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秋之深秋带来的凉风和萧瑟,博尼和肖卡都知道自己长大了,心里的情感已经能很好地跟外界的环境做出反应。望着初冬的万物,博尼有些忧伤,有时又不免地会沉思,反而是肖卡,似乎很喜欢这样的气候和颜色,他总是在四季里找到美丽的东西,春天虫菌滋生,夏天闷热灼人,秋天悲伤孤寒,冬天万物俱寂,但在他眼里,春天是万物复苏,夏天是惠风和盛,秋天是收获累累,冬天则是阖家团圆,冬天,是所有孩子最讨厌和最喜欢的季节,讨厌是发自内心的,喜欢是被逼无奈的。
学校的教室里,蓝色的开合窗紧紧地闭着,窗外是四棵并排着的大种龙眼果树,随风摇曳,里面,在凸出的水泥柱子上,挂着许多名人语录,一张张单人桌子拼成一桌,一个教室,四十多个学生。
“砰”地一下,在风力和人力的双重发威下,教室的木门发出来似要碎裂的咆哮,他们的语文老师,一个中年的、高大驼背的老师来上课了,他是城里人,被教育局调到了这里。课上,他在讲到有关写作文的东西,这是他们在前一年——三年级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写的东西。
“每个季节都有着不同的意义、颜色和表现。”老师在上面大声说,“春天万物复苏,我们可以写有关生命醒来的东西;秋天天高气爽,是个收获的季节,我们可以写秋收,可以写农民在辛勤劳作后的收获,总之,都可以写……”
语文老师不愧是语文老师,他的话像是醍醐灌顶一样,让那些想写好作文的人如获至宝。
“冬天,冬天,你们会联想到什么?”记得上次老师说过,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
于是,一些同学开始回答了:“寒冷!鼻涕!过年!寒假……”回答的什么都有,这是想象力的释放,上面的老师感到很开心。
“新鞋子!”唤才扭捏着自己被冻得红肿的脚板说,他今天穿着拖鞋,他有一双布鞋,但是脱胶了。
“新衣服!”天赐也说了,很难想象,今天的温度仅仅有三度,但他却穿着一件短袖T恤和一件薄薄的布衣。
“团聚!”肖卡虽然穿的厚实些,但嘴唇还是微微颤颤的说出了这句话。
“同学们,你们最喜欢四个季节的哪个?”老师难得见同学们积极一次,便在课堂里面问,顿时,一阵被寒冷侵蚀过的身体和喉咙整齐的说着:
“我们喜欢冬天!”
教室外,寒风似乎听见了里面的呼喊,于是吹得更加的起劲了,风透过窗户的门缝吹进来,霎时,一阵抽腮咧牙的声音传出,但即使再寒冷,他们喜欢的还是冬天。眼下的都是一些可怜的孩子,老师在心里肯定是这么想的,明明冬天伤害他们最深,但他们却说自己最喜欢冬天,难道仅仅是为了团聚吗。
“有没有人不喜欢冬天的?”老师看着一个个缩成猴子的学生们问道,这时,博尼笑着跟天赐打趣说了:“我不喜欢冬天。”也恰巧,被老师听见了。
“陈博尼,说说你为什么不喜欢冬天?”
所有同学的目光都投射在博尼的身上,他平时是个安静的人,很少被老师点名,他都快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离别,冬天是离别的季节!”博尼站了起来回答老师的话。每个学生被提问都要站起来,这是个基本礼仪。老师笑了一下,便全班宣布自习,好好备考期末考试,争取拿张三好学生奖状回家贴在墙上,但是,每年得三好学生的总是那几个人,还总是女孩子。没有人喜欢学习。这几乎是所有留守儿童的通病。
每年的都冬天,放寒假之后,孩子们总会念叨着、数着过年的日子,尽管寒冷让他们消瘦的身体在不停的抖动着,但是,只要到近过年的时间,他们外出的爸爸妈妈或者哥哥姐姐都会回来了,像迁徙的鸟儿一样,春出冬归。屋里,肖卡在门外,晒着天上灿烂的阳光,避免被阴影延伸到,而博尼还在端着那本小王子的书在看。
“来这里看啊,”肖卡叫博尼道,“这里阳光灿烂!”
