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微亮,空气湿润,随着声声的鸡啼,这让几个孩子的恐惧消散了许多。早上五点多时,披着暗淡的霞光,博尼和弟弟肖卡、天赐还有唤才几人沿着一条碎石土路,来到了江畔上被湿竹包围的一棵参天古树边,这是一棵历史悠久的锥子树,在猫头鹰的声声叫唤中,带着如刺猬坚壳般的锥子就会掉落下来。
“博尼,我妈妈打电话回来说,等过年的时候,她会给我买两件衣服,还有一双波鞋。”陈唤才弯着瘦弱的身子,手里抓有几颗锥子,“你妈妈打过电话回来吗?”
“我妈妈会买许多的糖果回来呢,比这些锥子好吃多了。”肖卡伸出肮脏纤瘦的小手,举着寥寥的锥子说。
“天赐,你呢,你妈妈会买什么回来啊?”
听见了唤才的话,陈天赐有些沉默,随后说什么他爸爸的手指被机器压到了,流了很多血,他妈妈也没有说要买什么回来。
等到天色渐白,四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捧锥子,回到公家祠堂的石阶上,用石头砸开坚硬带刺的外壳,取出里面的果仁来吃。早起的农人三三两两地在蹲着吃早饭,顺便聊一下庄稼收成,其中也不免聊到谁家的人去了哪个城市,干了什么活,挣了多少钱,博尼把手里的锥子敲打完毕,自己吃了一些,剩下的都给肖卡了,听着什么深圳,广州,惠州,佛山之类的地名,他一脸不解,但似乎也听到,这些地名都在一个叫广东的地方,原来,村子里所有的大人都去了广东。
不久,陈万府就端着一碗粥来招呼两兄弟回去吃早饭了,四个孩子散开,各自回家,所有人的爷爷奶奶都煮了平常又无可奈何的食物,倒不是难以下咽,只是孩子们的口味总是挑剔,这些东西都不比妈妈做的好吃,老人净会做些陈旧的食物,没有新鲜感。
吃完早饭后,陈万府就要下地,去管理那些玉米花生类的作物,还有一亩稻田,虽说黄秋雅会寄钱回来,叫他不要下地了,但农村人的土地情节,是如何也放不下的。等爷爷出去后,两兄弟就到处逛,春天夏天还好,只是拉拉肚子,发发高烧,只是一到冬天,那鼻涕横躺,满身冻疮倒是很折磨人,老人虽然爱惜孙子,但毕竟是个男人,是个老人,所以难免会有照之不及的地方。爷爷奶奶们只负责孩子能不能活下去,至于其它的,算是无心无力了吧。 这是可怜的一代!
日子日复一日。步入两千年,许多的事情正在发生着改变,村子里,农人打谷用的机器竟然可以用柴油发动了,许多的马车和人力车都被拖拉机所取代,还有一辆辆嘉陵摩托的出现,伙同着厚大的彩色电视机,一起宣布这个村子进入到了二零零零年。
夏天,黄秋雅和陈金成一起回来了,穿着少见的衣裳,带着两兄弟去到镇子上。六岁的肖卡欢呼不已,而稍长一些的博尼,倒显得沉静许多,或许,他知道,这只是多了一次离别而已。
步入到一家售卖电视冰箱的店里,看着琳琅满目、大小不一的电视机,黄秋雅狠下心来,买了一台TCL牌的电视机,共花去了一千多人民币,陈金成从裤兜里取出现钞,老板则在一旁看着,可能是裤子里有些线头,缠绕住了折起来的钱,花了好一会,钱才从兜里取出,黄秋雅一把夺过,数了十张给老板,便带着孩子们回去了,电视机和接受信号的东西老板会派人送来再帮安装调试的。这次黄秋雅和陈金成回来,也是帮博尼和肖卡办入学手续,两兄弟年纪虽差了一点,但一起读学前班,倒还是可以的,就让情同手足跟着班级一起升吧。
晚上,电视机里正在投放一部抗日片,不用说这两个孩子,就连陈万府也看得津津有味,他们不是村里第一个买电视机的人,也不用是最后一个买电视机的人。一直到十点多,两兄弟才慢慢返回到房里,跟着爷爷一起入睡。
“这次妈妈回来的太好了,真希望下次还能继续这样。”既收获了食物,也得到了电视机,这让肖卡乐得睡不了觉。
“可是……回来?那最终不也得走吗?”
