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雨佳在黄明俊的坟前放了一束花,往日欢意翻复,终难以割舍。回到家中的“月影轩”,她也无心作画。画案上还放着自己的一幅《莲池春雨》图,丈夫吴伟业为她的画题了字——“门前风景雨来佳”。姚雨佳会然一笑,她着迷于丈夫的笔迹,一如看到当初那个俊朗的青年。
当年吴伟业从介绍人的一堆照片中一眼便看中了她,那时候的他刚刚从香港回来,满腔热血地要为祖国大陆的发展而奋斗。从私营到国有企业,他开办的手表生意风生水起,这也是他玉树琼花,彩云霞霓的一段辉煌时光。年轻貌美的姚雨佳当然抵挡不住他丰厚的财富和充满激情的追逐,当时她还只是厂里的一个无名画工,每天对着扇子工作,尽管认真却总觉得无聊。虽然师傅也很赏识她的技艺,但是她心中的理想却不是成为一名画家。
见面过后,吴伟业更是被她的才情所吸引,但两人的结合还是遭到了男方家人的反对,一是姚雨佳的父母离异,母亲再嫁的人也没个正经工作。二是姚雨佳自己也是单亲还带一个孩子,可吴伟业对此毫不在意,于是他们在不被亲人朋友祝福的情况下结了婚。婚礼当天,女方家的人并未到场,吴伟业也有所疑惑道:“再怎么也要把你爸妈叫来吧?”
姚雨佳愠怒道:“我永远不想再看见他们,还有,他不是我父亲。”
吴伟业以为她一定受了许多继父的眼色,于是答应道:“都听你的,反正我没有那种老思想,你要是不想办婚礼。咋俩就旅行结婚,我带你去香港旅行,香港你还没去过吧......”
婚后的姚雨佳不仅拥有了爱人的呵护,也开始肆无忌惮地享受虚荣心带来的满足感。她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每次去厂里上班总要炫耀自己的丈夫一番。只是,虽然表面风光了,却没人知道曾经的她被恶念挟制在痛苦的渊薮中有多久?
婚后的她虽然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激情褪去后的婚姻也让她的内心像一只空泛的小船,浮在无边的黑夜里。寂寞如潮涌般快扑入小船。此时,多年前那只渊薮里的“恶鬼”又趁虚而入。挣扎之下,她拨通了他的电话。
“姚骚货,真恶心。”不仅厂里的女同事不爱搭理她,连男同事有的都议论她的不检点,生活作风极其淫乱。她根本不在乎这些流言蜚语,才不跟他们辩驳。
姚雨佳对万霏儿说:“我爱人是无锡人,文化大革命的时候逃到香港去的,当时一大家子的人坐着轮船,那时候的香港也很穷的,就是个农村一样的。哦,他们那时候带的很多文物、金银珠宝也丢失了。”
万霏儿问:“怎么丢的。”
姚雨佳带着帽子说:“在船上,遭遇打劫的。”60岁的面容清瘦黝黑,没有一点妩媚妖娆、风情万种的痕迹,更像是个辛苦劳作的农家妇人。
万霏儿惊叹道:“真是惊涛骇浪啊。”
她说话的语速轻柔缓慢:“等到四九年成立后,我先生看到要为祖国而奋斗的口号,他很激动,一个人又坐着轮船回来了,他的爸妈和姐姐们都已经在香港定居了,而且在那里做起了生意。”
万霏儿感慨道:“那个年代的人都是那种大情怀。”
她继续说:“我们是别人介绍认识的,我年轻的时候长的还算可以吧,他从照片中挑中了我。”话语中她还流露出骄傲的喜悦。
朱晓燕走进来后看见熟悉的面孔,说:“咦,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姚雨佳同样的讶异,对朱晓燕说:“你也在这里啊,我是别人介绍的,就过来看看。”
朱晓燕客套地说:“真是好多年没有见了。”
姚雨佳也寒暄地问她:“是啊,你现在怎么样?”
