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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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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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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与旧》连载

第二十六章 回家;一个惊天的抉择——我感到对我来说,最重大的问题乃是我作为一个新的中国人的问题!

第二天,建文五点钟就醒来了;他坐最早的一班客车回到了镇上,然后乘麻木赶回家里。

他在路上想得最多的还是爸爸的病;他把病情无疑想得过于严重。当然他也不时感到痛惜,想到好不容易实行的计划很可能就要这样泡汤了。

“今年可能是不再能出去了,”他忧虑地想,“甚至可能就算是明年也不见得就能顺利出去,如果那时爸爸的病还未完全好,还一副病怏怏的病态,我能决然违逆爸爸希望我不要出去的意愿吗?”想到这里,他的心情不禁一阵沉重。

“可是,我这是犯了多大的罪啊,”他突然对自己叫道,“爸爸这时都快要死了,我却在为我那点小事在这里锱铢必较的计算着自己的私利!……就算是明年一年都不能实行那个计划,又有什么要紧呢?只要他能好好活着,这就比什么都好了……”

他现在只在心里祈愿着爸爸的病能快好,同时他感到他已经做好了为爸爸的病牺牲今年乃至明年的时间的心理准备,心里就感到宽慰宁静多了。

他因为昨夜直到很晚才睡,早上醒得又早,所以脸色十分苍白,就像是刚刚病过一样。当他从麻木上跳下来,急急奔到家门前时,翠云看了心里真十分心疼。“我们可差点吓坏孩子了!”不过她心里却感到无比温暖。她的孩子还是十分孝顺懂事的,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建文奔到屋里,一径就找他的爸爸,冲往爸爸的房间里去。因为急切的缘故,他甚至第一眼没有看到爸爸,其实他就在自己眼皮底下,他穿着那件陈旧的藏蓝色鸭鸭羽绒服,在进堂屋靠右手的墙壁的椅子上端坐着!他急遽地止了步,站在爸爸面前,叫了一声爸爸。他没有想到他的眼泪差点掉了出来。

他看到爸爸好好的;除了脸色委顿苍白些,还有额头、左边颧骨、鼻头有轻度擦伤外,整个人精神还不错,比三天前他离开时差不了很多。是的,的确是这样的:他把爸爸的病情想象得严重了,实际情形并不是那样的!他感到自己是那么欣慰。“这真是太好了!看到他健康活着就是一件比什么都好的事情!”他感慨地对自己说。他是如此激动欢喜,可这不由得引起了他的注意。“我发现这欢喜里俨然有种我似乎得到了解脱的情绪,”他不满地诘问着自己,“我是否在做着这个打算:‘爸爸没事了,我可以继续出去;我不会受到影响了?……’”

“可是我这样想难道有什么错吗?”可他立刻又跟自己辩驳道,“我留下来我的热情和勇气会受损,我会背离我的理想,我还会仍然无奈的像演戏一样的去相亲伤害人,我的灵魂会卑躬屈节和受损,我难道非要这样不可吗,而其实我是本可以改变的……这就是我们中国人软弱无力的通病;这正是我要批判的!

“……但是如果我现在执意还要出去的话,不顾父亲的死活,那么很可能父亲会再次病重而致死,(这回没有什么事还算幸运的!)这样做值得吗?一定要这么急吗?……算了,今年年内是不要想出去的,就偃息这一两个月,并且也并不会像我想的那么糟,也许幸运的话这两个月内也不会再有逼着去相亲的事。不过让人感到安慰的是,还好我和徐培的事情已经完结了;不然可真要命!”

两个堂伯母和英芝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其实她们昨天晚上已得到消息,知道建文今天上午要回,一听见这里的响动,就迅速跑了过来。她们是有任务的,德厚夫妇嘱托他们一定要再次耐心劝劝建文,让他把这个亲事干上。她们站在一旁,向建文讲叙着昨天他爸爸经历的凶险的一幕。她们可真吓坏了。她们有意把这个事情渲染夸大,好使建文意识到他退亲出走这件事的事态严重性。她们的言语显然收到了应有的效果。建文一直那么认真的谛听着,双眉紧锁,心情沉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等到她们一一讲叙毕了,建文停顿了会儿,调节了一下激动的心情,便急忙问父亲道:

“你之后还吐过血吗?今天有什么感觉,头痛不痛?”他连珠炮般地问,还是又激动又急切。

“之后没有吐过。今天没什么感觉,还蛮好,头不痛……就是昨天也不见得痛。”

“那大便是不是黑色的?今天的呢?没有便血吧?”

“大便颜色是正常的;今天的也正常……没有便血。”

“我们待会儿就去医院检查一下吧,这样更放心些……对了,普托洛尔的药还在吃吗?”

“没事的,就是吐了那一两小口……可能也并不见得就一定是旧病发了吐的,也可能是急火攻了心造成的。不要去花那冤枉钱,就是去医院检查又能检查出个什么来呢,那年在医院不是也没能检查出个更细的原因来吗?药还在吃,怎么能不吃呢。”

“可是这样我不放心啊,假使说过两天又发了呢;还是检查一下让医生看看这样更放心。”

“我说不用去就不用去,我自己的病我清楚……可能也是鼻子里流的,当时鼻子里头也可能摔破了一点……”

建文心情仍然沉重。看到爸爸苍白病色的脸庞,想到他害怕花钱不愿去医院接受诊察,他感到很苦恼很伤悲。

他没有注意到父亲神色支吾、急切辩解的最后那句话中已暴露出某种蛛丝马迹。相反,他却只认为这是父亲为了宽抚自己而编的一个拙劣的小小谎言。他这时是怎么也不会怀疑父亲的病会是骗他的。看到父亲现在颓唐的脸色和摔倒的满脸伤痕,他心烦意乱,什么也想不了。他心系父亲安危健康的挚烈情感遮蔽了他的全部理智。

这时,建文突然听到母亲的声音说:

“你看你爸爸就是为你退亲出走的事怄气怄得这样的,你如果疼惜他想他多活两年,就把这个亲事还是干上,你看怎么样?”

