不要太好看,你看他的身板在那里,以前还会跳舞呢。”
林波在一楼的桌案上燃了一炷情香,说:“跟他这个中风影响有关。” 林波是这间“老人幼儿园”的“校长”。
毛秀梅耿直地批评道:“怪他以前不学好,抽烟喝酒,吃喝嫖赌。”
齐伟光仍然笑意融融地说:“实际上,烟酒是不好吃的,我以前事业单位的,抽的都是中华,逢年过节也都是别人送的,现在我就戒掉了。”齐伟光现在孤身一人住在老房子里,孩子们都定居在了国外,老伴儿也过去照顾孙女去了。
下午,落雨成烟的江南成了一幅朦胧的水墨画。而办公楼上,却又掩藏着一间“藏画”阁。万霏儿与林波上楼拿产品资料,只见他按了密码后,木制的门便打开了。随之一阵窈然幽深的异香逶迤而来,忽浓忽淡,令人心神俱静。暗色调的藏室又被漏窗式的木门隔成了两间,左边一间是中堂的设计,但临窗的位置却放了一张卧榻,竹帘半启半落,帘外的车尘雨烟忽明忽暗。
万霏儿跟着林波走到左边的茶厅,她先是惊讶道:“这是资料室?”
林波淡笑道:“资料在旁边的办公室,我先带你看看楼上的环境,以后工作之余可以上来喝杯茶,休息一下。”
万霏儿顿感来对了公司,在这样的“办公茶水间”休息真是一种高级又有内涵的享受,她一边逡巡着,一边见林波拿香出来,又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香?”
林波又拿出香具,一边回答说:“越南芽庄。”
这间藏室都是林波自己摆置的,室内陈设与平江路上的一些古玩店略有相似处,但他这间明显少了商业气息,更多的是或闲暇或疲惫之余能消除尘心或澡雪精神或享受这一番清幽。两人在茶案前相对而坐,案上放有一盆气韵生动的矮松盆景,松树旁立有一石头彼此交搭,苍苔点印更显幽意。林波的身后是一排红木架,架上又置放菖蒲、枯石榴、英德石等,整个空间倍添深雅的情氛。
万霏儿拿起桌上的香插摆件,一边又稀奇不已地问:“又是什么?”
香粉盘沿在铜炉内,林波用香拓轻轻按压,一边回答说:“香粉。”
万霏儿凑着鼻子比较了一下,说:“这个好闻,比刚才的线香好闻,有股果香味。”
林波说:“你要是刚从外面进来,味道还要明显。”
万霏儿调侃道:“你这是大隐于市呀,在这里开个茶馆,一定赚钱。”
帘外是喧闹的干将西路,汽车带风奔跑,汽鸣声焦躁地此起起伏。林波从瓷罐里又坑出一坨05年的普洱,开始煮水烹茶。轻涛起,万霏儿回想到05年的自己才刚刚来苏州,真是杏叶秋风一客者,故事十年前,只是青涩的年岁哪里懂得时光的滋味呵。清润的茶汤滑入喉口,回忆也变得清亮,来不及去回忆自己的过往,她放下茶杯继续听林波的叙说。
林波边说边给她添茶,一边说:“老早过去,这些东西不过是文人墨客的平常之物而已,现在的文化断层,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都渐渐遗失了。”
万霏儿先是认同说:“嗯,精神越来越匮乏。”然后又好奇道:“你之前说你不是医学院毕业的吗?怎么会开现在这个店?”
他回忆道:“这个说来话长了,当时我在医院里实习,实习过后可以留下来的。有天休息的时候,我看到报纸上有个中国科学院南京湖泊研究所的招聘信息,医学专业优先。当时冲着它的名头,又离自己家近,所以就去试试看了。去了才知道,原来是在附属的公司里上班,做销售。”这与他原先的期待大相径庭,性格温和的他又说:“既来之则安之吧,上了一段时间后又被调到苏州来。”那时正是保健品行业骎骎乎趋向热潮的时候,林波负责开发的苏州市场也渐渐站稳了脚步,但公司的管理机制越来越苛刻,人员流动也越来越大,这让他萌生了辞职回家的念头。缘分有时真的妙不可言,上天就是要把他留在这里。他呷了一口茶,继续说:“那天我去家乐福超市购物,看到一个人很眼熟。这个人就是我现在的老婆,我们俩本是校友,她是苏州本地人,毕业后进了一家医院里工作。”两个人的意外重逢像是月老的安排,该遇到的总会遇到。
万霏儿继续问:“不期而遇,确实有缘。那你为什么不再考虑当医生呢?”
