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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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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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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与旧》连载

第二章 父母

今天的相亲令青年太意外了。他没有想到这回要见面的女孩原来真是那么清秀漂亮,而且她的品性也大抵不错。他感到自己的生活或许将被这次相亲真正打乱;它或许会拖住他。他以前从没有过这样不祥的预感。他忽然生起一种极想逃离出这种境地的心理。他把刚才的那种可贵的感动很快忘到了一边。他一路上很少说话,也压根就没有这个意识;一种极强烈的痛苦感情完全攫住了他。

车子一径载他们到了家门口;他惊醒过来。他一下车,发现邻居建新家宽敞的门前十分热闹地站满了许多人,像是在办一件什么大喜事。其中大门口拥挤最多人,他们笑哄哄正凑往堂屋里看什么热闹;其余一些人闲闲散散站在稍开处,东一堆西一处欢快地聊着一些什么;一辆银色面包车很扎眼地停在站满了人的门前正中。他刚迈出的脚甚至要退回去,他吓了一跳:这不是建新那不满二十岁的儿子大杰今天去女方家上门吗!“大杰这么小的年纪的小孩都要去女方家上门了,这叫妈妈他们该怎么说我呀!……我现在回去该怎么应付他们呢?”他感到如此不安和恐惧。他是向来怕这种场合的,避之唯恐不及,而且总感到很大的羞惭;所以他打算立即溜掉。但他随即对自己的这一心理审视起来。“我为什么就要这样缩着头悄悄离开?我有什么可耻的羞于见这些大众?”他故意在心里腾起一股怒火,以应付目前尴尬的状况。是的,况且他也顾虑到,堂嫂在这里驻足观看,他不便马上就走;二则考虑到这是邻居家,驻足观望一下也是对邻居家友好恭贺的一种表示,如果没撞见就算了,但是现在撞见了而掉头就走就显得是一种很大的失礼。于是,他就驻足下来。

原来这里刚刚发生了这样一幕:直到快要出门前的半个小时,大杰的妈妈才把她儿子找回。他昨晚一夜未归,在湾子里另一户同龄人家里歇夜。回来匆匆洗嗽毕了,换了一身新衣服,然后在堂屋条几上燃着香蜡的祖宗神位前跪拜祖先,行了个仪式(这是近两年部分人家才兴起的一个‘新仪式’,之前是没有过的),就出门准备出发。但临到要上车时,他的妈妈却吃惊地发现,他穿在里面的贴身白色衬衣的领口油腻腻的,显然是已穿了几天没换,于是生气地把他痛骂了一通,他又急忙跑进屋里去换。在场的人看到这个滑稽场面,都哄然大笑起来,慨叹这还真是个孩子啊。

现在,这个十九岁的身材细长稚嫩的青年换了件干净衬衣从屋里溜出来,身着一套崭新的黑色西装,脚穿一双时髦的锃亮尖头黑皮鞋,周身焕然一新,脸上笑嘻嘻的,放着红红的光彩,神气大方地左右瞧瞧望望,既像为自己的荒唐不好意思,也有把这并不放在心上的玩世不恭。他的身材高大的年轻母亲跟在他身后还在忍不住又气又爱地责骂他。他什么也不用管,要准备的礼品大人都早给他放在车上了,他大摆着一双空手就钻进了面包车里。

建文甚至一直都不能集中思维旁观。他一边在这里站着观看,一边总忍不住斜眼四处瞟瞟,看看是否有些人也正注意看他,因为他总是感到,这里不光大杰是主角,他也是一个主角,也是众人关注的一个焦点——他可是湾子里出了名的大龄未婚青年哪!有一次他看到有两个中青年人似乎颇为注意地向他投来一瞥,就感到如锋芒在背,极为不自在,脸也火热起来。他只看了不到两分钟。他一俟大杰上了车,就抽身离开了。他这时早忘了堂嫂还在不在这里。