建文感到脑子轰然一声巨响,就像被一根粗重的棒子给了最沉重的一击!他感到天旋地转,世界一片漆黑。他万万没想到曾经恶魔般困扰他的问题现在又再次摆在他面前!他差点站立不稳,好半天才定下神来,说:

“这事不是退掉了吗;再想干上别人也不会愿意呀!”

“我们昨晚跟你打了电话后,就一起在商量,考虑到你爸爸为你退亲出走的事怄得这样,差点可能就发病死了,你今天回来了,我们是不是还是把这个事情圆成,结果大家的想法也都跟我一样,于是我马上就叫你嫂子给刘婆打了个电话,就说你现在又愿意干,你又回心转意了,叫刘婆给那边说说,没想那边竟同意了。刘婆说,人家女孩还依然对你有感情、还想着你,所以才一说就顺利成了。你说说,这真是多好!……”

建文不感到这一切是真的,这简直就像在做梦!他差点要发疯!“怎么,这就是我的命运!”他在心里怒吼道。他没有对徐培至今还倾情留恋于他感到一丝感动。他只感到这俨然就是一个灰暗的痛苦的命运。他此前从来没有感到离婚姻这么近;更没有以一种现实的精神深入想过,他和徐培这个心灵虽然质朴美丽但文化显然不高的女孩一辈子生活在一起的触及两人情感生活的重要问题。他现在仿佛突然异常清晰的看到,自己的未来将确定无疑地和徐培走在一起,共度一生,真是不寒而栗。“我之所以有这种感觉,并不单是怕他会影响我写作,或整个影响我,更重要的应该是我感到她并不十分适合我,虽然我那么爱她的勤劳善良、率真质朴的品性。我在心里对人生伴侣的选择显然还有着更高的要求,只是它潜藏在很深的不易被发现的地方。我现在就清楚的感受到了这点,而我以前就从来没这样感受到,甚至觉得如果我不写作那本书的话还是能接受她的——这点简直荒唐!……看来这是我的软弱把我出卖了。”

建文泄漏在脸上的痛苦脸色母亲不可能没观察到,但她仍继续说道:

“我们知道你还是很喜欢这个女孩的。你从来没一见面就喜欢人家女孩,徐培还是第一个,要不然你也不愿意一见面就把人家带回家,你的挑剔的性格是哪个不知道的?你无非就是嫌人家性子恶了点,其余的还是都很喜欢的嘛,你自己也说她率真朴素,人也很漂亮。我知道,你一是担心性子恶怕对我们不好,可这我们已说过,我们不怕,只要她对你好就行了。(当然这点还不是主要的)二是担心怕以后受她管制,不让你或影响你写作,可是你就一定要写作吗,它到底有什么用呢,这些年来你一直看呀写呀又得到了什么实际的益处呢?再说你就是想写,结婚后只要你什么事都照常做,日子过得去,她又怎么会一定不让你写呢?

“孩子呀,婚姻是人生的大事,你现在要滑过去了,以后要找更好的可就更难了,甚至差的都找不到,你过完年了就在三十岁里了。我们就怕你打光棍呀,我和你爸爸甚至都操心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你就这样不同情一下我们吗?刚才大妈二妈们也都郑重的说:婚姻是人生最重大的事情,没有什么是比婚姻还重要的,别的都可以放到一边!我们都是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说的话是不会错的,你一定要听到心里去!……”

两个堂伯母和英芝也相继说了一通类似的话,尽到了他们作为为亲的责任和完成了德厚夫妇昨天交给的殷切嘱托。

“我想……让我考虑考虑吧……”他此刻不能够细想和思考任何问题,但是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他延宕着。

“可是昨晚我们已经跟刘婆说好了,让你上午就跟徐培打个电话的,这样就算你们又成了。如果你又拖着不打,他们那边肯定就要疑心这事只是我们两个大人在做主,你其实还是不愿意的。你再好好想想。……对了,不要说你去武汉了,我们没让他们知道你去武汉的事情。”

建文低垂着头,脸色赤红,额上青筋凸起,炯炯的双眼里闪现着最惨烈最愤怒的光芒。翠云他们从没见过建文有过这样的表情,简直吓坏了。建文倔强的性格是他们谁都知道的,如果过分勉强或勉强成了,以后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坏事情谁也说不准,因此两个伯母以及英芝谁也没再说一句话。翠云看到儿子这样,除了很是吃惊,还感到十分疼痛。“如果他实在不愿意,我就不再勉强了,”她对自己说。她甚至都不忍心再看儿子。

“我不干!这是怎样的逼迫和绑架!这样我会死的!”他在心里大声怒吼着。

“可是我能不干吗?我要说不干父亲就会死!可能当场就会情绪勃发吐血而亡,或抑郁几天病发而亡!这是说不准的!

“……时间太急了!要是过几天我看爸爸病情稳定了,其实没什么事了,我就可以直接推掉,我不用太过担心。可是现在是全不同的……

“可是这电话又不是能随便打的!如果我打了,而随后又反变,就会再一次伤害徐培,这是我怎么也不能忍受的!

