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烂人生(中)
十三
肖卡穿上一双解放鞋,担着一把被爷爷打磨地锋利的锄头,今天,他要跟家里人一起下地,给土地松土,然后用粪桶挑来水去灌溉。不远处的地堂上,人们仍旧是聚集在一起,虽然吃食的物资匮乏了很多,但丝毫没能减少他们大声交谈的热情,他们也在商讨着如何度过这段时间、用什么方法,但才三言两语又让自己给否定了,而让外出的想法始终占据他们大脑里思考的第一位。
走下儿时经常走的一个小坡,旁边的竹林还在,生长之势不增不减,而那条从深山里流出的小溪虽然还未完全枯竭,但也是半死不活的状态,而那棵石榴树早就被人砍伐灭杀掉了,这是属于他们童年记忆里特定的场景和记忆。过了一道用水泥浇筑的短桥,走在后面的肖卡看去,竟然发现了加代还有天赐,他们两人的行头跟肖卡的一模一样,肩上也都担着锄头。“下地的勤劳人哟……”肖卡向他们打着调皮的招呼。
“哟!”他拍了拍天赐的肩膀,并用中指弹了弹他那柄有些生锈的锄头,“你也下地了,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说完他就用手遮住眼睛,向西边看去,这滑稽的动作让加代笑得合不拢嘴,也让天赐对这体力劳动变得更加的不悦。
“没办法啊!”天赐长舒一口气,“又怕去赌、又怕无所事事,老人啊,总是操心那么多。”
“所以老人们才可以在各种困难中一直生活到老,因为他们操心,所以就会有所准备,也能让劳动分散自己对困难那注意力!”
加代在鞭策着天赐,天赐满脸的厌倦,就走向了田野。肖卡和加代走到稍后,两人同为村里的学习骄子,出来后也都过得不错,回忆起当初一起去学校时的样子,像是彼此又回到了那时的青涩模样,并都有些感慨时光匆匆而世事无常。
“现在怎么样,疫情过后的生活你想好了吗?”两人走在狭长的田基上,肖卡问她。
“没有!”加代走在后面,肖卡走在前面。
“追求你的人不少吧,何必单身一人呢,必要时我可以帮你把把关!”
“别开玩笑了!”加代顿时变得嬉戏,希望借此去驱散肖卡想问的问题。
“我是认真的。”肖卡回过头去,“我都视你们为至亲至爱的人,我不想见谁落寞,爱情是一个人一生中必须要去寻找的东西,你何不去尝试一下。”
“我不知道。”加代又变得严肃了,仿佛四周的田野和竹林都落入一种细微的无名的忧伤。
“还是那件事吗?”
肖卡不想让她想起这件事,但这是她的心结,她必须得勇敢面对,逃避永远都是失败的前兆。
加代坚定自己的步伐,避免摔倒在旁边的田里,又长舒了一口气,像是对某些回忆的释然。
“我不知道……”
“博尼说过,人的一生,最重要的是惊喜和期待,惊喜和期待可以是爱情、亲情甚至是事业,尽管我比较向往惊喜和期待就是爱情。每个人都必须找到自己的惊喜和期待,不然他就会陷入到一种绝望的虚空之中,越陷越深,到那时,结局将会是不理想甚至残忍的。”
“我不知道……”
两人赶上了天赐的步伐,沿着童年同一片但早已面目全非的田野走去,唤才在他父亲的再三鞭策下,也不情愿的拿着长长的镰刀上山,他们家在山上还有许多的松树和杉树林,按照唤才的说法,那些都是不动产,种下就不用经常打理,任他风吹日晒雨露吹拂,只需自然生长便可,这是他父亲留给他的结婚本,尽管他本人极少(几乎没有)去山上看望过自己的不动产,但是在这个时间里,似乎每个人都需要通过劳动去获得心理上的充足,并借此防御由疫情所带来的焦虑和彷徨。
“你说这疫情大概什么时候能结束?”天赐家的地跟肖卡家的隔得很近,所以他们无需扯开嗓子就能轻松交流,“要是再不见好转,那村里那些人可就安耐不住了!”
“应该快了!”肖卡站直起来,“新闻上说情况已经有了好转,可能需要再等一段时间。”
“是啊,至少现在,我们国家是比其他国家安全得多,防控手段也是最有效的,应该快了!”加代也加入了他们的谈话。
“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配合国家和相信政府,再调整好自己的心情去等待一滩积了两个多月的死水流通起来就行了!”
