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末一个清冷的早晨,在湖北孝感市一个叫张家湾的普通村子里,有个青年脸色很不愉快地从家中走出来,上到村路上,朝村前走去。他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似乎不打算往前走,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着往前走去。
他刚刚挨了父亲一顿训责。他今天要去镇上相亲,可他却迟迟赖在床上起晚了。前两回相亲,他几乎也是这样。他是上个月10号在黑龙江打完工回的,在这不到两个月的短短时间里,这已是他第三回相亲了,也是他在这农历年的第五次相亲。不过他可不是烦相亲,也不是不愿意去相亲,而是他认为这些相亲大概都不会成功。他今年都二十九岁多了,又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青年,能够有对象可相就算很不错了,可他却楞是不愿在婚姻上随便凑合,不降低心中的择偶标准,这叫他能成功才怪呢。因此,每回相亲,他内心总很苦恼很不愉快,甚至都不愿意去。可是,他又不得不去,并且在表面上还要尽量表现出一副很积极很热心的样子,这使他觉得这无异是一个走过场、敷衍父母的荒诞剧,心中又另有一种很深刻的十分悲哀的痛苦感情。
这两年,父母催他尽快完婚这件事像一块巨石压在他身上,使他直喘不过气来。他总感到很苦恼,很不自由。他很想摆脱它,可他明白又无法摆脱。他甚至有时都想逃离家庭,自由自在的去做自己的事情,可家庭却犹如一大块有巨大磁力的磁石,把他紧紧吸附住。他脾气坏多了,心情也常常无缘故地郁闷不快,心神不宁。他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他一向是个多么快乐的人啊!这一两个月来,他的心情真糟透了,似乎都快到了顶峰。他甚至都怕见人了,也很少出门走动。他总把自己关在二楼的房间里看书或在电脑前上网,要是没必要下楼或出门,就尽量避免下楼或出门。亲近的邻居长辈们关切随便的一句打趣,相熟与不很相熟的一个熟人的无意关问,都会在他心中激起深深波澜,使他不快或难受好一阵。有时,父母言语很轻的几句叨责,也会激起他勃然一怒,出言顶撞。他直觉得自己这是在受难,他确信,如果不是自己够坚强,他肯定会崩溃掉。
他这次出门去相亲,心情这么坏,似乎远远胜过头两回,他一想到这点后就更为恼火。
“我也许压根就不应该回来,”他在坚定了继续往前的脚步后,这样想到,脸上怒冲冲的,“我应该尽快逃离家里。可是我能离开吗,我不能。但是妈妈眼睛要不动手术,我大概就不会回……可是这只是托词,在没有决定要回来给妈妈动手术前,我在经了爸爸频频的电话问询什么时候回与催迫后(他要我快回来相亲),不是已经大半心意动摇了吗?……我感到如此阵痛,我做不到割舍与我血肉相连的东西,再说我也缺乏足够的勇气做到,而并非我不愿。我很明白我的骨髓里已渗透了我们的传统性和中庸性,我深受其毒。我这两年老在走着一条折中的路就是明证;我今年的从外面回来就是,其实我并非非回不可;我今天的去相亲也是……我还要这样痛苦挣扎多久?或者说,我的出路又在哪里?也许,突破我自身的中庸性和狭隘性才是惟一的真正的出路……可是,我能做到吗?这或许是一个面对我终生的大问题;而不仅仅是一个面对我一时的问题……”
