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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尚处于幼小的博尼和肖卡仍然记得，在一天，村里的人竟然会放下了半天的活计来休息，他们聚在一起大声讨论，兴致盎然，到了下午的时候，还杀了一头猪。十年后，两兄弟已经长大，开始来到了小学的毕业班，明年，对于国家来说，又是一个意义非凡的一年……在北京，那将是个伟大的日子。国家在蒸蒸日上，经济发展空前快速，而那条水泥路沿着平塘中心小学的下面和旺婆村外面的马路延亘时，外面世界的发展终于是将这片被丘陵包围的地方记起来了，政府很完美、很准时的实现了他的承诺——在二零零七年，全镇接通水泥路，这时，烟尘已经不会再滚滚，雨再怎么下，泥浆也触碰不到上学的孩子，也是这一年，几乎是第一批出去的黄秋雅和陈金成，用长达十多年的打工时间，用青春的血汗钱，为博尼肖卡兄弟俩起了一栋两层的水泥房子，两兄弟也终于各自有了各自的房间。
“看啊！”肖卡兴奋不已，“我们家终于盖了新房了。”
黄秋雅和陈金成是奔赴广东打工的第一代和最早一批人，但由于老实谨慎的为人，只能本本分分的工作，钱财也比他人来的少，生活平静如死水，无风无浪无波澜。
看着水泥痕迹还在的天花板，博尼感慨了一下，或许，这是用十年时光浇筑的，但是，人生又有多少个十年呢！
“博尼！”肖卡兴奋的把手搭在博尼肩上说，“这是我们的新房子，我们应该开心，不要叹什么十年二十年的，这就是生活，我们会长大，一直长大……”
不知从何时起，博尼话语变得少了，不再像以前般多话，很多时候，他只是静静的沉默着，在外人想来，说他是害羞，但更多人是在感叹他已经长大了，反倒是肖卡，越活越俏皮，无论是在村里还是家人眼里，那都是一个模范般的孩子；成绩出众，懂事乖巧，礼貌谦让、温和有礼，两兄弟都与其他孩子有着许多的不同，多数时间里都是比较安静沉稳的，但博尼的安静像是阴沉的火山，又像是阳光灿烂下的绵软河流，在他们父母的眼里，同样是如此。有时候，黄秋雅打电话后来，跟肖卡聊了近半个小时，但是跟博尼，却只是嗯嗯啊啊的几句，黄秋雅想自己为了这个家，并没有做错什么，看肖卡，他是那么的惹人注目，有着一切优秀的品质，这是自己的孩子，有时，黄秋雅的娘家人都开始为肖卡物色媳妇了，但博尼何故会至此呢？
在屋子拆板的前一个月，黄秋雅已经下去了广东，开始时，她的工资是每个月九百，然后到两千三、两千九、三千五、四千三、最后到现在，满打满算一个月下来，能拿到将近五千的工资，这是她不愿意舍弃的，便早早的去了上班，留下在家收尾的陈金成，他在和他大哥陈金发一起刮腻子，但很快，腻子刮完了，可以入住了，陈金成也开始毫不留恋的奔赴广东。
“爸，别抽烟了，你的口气好臭啊！”肖卡帮拿行李，博尼跟在身后，一起送他父亲离家。陈金成回头看了看兄弟俩，才刚想开口，肖卡就夺声而出：
“要好好学习，要听爷爷的话……”
“这是真的了，以前你们总是敷衍，但是现在快毕业了，初中得去城里，我跟你妈可以塞钱，但前提是你们的成绩也要过关！”
“知道了……”肖卡嬉笑着，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看得陈金成很骄傲，两兄弟送到一处古老泥房的转角处，便被他父亲叫回去了。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博尼有些泪目，本想掩饰，却被肖卡看到了。