肖卡一如既往的清醒且沉稳,乐观到让人觉得世上根本就没有困难这个词。可能有人会想他是个老板,有底气说这样的话,其实,灿烂人生的钱都是朱莉安在管,而且,由于发生了疫情,不能开课,他们也就没有了收入,这是个突然发生的事情,也让朱莉安意想不到,资金链已经断裂,为了补上银行的贷款和一些场地租赁的费用,他们已经把经营灿烂人生所得的全部积蓄都用了出去,但还远远不够,为了不让朱莉安承担压力,肖卡已经把灿烂人生出售,等到疫情结束后,另一个老板就要来接管它了。
几人久不事农桑,如今简单的松土工作在他们的手里变得犹如操作着莫名的未知的复杂机器,这项本来是具有历史和深远意义的劳动动作似乎快要被人们遗忘,甚至是抛弃。天赐上气不接下气,休息多于劳作,有时又在叨叨两句,让肖卡快要笑岔气了,他在重复着吃力的动作,但因为手与大脑反馈的反应不太配合,以至于让他差点就锄到自己的脚指头,他必须的集中注意力了,脑中不能另作他想,不然后果就可能是受伤。这是肖卡和加代希望看到的样子。
但是,劳作才不到两个小时,天赐就回去了,他真的是累了,就算是把赌桌放在他面前,他都不会去碰,要是去碰的话,那也是躺在上面睡个好觉。
时间也渐近中午,地也多半被翻了个新,黄秋雅和陈金成示意肖卡先回去吧。两人的面容依旧憔悴,神情恍惚,但又必须得找些事干,好让那些伤心事对他们退避三舍。
肖卡和加代担着锄头,沿着来时的狭长田基走回去,太阳不错,山花花绿绿的,竹林也随风摇曳,只是附近荒芜的田地让这自然之色欠缺了几分,在美丽的日子里,自身的生活是否也是美丽的呢!两人边聊边走,肖卡似乎很为加代担心,反之,加代似乎也为肖卡担心,担心他那过多的包容和超出正常的乐观天性会让他承受许多他不该承受的东西。
“她那么对你,你还要回去找她吗?”在后面的加代突然发出这一问,因为在那样痛苦的时候,她竟然可以安之若素地回家享受自己的阖家团圆之乐。
“当然!”肖卡回过头来,说,“爱情是一味致命的毒药,让人无解,毒发的特点包括‘包容、忍让、理解和迁就’,我爱我的亲人,她也爱她的亲人,她回去无非就是自私一点而已,并不能说明太多的问题。”
“那她应该等事情过后再回去的……”加代还是对她有些耿耿于怀。
“我们非常痛苦,但不能强迫其他人感同身受,她或许会感到可惜,但可能不会跟我们一下留下泪水,就算是亲如夫妻,但二心仍是各异,她回去还是好的,不然还会被我家里的气氛所影响到。”
在这个时候,肖卡仍是为她辩解,这让加代不能理解,或许她没拥有过爱情,所以不知道什么是爱。
“还是说说你吧,”肖卡将话锋引向加代自身,“我还是比较担心你,要是博尼在的话,相信他跟我一样。这么多年了,何必再让它留在你的心中呢。”
“我不知道……”
“你可能是个完美主义者,但那并不是你的错,那件事更不应该成为你的缺陷和心魔,跟自己较劲总是会落败,倒不如跟我一样,始终都是阳光灿烂的,因为事情总会过去,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希望加代好好的,尽管她想通过投身于忘我的工作而将那件折磨她的事淡化掉,但照目前看来,情况不太理想,正是如此,肖卡想尽一些作为朋友或者是亲人的义务。他这样想,或许以以毒攻毒的方式——爱情,用爱情也许可以治愈她,那将可以成为她惊喜和期待的东西,每个人都应该去感受一下爱情的魔力,但是,她现在拒绝的,正是爱情,或许照她心中所理解的——爱情已死!
“疫情结束后你想做什么,还继续上一份工作吗?”快要到家了,一路上,这是一场私密的谈话,肖卡只想让他们两个人知道。
“不了,我想考个公务员!”
“真的吗?这可是个不错的想法啊,以你的本事,一定可以考上的。”
肖卡听到她的想法后,倒是一副很支持的样子,然后问她:
“考哪方面的?”
“县妇儿工委处。”
“你想杜绝会有重蹈覆辙的事情发生,这样不是直面你自己的伤口吗?”