朱晓燕笑着说:“我嘛,一直这样。”
姚雨佳手上拎着吃的东西准备回去了,说:“我做好了,等下要去女儿家呢。”
姚雨佳走后,万霏儿看着朱晓燕问道:“你们俩是邻居吗?”
朱晓燕回答说:“不是,我们是同事,以前在一个厂的,不一个操作间,她是专门画图的,我是拉花的。她倒是一直作画的,听说她的一幅画还在美国展示过呢。”朱晓燕说完又立马补充:“不过她的生活作风不好的。她在我们厂里有个外号,叫‘姚骚货’。没人喜欢她,而且她还和住我楼上的那个男的有婚外情的,这个男的也是我们厂里的。现在我们都老了,也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看见她总归还是要打打招呼的。”
姚雨佳把菜放到女儿家里后就回去了,这么多年了,她与女儿的关系始终保持着距离,就像两个熟悉的陌生人。其实她很想亲近女儿,可又害怕与她亲近。母女俩争执的时候,她气愤道:“你怎么这个态度对我!你还当我是你妈吗?”
女儿很冷静地反问道:“你有把我当你女儿吗,从小到大你有真正关心过我吗,小时候我说要去找父亲,你说他不是人,我要去找外婆,你也说她不是人。后来,我渐渐懂事后就明白了你当初为什么那么说,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事情。”她停顿了一下,还是说出了那句埋藏在心里很久的话:“其实你当初就应该把我打掉,这样我反而会感谢你。对你来说,我就是一个你永远抹不去的耻辱,而我就是那个耻辱过结的果实,一个还未成熟就已经烂掉的果实。”最后一句话惊醒了姚雨佳,她的沉默让每一次的吵架落得个不欢而散,久而久之,两人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疏离,而女儿在知道自己的身世后性格也变得愈发的冷淡。
姚雨佳又坐车公交车回到家里,看吴伟伟在书房里练字,她没有去打扰。自己一个人心血来潮地收拾起了屋子,不知道为什么,打扫整理的时候人也容易静下来,好像心情也被梳理清扫了一遍。但看到抽屉里的电话簿时,她没舍得仍,虽然那个电话再也打不通了,但往日的回忆却历历在目——
无数个无眠的夜晚,不知为何,她第一个想到的人不是丈夫吴伟业,而是黄明俊。而明明两个灵魂相契合的人却无缘走到一起,黄明俊在接到她的电话后说:“我一会儿到,你等下开门。”说完,又对身旁的妻子谎称道:“吴老师家的水管漏水,有可能是我们家之前装修导致的,我去看一会儿就上来。”妻子没多想,只应了一声。
姚雨佳听到敲门声后,立马开了门,说:“进来吧。”说完,又给他倒了一杯水。
黄明俊坐在沙发上,关心道:“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姚雨佳说:“不是,就是睡不着。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觉得很闷。”
黄明俊看了一眼屋子,说:“天气太热了,你窗户都关的紧紧的不透风。”说完,准备起身去给她开窗户。
姚雨佳立马阻止道:“别开,晚上我不喜欢开窗,我不是身体闷,我就是无聊得睡不着。”
黄明俊笑道:“那我陪你聊一会儿天。”
姚雨佳突然问道:“你带烟了吗?”
黄明俊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烟递给她,说:“火柴没带。”姚雨佳笑了笑,她从茶几下面拿出一个打火机,黄明俊第一次看到她抽烟的样子,有种未饮欲醉的情态,他幻想着去触碰她的手指,然后再慢慢地靠近她的呼吸。萦绕在空气中的烟缕又打断了他的幻想,柔暖的灯光下,他突然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妖冶而绝望的悲伤。那种悲伤连她自己都不愿意去触碰,所以她始终没有放下过。
姚雨佳将手中的烟灰弹了弹,然后对他说:“我知道你也想要我。”
黄明俊一时怔住,只觉耳根发烫,他还没有开口,姚雨佳生气道:“每次都这么偷偷摸摸的没意思,下次别来了。”
黄明俊疑惑道:“如果我离婚,你跟吴老板也会离吗?”
