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二章

多日来，天空一直阴郁，不时还洒下几滴寒雨，风吹得人瑟瑟发抖，愁云密布，就连大课间，许多的学生都选择呆在教室，因为外面没有灿烂的阳光，无法取暖。时间对于肖卡来说，是分秒必争的，但是对博尼来说，或许平稳的度过它才是最好的释然，快到期末了，快到过年了。

今天是星期天，但天气依旧是不见好转，博尼走出校门，打算去西江边上的河堤路上走走，期末了，肖卡要复习，于是就没有叫上他。在走到仙芦市场的时候，地上有些污水，吹着腥味的空气让人恶心，博尼捂紧了衣服，快步走过，沿着县人民医院走到了一条下坡路，然后直接登上一排陡峭的水泥阶梯，步行过街道就能看见水面宽阔的西江了。

地上落叶比平时多，而车辆比平时少了，这个季节应该不会有洒水车了吧，以前博尼来这里的时候，总是会碰见一些洒水车在强行给周旁边的树和绿植带灌溉。江面有些微波，可能是有风吧，西江里面，有几个中年的白胖男子在冬泳。

博尼坐在以前他一直坐的那个蓝色掉漆椅子上，用右手托腮，才一会儿，就觉无聊，便随手捡起一片叶子，数着上面的纹理，然后沿着纹理将叶子撕碎，想着回家时的心情，他这段时间话还是跟以前一样少，但叹息却多了起来，又在电话中不时与家人发生两句拗口，在上课时，生物老师解释说这叫朦胧的青春期。

抛下碎在手中的叶子，想去抬头看看连日来阴郁的天空有没有变化，但将头抬到一半时，博尼就愣住了，眼睛定定的看着在他侧前方的一个正在画板上画画的年轻少女，她在画西江吗？

突然，她就将头扭了过来，看了一眼博尼，然后就转过身去。博尼立即回过神来，眼神闪烁不定，像是一个偷窥者，或许在那个画画的少女看来，他只不过是一个烂仔而已。博尼呼吸急促，脑中闪现过那个女孩子的面容，在温柔的阳光下，西江水面波光粼粼，树叶像是在跳舞，在一刹那间，仿佛是经历了许久的感觉一样涌了上来。那女孩有着乌黑细软的头发，在阳光下慵懒的披在她的肩上，白皙的皮肤，像是清澈湖水的双眼和果冻般的脸颊，她正在曲身素描。

博尼顺着她的身影看向天空，几丝阳光突破厚重的云层，照射下来，真是个美丽的时刻。突然，嗖的一声，正在出神的博尼突然被一张纸给遮住了视线，停顿片刻，他用手拿下那张白如纯洁之雪般的纸，那个女孩子也跟着走了过来。

“不好意思，架子没夹紧，被风吹走了。”

博尼用手拿着那张画纸，犹如举着一块即将碎裂的碧玉一样送回给那个画画的女孩。

“谢谢！”

阳光出来了，博尼的心跟着开化了许多，于是他试着再抬头看向天空，不料却是看到了一道彩虹。“砰”地一声，他用手掌狠狠的击打着手边的蓝色铁椅，铁椅发出闷闷的响声，博尼的手也疼的不行。

“你怎么了？”正在画画的女孩突然回过头来，很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便鼓足勇气去问他。

“没事！”

博尼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起身就想走，在转头的一刹那，也刚好看见那女孩的画板上的纸张里，画有一道鲜艳的七彩彩虹。博尼有些气愤，也有些不解，于是也鼓足勇气去问那个女孩：

“你为什么要画彩虹？”

女孩楞了一两秒，在这停顿的一两秒里，博尼仿佛看见了画纸里面的彩虹映在她的脸上，他在心里想，人世间最美丽的样子，莫过于此。

“彩虹很美丽啊。”那女孩用单纯的眼睛看了一下博尼。

“可它很残忍！”

女孩继续楞了一两秒，仿佛世间所有的美丽都在她的眼睛和脸上停留了一样。

“你可以去画些山水画，”博尼用普通话说，“烟雨迷蒙，雾霭湿漉，可能油画不太适合画吧……”由于紧张，他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我在城里长大，没有去过田地，所以不知道。”女孩为自己不懂烟雨迷蒙和雾霭湿漉而感到惭愧，用犹如包含了银河的眼睛像是带着歉意地跟博尼说。