“不走怎么回来吗!”肖卡像是教育了一下哥哥,没有分别,又怎么会有团聚呢。这两个孩子真是机灵聪明。
翌日上午,天气闷热,黄秋雅和陈金成带着博尼和肖卡,一起去了一间名为平塘村中心小学的学校为他们报名,先读学前班,然后再一级一级地升,随之而来的,有陈天赐、陈加代和陈唤才,还有一些村里其它的孩子,也都是由父母带着来的,开学的激动心情暂时让博尼忘记了父母即将再度离去的背影。
下午,报名完毕的孩子们回到村中,闲散无事,也由于天气闷热,于是博尼两兄弟和天赐还有唤才就一起到村子后面的江河游泳,若是幸运,还能在石块里找到螃蟹,那是一堆古老的淘沙船刨起的犹如冰山似的石丘,在水底下,还有着更深的地方。以前,孩子们不敢踏足这里,因为有些水域幽深,像是盘旋着水鬼,有些地方有湍急的水道,有些地方会生旋涡,但是,谁叫他们是孩子呢,天性使然,这片神秘的江域注定免不了被他们探索一番。
太阳下,穿着三角裤的四个孩子正在寻找螃蟹,露出水面的石丘已经被翻的焕然一新,江水冰凉,让人感到舒服。突然,一阵惊呼传到了博尼和肖卡的耳中,他们猛的跳立起来,巡声望去。
“唤才他……他……”天赐看着在湍急河道里挣扎的唤才,心里紧张不已,不知是下去救他还是上岸边的田野里呼唤成年人,记得镇子上有人来到村里宣传防溺水的救治知识,清醒回来的天赐想到了什么……“不慌不忙……找大人……”这是那些宣传的人说的。还没等天赐动身,肖卡就犹如一只兔子般跳过了一些石丘,再用瘦小的身子趟过低矮的江面,上岸去呼喊大人了,这是正确的做法。
“唤才……唤才……”陈天赐在紧张的叫着,而即将被冲到有水鬼盘旋水域的唤才,几乎是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呼喊。见状,博尼一声不吭,“嗖”地一下就跳到了湍急的河道里,利用水流的力量,去到了唤才的身边,他与水在搏斗,与水道下面的乱石搏斗,更是和心底的恐惧搏斗。博尼消瘦的面庞上露出坚毅的目光,最终停稳在了唤才的身边。等肖卡带着大人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躺在滚烫的石丘上晒太阳了。有惊无险的四人继续玩闹了一会就回了家。
到了晚上,家里,肖卡在门角处吃着饼干,不时还对博尼露出笑容,还做了一个鬼脸,听着妈妈的怒气,爸爸的沉默,肖卡感到开心,想那些锅碗瓢盆又该遭受怒气的抨击了。
“去那里……”责大不责小,博尼在为肖卡分担痛苦,“谁带你们去的。”看着妈妈手上的竹鞭,再看看自己脚上的红印,想也不怎么痛。但博尼还是垂丧着头。
“跳下去救人,谁教你这么做的……”倏地一下,博尼又挨了一鞭,看来妈妈的脾气开始从爸爸的身上转移到这里了,又一想到唤才没有被冲到那些恐怖的地方,博尼心里开朗了许多,想自己没有错吧。
“这种情况,要想去找大人,下次不能这样了。”他那父亲终于开口了,循着母亲那目光,声音慢慢消逝。
挨了一顿打,他没有吃晚饭,到了睡觉的时候,他躺在床上,肖卡偷偷塞给了博尼一包饼干,然后就沉沉睡去。等到第二天醒来之时,妈妈和爸爸已经走了,早醒的肖卡笑着目送他们离去,唯有博尼还躺在床上,一直等到唤才的到来,他才醒过来。
“博尼,谢谢你。”唤才塞给博尼两包威化饼,“你昨天竟然敢跳下来。”
陈博尼接过饼干,想起被家里人的责骂,还有外面宣传上说的,想自己昨天跳下去真的是错了吗,但是不跳下去,那唤才有可能……
他把其中的一包饼给了肖卡,两兄弟开始等待着开学,和村里其他的孩子等待着开学。从田野到学校,这段时间和记忆,是急速且模糊的,小时候的世界和记忆仿佛一直在快进。