“……要不就和徐培结婚,什么也别管了?可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我可能就此把自己毁了,也更毁坏了我的灵魂——这是最不能让我容忍的!再者这也是极不道德和极罪恶的:我不爱这个人,却欺骗了她和她结婚!……啊,老天,你为什么不让我死!!”

他不能做出任何回答,哪种抉择对他来说都是同样痛苦和不可接受的。况且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这无疑显得多么草率和荒诞!他的头脑由于过分剧烈的运转几乎要烧着了,但他还竭力保有一丝清醒的理智;他认为无论如何他需要再考虑考虑——虽然这考虑在他看来是多么痛苦啊。他甚至潜意识里也想逃脱。

他表示要再考虑考虑。妈妈同意了。不过又补充了一句,这电话最好能在十一点前打,现在已是九点多了。她的语气是那么小心翼翼的,显出她既感到那么歉疚不忍,又感到那么在意。

建文摆脱他们来到楼上房间里。宽大的窗户外白日朗朗,冬日上午的鸟雀们叫得正欢,他眼睛望着外面,却一点也没看到。“如果先答应了,”他立刻就刚才的问题严谨的再次梳理起来,刚才他不能做到这样,“就意味着明天要去见面,还有接下来的发展。在她面前扮演一个虚情假意的角色,想想我一分钟都受不了,我简直会发疯,甚至有可能失控在她面前突然跪下来向她忏悔,我一定会露馅的!别说几天,就是半天甚至半个小时也忍受不了。这是从最实际的方面来看这个问题。

“但是如果要不答应呢,父亲就一定会死吗?他的情况有这么严重吗,他不是只吐了很小的一两口血吗,或许有可能仅只是鼻子里的血呢?……甚至或许他们把情况说严重了,目的是想使我干上这个亲事……

“不过不论怎么说,他伤心怄气摔得这样子却是很真的,毋庸置疑的。如果我不干,他没什么事自然很好,要是万一有什么事,真的大吐血不止死亡,那可多么可怕呀!所以就是为了这个万一,我也应该先答应下来,让他的病先稳定下来,再推掉,而不应该在现在就推掉,这或许真会要了他的命……那么就只能先牺牲一下别人的利益了,除此再无更好的办法……

“……但是如果爸爸病情无好转,甚至有愈发严重的趋势呢,或者病发病重不久要死了,我那时岂不要身陷假戏真唱的境地了!这是可能的吗?……现在也真他妈说不准!我只祈望爸爸很快稳定向好起来。老天爷,保佑我!

“……可是想想过两天再残忍的推掉徐培,她会多么伤心痛苦,她会怎么看我呀!她会觉得我是多么残忍邪恶,我是怎样一个恶魔呀!……”

这些都是他刚才没有想到的,都是全新的问题,这让他做出无论哪种选择都更加艰难了,也感到更加可怕了。

两个小时很快过去了,十一点多了。建文依然不能做出任何抉择。他潜意识中希望能够逃脱这事的某种好运也没有降临。但是,他不想让父亲怄气病发而死的这个想法最后却似乎略占了上风。

“怎么,我难道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在我面前死去?”有一回,他这样想到,“这是不可能的!那样的话我太残忍了;我是个什么东西!那样的话我不能忍受我自己!”

这时,母亲翠云跑上楼来了。她小心地轻声地问儿子:

“你想好了吗?”她的声音甚至发着颤。

母亲殷切的表情让他那么恼怒,气不打一处来,但是又让他那么动容和同情!他再次犹豫了片刻。

“‘去他妈的,全卖了吧!’”他突然闪电般的想起并引用《悲惨世界》里悲惨的芳汀的话对自己说。

“我想好了;好吧……现在打吗?”

“嗨哟!那就好!我还生怕你又不会答应呢;你是要同情一下你爸爸和我们!这就好,这就好!当然是现在打,都快到十二点了呢。”

“好吧,我现在就打!你下去吧。”

“我就在这里,看着你打。你就跟徐培说我明天来看你;因为这是我们刚才跟她们那边讲好了的。”

“我的天!这是怎样惨烈的刑罚呀!”他对自己叫道,因为想到明天就要同徐培见面而不寒而栗。

当着妈妈的面,建文打出了这个电话。他从自己身上突然感到一种使他吃惊的强烈的坍塌,他从前从没有这样的感受!他那么清晰的感到自己没有一丝意志,没有一丝力气,连中间的脊椎骨也仿佛被什么东西抽掉了,只剩一具软塌塌的委顿的肉体。他只感到自己仿佛从此被一个什么硕大无朋的东西重压着,怎么也无法逃脱。他现在什么也思考不了,脑子里一片混沌;意识到自己再次深陷一件巨大的烦恼事情中,痛苦得简直要哭起来。

徐培接到这个电话,很欢喜,也很扭捏。她的话语,她的语气和声调表明她很幸福,她相信他,相信这将临的两人幸福的未来。

而这是最让建文不能忍受的!对他来说,这是他多大的罪恶和残忍啊!“我死后应该下地狱!”他诅咒自己说。

整个下午建文一直没有下楼;明天要和徐培见面的事情的巨大痛苦压得他不能喘息。他一直在床上坐着,也没有思考什么,之前他思考得太多了,他头脑一片昏闷,可是又觉得非这样处在思考什么的精神状态才安心。三点钟时,他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睡着了,直睡到四点钟才醒。他实在太累了,半天来的剧烈的思维活动,使他的体力和脑力都消耗光了。由于在严寒中睡了一觉,他脸色苍白,身上发冷,头脑更昏闷得很。他又坐在床上发呆。翠云上到楼上来看看儿子,她推开进二楼的门,穿过长长的客厅,在建文房间的门口停住了,她看见他正在发呆,脸色苍白,紧蹙眉头,脸色难看得吓人。他竟一点也没发现她。她差点吓住了。“他会不会要疯了?!要是这样的话,就马上推了。这个时候还哪里管得了那边会有怎样的说法呢!”