这时的村路上还十分安静,几乎没什么人,两旁的房屋和树木都静悄悄的,整个村庄还没完全苏醒,这让这个青年心中轻松了许多。他可以不用和别人打招呼,一个人自由自在不受打扰。刚才他停住脚步那会儿,就正是在犹豫着是否要走村后僻静无人的那条路呢。他的心太敏感了,甚至敏感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现在就连这种最普通的与人打招呼有时都会让他生起卑怯或难堪的痛苦情绪。不过他还是希望尽快走出村外,并且最好交上一点好运马上坐上一辆打身后过来的麻木就好。因为他依然感到很不自在,甚至有点不快,并且他也生怕从路两旁忽然冒出一两个人来。他尽量加快着步伐,不再胡思乱想。可有时他还是陷入一种深思状态,甚至都有点儿出神。可是有一两次,在他那稍显清癯的脸上忽然闪现了一丝强烈的深恶痛绝的表情。这表情看上去那么可怕,就像一座愤怒的火山要喷发出内部蓄积已久的最强烈的滚烫岩浆。他似乎将要开口说话,激昂陈词一通,可终于又没有开口。他近来更频繁的会自言自语,他在很久前似乎就有独白的习惯;他明白如果此刻不是在村里,他一定会无所顾忌地出声自语。同时他又意识到,他的性情更犷野了,并且更容易动怒。他一想到这点后就一阵烦躁不快,似乎感到浑身一下子颓丧,一丝力气也没有。
青年已经走出村外,顿感轻松自在多了。他面貌英俊,中等身材,癯腴适中,体格匀称。他只顾信步走着,不再注意周围的一切。路上和周围的田野里基本没有人影,只在很远的路前方有两个拎菜篮子赶集的中年妇女兀自赶着路。他仿佛更愿意陷入深思,他心事重重,脸上甚至现出一种痛苦的表情,可这和他那英俊的却透着更多严峻刚毅的脸庞居然是有些相称的。他快要走出本村路口时,没想到却撞见了一个人,那是他的一个本房伯父,对方戴着一顶破烂的草帽在一块棉田里摘棉花。他甚至吓了一跳。
“建文,”肥胖的本房伯父甚至都没等他完全定下神来,就又粗声大嗓地对他喊道:“这一大早你这一身西装革履的打扮,这么正规隆重,是要到哪里去呀?”
青年仿佛吃了一惊,他似乎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身上有何穿着。确实,他这身穿着够正规庄重的:他上身穿一件颇有档次的浅灰色西装,下身穿一条质地优良的藏蓝色裤子,脚上穿一双新的锃亮的黑色优质牛皮鞋。可是不知何故,这让他竟窜起一股怒火,十分不满自己。
“不到哪里去……到集市上去……买点东西……”建文吞吞吐吐,尽量压住怒气;他甚至都不知怎样回答才好。他刚刚说完,立刻就懊悔自己那样回答错了。
“到集市上去……到集市上去却穿得这么正规隆重,倒像是去相亲哩!”这位胖乎乎的伯父倒也并不怀疑地朗然说道,脸上笑盈盈的。
“……不是的……”青年的回答似乎依然有些吞吐,不过却很是谦恭有礼,充满对长者的尊敬甚至感激。他微笑着回答完后就头也不回地甚至急匆匆地往前走去。
“我原本是不打算穿这身衣服的,”建文走远后,愤愤地低声嘟哝着,“我那会儿甚至都厌恶穿它,我只想穿得更随便些,如果不是爸爸坚持要我穿,我肯定不会穿。我就知道穿上这身衣服后会引起别人的注意,问东问西,并且往往都会问到那方面去。……不过,我最担心的倒并不是这个,而是穿上它后别人若看上我了,我却看不上别人,心里会十分负疚,我的道德会自我谴责。……当然,最主要的是我本无心相亲,我目下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我甚至在这件事没做完之前,我也是无心结婚的。我即使看上别人了,那也得让别人等上一年。因而不管怎么说,我良心总是难安。我担心的就是这个。……我近来真被它缠搅得够呛,我直觉得这无异就是一种犯罪,虽然是一种还算轻微的不具严格意义上的犯罪,我越来越感到是这样的……”