他的表情里略带一丝不好意思的笑容,说:“我其实晕血的,曾经上学的时候晕过两次,有一次在手术台前,我们嘛就帮老师递递东西,有时缝线的可以交给我们做,当时看到那个病人整条腿被切开时,我当场晕过去了。”听到这里,万霏儿笑出了声,连那茶案上嬉笑的茶宠似乎也在笑他,林波也把自己给说笑了,他继续说:“又想着自己积累了这么多年的行业经验,就干脆做这个吧,我是一切都随遇而安的那种。”有了对行业的熟悉和筛选后,他选择了这家直属国营单位的蜂产品销售——苏州代理商,并已经营到第十一个年头了。
万霏儿呷了一口茶后,说:“这就是你这十几年来的历程,在苏州成家立业,挺好的。”小屏风后,余愁袅袅。万霏儿发现自己也在苏州十几年了,可始终还没在这里成家。至于事业又是从零开始,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楼下的理疗室里,方士涛回想自己八十五年来的风风雨雨,人生的酸甜苦辣咸都尝过了,却依然忘不掉她的容颜。他闭上眼睛,仿佛永远在青春里回旋,他说:“那时候,她对我一片真心,我带她回老家,半夜睡在别人家的屋檐下,她都没有什么怨言。”
喝完茶后,万霏儿拿着资料便下楼了。听完方老的诉说,她接上他的话,问:“后来怎么分开了?”
“唉!”方士涛长叹了一口气,说了句:“说来话长。”
万霏儿调侃道:“那就长话短说。”
因为之前做了青光眼手术,方士涛戴着墨镜回忆道:“我们是在一个厂里工作的,她很漂亮,追她的男孩子还有一个,我记得他姓严。”说完,他的嘴边依然保持着微笑。
方士涛的故事就这么开始了,万霏儿拦了他一句,说:“但是她看上你了。”说完,谢东青又走进来了,手上拎着刚去买的一块豆腐,然后坐这里休息一下,为了不打扰方士涛讲故事,他没有说话。
方士涛继续说:“是啊,后来我们在一起了,很甜蜜,她从来没有嫌弃过我没有钱。分开是后来我去陕西工作了一段时间,那时候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去支援嘛,我在陕西保密厂工作了八年。这八年中,我们也相聚过几次,她来看我的时候,我们真的很幸福,我带她去农场看羊群,晚上又带她一起看电影,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后来上海的党支部书记当时给我寄了一封信,他妈的,就是这个畜生,他信里说我老婆和她的老师,一个姓梁的男的有关系。我回来以后就问她了,她说没有。但是我心里还是很怀疑,因为那个时候我是很相信党支部书记说的话的。”信任一旦被打破以后,争吵的语言就像一把利剑。而且那时正值“文革”时期,他们的事情还被贴出了大字报,姓梁的因此遭到了批斗,而霍青青因为有关系照应而幸免挂牌子游街。方士涛总是越想越气,晚上睡觉的时候甚至和她掐起架来,霍青青也受不了天天看他的脸色,她知道自己怎么解释还是无法让他相信,在一次又一次的争吵后索性说:“对,我就是给你戴绿帽子了,行了吧!”方士涛听到这句话后忍不住爆发了,说:“你终于承认了。”说完,他上去就是一拳,接着还把霍青青按在床上一顿痛打。
第二天,霍青青鼻青脸肿的去上班,方士涛看到她脸上的伤又感到内疚,说:“昨天动手是我不对,你要么再打我几下,随便你怎么打。”话音刚落,霍青青冲上去就是四个巴掌。情绪是宣泄了,但两人的隔阂却成了永远解不开的死结。与此同时,他们在革命思想上也产生了分歧,方士涛支持政策改革,他认为只有摈弃封建迷信的那些思想,社会才能进步,他对霍青青说:“你懂什么,如果不执行,以后会产生更多像梁老师的儿子那些小畜生,他们仗着自己的父母有权利有地位就肆无忌惮,无法无天。”霍青青却不认同他的观点,她反驳道:“荒谬,你说的这点太可笑了。孩子的品德是靠教育,靠我们的文化。文化应该是包容一切的,这样才是进步,不能一棒子打死所有。”争吵越来越繁,裂痕越来越深,霍青青在盛气之下将方士涛赶出了家门。
原以为冷静一段时间后两人能重回于好,但他们都在等着对方先低头。方士涛的疑虑,霍青青的执着,使他们再也没能走下去。最终,方士涛提出了离婚,离婚协议上写着:“......为了有利于抓革命,促生产,和对子女的教育抚养,孩子判给霍青青。”母子俩继续留在上海生活,而方士涛带着分得的财产,一台缝纫机,辗转去了苏州工作。
万霏儿坐在他的对面问:“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他回答说:“她不跟我联系,也不让我去看儿子。”说到这里的时候方士涛的嘴角摆了下来。
气氛顿时有些哀伤,万霏儿继续了解道:“方叔叔你原先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回答说:“我在飞机制造厂工作。”
万霏儿惊叹道:“哇撒,你是开飞机的吗?”