姚雨佳冷笑了一声,说:“你不会离的,至于我,跟谁过都一样。”她的冷笑令他难堪又气愤,姚雨佳把手中没抽烟的香烟揿灭在烟灰缸里,她起身对他说:“赶紧回去吧,免得她怀疑。”话毕,黄明俊上前搂住她的腰,然后奋力粗暴地占有了她。从那一晚后,姚雨佳每次都趁丈夫出差的时候与黄明俊的约会,他懂她的不堪与放纵,她也懂他的倾慕与释放,有时感情“未必圆时即有情”,但只有他的懂能让她在记忆的残缺中获得一丝抚慰。
月亮突然撞击进灰蒙蒙的云层里,窗外一声野猫的嘶叫突然划破了这黑夜的寂静,惊恐万分的她又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地坠落,坠落在多年前的那个深夜里——十七岁的她正在睡梦中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将她压在身下,她拼命地反抗与挣扎,却还是没能挣脱掉继父的蛮力。然而真正令她感到绝望的是,她怀上了那人的孩子,当她把这件事告知母亲的时候,母亲气愤得扇了她一耳光并且再也没有管问过她。
梦醒后,姚雨佳万念俱灰,黄明俊看着那双空洞的眼睛,又深情地亲吻了一下。
第二天一早,清晨的阳光照在毛秀梅家门前的玫瑰树枝上,黄仲元拎着洒水壶给花浇水,脸上的笑容比那玫瑰花还要明艳。他还一边调侃道:“这是我给你的情人节礼物,你看,比鲜花店的实惠吧,种在地里每年都会开。”
毛秀梅心里明明很甜蜜,却也调侃道:“实惠个屁,还不如种点菜呢。”黄仲元回怼道:“不解风情。”
毛秀梅笑了笑,她笑得很幸福,虽然现在的生活很安闲,但有时安闲得过了头又变成无聊和乏味,或许是以前的日子太饱满了,即使贫穷,有养鸡养鸭养兔子时的乐趣,有翻土抢墒种蔬菜时的充盈,她坐在院子里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在年少的回忆里畅游了一会儿,然后又拿起扫把开始打扫时光的灰尘,韶华易逝,大半辈子的光阴从窗缝间就这样溜走了。她挪开婆婆旁边的凳子,却不料被婆婆大声斥责道:“你干什么,你想要我死啊!我就偏不死,我还要活的很长。”婆婆一边骂一边跺脚指手地戳向她,毛秀梅不说话,昨天还帮婆婆洗澡,却从来不记对她好的人。婆婆的大儿子死后,两个女儿更是没一个来看过她,自从住到小儿子家后,对谁都没有过好脸色。年轻时候更是名副其实的泼妇,天不让她绝命,95岁做了一次手术后竟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毛秀梅做完家务后去社会居委会开会了,拿着茶杯一路上都在想着:“那帮贪污份子不知道又要搞什么花头了。”她的父亲曾是这里的第一任大队主任,从小跟着父亲一起下田干活,而她的父亲也做到了真正的大公无私,每次都带头劳动,亲力亲为。七十年代末,土地计划改革,高楼大厦如春笋般拔节而起。他们不用再辛苦种田种蔬菜,大队一代一代的朝代更换,也在这个时候趁机贪污。有一任贪完,正笑着儿子接班可以继续掌握权力,不料儿子刚上任没多久便英年早逝。大队的百姓们都开心地说这是报应,大家背后图个嘴上快活,可最多的还是抱怨:“篱笆扎得紧,野狗钻不进。”毛秀梅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嫁在这里,她这一辈子目睹了大队的成长、堂皇和污垢,只是如今她这个小老太太又能改变的了什么,只能私底下发几句牢骚。
周最玲的丈夫看见她拎着一袋山药回来,莫名其妙地冲她发火,说:“你买山药干什么?你不知道我不能吃山药的吗!”她没有理会丈夫的怒气,继续冲洗着今天的菜。她好心好意听别人说糖尿病人吃点山药有好处,但是丈夫却认为山药淀粉含量高不能吃。
每天一回到家,周最玲脸上的表情就显得很沉闷,屋子里充斥着肃穆的气氛,冷的让她害怕。时间久了,也越来越不去跟他争辩了。她心里压抑着,感觉自己就像那放在房间的玫瑰花,总是最先凋零。她也只在心里委屈着:“难道生病了,就把情绪撒我头上吗?”