他的心情似乎从来没有这么糟;而且他多么害怕呀。“大杰今天去女方家上门,这会在爸爸妈妈心里激起多大的波澜呀!……”他战战兢兢地往家走,甚至一直没敢抬起头。但他在一抬头间,却猛然看见父亲张德厚和母亲杨翠云正一齐站在大门口,伸长了脖子朝他眼巴巴望着!他们似乎在门前已等候他一会了;他们是多么迫切希望能看到好消息啊。他的心突然一沉,一种深沉的负疚感自心底迅速升起,并且他还感到一丝强烈的犯罪感。他把之前的痛苦一下全忘干净了。他这时多么希望能给他们报告一个好消息啊。他甚至愿意以现在牺牲他的生命为代价。但是,他差不多吃了一惊。他的这一心理现象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对它很重视的审视起来。他的心情马上又变得很坏,居然充满了对他们的怨恨。“这只能说明,我受家庭的影响太深了,”他对自己说。“……我快没有一个真正独立的自我了;这是多么可怕啊!”像以往每回相亲回来一样,他那样忧郁不乐地走向满怀期待的父母,一点也没能顾及到父母的感受。他的表情就向父母说明了一切。杨翠云失望了,脸上又挂满了忧伤,她是多么希望儿子这回相亲能成功啊。张德厚泄气地掉转身去,当即缓缓走进了屋前的厨房。他像是想尽量不流露出自己此时的情绪,可他还是不经意间轻叹了口气出来,他自己一点也不知道。

的确,这是一对受尽忧愁操劳的父母!张德厚今年才五十四五岁,但看上去瘦弱、有病、衰老,比实际年龄要老好几岁。他的脸上写满饱受忧愁困苦的痕迹。他瘦高身材,面容苍白,满脸皱纹,左腿微跛,这是由于十年前他摔断了腿导致的后遗症,近几年这个走路微跛的情况更严重一些;他在前几年还患上了一个名叫肝纤维化的病,这让他常年吃药,脸上又有一丝明显的病色。不过,我们也可以看到,他的脸庞十分慈祥和蔼,肤色白净,五官清朗,富于思维的活力,而这种活力只在青年人的脸庞上才常见;他的一双明亮而大的眼睛十分有神,充满宽和与善意,活泼与喜乐,如果不是他过早衰老和愁病的面容,这甚至是一张多么讨人欢喜的脸庞啊。我们完全可以看出,他在年轻时一定是一个十分开朗乐观的人,只是现在进入中晚年,眼看三个儿子都大起来了,尤其是大儿子建文的婚事迟迟没解决,才让他总处在深深忧虑中。但是他的表情中又总透露出一种积极乐观,意志坚决,表明他从没想过他的儿子会打单身,他一定会努力促成儿子完婚,因此在他的整个形体上又有着一种倔强和坚强的气质。他的妻子杨翠云是个个子小巧的女人,性格温和,勤劳善良,她为这个家庭常年操劳,任劳任怨。她原本容貌姣好,在年轻时甚至能算是个美人,可是经过这几年忧愁岁月的摧残,她已经快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老太婆了。她原本气色红润的皮肤开始变得黯淡蜡黄,皱纹也增添了很多,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也变白了不少。一个女人在不太年老的青春时期的美彻底从她身上消失了。她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心愿,一个想法,就是希望建文能够快点结婚,那么她这辈子最重要的事情就算完成了。她的脸上总在不经意间流露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忧愁和焦急。

杨翠云眼巴巴看着儿子走到面前来,心惊恐地怦怦的跳。

“看你这气色,这回怕是又没成功吧?”她还是不甘心地问。

建文瞅了母亲一眼,什么也没有回答。他不愿回答什么,并且他脑子里正满满有事呢。像一切心事重重的人一样,他常常思维迟钝,心不在焉。

他闷不吭声地走过母亲,走进屋里去。他开始在堂屋里很烦躁不耐地踱步,等待母亲的继续问话。

母亲小心地跟了进来。

“你这个鬼孩子,”她嗔责说,“每回相亲见面回来都是这个忧愁相,从没见有个喜色的!怎么啦,这回又没成功?”

可是,让建文没想到的是,他心里突然腾起了一股怒气,很想对母亲发作出来。母亲温和体贴的话语和她憔悴苍老的面容简直成了引他发怒的根源。他注意到了这一心理,并且也认为它是残忍的,可是他却没有任何悔过与罪恶意识。他呆呆地看着母亲,像是在忧郁不快地思索什么,可他一点也没注意到。

“你这个鬼孩子,又在这样发呆了!我问你今天见面到底怎么样了?”母亲着急地追问;他对儿子有时犯这样的毛病已经不以为然了。

建文清醒过来,看到了母亲的脸。他这才仔细瞧了一眼近在眼前的母亲。她的脸蜡黄且满是皱纹,常年睡眠不好,那么憔悴苍老;她仿佛老了一大截。他不记得有多久没有仔细瞧瞧母亲的脸了。他心里不禁涌起一股酸涩的歉疚。他忽然很痛苦,他太想给母亲一个欣喜的回答了,可是他知道他不能。

“我们今天还没见成面,”他说,“我们只到了她姑妈家一趟。她姑妈说明天见面。”

“哦,那好那好!你这个鬼孩子,你真把我吓坏了,我还以为又不成功呢!”