博尼感到这个女孩天真单纯，随后，他就“哦”了一声，转身就走，而那个女孩也在收拾画板，两个陌生人就此转身拜别，并无交集。走着走着，博尼感觉空气有些凝重，脑海里也是一片空白，他用手敲击着自己的脑袋，越敲击心里就越躁动，在被强制诬陷偷水卡后，他心一直犹如一潭停滞不前的水，但这时……他完全是下意识的、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受大脑控制一样转回身去，看向那个还未走远的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在想自己是不是疯了，怎么会突然去问一个陌生人的名字！

“乔治娅！”

沿着原路返回，先前那一缕珍贵的阳光已然消逝，天空依旧阴郁，但还好，博尼好像看见了炙热的光盘在挣扎，像是要继续突破云层，或许在不久，天空就会展露阳光，一扫阴郁。原路返回到学校，他感觉路走的舒缓了许多，车辆依旧如织，差点将不甚细看就过马路的博尼撞到。彩虹是模糊、残忍和不切实际的，但那个女孩却是如此的真实。我这是怎么了？博尼沿着路边店铺的外檐下走着，满是好奇地问自己。算了算了，快要期末考试了，还是认真对待一下吧。

走回到学校，博尼说不出是死气沉沉还是一派生机，那件事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以至于将对李勇进的不屑转到了她教的数学课上面。他的数学成绩连五十分都不到。

绕着操场走了两圈，脚有些酸，博尼就坐下来，地上有一些蚂蚁在爬，沿着巨大的落叶艰难的攀登。

“喂！”

突然一声叫喊，吓到了博尼。

“你干什么？”那声音问道，“一个人在想什么呢。”

原来是肖卡来了，他坐在博尼旁边，一起看着周日校园里难得的寂寥。

博尼展露笑容，拍了拍肖卡：

“下周就是期末考了，怎么准备得怎么样了？”

这时候的天空，随着博尼那难得一见的笑容，顿时就开朗起来，几缕阳光沿着星星点点的树隙点缀下来。肖卡应他：“准备好了，我和加代这几周周末都在教室里复习，这次前三是十拿九稳了。”

看着肖卡的样子，博尼心头更加爽朗。

“你怎么了？”肖卡看着博尼的脸问他，“太阳出来了吗？”

阳光的树隙下，肖卡见到博尼那一抹由心而发的笑容，自己也打心底里为他感到高兴，如果有可能，他还想知道博尼为什么会笑得这么开心。

“没什么！”博尼站了起来，“你还是好好学习吧，可不要辜负了那么多人的厚望。”说完就消失在被光线折射而变得晶莹的树叶下。看到博尼开心的样子，肖卡心里充满了力量，于是就立即回了教室，继续复习。

看来，两兄弟都有着超乎常人的成熟，心思早已超出了同龄人的界限，或许，早熟就是肖卡对于学习那坚持和渴望的源源不断之能量来源。

此后的近一周时间里，博尼虽然一如往常，但心底里已有一抹阳光留存，他本想去好好复习几天，避免等家里人回来过年时又被说教一番，只是刚一低头看书，一副面容就倒映在书本的黑字和图案上，抬起头，面容又出现在黄白色的天花板上，于是他就分析那副面容，剖析自己，但刚准备将那面容看清时，另一番否定的思绪又将他拉走，模糊了他的视线，于是，在矛盾和自我剖析中，他既没有将书本的内容记入脑袋，也没能将那副面容——没能将自己内心琢磨透。将书本合上后，博尼看向外面的天空，自嘲般呢喃，“并无交集，仅此而已……”

考试要连续考三天，先是语数英大课，然后是数理化之类的，考完后第二天就可以离校，放寒假。走廊里，肖卡一直记着老师跟他讲的注意事项——语句分析要列序号、作文审题要切入精髓……

第一天考的是语文。教室里一片庄严肃穆，肖卡拿到试卷后，按例要先粗略的过一遍眼睛，然后分配时间，选择先难后易，分高分低之题去做，老师说这叫技巧，什么诗歌赏析、短文阅读等题目，最终都会被肖卡逐一击破，待拿下这些宵小后，便是去攻打那作文大将军了，这是他最为头疼的事情，或许他的逻辑能力比想象力更为出色，代入未知数能力比文字组织能力更强，但他从来不畏惧困难，文笔不说是洋洋洒洒，但也算流畅，直到考试结束铃声响起时，他才鸣金收兵，昂首走出考场，仿佛时刻在打着胜仗。