“医生说我会在睡中死去,我也没去管,真要走了也没什么的。但是你们不知道,十几年了,我过的不是人过的日子。以前都是别人羡慕我,后来……”来了这里,她才想着敞开心扉,把积郁的情绪发泄出来,她说自己不能静下来,一静下来反而会不开心。她继续说:“我真的不能再受任何打击了。”发抖的记忆依然深植于心,丈夫年轻时为打拼事业经常出差,生意场上的输赢谁也说不定。但丈夫似乎不是做生意的料,工厂倒闭后还欠着员工工资,那时候员工还冲到周最玲的单位去闹,他们把自己的房子变卖后还不够赔的。
她央求着丈夫说:“你不要再出去了。”
丈夫收拾好行李,执意要走,说:“不行,我还要去趟陕西。”
周最玲这些年来没有愁过吃穿,但丈夫对事业的追求超过了她的想象,她依然对他说:“钱是挣不完的。”
可不认输的丈夫想着东山再起,又去了外地寻找新的项目。她一个人一边上班一边照顾儿子,若不是娘家的接济,孩子连学都上不成。“墙倒众人推。”周母的这句话更让她舍不得放手,就连婆家都不忍,反而劝他们离了吧。周最玲还是没有离开他,尽管她对丈夫的埋怨更深月长,可曾经的温存依稀可见,每次她生日,丈夫都会送她鲜花香水,虽然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
每次想到他的浪漫,她在心里就会这么说:“唉,可能你真的找错人了。我自己的家境虽然也优渥,但我就想当个柴米油盐的家庭主妇,过着一家三口的普通小日子,不要什么阔太太的那种生活。”
生意失败从陕西回来后,他的性情开始暴躁无常,加之得了肠癌后,让他更加的消极。所有人都得照顾着他的心情,连喘个气都得小心翼翼地。几经生活的不如意和情感的流失,究竟是哪一次一夜雪满巅,她虽然不去计较了,可是心未惬,又总是感慨:“女人一辈子,还是不能让自己活的太累。”付出所有的理解和关怀却得不到回应,这里面的酸涩只有自己去尝,尝完以后,又会无可救药地继续关心着对方。
毛秀梅回来后烧好晚饭,对丈夫说:“你叫妈吃饭吧。”
黄仲元冲老母亲大声喊着:“进来吃饭了。”末了他又骂咧道:“娘多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个不孝子竟然骂自己的亲妈,可不是所有的孩子都会心唱着“世上只有妈妈好”。黄仲元从来没有喊过她一声妈,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亲妈这么不喜欢自己,偏心偏的不是一点点。更可笑的是,大哥去世后,婆婆以为他们夫妻俩会霸占大儿子的房子,还把他们告上了法院。毛秀梅哭笑不得地提供所有的证据证明他们没有瓜分到一毛钱,老太太寻思着给自己找台阶下,继而再到社区哭闹:“他们不赡养老人,要把我一个人扔掉。”善良又爱面子的毛秀梅只好把她从社区带了回家,并说服丈夫留下照顾她,直到送终为止,而这大概就是他们现在安闲生活中唯一的波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