“我和那女孩还没见面呢,你就这么高兴干什么!”

“你不知道,我刚才一见你回来时的那个愁苦相,心里就发战,心想这下可又没什么希望了,整个人像掉进了凉水井里,现在可算安心了,知道这事没砸,明天才是正式相亲见面,你说这叫我能不高兴吗?”

建文神情涣散,像是根本不能集中精神去听,他也很烦躁,就像是被一件别的什么重要事情所困扰,可他自己并未发觉。他甚至不自觉地想走了。妈妈看出来了,连忙又问他道:

“那她姑妈人怎么样,看样子好不好相处,她瞧没瞧中你?”

她对儿子在相亲上常常表现出的不上心已经习惯了,甚至都快能容忍了。她知道儿子似乎总不很情愿去相亲,她也知道儿子的择偶标准总没降低,可她还是总抱着或许能成功的一线希望,一点也不愿放弃,一点也不气馁。儿子虽然让她怄了那么大气,可她依然深深爱着儿子。

“什么瞧没瞧中,就那一会工夫能瞧出什么呢,你也期望太大了!……不过她可能对我印象还可以,”他又补了一句,可能他想尽快结束来自妈妈的絮烦问话。

“啊,那简直太好了,”母亲再次欢喜地说,“这回说不定真的有希望呢!刘婆就说过,只要她姑妈瞧上了,那这事就算有七八分成功了。你这个鬼孩子,怎么不早说呢,还一直苦着个脸,我还以为又是个瞎呢!”

“什么有希望!”他甚至直瞪瞪地怒视着母亲;她的欢喜显然那样厉害地激怒了他某根敏感的神经,“就算她对我有希望了,还得看看我对她有没有希望!你们可不要抱太大指望。”

“你这个孩子,”母亲着急的道,“每回叫你相亲你就这样,从没露个喜色的,你这是要急死我们呀!”

“他呀,你可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父亲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踱着沉缓的步伐走过大门口,愤愤地说。“听他这口气,这个又不能成!”

“怎么啦,你是听她姑妈说了什么,是不是说这女孩性子有点恶?可是这有什么呢,这只是小毛病,别人还那么勤劳朴实不是。我就喜欢性子恶点的,我不怕,这样的人往往还能干,再说我家全都是老实人,家里也得一个恶点的,以后在人前也不会总是吃亏。反正你这回是真不能再挑了,别人只要不嫌弃你,你就赶快烧高香接着。你今年过完年就三十了,以后还哪有这样好的机会,别人可只二十三四岁呢,人又长大漂亮,还很勤劳懂事,以后这样好的机会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了。你可真不能瞎犟了,这回就一定听我的。”

建文脸色痛苦,他想走了。这时,他看见堂嫂英芝和大堂伯母李氏——英芝的婆婆——从后门走进来。他知道走不了了,就在那里站着。

堂嫂一眼就看出了刚刚是怎么回事。

“你还是觉得不喜欢那种类型的女孩吗?刚才你不是想通了答应了我要好好接触一下再说的呀!”

建文拧紧了眉头,显得极痛苦。

“……我没有想不好好接触……”过了良久,他才回答说,语气诚恳。

“那你们就不用先逼迫他或给他太大压力了,只要他现在有个愿意好好接触人家的心态就可以了。刚才回来时我好好做过他的思想工作,他听进去了。”

杨翠云脸上一喜;张德厚阴沉的眉头也舒缓开来(他不知什么时候已走进屋来)。整个屋子里的空气突然也显得欢畅了许多。

建文静静地站在大家面前。

“就是嘛,要听人劝呀!”李氏开腔说。这是一个将近七十岁的老妇人,矮小的有些佝偻的个子,黢黑的脸庞,看上去不太老,但是也显然不年轻,她性格严厉,世事练达,富于智慧,但老年人面部独有的慈和光辉淡化了这一切的面部特征。她很关心建文的婚事问题。“我刚刚问了你英芝嫂子你们今天去见面的情况,虽说没见成,但瞧见了她姑妈和她本人的照片,说她姑妈人很好,很和善,这女孩也很长大漂亮,就像个演员,又勤快懂事,只是脾性大点,所以我现在特意下来瞧瞧,是怕你又不乐意,就说说你。这么好的女孩,你就不要再瞎挑瞎选了,就干上!”她又坚定地补了一句。

“你们看看,连照片都看过了,”杨翠云说,“还确实是那么长大漂亮,人家刘婆一点也没说假话,真是多好啊!这回可真是一个好机会,不能错过了!”