博尼听见了,只是看了看外面,便说不去了,继续在大厅里细读。对外不久后就要归来的父母,肖卡想着想着,不免就兴奋起来,博尼也在心中暗暗的算着日子,但是,在心里总是无所谓的态度,不知为何。
天赐来了,叫了博尼和肖卡一起去唤才家,听说他病了。四人踩着用碎瓦杂石铺成的小路,这样可以盖住下雨时的泥泞,走上一片地堂,像是开会的广场一样,跨过一道高大的祠堂门槛,在一条破败的古老泥巷中穿出,两棵参差不齐的黄皮树就出现在眼前,上面还有冬天的石灰鸟的叫唤,黄皮树旁边有一栋一层水泥房,便是唤才的家。他爷爷出来倒泔水,看见了几人。
“唤才,唤才……”他往屋里叫着唤才。肖卡说不用叫了,然后就自己走了进去。
“你怎么了?”天赐坐到唤才的床边上,看着他虚弱无力的表情说,“被女鬼缠身了?”这是个打趣,他们自己也当然知道,唤才呵呵地笑了下,苍白的面孔,萎靡的眼神和一副虚脱的样子。
“你不会是在装病,好让你妈妈回来少骂你些吧。”博尼笑着说道,大家都嬉笑起来。
“过了这个冬天,我就会好了!”
肖卡听后,走上前去,将他支了起来,叫博尼跟天赐说:“把他架在外面,太阳底下,晒一段时间就好了。”
天上明朗湛蓝,虽然吹来的风还是很寒冷,但是,只要有灿烂的阳光,那一切阴影都是虚无且易碎的,听着村子外面那条马路的呼呼喝喝声,以为是哪家人回来了,其实是政府的土地勘测人员在测量这里的地形,要是不出意外,明年,外面的泥路就会铺上一层水泥。而很快,几人就要小学毕业了,要开始他们成长之旅的其中一站——初中。
在农历小年夜的前两天,黄秋雅和陈金成回来了,穿着那些像是平时不舍得穿的衣服出现在博尼和肖卡的视线之内,肖卡顿时就放下遥控器,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鸟。黄秋雅的行李打包里,有棒棒糖、威化饼、葱饼、喜之郎、蓬松蛋糕和肉松饼,这让兄弟两大饱口福,随后,肖卡取出了自己的新年衣服,端倪了起来。
“博尼,你的衣服也在包里。”黄秋雅正在洗着家里的旧桌子,尽管出去多年,但那勤劳朴素的天性仍然是不该。博尼听了,没有去翻找,而是想把那本《小王子》在年前读完,这时,在房间里不知摸索着什么东西的陈金成出来,手了拿着两本手册。是兄弟两人期中和期末成绩登记的手册。
“语文七十二,数学四十六,你怎么学的!”尽管陈金成的话里没有责骂的意思,但是在博尼听来,却是那样的愤怒。黄秋雅也凑了过来,拿着学生手册看了起来,其中的一本,语文八十,数学八十六,这是肖卡的。
“哎哟,博尼你怎么考的,偏科这么重……”黄秋雅在一旁像无事人一般呢喃着。而一直在旁边没有出声的博尼顿时就站立起来,拂身而去,尽管黄秋雅的话里也没有非常重的责怪语气。博尼没有说话,只是摔了一下门,就进去房里了,门被摔得很痛,外面,依稀传进来黄秋雅的声音:
“说你两句,脾气还上来了……难道还说不得了……”
“妈,”肖卡像一块软糖一样软绵绵地说,“这只是暂时的,等开学,开学我们就会更努力,到时就会好了。”
“读不到初中,看你怎么办……”黄秋雅语气像是在跟博尼懊气,声音尖细锋利,一副恶狠狠的样子。博尼在房里,听见了锅碗瓢盆撞击发出的敏锐声音。她又在为一件小事跟爸发脾气了,而爸也总是犯糊涂,面对着妈妈的责骂,显得逆来顺受,如若他敢反抗一句,那相信这是变了天的。