他的运气实在不错。他刚刚走出本村村路、上到D村到乡街市上的村路一会儿,就坐上了一辆打身后过来的到镇上的麻木。车内一个人也没有,空空如也,这让他感到既惊喜又庆幸,甚至轻松得舒了一口气。不过这现象倒引起了他的注意,甚至是极大的注意。他开始自我省视起来,并且沉思得很深。他认为他刚刚之所以那样,是由于自卑的原因。因为他至今未婚,都二十九岁了,他怕见人,也羞于见人。当然这只是指怕见那些熟人。他这两年顶着巨大压力的生活对他影响很大,使他潜意识里有种不可根除的自卑心理,并且还渗透得那么深广,尽管它却几乎一直不为自己所见。“可是,”青年想到,“这自卑又究竟是怎样产生的呢?原因是我太尊重我所处的习俗传统,甚至是竭力维持与迎合这习俗传统。我为什么不能像贝多芬那样、像凡高那样?像他们那样去蔑视习俗传统,犷野不羁,追求自由和真理?可是我们的习俗传统太强大,我们的土壤不适宜我能那样勇敢大胆的去做。我若那样做了将与我们的习俗传统产生最强烈的抵触和不协调。我们的土壤不可能产生出像贝多芬和凡高那样伟大的人物来。我们的土壤只可能产生出我们的人物。……这几乎是注定的。……那么我也将被完全注定吗?……”
车子很快到了镇上,泊在了一个副闹市区。街上车辆往来,人流如织,早上的小镇格外热闹拥挤。他一直神思不属,天知道他都在想些什么。他甚至才发觉自己已到了镇上。他下了车,付了车钱,却不知道接下来他要到哪里去?他现在来镇上要干什么?他完全懵了!在此之前,他竟一点也没有想想关于今天相亲的事!和以前许多回一样,他只轻忽的认为今天相亲只是走个过场,仅此而已。他完全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但是现在他茫然站在路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这却让他十分苦恼。他终于想起来今天来镇上是相亲的。但首先要和刘媒婆见面。后者早来到镇上已等候他好一会儿了呢,她在一家早点摊子前等他,她刚不久还给他打过一个电话。他于是迈开步子,往马路斜对面的一家生意最火的早点摊子走去。他老远就望见了刘媒婆,她衣着簇新整洁,正面朝街安稳坐在一张桌子旁耐心等候着。他斜穿过马路,她就异常眼尖的望见了他。她的眼睛似乎一直没停止过在过往人流中搜寻他。他有些心怯的走到刘媒婆跟前。后者立刻就对他大叫起来:“你怎么才来呢!我都在这里等你半天了!”有好几个人立刻向他们投去奇怪疑惑的目光,仿佛要探明这一老一少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俩似乎太惹眼了!青年窘迫得厉害,低下了头,脸涨得通红。他甚至忘了要回答她什么。他就在那儿尴尬地手足失措地站着,也不知道要坐下来或随便说点什么。但他终于恢复了思维能力,恭敬地问对方吃过早点了没有,和她寒暄起来。
“我这不是在等你吗,你怎么才来?对了,你嫂子呢,”刘婆很诧异地问他,一边左右张望着。她是一个身材高大肥胖的老妇人,大约六十一二岁,大脸盘,皮肤白皙,面相憨厚,只是一对眼睛小而精猾,看去和整个人不很相称。她穿着不差,并且十分整洁干净,一看就不像个农村种田的庄稼人,而像个职业性或半职业性的媒婆。“她怎么没和你一起来?听你爸爸昨天说她会跟你一起来的啊。”刘婆是给建文介绍女孩相亲的老人了。
刘婆不提起这个“嫂子”来,他差点都忘了今天相亲还有堂嫂英芝陪同。堂嫂英芝是他的堂叔伯嫂子,是他大祖父家的孙媳妇,由于她十分贤惠,也很能干,这两年几乎每回相亲,建文的父母总要派遣她陪同。
堂嫂刚才还给他打过电话。建文告诉刘婆他堂嫂正在从城里赶往镇上的半路上,要不了一会儿就能到。她昨天去了她城里的弟弟家,他弟弟的儿子过十岁生日。
“哦,那就好,那就好!”刘婆仍然很大声的说。“像这种事么,确实少不得一个亲近的年纪长一些的人在一旁给拿拿主意;要是见面后双方都没什么意见要花钱了,要买什么东西了,这年纪长些的人也可以给你参议参议。再者说,你这么调,叫上你嫂子一起也好压住你,这我知道。”
“对了,你爸爸跟你讲过那女孩的情况没有?那可真是个难得的好女孩,又长大又漂亮,又勤劳又懂事,并且人家才只二十三四岁,你要是有那个福气把她讨到手了,那真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保准你们幸福一辈子!”