“我真是搞不懂,他到底想要怎么样的人!”张德厚发牢骚说。“以前总挑别人人才不行,现在人才没话说了,他又挑别人性格不好。你想挑完人,头头都如你意,那你只有到天上去找!”

“孩子啊,”李氏说,“你再不可瞎挑了,过了这个村就再没这个店了!你要知道你都三十的人了呀,你要真能有运气讨到这个人,那可真是不知什么菩萨在保佑!我们都为你的事捏把汗呢,哪个不为你操心,你这回可一定要争气,一定不能再辜负我们啊!”

建文低头沉默着,尽量避开他们逼视的脸庞。他心里烦苦极了,甚至感到从来都没有现在这么烦苦,可是他又不好表露出来,并且在脸上还不得不装出一副温厚的尽量谦恭在听的表情。他经历过太多这样的“被逼”的境况了,他甚至都已经感到麻木了。他已经知道怎样圆熟的应付这一切了,他只希望它能尽快结束。

少顷,屋子里又相继来了两个老年妇人,一个是近邻邬三妈,一个是建文的二堂伯母王氏。前者个子矮矮壮壮的,相貌温敦,性子温和,也富于热心,她脚步慢慢悠悠地走进屋来。她表情庄重而关切,一点也不掩饰自己此来的目的:他就是来关问一下建文今天相亲的事情的。女主人忙热情招呼这位近邻坐下,并诉苦地对她说了是怎么回事。来客显然也早瞧出了。她耐心地听她讲完,便当仁不让地开腔道:

“你个杂种的就不要再挑再选了,这回的这个女孩听你妈妈说这么不错么,为什么还要瞎挑呢,惹得你爸爸妈妈操心。你也确实不小了,真不能再挑了,这回一定把心定下来,争取在今年年底或明年开春把婚给结了,免得你爸爸妈妈总是这样担心怄气。你是个聪明孩子,也不需要我们多说,许多道理你也都懂。你跨了这个年就三十了吧,也确实不小了,是该到了结婚成家的时候了,再不能往后捱了,再往后捱人真的就老了,你爸爸妈妈也都老了,你得让他们活着时看上一眼啊,了他们做父母的一辈子的心愿。你一天没成家,他们一天就不能安心,总在心里挂念着你,为你的事操心、睡不着觉。”

“以前他总挑别人人才不行,”杨翠云诉苦说,“不是嫌别人矮了就是嫌别人丑了,总有挑的,可是这回别人人才没话说了,甚至配他绰绰有余了,他自己也承认,他又挑别人性子不好,这可真叫我们没有办法。”

这时,建文的二堂伯母王氏,一个中等身材身板硬朗气度雍容的老人,从后门口健步进来了,一边说道:

“什么没有办法呀,慢慢来,”她的声音带着向来喜气睿智的笑,那么富于感染力;她的脸上也挂着那同样的笑;她家生活条件优越,家庭和顺。“有什么事情好好说。他又不是像那些脑瓜不开窍的,他也不是那种硬是怎么不听话的孩子,你们尽量好好说,好好沟通,是个好事总能说通的。”她说完又格外喜气地朝大家笑笑,意在重申她刚刚说过的意思,不过也更多的表示她对建文的真心喜爱。她是建文三祖父家的媳妇,其为人以睿智贤惠著称。

她一径赶来的情态表明她是闻声而来的。

翠云见她一进来,立刻愁眉略展,仿佛宽心了许多。现在待她说完,立即说道:

“嫂嫂,你说说,这么好的事以后上哪里还再找得到啊,人家那么好一个女孩,相貌漂亮身材也高,可他却硬是嫌人家性子恶点,不大乐意,这可真是叫我们要急死了!”

