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后的第一个星期,桐泾北路上的杏叶有的还在枝上摇曳生姿,而小区里的那几棵早就完成了它的使命,装点这人世间的一份寥落。
谢东青今天又第一个到,他头顶礼帽,咖啡色的墨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一米八的身板将过于宽松的黑色风衣给撑了起来。虽然左腿像是假肢一样的前行着,但他走路的姿态从容挺直。因为无法打伞,外套的黑显得更深了,潮湿的衣服还散发着一股子霉味。“班长”王越民看到他今天的装扮,配乐地唱起来:“乖乖,浪奔......浪流......”谢东青笑了笑,对万霏儿说:“小万,帮我一下。”万霏儿应了一声,见马大龙和胡明珠进来,又对他俩打了个招呼。他们坐在座位上做着理疗,万霏儿在自己的位置上熟悉资料,中间陆续有人进来。
谢东青走后,毛秀梅系着围裙跑进来,手上还拿着一团毛线,万霏儿笑着问:“毛阿姨吃过了吗?”她就住在店的隔壁,退休后和老伴在家里隔了一间剃头店,说是打发打发时间。
毛秀梅先回答说:“我们十一点就吃好了。”然后哼着小调,嗓子有点喘。
万霏儿和她聊了起来,问:“这么早啊,吃的什么?”
毛秀梅开朗直率地说:“简单,韭菜面。”说着,她坐下来织起了毛衣。
王越民说:“韭菜还能下面,这我还没吃过呢。”
毛秀梅强烈推荐说:“韭菜面难得的好吃,下次你们试试那。”
马大龙问毛秀梅:“老谢才七十多吧?”
齐伟光抢答说:“五十七。”
“啊?”马大龙发出惊叹,然后又问:“那看上去真老,小孩子啊来看他的?”
毛秀梅拉了拉线球,说:“女儿三岁就走了,前妻带走的。”
“啊?”马大龙又发出惊叹,继续问:“一直没过来看他啊?”
毛秀梅说:“没有,女儿现在有没有结婚他都不知道。”
马大龙听着他的遭遇,同情道:“哦,不过老谢人倒是非常热心的。”
毛秀梅说:“他就是年轻的时候不节制呀,那会他倒卖香烟手头上有点钱的。老婆人长的漂亮的嘞,还会拍照呢,那个时候谁家能有相机啊?他现在弄成这样子嘛也蛮作孽的,我么逢年过节的也会拿些东西给他吃,衣服裤子坏了都是我给他弄的,怎么办呢,他又不好弄,也可怜的。”
马大龙问:“他是你兄弟啊?”
毛秀梅说:“不是,我跟老谢认识好几年了,大家住在一个小区里,我这个人心善的,他有困难我能帮一点是一点。”毛秀梅一点也不谦虚地夸自己,大大咧咧的性格也有什么说什么。
大家做完理疗都回去后,毛秀梅还是舍不得走,她放下毛衣,打开了自己往事的收纳盒,说:“老早的时光,我也苦的,你们别看我性格开朗,我都是自己熬过来的。晚上,别人睡觉的时候,我早就出门了,两个孩子还在上小学,老头子那会儿胃出血躺在医院里,我照顾小的又要照顾他,每天还要做两份工作,那些年的苦只有自己知道。”