方士涛不好意思又自豪的笑了,说:“吹牛了,我不会开,我是修理飞机的。”
万霏儿一脸津津有味的神情,说:“那也厉害了。”只是三言两语的描述太容易,那些年的细枝末节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他说:“不过,本来呢,我是想报考飞行员的,可是我的身高不够那。于是就分配去学习修飞机了。”回忆两人的相遇,方士涛的嘴角又噙着一抹笑意。他在一次工作中摔断了胳膊,这次受伤让他从负责发动机转去了线路组,于是就这样认识了负责线路开关的霍青青。
谢东青这会儿笑着问:“老方,这是你的初恋啊?”
方士涛说:“是啊。”
谢东青调侃道:“那你厉害的,上海一个老婆,苏州一个老婆。”
方士涛笑了笑后反问道:“老谢,你有小孩吗?”
谢东青没有任何表情和情绪的回答道:“我有一个女儿,跟她妈妈一起离开了。”
万霏儿一下子像看了两部沉重的电影,她看向谢东青,问:“那你们还见面吗?”
谢东青说:“她三岁的时候离开的。”他说的淡然、简洁、有力,就像在说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
方士涛问:“你们为的什么分开?”
谢东青说:“就这么分开的,反正都过去了,我也不去想了。不像你,一直活在回忆中。”他不愿说出原因,万霏儿和方老便没有再问下去。尽管他不愿说出来,但脑海里依稀浮现出她的身影。年轻时候的谢东青形容高大英俊,但生性风流的他总是爱与女孩子们厮混在一起。随着事业的步步高升,他开始过着毫无节制的生活,一边与当时新上任的大队干部来往频繁,一边流连在不同女孩的感情世界里。他心里也知道,这些女孩都是图他的钱,他觉得她们不配做他的未来伴侣。就在一次去西北出差的旅途中,谢东青遇上了年轻漂亮的女摄影师范文晴,两人一见钟情,很快坠入爱河,范文晴的相貌与气质正是他一直以来寻找的类型,就连小区里的其她女孩都赞叹范文晴的美貌。然而,他们的幸福生活不到三年,两人就时常开始争吵。想到这里的时候,他不愿再往下回忆了。
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反而活的越简单。而我们都会有老的那一天,会遇到类似的身体疾病,会怎么安排自己的晚年生活?又会被亲人如何对待呢?还会如何回忆自己的一世人生?简媜的书里曾说过“老人嘴里含了一颗沾着蜂蜜的石子,硬得崩牙,可是咂巴咂巴之后,分泌了甜,又吮了一口生命。”仅仅随着这一天下来的接触和了解,万霏儿便对自己的偏见感到羞愧,这些老家伙们,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有意思,但这不是她继续在这里工作下去的真正原因。
晚饭后,坐在书桌前看书的她突然没了心思,一直呆望着书前方的空酒杯。男朋友虽然给她发来微信,但她一点也不开心,因为男友的工作性质和异地让她时常担忧着他们的未来,加上曾经的理想如今成了空想,两者交攻下,28的岁她觉得自己快“不死即废”了,突然间没了坚持下去的信心与力量,所以做这份工作一半是为了得过且过。
剩下的一半,她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在这里有一个家呢?自己要去哪里找回那些遗失的力量呢?这个纷纷扰扰喧喧闹闹的世界里,什么样的故事才是真实的呢?这些问题像绞缠的藤蔓愈延愈乱,她感到一阵烦乱,却又在心底暗暗较劲,有些答案一定要自己去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