“跟我说过,我知道,”青年回答说。
“她在家是老大,跟你一样;她手下还有一个弟弟。她就是脾气大点,别的都没说的!真是一个多么勤劳顾家的女孩哟,谁娶上她都是他的福气!”
“这事是她姑妈首先找的我,让我给她舅侄女介绍一个。我问她要找个什么条件的,她说不要多好的条件,只要人踏实善良,有个一米七高,并且最好要有门什么手艺的。因为她舅侄女脾性大,所以她又着重强调男孩一定要温和善良些的,最好比她大两岁,能够多担待着她。我一听就高兴得不得了,第一个就想到了你。然后我就问她舅侄女人才怎么样呀,长得有多高呀,有多大呀。我听她那么一说,又高兴得不得了。我心想,这可是你们绝好的缘分呢。我就当即把你的情况和你家的情况一五一十给她说了一遍,当然,该给你吹嘘些的我自然都给你吹嘘些了。她一听也欢喜得不得了,连忙说这事可以的。过了两天,也就是昨天,她就要我安排今天上午见面。这不,我昨天晚上就跟你爸爸通了个电话,让你今天一大早过来见面。”
“真是谢谢您,谢谢。”
“对了,你是哪一年的?我又不记得了。”
“八二年八月的。”
“对了,八二年。到时你就说你是八四年的,我给你少说了两岁,你可要记住了,不要说漏了嘴。”
“知道的。”
“还有,她姑妈要问起你家里情况,你就尽量吹嘘些——况且你两个弟弟本来就搞得不错么。”
“知道的。”
不一会,建文的堂嫂就到了。她是个身材修长相貌恬静善良的女人,年纪不到四十岁,皮肤白皙,头发乌黑,她不算漂亮,但一望而知便是那种贤妻良母。因为来晚的缘故,她一见刘婆就直向她道歉,仔细解释来晚的原因。她的修长身躯显出一种动人的那样温良与笨拙的情态。
没见到相亲女孩的影子,堂嫂问刘婆道:
“女孩子呢,她什么时候到?”
“她姑妈说要先看看建文,叫我们先去她家一趟;如果她先瞧上了,就安排今天见面。”
“哦,原来这样啊!……她姑妈要先看看也可以理解!……”但她和堂弟建文谁都不知道今天相亲前会有这样一档子事情。
建文感到仿佛受到了那么大的屈辱:相亲前要先给女方的父母或某某亲属看看他还是第一次撞见。他感到自己就像一个任人买卖的牲口。他对今天的相亲愈发没有好感。
他们一起过完早,去马路对面的鑫旺大超市买备了些礼品东西,就乘了辆麻木,匆匆赶往女孩姑妈家,顷刻就到了。
这是乡镇主干路边一个不大的湾子。下了车,刘婆给他俩指道:“喏,你们看,那幢旧楼房就是女孩的姑妈家!”只见一幢灰色的老式三间二层旧楼房十分逼促显眼地就矗立在他们面前,下了公路只须经过两户人家就是。建文一直从容淡定,甚至都忘了去想这事,这会却忽然有些紧张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暗自想道,“难道我还是在乎这事的?……这简直是笑话……况且那女孩脾性还大 。至于什么又高又漂亮,那只是刘婆听说而已,又不曾亲见,并且那刘婆说话一向也没个准……”他们手中提着礼物东西,就来到女孩姑妈家。
这所房屋比在远处看来更老旧,门口墙上的白色石灰都变黑了;大门洞开着,窄窄的堂屋里也黑魆魆的。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两边的房间里静悄悄的似乎也没有人。刘婆显得熟不拘礼,一进门就大大咧咧直往东西两边的房间里探望着,看看这家的主人在不在,一边大着嗓门唤着主人的名字。她唤了两声,就从黑暗的房屋后门处缓缓走出来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相貌和善的中年妇女,后者中等微胖的个子,圆圆的脸上绽露着热情迎客的喜悦笑容;她大概刚从后院的厨房出来,身上还系着一条浅蓝色围裙,一边往上面擦了两下手。她在最初看见家里来了两张陌生面孔的那一刻,显得有些生涩拘谨,可能并不是一个擅长人际交往的人;她知道对方是刘婆带来相亲的,没有表现得过分热情。她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向他们走来。她首先亲热地向刘婆打过招呼,又礼貌客气地向建文和建文的堂嫂微笑点头,表示寒暄。末了,可能是考虑到避嫌,她把他们请到东边的一个大房间里,这个房间无疑是女主人自己的起居房间。她客气地叫他们坐,他们却客气着不坐,都站着;也许是房间里只有两把椅子的缘故吧。刘婆早把双方的身份作过介绍,就爽里爽快地问女孩姑妈道:
“现在这小伙已站在这里了,人怎么样你看得也很清楚了。你觉得这小伙行不行?”