她下到楼下,把她刚看到的情景和她的忧虑一股脑都跟德厚说了。

“我之前就说了吧,不要勉强他,勉强也勉强不来的,这个孩子性格太倔,他认准了的事情就是八头牛也拉不回的!”

“那你说我们还是不是该逼迫他?”

德厚犹豫了半响。

“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就看他能走到哪里就哪里,我们也不勉强;但是也许过了思想上的坎,还是个好事。”

建文醒来坐在床上一会儿,就收到了一条徐培的手机短信:

“你是真的爱我吗?我还是不放心。如果是受家里的压力勉强的,那就算了,我不喜欢这样的爱情,更不希望将来我们都不幸福。请一定告诉我实情,我一定要听到你的真心话!”

建文的手指直哆嗦起来;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才把这条短信的内容弄清楚和记下来。这是多么可怕呀,他该怎么回答。有一会儿工夫,他甚至下定决心跟她和盘托出,这对他的诱惑太大了。“这可是一个好机会!”他对自己说,“如果我趁此机会跟她说明我的苦衷,既免了我以后跟她找说辞的难以启齿的苦,那之前的撒谎骗她也自然能得到她的原谅!”

可是一想到父亲也许会死,建文极其惊惧地打消了这个念头。“比起短暂的欺骗这个善良的天使般的姑娘,父亲的死会更要我的命!”对于回信该怎么写,他感到简直无法回答,痛苦极了。回答轻忽她必然会发觉,这样事情可能就搞砸了;但如果回答得太虚假,又是他极不能够的。他斟酌了半晌,在手机上回答道:

“我刚才睡了一会儿,才看到。我是出于真的自愿的,请你相信我。你是一个这样善良的像天使一般的姑娘,我敬爱你,也爱你,我从前忧虑到写作,所以放弃了,现在我不忧虑了,结婚后在条件允许下能写就写吧。我相信这个理由你一定相信。明天我将来看你,可能是怀抱最热烈的心情来看你。”

最后那几句,他差不多是在一种狂乱的心情下写的。他匆匆的怀着极厌恶的心情再看了一遍,就发出了。他感到那封信犹如一件世上最肮脏最丑陋的东西,他神经质地急遽地收回那只刚按下发送键的手,就像生恐它的脏气沾染在自己手上;他的身上也不禁一阵发麻。

“这就是我们中国人的可耻的卑劣性:软弱卑鄙,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只要自己能苟活着!……我难道就注定不能逃脱这个命运吗?如果我断然不干了,大不了就是让爸爸以身试险,死不死还不见得!我为什么就不敢走出这一步?我为什么就一定要走着中庸稳妥的路?(什么稳妥,狗屁!)是我自己还太自私了,感情还太狭隘了,比起别人,我更爱我的父亲!这就是症结所在,我想这准没错!如果是这样,那我的问题就很大了。……普罗米修斯不是为了一种更高的真理而勇敢背叛宙斯和众神吗?耶稣不是为了人类而甘愿被钉上十字架吗?高贵的苏格拉底为了坚守真理不是自愿选择死刑吗?……没有大写的被解放的人的民族是可悲的;并且也是没有希望的!我的屡屡不能挣脱家庭之爱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那么,如果这样讲,我是否该越过至亲私爱这个坎,下定决心鼓足勇气断然拒绝呢?这个时候说明仍不失是个好时机,仍然也不晚……”

他这样想一想,额头上直冒冷汗,心怦怦跳起来。他并不能做到。“这是与自己血肉相连的感情啊,谁又能轻易做到?”他最后辩解说。

建文的短信收到了意料之中的效果。徐培是那么欣喜。但他借故有事在忙,没有跟她多聊。他自己说的每一句话就像一把最尖利的匕首一次次扎在他的心窝上。

他的痛苦是不断加剧的,现在又多了一层痛苦,却无疑更加让他无法忍受,甚至可能是最为无法忍受的呢。

他像是彻底被痛苦打倒了。如果说之前还有一个不为他所知的精神气息在支撑着他的生命活动,那么现在这最后的一丝精神气息却没有了,他感觉不到自己生命的存在,最重要的是精神生命的存在。他的痛苦达到了顶点。

他病了,而且病得这么迅速;他浑身乏力,胸口发闷,还发着低烧,但他却浑然不觉。

晚饭时建文没有说一句话,吃得也很少;他默默吃完就又上楼来了。他对此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他完全忘记了外面的一切,只深深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中。他的父母那么震惊——这实在太出乎他们的意外!因此他们甚至一度决定就此打消这个逼婚的打算,但经过痛苦的煎熬后,还是决定再等等看看。

建文是在九点钟入睡的;发烧使他头脑昏沉,再也支持不住。但他睡得一点也不安生,似乎不断为梦魇所干扰。半夜三点钟,他突然从噩梦中惊醒,吓得差点叫出声来。它太像真的了,就像刚刚真发生过这件事情一样,他回想时仍心悸得厉害。他大睁着双眼,剧烈喘息,久久不能再睡着。

