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烂人生(中)
十四
如惯例般的聚集,每个人都好像有着自己固定的位置一样,有人站着,有人坐着,还有人蹲着,在人群的外围,村里的老人们也在看看他们今天会有什么新的话题说出,然后再热烈地讨论。这个地堂宽度近两百亩,现在基本都站满了人,地堂周围都是起了两层高的水泥房子,一条如蝌蚪尾巴的支路通向外面的出村大道,此时,村长正在沿着蝌蚪尾巴走上地堂,像是带着神圣的命令。他不顾人群喧闹,自顾自的走到了一栋房子的走廊上,顿时,就比下面的人高了三十多公分,他拍了拍手,示意人们安静,人们看着他,声音好久才全部停下。村长开始发言。
“大家再忍耐一段时间,上面说疫情现在已经有非常实际的好转了,也就是说,我们控制住了它,现在,只需等消息,等隐秘的极个别患者或者病例查出,就差不多可以恢复以前的秩序了!”
自顾自地走上走廊,然后自顾自的讲话,底下的人们还是不够尊重自己村中的村长。他话讲完,议论声此起彼伏,人们像是带着被攻击后的嘲讽似地说:
“你是公家人,每月按时出粮,就算疫情持续到年尾,你还是无忧无虑,倒是让我们这些普通人难过了,你还说那样的话,再忍耐……差不多……这像话吗……”
人群有些密集,而讲这些话的人也畏畏缩缩,倒是让其他人看不清是谁,村长显得有些无奈,颜面无存的样子看得肖卡于心不忍,他刚想上去讲两句,但是又让天赐和唤才拉住,因为主动去做犯众怒的事情可是非常愚蠢的。
“我们也不想出去啊,毕竟疫情无情,只是没钱,那日子就没法过了,生活不是还得继续吗。唉!早知道会持续这么久,那当初就应该考虑多一些……”
一个尖细刺耳的妇人的声音从人群里飘出,她的话让诸多的在场听者想到了疫情初的生活,那是多么的美好,但是在现在看来,却是翻转了个天地,他们不希望村长再劝阻他们,毕竟,他可是跟镇政府上面有着联系,村民们想尽量避免有什么冲突。
没有了钱,那生活就是终日的苦涩,让人难以舒展笑颜,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咽喉,随之而来的是一些了的情绪。人们想出去的想法越来越浓。
“听我说、听我说……”村长再起扬起双手,示意人们先暂停一下,“日子吗,有钱有有钱的过法,没钱有没钱的过法,我跟村里几位老人说好了,他们愿意出售自家的蔬菜,而有养殖的人也愿意先预支肉品,等度过这个时期,疫情也过去了,那大家再开开心心地出去挣钱多好啊,到时补上这些蔬菜肉类的小钱岂不是九牛一毛,还是先冷静啊……”
人群顿时又喧闹起来,想村长这个办法简直就是治标不治本,他们痛惜的是自己长达十几年的用青春磨来的小积蓄,不忍见它在这场疫情中耗尽,那是使他们腰杆坚挺的东西,十几年的青春要是毫无存留的消散而去,那换做哪一个人都会焦虑和彷徨,加上这该死的疫情迟迟未见大规模的消退,这无疑是在焦虑和彷徨之上再添以悲观。村长的话再度被淹没,人们开始商讨去广东所要搭乘的车辆了。
肖卡在下面看得真切,听得仔细,想人们怎么会被一场疫情给弄得七零八乱、自乱阵脚的呢,那万一遇到更直接的例如地震洪水类的灾害,那岂不是要当场哭死了?他们的想法让肖卡难以忍受,想要是都以这种想法看法去对待人生中那微不足道的挫折和考验,那世上之人何来灿烂人生!天赐,、唤才和加代站在肖卡旁边,他们对待疫情的看法和态度逐渐被肖卡感染,所以,对于人们这种一意孤行的行为,显得很鄙视,但他们又没有勇气站出来跟村长一起呼唤他们。
肖卡不顾加代和天赐的劝阻,独自穿过人群,站到了村长身边,村长向外退了两步,像是把舞台全部交给肖卡一样,肖卡一个人站在众人的面前,目光坚毅。
下面的人看着他,顿时就冷静下来,全都无言地直勾勾地看着他——一个村里学历最高的人、最年轻的老板,肖卡是村里所有人教导孩子的榜样,他无比的优秀让人们既尊敬又羡慕,还是一个年纪轻轻的有钱人。他走到上面,下面的人都屏气凝神,想看看这位骄子有什么发言。
“我们还有的是时间工作挣钱,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争分夺秒呢,”肖卡声音洪亮,毫不退缩地跟下面的众人说,“现在到处限制流动,出去也是生活不便,既然如此,何不听村长一言,好好在家再呆段时间呢,到疫情结束后,你们再想像这样过多两日,怕也是奢望,就当做配合上面的防疫政策又如何,每人尽一份微不足道的力量,权当自己也加入了这场抗疫大战……”
天赐和加代他们混在人群中,看着周旁人们的反应,有些人像是冷静了下来,静静地站在原地,有些人在低着头,像是在仔细地度量着肖卡的话,参考里面的利益得失,过后,他们似乎参考不出什么来,便继续讨论,更有甚者,在人群中,一个声音像是挑衅般公然质问肖卡。
“这疫情的状况一拖再拖,我们也不想这样,谁都想配合国家和政府,只是我们的钱包不允许我们这么做,你能说出那些话,那是因为你有恃无恐!”