“正是如此,那样我才可以倾尽全力,更加地忘我工作,将心中的阴影揪出,再将它化作阳光,普照到每一个留守儿童身上,不只是妇女……”
一个美丽的人儿啊,要是不被爱情眷顾,那将会是一件绝对的损失!肖卡知道她这些年一直都在默默地承受着那件事情,那一个魔掌、一个阴影,既不能让她像自己一样,始终带着笑容去面对一切,那只能让她在完美中保持完美了!
两人分开,各自回家,家中,陈万府已经煮好午饭。他已渐枯朽,过后不久,就要用工具来辅佐自己走路了,有时他会多做一个人的分量,还误以为还是以前,他对时间有些混淆,但肖卡从来不会去纠正他的时间,他和奶奶一样,奶奶有时还会将一些重东西和杂物放在以前经常放的地方,然后就会有人来帮她整理,或许她还会奖赏给他两颗糖,但却始终苦等不来,然后大伯就会帮她一一整理好,她的时间也混淆了,两个将死之人在继续念想着曾经的种种,仿佛觉得是世间总有一些程序弄错了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大厅里,肖卡正在吃着饭,但被地堂上传来的声音吸引出去,他不知道那些人又在计划着什么,又想要出去了吗?他回来打开电视,发现重复播放的新闻里没有说明疫情情况有大规模的好转,那他们每日都在重复着商讨什么呢。
他扶爷爷回到床上,然后自己就沿着小路走向地堂,地堂上,老人在旁看着热闹,小孩在旁借着喧嚣在玩耍,那些年轻或者中年的男女们都在如昨日前日般在交谈着,但其激动看起来比之前更甚。
“没钱了!”一个女人用失败的语气在唏嘘,“如今这世道,柴米油盐都要钱,再这样耗,怕是棺材本都被耗没了!”
她的话像是激起了许多人的同感,顿时,一些相应的附和稀稀拉拉的传出,然后,他们,男男女女们都低头沉思片刻,像是想让悲观来得更汹涌些,好让焦虑达到顶点而冲散无休止和无结果的担忧。
“现在口罩厂到处找人,都是国外的订单,工资都是双倍的,周末是三倍,好像之前,我们做一个月,但是却得到了两个月的工钱一样,可惜啊……”
人群中,肖卡巡声四看,想找出讲这话的那个人,但找不到,声音也是片刻就没交头接耳淹没了,他向前两步,才抬起头,就看见了村长站在一栋房子的走廊外台阶上,像是想要发言。
“再坚持一下吧,”他带着苦口婆心和神圣责任说,“要配合政策啊,吃食的我们可以简单些,要是出去,万一感染上,那可就得不尝试了……”
村长此时已经想不出什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言语来劝退他们危险的想法了,希望他们能意识到疫情的可怕,顺便再回忆着不用朝九晚五的日子,再去享受一下这样的生活,尽管它已不太幸福。
然而,村长的话并没有击中他们的内心,在疫情面前,他们仍是抱着悲观的情绪,并意识到生活已经严重受挫,所谓的幸福生活也只不过是堆砌在物质上的自私享受,这一切该停止了,他们得出去挣钱过“正常的日子”,纵使不舍此时此刻。
人们不太理会村长,精明一些的人会联想到他可能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或者是为了在上头那里显功绩,便开始对他投之以不屑,此时,他就是个触犯大众利益的人。也正是在当天的傍晚,在还有最后一辆班车出城的时候,一些人果真就受不了了,他们将行李收拾好,光明正大地走向村口,想搭夜车奔赴广东去寻觅生活。他们势不可挡地走到村口,并和守路的两位老人发生了肢体冲突,最后,两位老人选择报警,在镇子里派下来警察后,那些人才罢休,镇政府里面的领导通过电话稍稍问责了一下村长,说希望他能从基层抓起,为了配合整个管控大计,得牺牲暂时的小我自由去换去日后长久大众自由。
这件事在村里瞬间就传遍,一而再再而三发生的事情,人们心头都有一种决战来临之际的感觉,像是那笼罩在村子上方的情绪快要涨破了一样,该怎么办……疫情无情,在这个特殊的时期,该是顾全大局还是应该为了个人的自身利益而去破坏某种平衡或者撞碎某种矛盾呢!
第二天,太阳依旧如故,人们也已经聚集完毕,完全是自发性的,几乎所有人都来了,都想听听其他人以怎样的态度去谈论昨天的那一件事情——出去还是应该先留下来——继续着那“苟延残喘的幸福生活”还是奔向那“正常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