林波微笑着宽慰她说:“年轻时候的苦不叫苦,老了时候的苦才是真的苦。现在苦尽甘来了。”
“是的,苦尽甘来。”她重复了一遍,眼神里流露着一种幸福的笑意,她继续说:“虽然那段时间过得不容易,但想想现在还是蛮幸福的,老头子对我也一直不错的,现在老了,把我养胖了。”他们是在一次民兵训练中认识的,黄仲元看着玲珑娇俏的她扛着步枪的样子不仅可爱,还有一股子的潇飒。毛秀梅也一眼看上了这个相貌俊朗的翩翩少年,但是两人的关系还是遭到了毛秀梅父亲的反对。毛父对女儿说:“他的母亲是这里出了名的悍妇,上次人家的垃圾不小心掉在她的门口,她都要破口大骂个半天,你要嫁到他们家去是要吃苦头的。”毛秀梅反驳说:“只要他对我好就行了,再说了,我这个性子谁能欺负我。”父亲仍反对道:“反正我不会同意的,你要是跟他在一起就别想进这个家。”毛秀梅生气道:“我看你就是看不起人,嫌弃他家穷,反正我是铁了心了,我就要跟他在一起!”话毕,父亲的一巴掌落在了她的脸上,滚烫的热浪更加掀涌着她对爱情的坚持。毛父因就这么一个女儿,最后还是没有拗过她,但提出了要求,也算是对两人感情的考验。黄仲元为了与毛秀梅在一起,答应了去当兵。四年半的时间说长不长,但对于相爱而难相见的两人,却是度日如年格外的煎熬。只有每周收到信的时候,是他们最甜蜜的相约。
饭后,三个人在院子里晒了会儿太阳。庭院虽小,却雅趣盎然。倚靠在木栅栏上的木香花只剩下凌乱交缠的枝条,不注意的话只以为是一株不知名的杂枝,而且还是在角落里。陶缸里金鱼沉潜,水面停云照影。陶缸后面几杆瘦竹以墙为壁,疏疏淡淡,几片危叶在微风的拂动下抖落下几拍韵声。竹子旁边有一株种在坛子里的金银花,绿叶凋落后的枝干苍劲虬曲,散落在地上的果实如一粒粒黑色的珍珠。万霏儿坐在石桌边托腮散神,桌子上放着一盆还未绽放的梅花。石桌后面的角落里也冒出两三点绿意来,一看就是小鸟的粪便里掉下来的种子落地发芽了。石桌子背靠着的墙面因风雨的剥蚀已成一堵败壁,爬山虎的叶子委垂于上,有种“逝者如斯”的美。一墙之隔便是“枕桥人家”的河,在这个秋日喧暖的午后流向一场被叫作“江南的梦”里。万霏儿闭上了眼睛,徜徉在阳光的暖流中,林波则转而变成“幽人”,在认真地给菖蒲“剃头”,王越民盘着他手中的核桃串一边低头看着杂草说:“这些小草生命力真是顽强啊。”
万霏儿问:“民哥,你看这几颗是杂草吗?”
王越民起身走过去,又低头辨认了一会儿,说:“好像不是,这颗像桑树。”
万霏儿也仔细地盯看着,说:“你这么一说,是有点像桑树,我以前采过桑叶的呢。”
王越民说:“那一颗暂时看不来,等大了就知道了。”说完,又笑道:“要是一颗好苗子我就给挖回去种乡下的院子里去。”
沉稳理性的林波突然笑的很八卦的样子,说:“哦,方士涛今天买了蜂胶。”
万霏儿那会儿正好不在,便问:“他老婆一起来的吗?”