他梦见几天后他把徐培约见在市后湖公园,他俩一起走在环湖小道上。这是一个晴朗的上午,阳光和煦,但天空却有些阴沉沉的,令人不十分愉快。公园里游人照例不少,熙来攘往,恬静无事,一如往常。但建文却感到自己此刻的心情与这环境很不相适,它一点也不了解他,恨不得它能嘈杂吵闹些就好。“我怎么能在这样恬静的环境中跟她提这件事情呢?……全天下都宁静无事,却独有她将在这里受难!……”建文苦恼不安地在心中嘟哝着。他们沿着环湖小道走了有一会儿了。建文想要跟徐培提出分手,却迟迟不敢开口,内心一直受着剧烈的不道德的煎熬。徐培还一点也不知道,迈着轻捷欢快的步子,周身显出既幸福又羞涩的少女般气息。这让他更增痛苦。他常常略略落在她身后。在刚才,一个身材修长、眼睛贼精的模样很像社会青年的年轻人迎面走来,朝他们注意的瞥了一眼,露出嘲讽的神色。“他好像已看透了我们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这对很明显是有问题的!这男的心里有事,显然心思不在这个女孩身上;而这个女孩呢,却傻乎乎的什么也不知道,还一脸单纯幸福的样子!这样的情景我见得多了,而且大概准没错!’”他简直吓出了一身冷汗,更加愧疚难安了。终于,又过了很久,建文才鼓足了勇气,面对着徐培。

“你可能还什么也不知道:我欺骗了你!我是个混蛋,我是个恶魔,我对不起你!……”

徐培那么吃惊的望着建文,站住了,简直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在说什么?你什么欺骗了我?……”

“我说的是这回又同意和你在一起……这其实是我爸妈的意思,甚至是有些受逼迫的,我不得已,所以就答应了……”

“你说这不是你自愿的,你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徐培差点叫起来,脸刹时通红了。

“因为我爸爸病了,而且还有可能有些严重,他们以此为缘由叫我还是干上,我经过一通考虑,怕他死,就决定先答应了。我不祈求你的原谅,我只希望你狠狠骂我!……”

“张建文,你混蛋!我骂你有什么用,能解决什么问题?现在所有的人都知道了,都要笑话我:我这个傻瓜被你连续骗了两次!你为什么这么狠心,你为什么要找我,偏偏要找我,而且是两次伤害我!我真笨,我还竟然总是相信你那套鬼话呢,什么我单纯善良,我像天使,原来这些全都是你这个虚情假意的伪君子信口编出来的,我简直被你温厚斯文的外表迷惑了!

“你知道吗,你把我伤害得多么厉害?我的心都在滴血,我很心寒,也感到很恐怖!我从来没受到这么大的欺骗,而且是这样的欺骗!我真的想死的心都有!是的,你救你爸爸没错,可你凭什么能拿我来做牺牲呢?一个人为了顾全自己的利益难道能够不惜牺牲伤害别人吗?我想他不能够,他没有这个权利,就是为了救他的亲人也不可以!亏你还是个读书人,总开口闭口讲道德良知,原来都是说给别人听的,你实在就是个伪君子,假道学家……”

建文仿佛被这几句话骂醒了:他从来没发现自己原来竟是这么丑恶!他觉得这几句话像重重的鞭子句句都抽打在他心窝上。“是呀,我怎么能够为了救爸爸的命而损害别人呢,(虽然这可能也并不算是很大的损害)这是不可以的呀!这是一条永远的颠扑不破的真理!我不应该干这样的事情;我没有这个权利,这点徐培说的太对了!这点就是问题的核心所在!……那么明天,我是否该果断跟她说明呢……只有越快越好;趁现在这件事情还没真正开始,我可以不必备受良心谴责的煎熬……”

建文又思量了很久,但似乎这个观点已那么深入内心,占据了上风。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到一丝轻松,甚至他还略略发了几下抖。不过他没有发觉。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钟,建文就醒了。他发觉自己病了,发着烧,头脑昏沉得厉害。他睁开眼睛,望见窗外天快大亮了。他突然大吃了一惊:新的一天开始了!他即将要和徐培见面!……但他立刻回想起两个小时前他做出的决断。

“这是真的吗?真的可以这样做吗?……”一想到父亲会死,他不禁惊叫起来,身体发着抖,又陷入了之前的怀疑中。

“我这样做是不是难免显得有些草率?早两天说对他生命的危害更大。不如仍旧按之前想的,过两天再推掉……”

他突然想到他现在正病着。

“对了!我正可以以我病了这个机会拖延着今天不去。……而爸妈也不会怪责我。”

经过又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他决定还是再拖延两天。昨天下午的勇气和半夜梦醒后的勇气都消失了。但是这个电话或这条短信却迟迟不敢打或发出,他一直挨着,直到八点一刻了,妈妈已经在喊他起床了,他觉得再也不能再拖了,才决意打。

但他先收到了一条徐培发来的手机短信。信很短,只有短短两行字:“懒虫,你醒了吗?还是在梦乡?我已醒了!”她开头称呼他懒虫,一下就使整个短信带有她独有的无邪调皮的气息,让他感到她跟他是这么亲近,她一点也不掩饰这一点。这让他十分痛苦,道德上的自我谴责更加重了。“可这也是一个多么好的机会呀!”他同时想到,“省得我先开口为难。”他没再思虑很多,他咬了咬牙,开始回答她。他写信告诉她自己今天病了发着烧,今天可能见不成面了。他一句闲天也害怕多聊。徐培马上就打了电话过来。她显得那么关心和着急,细心的问这问那,柔情的呵责,不厌的体贴叮嘱。她的女性的全部细腻温柔似乎从来也不曾这样泄露无遗。她真像个天使!建文大受感动,而内心的痛苦也更重了。她当然不会想到这里可能还有其它什么原因,也更谈不上去怀疑什么,况且从他的烧干了变得嘶哑粗大的嗓子,不是最真实的向她说明了一切吗。