去吃饭期间，他还碰见了加代，他们没有分在同一个考场。

“作文太难了！”加代感叹道。肖卡回忆起一个小时前的挥毫，不禁自信地说了一句小菜一碟，在他看来，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他总是充满着阳光且积极。

下午，就要考他最为擅长的数学了，大脑风暴已经形成，只待阿拉伯数字战场在他面前铺展开来，什么根号函数的，都逃不过他那如机械般精准的计算和手术刀一样的凌厉切入，逻辑的顺序任他摆弄，脑海中可以记住十几条公式，然后在需要到的时间上就会像自动联想一样在他的脑中蹦出来，顿时，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在下午近五点钟的时候，这天的考试任务已经完成，肖卡跟几个女同学在一楼的空旷地上议论着试卷，看见博尼走过，肖卡就迎上去。

“怎么样，语文难吗？”

博尼回想一下，似乎没有了什么记忆，但随后就说道：

“什么留守儿童问题已形成……什么对此我们有什么思考……”博尼在说着作文给出的向导，“我除了那句题目自拟，还真没有认真去看。”

肖卡感到诧异，因为语文是他唯一可以拉分的科目了，他怎能如此轻松对待呢，过年后只怕要挨上两句骂了。但是，肖卡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因为就算博尼不屑一看语文试卷中的题目，但最后，他的考试成绩还是会非常接近语文科目封顶的分数，他几乎不用去学习。

考完语文数学，就到了英语，这是所有学生的难题，包括一二三班那些精英，英语考试对于学习的人来说，是煎熬的拼搏时间，对于不学习的人来说，则是惬意的沉默发呆之最佳时辰，在试卷前，肖卡静默沉思，严阵以待，而博尼则在一张草稿纸上涂鸦，他在画什么呢？

凛冽的冬风在食堂前狂吹猛刮，将那块遮风挡雨的铁皮吹得呼呼作响，昏暗潮湿的食堂前，比起平时，稍显冷清了许多，因为考试已经考完，许多的学生在当天下午就回家了，他们都是或者多数都是城里的人，领学生手册也非常方便，但对于肖卡还有加代他们来说，则还需继续住校几天，等成绩一出，便坐上归家的班车。

三人坐在食堂右手旁侧的一块黄色的塑胶连体椅上，吃着渐趋寒冷的饭菜，明天起，食堂将关闭，他们得要出去买东西吃了。

“怎么样？”加代问肖卡，“能不能感觉出自己的分数。”

肖卡想了一会，只说了一句正常发挥。他从来不会自夸，也不会自贬、自大，考好了就说是正常发挥，考差了就会说还可以，他已经刻苦学习好几个月了，这时看起来有些憔悴。

“我感觉我英语差了！”加代回忆着当时考试的情景。顿时，憔悴的肖卡振奋地说了一句：

“别想那么多了，已经考完了，该补觉补觉，该去玩去玩，不然几天后就回家了！”

三人之中，博尼成绩差些（或许差很多），当他听到肖卡的正常发挥时，会为他感到高兴，听到加代说英语差了时，也会为她感到一丝的遗憾，他们两个作为旺婆村的雌雄骄子，老人们已经开始议论他们将要考上哪所大学了。

吃完了饭，几人各自回去睡觉，难得能在宿舍里睡个懒觉，这几乎是个绝对的享受。楼道处，肖卡告别了博尼，回到自己的床铺，倒头掀起被子就睡。他非常的累。

博尼回到宿舍后，从包里取出一本课外书，靠着白色的墙壁，借着昏暗的光线，看读起来，相信这样能打发些时间。但是，还没有看几页，心中那不安和躁动的思绪又突然涌现，像是挥之不出的泡泡糖之梦。他放下书本，走下阴暗的楼梯，来到了供男生宿舍的人洗澡和漱牙用的水池边上，在接近零度的空气里，他伸出手去，捧了一掌水向自己的面部打来。