王越民蹲着身子在地上盘他的核桃手串,说:“来的,他老婆付的钱。”
林波朝着正面的方向解释,说:“这样的人理性,其实这种顾客反而好。”
王越民持怀疑态度说:“就爱吹牛,他是被别家赶出来的,还说自己买这个买那个,什么修飞机,什么初恋,肯定都是编的,不做推销员真是浪费了。”
下午,胡明珠进来了,她今天是一个人来的,进来后偷偷地把一板巧克力迅速地塞到万霏儿的衣服里,然后什么也没说的坐到位置上,万霏儿被接受的措手不及。毛秀梅带的香蕉片已经被她和王越民瓜分的差不多了,结果王慧琴又煮了些白果带过来。
万霏儿和王越民坐在位置上,像两个小朋友一样吃着零食。毛秀梅突然开心地说:“老谢的左手可以握了。”大家的视线都转移到了谢东青的那只软绵绵的左手上。
谢东青费力地试着抬起左臂,失望地说:“力气还是没有。”
王越民起身走近他,鼓励说:“进步很多了。”
林波职业性地补充说:“这个仪器效果真的好的,现在好多大医院里都在用它辅助治疗。”尽管是作为一种吸引顾客的方式,但这个仪器的确帮助到了大家。他接着说:“越是老百姓认可的东西,市场上造假的就越多,再加上许多贪便宜的心理,让市场更加良莠不齐,导致劣币驱逐良币。”
林波能坚持做到现在,是因为他始终相信一句话:“从古到今,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一定有它的道理。”
万霏儿说:“只是如今的市场,这些实打实的东西反而变成了一种担忧。市场越乱,越要坚持好自己所做的东西,一次假货卖给别人,他是不会赢得长远的。”人们还是愿意去相信在所有的失望的最后,依然会有真诚的东西在某处。
胡明珠一脸忧愁道:“我就是睡眠不好。”
谢东青替她支招,说:“打开收音机就好了。”
方士涛灵机一动,说:“我有办法。”
谢东青赶紧追问:“什么办法?”这也是困扰了他很久的问题,昨晚,他还梦见了方文晴,可又是争吵的画面。方文晴质疑他对自己的感情,谢东青解释说:“那都是生意场上的应酬,逢场作戏罢了。”这句话,方文晴听了冷笑一声,说:“你哪回不这样讲,今天陪张队长去吃酒,明天要陪马主任去应酬,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天都是借着跟他们在一起的幌子去搂着其她女人跳舞。我以为结了婚你会改,可你不但没收心,反而变本加厉。”谢东青理直气壮地说:“你个女人家的懂什么,这些生意上的事情说了你又不懂,我给你吃给你穿,你还不满足。”方文晴见他仍无反思的意思,着急又郑重地说:“谢东青,你这样堕落下去,这个家就要完了。你觉得我只是因为那些女人吗?不是,现在到处都在传张队长被调查了,连带他的父亲都要被查,何况你们这些跟他们有往来的人呢。”谢东青不以为然道:“我受什么牵连,你想多了,他们跟马主任的瓜葛比较多,跟我有什么关系。”每次应酬中,谢东青发现张队长与马主任的勾结,他们谎报建设材料及工人的费用,从中贪取了不少拨款。但碍于自己与张队长从小玩到大,他们又给自己方便了很多生意,所以谢东青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方文晴争论道:“是我想太多了,还是你想的太简单了,要是有人害你你也是容易的事,就说你知情不报。”谢东青听后,眼神里闪过一丝担忧,但很快被他现在的张狂所掩盖,他不屑一顾地说:“不会的,你别整天烦我,你把孩子带带好就行了。”梦醒时分,想到孩子,他的眼前又一片模糊。是啊,他现在连孩子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他努力镇压着自己,不让回忆翻动,但,那回忆却连续的开始织张......
醒来时窗外仍是蟹壳青的凌晨,他把外套摊开,先把右手套进袖管里,套一半的时候用牙齿咬住领子,这样右臂便更容易穿进去些,因为身体的左半边肢体失去了知觉,他的左手要比右手显得胖乎一些,他用右手再把软绵绵的左手放进去,每次穿衣服都要花费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当他走出房间时,窗外的天幕已经渐渐泛出鱼肚白,太阳在云层里挣扎着。他走进洗漱间,单手刷牙洗脸,未挤干的毛巾在架子上滴着水。
打开冰箱时,散发出一股浓浓的酸腐味。他把鸡蛋、牛排拿了出来,虽然已经习惯左手做饭,但有时偷懒为了方便,他尽量选择简单的烹饪方式。谢东青把西芹简单的烫了一下,又把牛排煎了一下。
屋子杂乱又黯淡,墙上的一幅《晴雪荒原》似乎映照在这狭促的房间里,只是那黯淡的晴光也分不清到底是日出还是日落,画面左下角的属名也因时间的侵蚀而漫漶不清,但可以看见作画日期是一九九八年十月二十日。他坐在桌前享用着早餐,桌上一杯温热的香茗,伴随着收音机里徐小凤那富有雌性的歌声漂流而来。
方士涛说:“泡脚,我坚持了十几年了,夏天也如此,真的很有效果的。我除了尿频,有前列腺炎,就是腿了,我现在的愿望就是把腿治好了,去上海找儿子。”
谢东青问:“你知道他们现在住哪里?”