“不急不急,慢慢来,”这个叔伯妯娌说,“有什么事情总说得通的。你们说这个女孩在人才等各方面都很不错,就是性子恶点,那这还真不算是什么大缺点,如果其它一切属实,那倒还真是个很好的机会,真不能错过。”她又转向他的堂侄子,神情严肃地说:“孩子,你也确实不小了,这回的这事看来还确实很好,是个难得的机会,你一定要把它把握住,不能再轻易放过了。性子恶点不算什么大毛病,这怕什么呢,况且你还没正式和别人接触呢,性子到底怎样我们也都不知道,都只是听说,你先就在心里这样想着,以后见面接触了岂不成了障碍。你先把心放下来,大大方方地去接触了解,你个大男孩子,有什么好怕好羞涩的呢,你只管壮着胆子!”

“我觉得您说的很对,”英芝接口说,“我就很同意您的这个说法:我们不能还没见着人家的面,就在心里埋下一个对人家不好的看法,这在以后还不成了一个交往的心理障碍?有一个相亲见面的机会也不容易,尤其是像这样一个还算很不错的机会,我们尤其要用心去接触去交往,否则她即便是个珍宝,我们也不能识得。我们首先要学着用真心爱人,这是了解人的一个真正渠道;很多人其实都很善良。我反正对这个女孩印象很不错,我觉得她应该还很善良。”

“是呀!”那位近邻说,“你个杂种的,你要摆正好心态,不要总是心存着挑刺的想法,这样每个人不是有这毛病就是有那毛病,往往还没怎么交往呢,你就先把别人给否决了。有时也不要老是盯着别人的缺点,难道自己身上就没有缺点吗,我们还要看看人家的优点,看看别人到底是优点多还是缺点多,是优点显著还是缺点显著,如果是优点大于缺点,甚至是优点大大大于缺点,那我们还有什么可嫌弃别人的呢?如果我们还硬是要嫌弃,那就是我们自己的问题了。三妈的话说得直,如果说重了,你也不要往心里去。”

“您们这都是说的好话,”翠云忙说,“是拿着钱也买不到的,他又怎么会往心里去呢,您们这不都是为他好吗?”

“你瞧瞧,像大杰这么小的孩子都要结婚了,”这位近邻继续说,“今天都去女孩家上门了,人家门口热热闹闹的,父母都笑呵了,你都这么大了,还没定一个下来,还是光人一个,你心里就那么好受?你叫你爸爸妈妈见了心里能够好过?心里还不像什么东西在搅?是的,你要体谅一下你父母;也要好好考虑一下你自己,再不能稀混下去了!”

“我们真是都没脸出门!感到真是羞耻……”德厚愤懑地说。

“您这话可说到我心上去了,”翠云也立即接话道,“确实心里有多不好过呀,真是像什么东西在搅一样!本来这隔壁邻前的,应该过去看看,可是叫我们这张脸怎么走得出去呢!我只有闷在屋里,心里想着别人家热热闹闹在娶媳妇,自己家三个孩子还都单着,一桩大事还没办,心里真像火烧火燎一样……”

“是的,”王氏说,“都是为人父母的,都能体会你们的这个心情:三个孩子都到这么大了,还一个没完婚,这叫哪个心里都不好过。”

“也不光是大杰,”李氏说,“去年湾子里不是有两个抢上二十岁的都结了吗?今年也结了两个,也都只二十一二岁。现在结婚都越来越早了;都像在抢着结!像我家建文这样的就不知道晚到哪里去了!”

“是得结婚了,”王氏说,“你是老大,你早结了老二老三也好结嘛。你不能在前面挡住呀,你也应该为他们着想下。你当长子的就应该在前面做个表率和榜样。”

“可不是!”李氏说,“你在前面挡住了,你叫老二老三都不好搞,他们能不多少顾忌下你?”

“孩子呀,”邬三妈说,“你可不要太把这个事情看轻视了,眼看着过完年就三十多了,到时若打了光棍了那可就后悔都晚了!——打了光棍是多丑的事哟!”