青年紧挨堂嫂站着;进到一个陌生人家的女主人的房间里来让他感到那么不自在,同时因为某种还不易说清楚的紧张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行,行,这小伙确实不错!”女孩姑妈回答刘婆说。她大概打第一眼起就相中了面前的这个中等个子的青年。她一直面带满意的微笑。她笑眯眯地亲切地把青年从头到脚又打量了一遭。
她把脸庞面向建文,和蔼可亲地问他道:
“你今年多大呀?”
“二十七,”青年按照刘婆的嘱咐回答说。可他回答完后,忽然心跳脸热,心虚和羞愧得多么厉害呀,并且因此暗暗鄙薄自己。
“你会做泥工手艺吧?”女孩姑妈接着问道,青年刚刚的回答让她很满意。“你每年都去东北吗?”
“我会做;已做了十年。每年都去东北。”建文回答说。可他马上敏感的觉察到,自己的回答中末尾一句话其实是不必要说的:它显得详细而殷切,甚至都有讨好她的意思。因而,他脸上顿时掠过一缕又羞耻又窘促的表情。
“哟,都做十年了,那现在真可以说是老师傅啦!……听刘婆说,你一出学堂门就去了东北。她还说,你好像还念过一年高中,还是个高中生,就是现在,也还爱看书学习,不像一般的青年,没事就爱玩爱赌。刘婆说你不抽烟不喝酒,也不赌博,别提把你说得有多好啦!”
“是的,我一出学堂门就去了东北,先做了两年小工,学了两年,然后才做起了师傅。我没有念过高中,我只是读完了初中,当时家里条件不好就自己放弃继续读书了。酒有时喝点,但不经常喝。”
“啊,那你还真是挺好的:又不抽烟,又不赌博,只是勤劳苦干!……对了,你兄妹几个?你爸爸妈妈在干什么?”
“我弟兄三个,我是老大,手下还有两个弟弟。爸爸妈妈在家就种点口粮田,没干什么。”
“我昨天不是跟你说过吗:他二弟弟在广州,是个电子厂的组长,当了有几年了,现在工资七八千一个月,”刘婆热心地补充道,急于要把自己认为很重要的话都说出来;“他三弟弟是个大学生,毕业后马上就找到了一个销售挖掘机的工作,这两年做得非常好,公司都给他专门配了一辆小轿车呢!这孩子其实也能读出去的,因为家里条件有限就自己放弃了。——他家弟兄三个真正都是人才!”
“我看你性格比较温和,是不是这样的?”女孩姑妈那样有兴味地问建文道。
“还算比较温和吧,”青年认真回答道,语气尽量随便些;可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有些厌烦起来。
“我家建文的性格那的确是很温和很善良,”堂嫂帮腔道,“甚至可以说像他这样好性格的很少。您大概不知道,他全家都是很忠厚善良的人。他爸爸妈妈脾性都非常温和善良,一生在村里从没和别人吵过一回架。他们二老间也从来没有真正吵过一两回架,大不了有时拌拌嘴,但就是这样的时候也很少。您就尽管把心放在肚子里:他家可真正是忠厚善良人家,您家舅侄女若进了他家门,保准不会受一丁点苦!”