方士涛贴着眼贴,像认错似的低着头,说:“知道啊,只是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的,她说我错怪了她。”
王越民说:“老方这一生经历的很丰富,可以的。”没有人会把自己最苦痛的部分拿来吹牛,王越民渐渐转念相信方老的话。
谢东青宽慰的话总是带着调侃,说:“你有两个老婆已经很不错了。”
方士涛也贫嘴了一下,说:“两个算什么!”然后又说了句:“其实还是原配的好。”胡明珠听到他这句话,突然大笑了起来。
方士涛赶紧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说:“不过,我和现在的老婆过的也挺好的。”
林波趁机戏谑他道:“刚才那句话我要录下来。”
王越民瞟了一眼方士涛,也调侃说:“你可别录,给他老婆听到了,以后就不买我们的东西了。”说完,屋子里顿时笑声连连。
下班后,卓莹约了万霏儿一起吃饭看电影。卓莹一边拿着菜单,一边告诉她说:“我辞职了。”
万霏儿没有意外地应了一声,但问了句:“这次是为什么辞啊?”
卓莹回答说:“天天套模板做图,一点意思都没有,老板又抠索抠索的。”虽然毕业多年换了无数工作,待过最长的一家公司也就半年,但卓莹依然是一个理性又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她最长挂在嘴边的话语就是:“人生的意义就是在于我高兴,一切让我不高兴的人和事都是狗屁。”
万霏儿赞叹道:“说的好,像你的座右铭。”
卓莹反问道:“你的座右铭是什么?”
万霏儿想了一下,回答说:“以前很喜欢那句‘人生不一定要多么出彩,但一定要足够精彩。’,现在觉得精不精彩也无所谓,只要‘真心实意’四个字。”说完又关心道:“你接下来是重新找工作吗?”
卓莹喝了口茶,说:“今天上午我都面试过一家了,跟你说好巧,也是一家做老年人产品的,东西是加拿大那边生产的,然后到了国内就成了外国货了。其实找工作就像找男朋友,他们面试我,我也在面试他们。谈下来还可以,通知我下个星期去报道。”说完又反问她:“你现在这个公司上的怎么样?”
万霏儿说:“环境挺不错的,店里有个院子,楼上还有茶室。同事之间也没有那种勾心斗角的,就是刚开始工资比较低,是我以前工资的一半还不到,心里多少有点不平衡。”她越说越烦恼道:“我现在的心思好像不在奋斗上了。”
卓莹心有会意道:“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万霏儿依然郁闷道:“我总觉得还差点什么,反正跟他不可能这么快结婚的,但我希望我快点成家,立业的事我好像没有以前那么积极了。”
卓莹可惜道:“以前你的那些想法多好啊,太超前了,这些网红店出来之前你就有那些想法了,而且比网红店高级多了。我们还做了酸甜苦辣臭的美食主题,文案都写的那么认真,真是可惜了。”
万霏儿叹了一口气,然后说:“没有资金启动,什么都是白说。算了,不提它了,我现在也跟我们领导学习了,随遇而安。”嘴上这么说,但她心里可不这么想。
这是一座城市迷宫,也是一座人心的迷宫。如果城市发展进入极端,人也会越来越恐慌,我们能为下一代留下高科技的同时又毁掉了什么?从浴火重生、大生大死的电影情结里跳出来想一想,欲望可以推进进步,但难在控制。一剂血清如果可以抑制甚至杀死病毒,那什么可以杀死精神的病毒呢?
从电影院出来后,又仿佛走进了自己画的迷宫里,觉得不够挑战时,就继续画更难的,以此循环。直到有一天累了,不想走的时候,我们身边还有什么?心灵上还剩下什么?
当高度紧张不安的时候,仿佛迷宫里的怪兽全跑了出来,他们面目狰狞,浑身血迹,于是我们开始拼命地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