“是呀,没有什么事是比打光棍还丑的!”王氏说。

“这个三妈真说得好啊,”翠云说,“这才是说的最好的话,它真说到我心坎上去了!我就总怕你打了光棍。常言说得好:‘什么都不为丑,没结婚就是最丑!’你一定要把这些话好好记在心里。”

“我就总在心里同情你爸爸,”王氏说,“你爸爸向来身体瘦弱,这两年又背了一个病情在身,真是人老完了,头发在这两年都花白了,可是他为什么总是不辞烦劳一次次走出门去,为你的事四处托人说媒,这不就是怕你就此耽误过去了,一辈子打单身吗。这你要是打了单身不光他感到伸不出脸去,就是我们这整个房分也都一样感到伸不出脸去!他怕什么,他就怕这个呀!”

……

建文几乎一直等到他们的“训话”结束才离开。他心情糟极了,甚至不知为什么很恐慌。他急欲一个人相对清静的呆一呆,并理清一下自己头脑中纷乱的头绪;他感到自己有这种强烈的心理需要,虽然他此刻还并不清楚自己到底想理清什么。他不知道往哪里去。他本想上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去,可他又突然厌恶地放弃了这一想法。他认为那里也不是一个什么清净之所,虽然那个地方一直是他多少年来的睡觉休息兼阅读写作之所,但是这两三年来他越来越不能在那里获得真正的清净了。于是,他折转身从大门走出门去,打算在村后的那段僻静的村路上遛遛步。他来到了村路上,出了村口,感到豁然舒畅多了。他能略略思考了,可是他的心情并不轻松。“明天的相亲见面可能会给我带来灾难,”他对自己说。“我的堂嫂肯定会督促着我;况且如果那女孩真是那么灵慧漂亮,又勤劳持家,我又有什么理由好拒绝别人呢。而这也将会给别人造成巨大伤害;这是很不好的。我真希望那女孩不是这样的,而是有什么显而易见的缺点就好,这样我就好安心的拒绝了……

“可是如果确是那样的,那我就一定得答应下来不可吗?而接下来的发展和结局简直是不可想象的,我将一步步被他们逼上路,并最终如他们所愿!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要是和她结婚了她很可能会毁了我!啊,不!我不能答应,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他这样决定下来,感到心情轻松多了,就像心中一直有个沉重的思想包袱终于落下了一样。他只散步了一小会儿,就匆匆折转身回去,他的内心显然被一种强烈的不安咬噬着。他往回没走几步,裤袋中的手机响了,是好友刘志国打来的。他接通了电话,对方告诉他要过来玩,问他在不在家。

“有什么事吗?我在家,”建文语气平淡地回答;他从对方的语气中听出似乎有事,这简直让他心里一阵反感。他这时太怕被人打扰了,也更怕为别人的事分忧。

“我马上过来的。我有件事想和你谈谈,”对方有些激动地说,似乎一点也没有听出那边有何冷淡的语气。

“好吧,”他说,对方对自己的苦恼竟毫无体察这让他很是恼火,“那你来吧,我在家。”

其实,建文对于这个朋友一直是心怀一些同情的。刘志国是他的初中同学,在整个初中期间学习一直十分优异,智力突出,是那种稳能念上名牌大学的学生。可是因为家庭穷困的原因,他只在勉强念完了初中就辍学离开了校园,进入武汉打工,做裁缝手艺至今。他是一个乐观开朗,头脑聪明灵活,心地正直,谈锋很健的人,他说起话来有时口若悬河,有一些人讨厌他,但更多人都喜欢他。他曾一度富于浪漫主义的热情和理想,幻想过办一两家有公益性质的企业,为这个社会做出自己的一份贡献。他很勤勉上进,会裁缝手艺的各个类别,在最近两年还学会了电脑制版。他面庞丰润,英俊潇洒,身材修长,走到哪里都会引起众人一片惊赞。他至今还没有结婚,他的妈妈每年催促他,他自己也为此深感苦恼和忧虑,并在努力寻找着。建文和刘志国的交往是在走出初中校园之后的两三年,那一年他要写一个短篇小说,主人公之一是以对方为原型,他要向对方请教一个对方本人生活细节上的问题,他发现后者正狂热的喜欢诗歌,因此他们因为这个共同的文学爱好而有了友谊交往。他们几乎每年都要见上一面,在一起聚聚,相互交流谈谈。他和他很能谈得来。他理解力很高。总之,他们是一对密友,严格意义上来说,更是一对精神上的密友。

但是近两年来,随着他们年龄逐年增大,眼看就奔三十了,他们曾经那种总想在一年当中聚上一两回见面聊天的欲望也逐年递减,现在差不多都没有这个欲望了。生活的压力和大龄未婚的压力使他们各自都快自顾不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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