风有些微妙，树叶也摇摇晃晃，抽着寒冷的空气，他鼻子发酸，坐在水池边的小台阶上，看着天空若有所思，才一会，宿管员就来了，是一个老大爷，他叫博尼赶快走，放假了，水池里的水也要放掉。博尼站起来，回到床铺，盖上被子就将自己捂住，希望借助黑暗让自己睡着，但效果不甚明显，他还是醒着，白日的如泡泡糖的梦又来了！

接下里的三天时间里，第一天，肖卡和博尼带着加代去了城隍岭，沿着宽大细长的大理石阶登上大雄宝殿前的广场，来到了正觉寺前面，这座寺庙是新建的，刚完工不久，矗立在一座丘陵的半山腰处，寺庙周围松树掩蔽，巨石盘亘，寺外香炉白烟袅袅，寺里佛祖盘膝而坐，似乎在听着香客们那自欺欺人的祷告。加代跪在了一个蒲团上，默念着一些话。

走出大雄宝殿，肖卡问加代跟佛祖说了什么？

加代看了看天空，似真似假的说：“我向佛祖祈祷天空要永远阳光明媚下去，永远灿烂下去。”

“要天空放晴、太阳骄纵吗？那可不是佛祖的业务范围哦。”博尼对于加代的祷告，不禁感到好玩。

三人走上一条小径，在寒风吹摇的松树林里边走边看风景，对面的山上，可以清晰地看到有一座凉亭，还有几株白色的野花，凉亭下方，是一个人工造的湖，远处，依稀可以看见层层叠叠的山峦轮廓，深邃不可估量，小径时而曲折，时而平坦，绕山而行，颇费些脚力，几人本想游玩到日暮时分，却因身体缘故不得不提前回了学校。

第二天，由于昨天的多时行走，博尼的脚还好，但肖卡和加代的脚都有些酸痛了，于是他们就待在宿舍休息，早起的博尼去到街上为他们买来早餐，一直“伺候”了他们两个两天，学生们返校领学生手册的日子终于要来了，这是紧张的时刻。早晨，肖卡早早的就醒了，看着平日里喧闹但这时寂寥的宿舍，一种归家的念头立即袭来，他收拾了些杂碎的行李，准备今晚或者明天一早就回家。

他走到荷花池边上，碰上了博尼，他在入神地盯着死水里面那些枯萎到只剩枯径的荷花。

“领学生手册了，今晚回家还是明天？”

博尼回过神来，想了一会。“今晚吧，”他说，“坐下午最后一班车。”

“好！”

肖卡说完，就离开了博尼，去往吴坤的办公室，看看自己的努力有没有质的提升。在办公室的门外和走廊里，都挤满了学生，他进去里面寻找，却没有发现吴坤，突然，他猛的一愣神，拔腿就往教室跑去。原来今天是要集中的。

在诸多的目光下，肖卡走过讲堂，准备回到自己的座位，却不料想被吴坤叫住了，他今天没有带扩音器，而是扯着嗓子说：

“同学们，这一学期已经结束，成绩也出来了，准备接受结果吧！”

肖卡站在讲台上，感觉有点不好意思。

“恭喜陈肖卡同学，综合成绩全班第一，年级第三！”

吴坤话音一落，顿时，教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几乎是所有的同学都在祝贺他，因为他的刻苦，他的努力，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肖卡接过一些奖状，也不知道要发言些什么，只是支支吾吾地就下去了，临下前，掌声再次轰鸣而起，似乎快要盖过一班二班的了。

过后的剩余时间，吴坤讲了一些假期安全要素，如累赘般在每一次放假都讲述着，每个人都拿到了自己的成绩，有人开心，有人失落，同样作为学习尖子，加代的成绩全班第三，年级第七，她看起来还好。

大概过去了半个小时，吴坤在讲台上绅士一笑，说道：“祝同学们寒假快乐！”然后就宣布解散，教室里顿时就喧闹起来，同学们在议论这个假期如何度过，只有肖卡一人，离开了班级，拿着奖状和学生手册跑到了楼下。

“博尼，”他兴奋的冲博尼叫着，并跑了过去，“全班第一，年级第三！”

博尼接过他的学生手册，看着里面的成绩，开心地笑着。“可以啊！”他搂住肖卡的脖子，“全班第一，年级第三。”

两兄弟一起笑着，然后就和后面来的加代各自回去收拾行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