人们顿时想到他是个有钱人,开有一间生意火爆的培训机构,他完全有能力跟疫情打一个长久的拉锯战,资金充足,又是一个站着说话不闲腰疼的人。人群继续着他们的讨论,眼里也没有了疫情前的对肖卡的尊敬态度,天赐走到肖卡前面,朝他打眼色,示意他快点下来,别自讨没趣,唤才也上来了,低声叫他快些下来,唯有加代一人,她没有做任何表示,像是极力地支持肖卡的勇敢,即使他很快就会无能为力。
“陈老板,”一个声音问肖卡,“您见多识广,那能给大家个确切的日期吗,好歹也让人有个心理准备,不然这样坐吃山空下去,我们也不是您啊……”
人们的目光又看向肖卡,村长站在他的旁侧,显得无力且渺小。
“我不知道!”肖卡非常确切地回他们,“我只知道现在我们得配合国家的防控措施,擅自的流动只会让疫情肆虐的几率再大一分,而且,我们还没到无路可走的地步,一切都好好的不是吗,阳光灿烂,老人小孩笑脸盈盈,悲观干扰我们的思维,焦虑影响我们的判断,越是在艰难时候,就越要保持乐观和积极……”
这番稍显文绉绉的话让底下的人听得很不理解,他们只关心最实际的问题,什么时候能正常出去上班,让那该死的讨厌的厌恶的日子回归以往,什么乐观、积极,一切都是流于表面的毫无实际的虚伪之言。上面的肖卡感受到了村长刚才的尴尬,他像一个光杆司令,没有一兵一卒愿意听他的话,甚至连配合的反应都没有做出,众人皆醉我独醒,肖卡注定是难以改变人们的想法。他还在上面站着,天赐和唤才忍住不了,上前想将肖卡拉下来,但是被加代给拦下了,两人只得在下面干着急。
肖卡扫视人群,看到了他的父母,黄秋雅和陈金成,他们也在下面看着他,像是看到了他成长的痕迹,成功的轨迹,一个乡下的孩子,他凭什么能鹤立鸡群,一枝独秀下去,靠的就是现在这种精神,视挫折为挑战并终将战胜他的一种精神。肖卡在上面大声扬说,黄秋雅和陈金成在下面深沉凝望,心里悲切不已,并回忆起很久以前,他们第一次奔赴广东那时,那哭声,那目光……在很久之前……
四周吹起了春日温暖的风,投下来的阳光渐有灼热之感,房子的阴影此时还不足以掩盖整个地堂,明晃晃的太阳仍在照耀着人们,就连稀少的母鸡和赖皮狗都在温暖下摇头晃脑,但是,人们似乎已经不太愿意去感受这样的美好了,长久的枯燥的工作扼杀了他们对自然和生活的审美,精神空虚,或许,能改变他们想法的,只有那金灿灿、红晃晃的东西了。
“您这一帆风顺的生活,那当然是乐观积极了,”为了反击肖卡,这个抵触到他们切身利益的人,一个尖锐的妇女之声从人堆里毫不掩饰地漫出,“自小受尽宠爱,名校毕业,金钱傍身,您那是还没有经历过向我们这样的为生活奔波之苦,钱打不烂挫折也能铺平它,要是您像我们这样,那您还会在上面高谈什么乐观积极吗。”
人群继续哗然,他们没想到竟然有人公然反击肖卡,肖卡虽说有钱,但为人之品性是极好的,从不抬头看人,在村里也备受尊重,看来,事情真的是有些闹大了。肖卡听了那妇女的话,心里百感交集,各种酸甜苦辣顿时如止不住的泉般涌出,低下头苦笑一下,像是对过往讥笑释然,然后抬起头,跟现在共挫艰难。
“我一帆风顺?”肖卡朝着人们质问道,“学习夜以继日,不敢松懈;出来,工作痛遭开除,未曾气馁,创业几经失败,从不言颓,爱人远离,哥哥弃世,父母、家庭备受痛苦折磨,这哪里来的一帆风顺?”肖卡情不自禁,语气逐渐高昂,像是让心里堆积已久的洪水如卸闸般地冲出,“你们难道忘了前些时间那葬礼的哭泣声吗?换做你们其中任何的一人经历这样的事情,你们会像我这样面对吗?难不成一场疫情就将你们的心理防线击溃地如同豆腐般软弱吗?”