“干什么……以前那么多次，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
目睹父母离去的背影，已经有十来年了，强忍着十几年的泪水终于也湿润了博尼的眼眶，这让肖卡有些疑惑。
“十年了，我们也长大了！”
“你在干什么……”肖卡猛地跳到博尼的背上，两兄弟打闹着回去，感受着背上的肖卡，博尼有些羡慕他。
夜晚，晚饭过后，外面树影颤动，微风习习，大厅里，电视上正在播放有关于鸟巢的新闻，天赐和唤才前来，四人一起看着电视，打发夜晚的时间。
“肖卡，快小学毕业了，你有没有信心考上县二中？”唤才问肖卡，在他们的县城平南县里，二中是公认最好的初中，能考上那里的人，成绩基本是很出色的，亦或是家里很有钱的。
“还不知道呢！”肖卡欢喜地回唤才。在平塘中心小学里面，男肖卡，女加代，这两人的成绩是最好的，老师们也非常的看好他们能读上县二中，期间，他们的教导主任曾多次找到肖卡，鼓励他说：“你是全校最出色的学生，加把劲，争取拿个好名次，给学校、家里争光。”每次，肖卡都是信心满满的回应着教导主任的好意，只是在某些时间，教导主任也会想起博尼，肖卡的哥哥，他是这么跟肖卡说的：
“你哥哥成绩一般，难以提升，脾气也怪，你啊，还是专心于自身吧，日后他能上个专科已经很了不起了。”肖卡每次听后，都有些反感这个教导主任，但一想到他对自己的悉心栽培，心里的情绪也便放下了许多，在肖卡想来，他哥哥成绩虽然不出众，但非常的勇敢，比如当年他一个人就敢跳下那条急流救人，一个人就敢冲到人群里保护唤才，一个人就敢去将侵犯加代的男人殴打（这是后来博尼跟他说的），虽然每次的结局都以他被呵斥和责骂收尾。想来，他是个多么正直勇敢的一个人啊。
而在学校里，好像以前发生过的那件事，这个教导主任每次见到博尼，总感觉他的眼神带着戾气，仿佛一个正在匍匐而睡的野兽，跟他的弟弟肖卡比起来，真的是天差地别，这让教导主任不禁感叹：“肖卡这么积极上进，这个博尼吗，真是一个秉性怪异的人！”
“肖卡，你知道吗，村里许多的老人都在打赌你跟加代谁考上了二中，还是一起考上，你别令我们失望啊。”天赐说。他的头发不知在什么时候起，开始染上了一层淡薄的黄色，讲话也开始带着成年混混的语气了，不时地把“他妈的、操他妈”之类的话挂在嘴边。
“你们呢？一起去县城好吗，你们可以去三中四中五中。”肖卡每次被他人表扬他的成绩时，总是一副很沉着的样子，其实他心里非常开心。
“我他妈的要不是家里人还有劝我，我早就去了广东了，”天赐说，“加代总在吹嘘什么知识改变命运，但是你看看，那些光鲜亮丽的老板有几个是高学历的，也不是说没有，嗨……”
或许他想以比尔盖茨或者一些草根的创业者为例，好让厌学的自己有些心理安慰，或许，在他看来，能力比学历重要一百倍，殊不知这是单纯且幼稚的。
“你呢？”肖卡问唤才。
“不知道呢！可能去镇里的初中吧。”
在这个村子里，附近的村子里，甚至是镇子里，都没有几个学生的成绩比较优秀的，别说考上县二中，就是去县城任何一座高中读书，那都是不太可能的，除了成绩不行，也不是县城的户口，很多学生，只能在镇里的初中混上个三年，然后去读个技校，再然后就步入社会，成为广东的第二代打工者，要是不读技校那些人，在初中完毕后就会步入社会，第二代打工者的大军已经形成，就等着那些工厂扩大规模了，发展如此，这是社会经济蓬勃大势下那一撮微不足道的凌乱杂毛，底层的青春贩卖者和慢性自杀者。
“你去过县城吗？”天赐突然说。
“没有！”肖卡答道。
这时，天赐就开始炫耀他的见识。他出去过几次县城，跟爸爸出去过一次（他爸爸去城里看病），跟他那浑浑噩噩的堂哥出去过一次，还有一次不知道是跟谁，反正，在四个人之中，他算是见识过城里的事物了。