“我真卑鄙懦弱!……我刚干了一件多么可耻的事情啊!我一定要这样做吗?我不这样做就一定不行吗?……我所想的和所做的总是两样,我真是‘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侏儒!’我的腰总是挺不起来!我感到我是多卑鄙下流啊!我不值一钱,什么也不是!我以前所有的那些豪情壮志都是虚假的,是自欺欺人的东西!我就是一个贱种,下流胚!我卑琐渺小得连最普通的人也不如,我不是一个读书人,更不能算是一个知识分子!我差不多就是一个社会上的人渣和败类……”他刚放下电话,冷不防这种反感厌恶自己的情绪就直冲心头;他感到自己俨然又做了一件为自己极不齿的事情,像是连肠子都悔青了。

建文没有感到一丝轻松,相反心情更沉重了。妈妈在楼下又催喊他起床。他告诉妈妈自己病了,正发着烧。妈妈赶紧跑上楼来察看,见他脸色赤红,嗓子塌了,就全信了。不过她担忧地问儿子,说好的今天和徐培的见面怎么办呢?“我刚才已经跟她说过,我说我明天好了就见面。她答应了。”妈妈嘱咐他要打针,打针好得快。起先建文不愿意,他知道自己烧得并不厉害,而起因也并不是受了风寒或细菌感染,但后来同意了。“这样他们会不怀疑什么,会更感到安心。”

建文吃了早饭就骑自行车到乡街上私人诊所打了一针,然后就回来。整个上午都平静无事,因为他病着,爸妈没有过问他什么。但他没感到庆幸,也没感到一丝自在;不道德就像一把尖利的锥子总在背后让他常常感到刺痛。他开始思考是不是要在明天果断推掉徐培,内心中在做着前所未有的激烈争斗。

由于一直背负沉重的思想压力,和不休的精神活动,建文发热的情况在整个下午加重了。上午打的那一个吊针显然没起到什么作用。

下午两点钟,建文的这种思考达到了顶点。他虽然那么想推掉徐培,可就是苦于不能果断作出决定。

他愈加感到挽救父亲生命是多么重要。

但是他也愈加意识到,欺骗徐培不是小事,虽然只是两天,它关乎他整个的灵魂。

“是父亲重要?还是神明重要?”建文痛苦地拷问自己;这个声音似乎已久久盘踞在心里。他对于这个问题已不能前进一步。

“要么就结婚算了,”在有一刹那,他动了这样一个念头,“而把希望寄托在我们的下一代身上。我们这代人可能是注定不能完全摆脱这个命运的,我们在这个传统环境中陷得太深,我们的父母对我们的影响还太大,甚至是致命的;我们只能寄希望于下一代,尽量做到让我们的下一代免受我们的命运了……

“可是,”他很快回答自己说,“我真的不敢想,如果我们这代人没有做一个挺直脊梁勇敢刚正的人,我们都是猥琐卑怯的,我们做前人的没有在前面做一个这样的表率,我们又有什么底气和资格教育我们的下一代做一个比我们更好更完满的人呢?而他们又怎么能信服呢?如果我们没有做到这样,我们又拿什么精神遗产留给他们呢?……”

“是的,”建文最后对自己说,“现在就是这样的——欺骗徐培两天不仅仅是关乎灵魂的事情这么简单,它更应该是关乎我作为一个新的中国人的问题!”

建文意识到了问题的更深层的重要性,就像突然碰到了一根掩蔽的导火索,引燃了一个深藏在哪个地方的巨大的弹药库。他的额头上直冒起了汗珠;他就像非常害怕这个问题似的。

“如果是这样,”建文对自己说,“那我就完了!我面对的将是一个与之前更大的更重要的更实际的问题;我将逃无所逃,一点也不能马虎……他真正关乎我的整个生命!”

“是的,就是这样的!对我来说,最大的问题乃是我作为一个新的中国人的问题。要知道,一代一代的许多中国人首先就困死于家庭,找不到出路,这是多么可痛悼!如果我不超越这个问题,我就完了。……做一个新的中国人甚至比什么都重要!

“这就是我们中国人的命运!应该是现代中国人的命运。而这也差不多仅只是我们中国人的奇特命运;西方人是没有这个问题的!”