拿出妈妈在镇子上帮买的书包,想明天就是开学的日子,到时,必定会很热闹,但一想到自己的同学在家里人的簇拥下走进教室,年幼博尼不免地有些失落,爷爷明天还要下地呢,奶奶腿脚又不好,这不会被同学笑话吧……越想越多,博尼看了看肖卡,只见他仔细地端详着书包上的超人,非常开心,一下间,博尼也被超人所吸引去,两兄弟在认真地爱护着新买的书包。
第二天,博尼和肖卡,加上天赐还有唤才、加代,最要好的五人已经迎着绵软湿润的雾走向学校,清晨的山峦都被重雾给遮盖住了,像一层面纱,隐藏着后面那绿油油的娇羞少女,而小径上的芒草也散发着晶莹的刺眼光芒,太阳有冲破天际的迹象,很快,天就快要热了,五人快步掠过田野上的褐色小径,以最快的速度行走。
教室里,博尼肖卡两兄弟和天赐加唤才,四人坐一桌,加代与同村的女同学几人另坐一桌,随着所有的同学入座完毕,博尼这才发现,原来同学们的家里人也去了广东,要不然怎么没有一个年轻的家长前来送孩子入学呢?领了两本书后,中年的男老师没有叫同学打开书本,而是自己拿着粉笔在黑板上画画,先是画了一条蛇,再是一只青蛙,直到最后,随着几层波浪线的完工,黑板上,有许多破壳而出的幼龟在踱步走向那波浪线,那是大海。老师这时说:“他们要想要长大,必须去向大海。”
底下的同学一片好奇。
“那只下蛋的母龟呢?”一个同学大胆地问。
老师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在黑板的上方,波浪线沙滩的上方,画了几只巨大的鸟。
“小龟们只能靠自己,要是不想被上面的大鸟吃掉,那就得坚强地往海里爬,这是他们长成大龟的必经之路。
老师讲完,就开始宣布下课,让凌乱嘈杂的学生去厕所撒泡尿。”
第一节课,想必这位老师有着成熟的经验,面对着孩子,就先得激起他们对来学校的向往,按照往年来看,许多刚入学的幼童不出三天,便会哭喊着回家,哭喊着找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在一个新环境下,陌生的恐惧势必会让孩子们感到无助,所以,这节生动简单的动物课很有必要,孩子们也都很配合,开开心心的回家去了,到下午两点四十分,再来上课。
到放晚学的时候,博尼和肖卡四人一起回去,路上的泥尘犹如粉笔灰刮在这里的一样,厚重浓密,只要一辆四个轮子的车驶过,那泥尘必定是漫天飞舞,见着稍大几年级的同学捂着口鼻,博尼和肖卡他们也跟着学了起来。
按照以往的情况来看,刚来上学的孩子一定会哭着喊着找爸妈,但是从这一届开始吗,这种情况倒是少了许多,孩子们没有哭喊着要回家,也没有说要爸爸妈妈陪着来一起上学,在校园内,他们笑得更加开心了。育人子弟十载的老师们第一次见这种情况,都以为是现在的孩子懂事,对环境的适应力变得比以往的孩子更加强了。
家里,许多的老人见孩子上学了,也跟着开心,一来是少了个提心吊胆,不用担心他们会去江河,会去荒山,二来也让干农活的时间变长了,在家里,他们算是野孩子,但去了学校,那便是正正经经的学生了。
同村的孩子,在每天早上七点四十分准时出发,需走一个小时才能到学校,如果是晴天还好,要是到了雨天,那泥路就变成了泥潭,每走一步,布鞋便会黏上个半两黄泥,大一些的学生会穿着胶靴,看着这些,博尼和肖卡都羡慕不已,只是不知道怎么跟家里人说,而自己的脚丫子又太小,就算买也买不到号数,于是,在许多的雨天里,两兄弟和天赐他们都是光着脚踩在泥巴上来回走路的,期间脚底也会被石子硌肿,但只要到家前去田埂里的溪流处洗干净,也便无了大碍,家里老人对这些事也不甚关心,以至于博尼踩到了碎玻璃,陈万府才发现两兄弟的脚底板都是紫色肿肿的样子。
春来秋去,夏来冬往,在好多天的日子里,博尼和肖卡就这样来回于村里和学校,期间,也有一些同学穿着胶靴来上学,想必是他们家里人帮购置的吧。从懵懂的学前班到一年级,两兄弟也长大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