“很多人……”天赐说，“步行街在哪里、超市在哪里、奶茶店在哪里……”天赐一一介绍着，听得人有些向往，这时，博尼起来了，啪地一声拍了拍天赐。
“你以后可是要去广东的人，平南县并没有什么值得你逛的！”
这下，天赐才想到这件事，就哦了一声。
“对的！对的！”
小学就快要毕业了，但对于许多的学生来说，丝毫感觉不到紧张，读书似乎并非是一项绝对的明智之举，知识也未必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方式，但是，等这些第二代打工者意识到知识与教育的重要性时，为时已晚。
四五月份的南方，层峦叠嶂的大山里，丘陵和树木似乎都是湿湿的，山峰之上，永远是笼罩着一层厚雾，把翠绿的大山弄得像个姑娘似的遮遮掩掩，江边的湿竹、岸上的柿子树、锥子树和地里的鸡骨草，都是一副绿油油的样子，大有烟雨朦胧的意境在，泥地是润润的，空气是潮潮的。
“这该死的回南天！”博尼在心中不畅的摸着晾在楼顶的衣服说，“四五天了，越晾越湿！”
下面的厨房里，肖卡正在煮面条，兄弟两才刚刚复习完，复习在当时来说，算是件怪异事。只见肖卡低头看着那些简单的方程式，想终于是摆脱了鸡兔同笼的幼稚问题了，解数学题，这非常需要逻辑能力和理性，对于肖卡来说，这正是他的强项，反倒是博尼，只是看了看一些题目，就回自己的房间看书了，墙壁的腻子在回南天里湿糯糯的，他忍受不了，就跑去了楼顶。
“下来吃面条！”肖卡在呼喊着博尼。博尼从来不会下厨，也不会去厨房，黄秋雅是个煎煮好手，曾叫过兄弟俩来学，只是博尼厌恶，不愿学，这还引来了她的埋怨，说他太懒了……
“还有一个多月就要毕业了！”肖卡端着面条看着湿漉漉的世界，像是在感慨般的说，“我们要去城里了，到时爷爷就独自一人在家了。”
“加代怎么样了？”博尼问。
“你是问加代吗？”
博尼吸着面条疑问地看向肖卡。
“嗯。”
“她啊，成绩跟我差不多，估计考个二中没问题。”
他们留了一碗滚烫的面条在锅里，留给外出跟村里老人聊天的爷爷回来吃，相对于肖卡，博尼的成绩差些，唯有语文能帮他拉点分数，在很多时间里，肖卡取笑他说：“数学需要耐心的研磨、理性的思考、逻辑的对待……这样才能在一堆数字和代号里游刃有余，可是你……”
可能吧，博尼觉得学数学太过于煎熬，一个方程式，简短的几个字母，就有可能使人研究上半天，且只有一个标准答案，那无聊的、唯一的标准答案。
吃罢面条，肖卡就跑去找加代了，两个村里最优秀的人总是聚在一起，用优秀堆砌优秀，使得优秀更加优秀。肖卡拉着博尼，叫他拿上书本一起去，但是博尼却不太愿去。
“我去地里看看，看看雨丝是否真的能如毛般飘下来，烟跟雨是否能融合……”两兄弟在门前走了，背道而驰，一个去找加代解数学题，一个去看地里的烟雨朦胧。
到了六月，告别了连日来的回南天，在第一束干燥的微风吹来之时，博尼跑到了楼顶，敞开怀抱去接受这个及时风，终于告别了隐晦的生活。他的生命需要灿烂的阳光。
随后，在第一束风来到村庄后，山上的松树、江边的湿竹、地里的庄稼等物都开始抖擞精神，准备迎接它们的灿烂人生。平塘中心小学校门外面的左侧，有一个巨大的池塘，这个季节正是荷花含苞待放之时，硕大的荷叶，滴水不沾，微羞的花蕾，出淤泥而不染，就连停在荷叶上的蜻蜓，此时也是显得那么的俊秀，在新装上的电铃响了之后，肖卡和博尼、天赐唤才他们走出了教室，来到了池塘边上。
“这他妈终于结束了！”天赐坐在池塘边的堤上，像是解脱了什么似的说。
“完了，完了！”唤才不比天赐乐观，可能是考试时发挥不佳，现在回想起来了，于是就连声叹气。