他眼眶湿润,尽管他不想在父母和好友面前露出他脆弱的一面。人们听见了肖卡几个连声的质问,心里自知有亏,也都有些哑言,下面,黄秋雅和陈金成已经回去了,他们确信他如今唯一的儿子不会被任何东西打败,能跟千姿百态的生活共存下去,天赐和唤才听见了肖卡的心声,自己的心里如同被千刀万剐,对于以前的种种,心里都悔恨不已,什么赌博,什么性瘾,那一切都已经是不重要的了!加代也回忆起以前,更以前,那个魔掌,她哭了,如同在那天的葬礼上,如同在那天的杨桃树下,仿佛博尼也还在……
肖卡从不吐露的心声在这时一冲而出,心里仿佛得到了释放,轻松了许多,压抑不再,他看着下面的人,希望能以自己的事例去改变他们,让他们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没有什么困难是过不去的。村长上前,拍了拍肖卡,像是一种抚慰,然后就趁着人们情绪为散之时,继续劝说道:
“从大局考虑,配合国家吧,再等等吧……”
要是此时,还有人表示等不了,要出去上班了,那他一定是毫无人性的人,也恰巧,下面正是有这样的一个人,他没有被肖卡影响到,反而认为他是在自我吹嘘,认为他是在讨好上面,能权钱双收,他直接质问起来:
“陈老板,您这身份在以前叫做资本家,说到底还是有资本,换位思考一下,我们可不是你……”
肖卡怒了,他知道在这时说出灿烂人生已经破产转手的事他们肯定是不会信的了,于是就眨干泪水,高举右臂,朝着人群高声呼喝道:“在以前路还没有修通时,人们从来没有出去过,不也是生活得好好的吗,那时人们幸福满足,从不抱怨!难道我们非得靠那点工作的钱才能活下去吗,农具已经腐烂,土地将要死亡,但我们还在,拿起我们生锈的锄头去重新耕耘那死亡的土地吧……”
天气渐热,太阳的光线投射到两层高的屋子,将阴影全部都倾泄到地堂,人们已经散去,各自议论纷纷,唯一改变的是他们的面部表情松缓了许多,目光不再焦灼,反而是更多的沉思,沉思随着天空和白云,飘到若干年前的上午。
肖卡看着人群离去,结束了他们今天的讨论,明天,他们会是继续吵闹着要去上班,还是选择留下来继续等待,这一切,都在重复的太阳第二天升起时见分晓。天赐和唤才也随着人群默默离去,他们愧于面对自己,回忆起以前,回忆起更远时期的童年,他们的路何以至此呢?比之前任何一次的悔恨都要深刻的忏悔在他们心头如来来回回的波涛冲击着他们内心那个自我,虚度的光影、毫无意义的生活,肖卡让他们找回自己印象中的自我,让他们站到荒芜的世界,低下头,再抬起头。
加代上前,笑着看向肖卡。他本可以变得更好!她这样想,两人靠在地堂边一处低矮的扶手处,天上的阳光还在,虽然阴影还贴在地堂的水泥地板上,他们看着村庄的边缘,远处,山峦,树梢,两个被痛苦折磨过的人已经不需言语来彼此安慰了。
“她怎么样了?”加代恬静地问肖卡。
“挺好的,我经常跟她通电话,约定等疫情好了就一起去看大海。”
“记得去找她啊,不然你就真的失去一切了!”
加代也走了,沿着两栋屋子的缝隙处,那条路回家。地堂上空无一人,从之前的喧闹到现在的寂静,仿佛无形的孤独将这里包围成了一个独特的空间,里面只有肖卡一人,他不知道自己在此时此刻是否算得上是孤军奋战,他从来没想过会在今天有如此的反应,他受不了一切的挫折和种种莫名地与自我发生冲突的荒诞,他势要反抗,乐观和积极将会战胜一切,而挫折只会是无限地证实存在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