“哭诉是没有用的,”建文继续对自己说道;“我简直不像个男子汉!西方人会这样吗?很显然,就像刚才所想的,‘对我来说,最大的问题乃是我作为一个新的中国人的问题。’这就是目前我所要面对的问题。我虽然知道它很关键,但是我就是难以做到割舍与我血肉相连的东西。毁灭与得救就在这一步之间……

“青年时期的乔伊斯为了坚持他对艺术和自由的信念,他的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的母亲央求他在复活节忏悔和领受圣餐,他不是决绝地没有答应吗?他妈妈可是将要死了,这是她最后一个小小的殷切的要求啊。他誓死不和他的那个天主教信仰和解。鲁迅虽然在婚姻上屈就,可是爱人不是自己所爱,他宁可选择独身生活,也不能容忍无爱婚姻,于是长达二十多年之久,他一直洁身独处。如果不是后来遇到许广平,他可能就坚持独身一辈子了。他显然也是有意识的要给当代和后人做一个新人的榜样。这些都是为民族精神谋进步的光辉典范,他们都以民族进步为己任,舍小我而谋大我,这里面一定是有痛苦和牺牲的。人类的进步是有代价的,这都需要一个大写的人来打头阵,来做先锋;中庸苟且是为他们所不齿的。……”

一个钟头后,他终于决定了。明天早上就跟徐培说,这是一定的了,再也不会改变的。

他这时感到自己是个孔武有力的人,是个雄壮,强健,堂堂正正挺立的人。

“是的!就这么决定了,我明天一大早就跟徐培说!一天也不能再耽误,那样我就会毁灭……现在对我来说,做一个新人是比什么都重要的!至于爸爸会怎么样,那只有由他的命运去决定!我只能愿上帝能够保佑他!”

他情绪激动高亢,握拳的手甚至都挥舞起来。他这回是真的坚决的决定下来了。

但是一刻钟后,他为他刚才做出的决定感到那么恐惧,就像他从来也不曾做出那样大胆的决定一样。他分明看见了父亲的死!他吓得浑身直打哆嗦。

“这将是真的吗?”建文对自己说,“我一定要那样做吗?父亲可是会死!这多么可怕!……难道为了父亲的生命我就不能做出一点牺牲吗?……要不就跟徐培结婚?这点也并非完全不可以考虑。我之前的想象可能有夸大坏处的成分,和她结婚后不见得就一定不能写作,把我的信仰毁了。客观的说只是会损伤;正常维系家庭生活外我是可以写作的,徐培不是亲口说过?

“是的,只是会部分损伤。是的,姑且不论会不会一定影响写作和以后的生活,它首先一点会因此损坏我的灵魂,我选择了一个我不是很爱的女孩结婚,这就是不行的。可这世上谁又能做到灵魂绝对的纯洁无瑕呢?毁坏了就毁坏了,而且就只这么不大的一点,(因为我还是在很大程度上爱她的呀,虽然她不是为我满心的那么满意的一位。我何必太过吹毛求疵?)这些东西还真能当饭吃?我不必要太过执拗如此。如果我答应了,爸妈会感到多么好啊,他们从此就能舒心了,我就把他们就从苦难中解救了出来。而从一种实际的庸俗的而我自己也部分承认的观点来看,我也再无‘后顾之忧’了(我之前难道没有这样认为过吗?),我以后只须努力的很好的生活,努力的写作和践行自己的信仰。我知道,在我内心深处,我也希望婚姻,甚至寄希望于它能解救我脱离目前的困境;而且我想我终生也不大可能摆脱不结婚带来的在思想上的影响;婚姻已深入我们的骨髓深处。……”

建文渐渐想象自己在一种半无奈半情愿的状况下走向婚姻,终于走进婚姻了。可是他感到一种极其绝望的身处深渊一样的恐惧和痛不欲生。

“不!这绝不可以!”他叫道,“这太可怕了!我难道就不能摆脱自己的命运吗?……我一想到我终于不能逃脱作为一个中国人在婚姻上往往难免屈就的命运,我就感到痛不欲生!我一想到人的生存是可以建立在恶上的,是可以很大程度上以践踏善和真理为前提的,我就感到无法忍受,心中一片黑暗和绝望!不!我这条可怜的狗!我真是一个软骨头!我简直把自己搞丢了!我又回到了原地!我真的可以那样吗?荒唐!那样我就什么也不是了,我一文不值!我的灵魂就整个是破碎的,碎成了一片片!这时候还有什么资格谈理想和信仰,只能用‘平庸’这个词来形容,生活真个成了用来过的,还掂量计算,和热情勇气毫不沾边!对生活的那曾经的真正圣洁的热情熄灭了,所剩的只是仰承世俗生活的臭气!这是多么可怕!也是多么罪恶!……生活不应该是这样的,为了什么原则也不该破坏生活的圣洁!这是最重要的!我只看重和尊重这一点!我要反抗,我不能屈服于那一点!……”

“是的,”他对自己说,“我一定要迈出这一步,我不能困死在这里!我不但不能干这个亲事,甚至连想一想也是罪恶可耻的!

“就是这个为救父亲的拖延的事情也一样不能干!我要做一个新人,而这就是核心所在!这是比什么都重要,甚至比我的生命都重要!父亲死不死我管不了,而做一个新人,这是最迫切的!如果丢了它,就丢了一切,我就在罪恶里……”

他感到他的头脑从没有如此清晰果决,激情从来没有如此炽烈,就像又找回了从前的自己,虽然这时还发着烧。他感到全身血液奔流,他把来回踱步的脚步踏得更响了,就像着了狂一样。

但是少顷,建文又堕入痛苦的争斗中。他恍然望见了三弟建武,后者就默默站在房门口旁自己面前两三步远的地方,目光严肃深沉,俨然就像在审问自己。后者似乎在这里站很久了,并且似乎再清楚不过的看到了他刚刚思想的一切,心里并不表示赞同。

“你这样看着我,为什么不表示赞同?”建文近乎气愤地问,双眼圆瞪怒视着弟弟。

“你以为你这个想法是对的吗?”弟弟冷冷地以他惯常的冷静理性的口吻说,“那只是你一个人的想法。生活从来都是复杂多艰的,你是把它简单化和理想化了;你深受其害。”

“我这样很好,我这样才是正确的,”他说,“我怎么深受其害?一个人走在罪恶或错误的道路上才深受其害。除了善就没有别的真理。你的生活复杂多艰只是遁词。”

“可是你把爸爸妈妈害了,这是确凿的事实!你是罪人!”