睡了个午觉,博尼就去了地里,帮腿脚不好的奶奶挑一框白萝卜回来,等过年时,可以用来煲汤。路上,博尼奶奶路过一些同村的路人,闲聊时不免聊到勤劳的博尼。
“你家的孩子啊……再看看我家的,总是在电视机旁打游戏……”
听到这后,博尼的奶奶也很是欣慰,看着为人正派的博尼,她非常的骄傲,还有懂事乖巧的肖卡,这比她大儿子陈金发那两个孩子好多了。
“博尼,以后少跟天赐那些人来往,”在同村的路人走后,博尼奶奶这样跟博尼说,“叫上肖卡,兄弟俩要好好读书,以后去县城读初中……”
博尼没有说话,迎着冬日愁云的天空回去了。不只是村里的孩子,还有旁村,邻村或者镇上其他的孩子,那都是一样的,成绩差,毛病多,吊儿郎当不说,还总是学坏,但是,这不能怪他们,博尼觉得他们是可怜的,包括自己。天赐是自己的好朋友,唤才是自己的好朋友,自己跟他们都是同一代的人,仔细想来,都是挺可怜的。
年三十晚上,外面的天空一片黑暗,伴随着声声的轰鸣喧嚣,博尼看书看得心烦意乱,他撩开窗帘,看了看外面如彩虹般绚烂的烟花,一时间竟然沉思起来,直到他父亲陈金成走了进来。
等意识到有人进来的时候,博尼以为是爷爷回来了,但是进来的却是他父亲,博尼长呼胸膛里面的气,眼神摇摆。
“你妈叫你出去吃宵夜。”陈金成有些警惕的说。
“嗯!”博尼回了一声。
“成绩的事情只不过是说说而已,下次……”
还没等陈金成讲完,博尼立即又嗯了一句,他便知趣的转身离去,这时,博尼又叫住了他。
“下次进来能不能敲门。”
陈金成走了,在这一瞬间,他意识到孩子长大了,比同龄的孩子成熟多了,或许,是该为兄弟俩建一栋房子了。
已经无心看书的博尼呆坐在房间里,出了神,这时,肖卡又跑进来了。
“一起去地堂上看烟花吧,听说有人会放那种……嗯……”肖卡皱着眉想,“那种彩虹烟花,升到天空后,会迸发出彩虹的颜色。”
博尼本想拒绝,只是见肖卡那充满诚意满满的邀请,便动身随他一起去了。兄弟俩跑到门外,忽然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他妈妈的话,好吧,她不知道又在发什么火了。地堂上,四周的黑夜黑得像墨水,村子被江河树木、湿竹桉树所包围,外面是静悄悄的,而村子里则是一番热闹景象。
“看啊……”天赐指着天上的彩虹烟花欢呼雀跃,“飞的好高啊……”博尼和肖卡站在空地上,一起跟村里的人欣赏,肖卡面露喜色,仿佛是见到了生命里最灿烂的东西,而博尼,朝着天空越看就越惆怅,一种莫名其妙虚空感顿时涌遍他的全身。
“又吵架了,声音太大了!”
肖卡侧头看了看博尼一眼,又抬头看了天上的彩虹烟花,说:“如果他们一直静悄悄的,毫无对话,那岂不是很恐怖吗?”
肖卡叫来天赐和唤才,四人一起看着如彩虹般稍纵即逝的灿烂烟花,想,生命理应如此。四个孩子,在没有父母的童年里,开始露出比城里孩子早熟的那一面,明天,将是新的一年之始,告别严寒,万物复苏,而他们的父母,应开始了离家的倒计时,在绚烂烟花过后,将是平静无比的生活,那时,孤独仍旧是孤独,只是少了一丝天真,多了一份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