“回家！”肖卡满面春风的叫道，“然后领学生手册，结束小学七年的生活，去向未知的地方……”
可能是“未知的地方”一词具有很大的魔力，使得天赐他们都呆住了，各自在想着这个暑假过后的问题。博尼看着生机盎然的池塘和即将绽放美丽花朵的荷花，想日后再美丽的荷花，他的根部还不是插在淤泥上的，即使出淤泥而不染，但根部终究是连着淤泥，那是生他养他的营养之地，也是日后让他腐烂死去的场所，这真奇怪呢。
肖卡拍了拍博尼的肩膀：“又在想什么呢……”
四人沿着小径的凌乱杂草，来到了新建的水泥路上，一步一步走回家去，他们的童年已经逝去，日后迎接他们的将会是远虑和近忧，重复的远虑和近忧……
五天之后，老师批改试卷完成，毕业的同学都要来领毕业证了。这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但多数的孩子喜欢逞能，不愿带雨伞，等进到学校后，已是浑身湿透，在回去的时候，肖卡他们都将鞋子脱掉，走在了光滑的水泥路上。
天赐拿过肖卡的学生手册，在细雨中大声念读道：语文八十九，数学九十八！声音高亢，在群山和树隙间游荡。接着他又拿过加代的学生手册，读起来：“语文九十四，数学九十八！”
天赐停下来，光着脚在细雨中像是在用演戏般的做动作道：
“欢迎两位新生选择了二中，这是你们成长和起航的第一步……”
大家都笑了起来，再过段时间，估计很难有机会这样打闹了，这时，天赐又拿过博尼的学生手册，认真的念读：“语文九十八，数学……嗯……四十八。”
嘻嘻哈哈的，声音逐渐消失，在后面，他们共同的小学已经慢慢隐匿于湿气之后，玫瑰花和桂花也将消失。背后，是他们一生中最美丽的童年，而童年，日后也将成为他们生命里的渺渺片段。仅存的些许回忆，就让忧叹多两句吧！
在领了学生手册的两个月后，黄秋雅和陈金成回来了，肖卡可以光明正大的进入二中，但是博尼偏科太严重，这似乎有些不妙，为此，黄秋雅牺牲了两万块钱。
“为什么要塞钱，”博尼僵硬地说，“让肖卡一个人去城里，我跟天赐唤才他们在一起不也是可以的吗。”黄秋雅听后，露出了对天赐还有唤才的不屑，就算博尼的成绩再差，那也是比那两个人高一层次，所以，博尼也必须去城里读初中。
“博尼，你就去城里吧，再说了，我一个人坐车，也怪难受的。”肖卡说。博尼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看这栋建了不久的新房子，据说花去了七八万块钱，那是父母十几年的青春，而自己，竟然又让省吃俭用的父母再多花去两万块钱，心里总是过不去的，而且，在知晓他成绩的那一晚，回来了的黄秋雅曾在房间里碎碎念几句，被敏感的博尼听到了些只言片语，但随后，又传来了她责骂陈金成的声音。
煎熬和挣扎将颇为早熟的博尼折磨，但他还是表现得一如往常，一如往常。
将上学的事情安排好后，在一个朦胧的早晨，黄秋雅和陈金成再次收拾行李，奔赴广东，肖卡和博尼都起来了。
“要好好读书，钱我会寄回来的。”
肖卡说：“学校会有补助，到时我们又能省一笔钱了。”
“你也要好好读书。”
博尼不知是何表情，只是“嗯”了一声。从懂事开始，他就目睹父母离去的场面，不敢说习以为常，但也是多次经历，如果他能像肖卡般的心态，那过年的新衣服会让他舒服许多，以前的时间里，博尼回想起肖卡误吃槟榔芋，天赐偷钱，找鸡婆，加代被侵犯……想着田野上的草垛和孤独的天空，一切的一切。希望以后的人不会如此吧！博尼心中这样想，然后就目睹他的父母再次离去，消失在转角处。而那句话也消失了一半。
“要好好学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