“我不想!这是我们的传统文化害的他们!它从几千年前的封建社会开始就一直在毒害着我们,甚至直到到了现代中华民国,就连我们民族最伟大的巨人鲁迅,也深受其害:他迫于母命在婚姻上也是屈就的。我们至今仍在深受其害。对于这个现状,我深恶痛绝。我要改变它,或者至少我要做到不受其害。从鲁迅到今天,时间又过去了一百年!”

“可是我记得鲁迅也说过类似这样的话,要伐倒中国几千年封建思想文化这颗大树,至少还需一百年,因为它的根太深太广,要伐倒它非几年几十年之功。连鲁迅都这样看,连鲁迅也采取折中的方式面对这个问题,你难道能超出鲁迅吗?我劝你还是再慎重考虑一下你刚做出的决定。”

“我不需要再考虑。理性的眼睛和鲁迅的眼睛都在天上看着我们,如果我们还在重蹈他的覆辙,他一定会摇头叹息,会把我们看成是一群仍旧没有理想没有血气的中国人,他一定会感到无限悲哀的!况且现在时代不同了,这是一个新时代,是一个真正高度自觉、自新、自省的时代,是西方思想文化在中国生长发酵了整整一百多年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我们理应该比鲁迅那一代人做得更好,我们所处的各方面的环境要好得多。我们要做一个新的中国人,这就是我们所有知识分子在当今这个时代的使命。”

“你太理想化了,就像不是食人间烟火的人!就算是在西方,他们的那些伟人难道都是道德上的完人,灵魂上毫无瑕疵吗?就我所知,尼采是吗?叔本华是吗?卢梭是吗?等等等等,还有不计其数。”

“是的,他们都不算是。他们是思想上的巨人,但道德上却不是。但我所说的却是我们作为一个新的中国人的问题,它显然是一个涉及面更广泛更深刻得多的问题。但是我们也不能那样去比较,拿这世界的缺点来作为我们止步的理由,这样我们永远也不能进步。不能说西方人不能做到的,我们就做不到,这样我们永远也无法靠近他们或超越他们!”

“你难道不承认这样一个为公众认可的道理吗?只要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况且世俗生活是一个多么悠久普世的存在呀?你难道能说它是不合理的存在吗?尘世生活就是这样的,含污带垢,却永远生机蓬勃,人类欣欣向荣,繁衍不息,这就是真理啊,是永远也推不倒的、谁也推不倒的真理!你这是以一个血的代价换取另一个血的代价!”

“你这是狡辩,甚至是毁誉!”

“你才是狡辩!”

“人类社会在进步中,如果硬要把它说成是代价,那也只是争取进步的代价!”

“不,它和争取进步搭不上边,你不要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你这只是一种极端的莽撞的冒失行为,甚至带有很大程度上的自私和狂热。你不要美化你的行为!”

“我觉得我除了追求真理和崇高外,我别无所求!”

“但是养育你的父母躺在你面前的血泊中!”

“这和我无关!是我们的传统文化杀的他们,我无罪!我刚才已经说过。”

“极端就是恶,你应该再清楚不过。这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是缓慢进展的,有其一定的自然规律;再者对任何事情的定义也并不是非此即彼,或能一刀两断这么简单,它一定还富有歧义。什么叫尘世,它一定和泥土相连。”

“我不想听这些鬼话!这向来是中国人的那一套思想和鬼话,是典型的中国人的中庸的市井的思想!西方人不是这样的,他们要总是秉持这个思想,他们的社会就不会发展到今天的这个灿烂辉煌的状况。他们的真正的精英主流思想不是这样的,他们是一群真正的追求真理追求科学追求信仰的人,他们在为此抛头颅洒热血的路上从来一点也不含糊。他们是一群真正的有血气有力量有意志的人;他们是我的榜样。什么尘世和泥土相连,让你的这些鬼话见鬼去吧!”

“你已经疯了!你远远的脱离了这个尘世,甚至比西方人都脱离得更远!”

“我没有疯,我只是要逃离这个沉重的桎梏,他压在我们身上太久了,也太重了,我一定要逃脱,否则我就感到自己什么也不是。你压根也不知道,在刚才,我差点要屈服了,可是后来惊醒了,我是多么恐惧和羞愧啊!我一想到我终于不能逃脱作为一个中国人在婚姻上往往难免屈就的命运,我就感到痛不欲生;我一想到人的生存是可以建立在恶上的,是可以很大程度上以践踏善和真理为前提的,我就感到无法忍受,心中一片黑暗和绝望。这种巨大的痛苦是你没有尝过的,我要摧毁它!如果谁非要因此对它非议,诋毁说它染着鲜血,那就只管让我背着这种恶名吧。我愿付出一切牺牲!”

“疯狗!……”

……

建文终于决定了,明天一大早就跟徐培说明。这时刚刚四点。他甚至还有了一个新的想法,这是他之前所不敢想的。

“如果爸爸经过这事而没有事,不要紧,我又为什么不能走呢?就像之前大胆出走一样。……我在家里我岂不是又走了老路,我所面临的作为一个中国人的问题岂不又来了?……”

他坐在了床上。他一下午,准确的说一天都没有让大脑休息,他感到太疲累了;同时也感到如释重负,这是这两天来都没有过的。他的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恬静。他很快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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