“是的,我看得出来这孩子性格温和善良。……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张建文。弓长张的张。”
“哦。我舅侄女她叫徐培,她今年二十三四岁。……那你身高多少呀,有没有一米七?”
“一米六八九,接近一米七。”
“我估计我舅侄女若站在你身旁,比你一定矮不了一丁点,要是穿个高跟鞋,很可能就要比你高一些啦。她不单身材好,长得也很漂亮,就是皮肤黑了点。”
“皮肤黑点没什么,人长得好看怎样都好看,”堂嫂连忙接口道,“况且凡是黑皮肤的人大多数都身体健康结实呢!”
“喏,这张就是我舅侄女和我姑娘几年前在广州打工时合照的,”女孩姑妈从床头的一张老式的乌红色五斗柜上取过一小幅装过框的照片递到他们面前。堂嫂和刘婆连忙凑近去看。建文为了表示礼貌,也跟着凑近大略瞅了一眼。这是一张很旧的照片了,没有过塑,纸面有些微微泛黄了;只见两个十分年轻的如花女孩亲密快乐地并肩站在一处绿色草坪前,大约都不满十八九岁,都很清秀稚嫩的模样,右边的一个身材高挑,皮肤微黑,容貌也似更漂亮。他没有特别看清她们的脸。“那时她还只十七八九岁吧,还像个小孩子,现在长大了更漂亮了,”女孩姑妈无比自豪地又补充了一句。
刘婆和堂嫂对着照片久久端详了一番,不住啧啧称赞着,脸上笑开了花。
“不过不瞒你们说,我这舅侄女就是脾性有点大,”女孩姑妈郑重地说,放回那幅照片。“别的方面倒都没说的。论勤快论懂事,这孩子比一般的孩子都勤快都懂事,并且还很能干,很会料理家务。她在家就是她妈妈最大的帮手。她家种的那一二十亩棉花就全靠她和她妈妈摘。这几年她选择在家里就近打工就是考虑到了这个:她怜惜她妈妈,怕她妈妈受苦。因为她爸爸是个向来懒里懒散的人,又天天好喝酒,家里家外的许多事都指望不上他。她在家甚至都快当一大半的家;有时她连她爸爸也要管,并且还非要把他管住。这孩子啊,就是性格强,就是脾性有点大,别的都没说的!”
建文感到自己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流露出有些不高兴的神色。可他有些奇怪,自己为什么会为一个还未谋面的女孩的好恶而牵动感情呢。他想通过去想女孩勤快懂事的优良品质改变对她的看法,却没有成功。
“脾性大点没什么,”堂嫂立即说;“能干的人脾性才大嘛。再说她这么勤快这么懂事,她脾性能大到哪里去呢?只要不是毫无道理的乱发脾性,就没什么。况且我家建文性格这么温厚善良,又长她几岁,遇到有什么小矛盾小摩擦,他也一定会多担待着她,处处体让着她。这点请您放心就是啦。我现在只操心的是他们待会儿见了面,您家徐培能不能看上我家建文呢!”
“我估计应该是能看上吧,”女孩姑妈说。“上回和她见面的那个男孩个子比建文瘦小,她没有看上。她对我说,再有相亲见面的,就首先问一下男孩身高,要没有一米七就不见。建文刚刚一米七,人才也很体面,性格也很好,我想问题不大吧。……其实,我这舅侄女要求也并不很高,她虽然人长得漂亮,可并不像那些自恃长得漂亮心地花哨的女孩一样,心眼比天还高,谈起结婚来张口闭口就是房子车子,相反,她心地质朴单纯,甚至都有点傻,在物质上并不是特别看重,她只看重人。因为她也知道自己有个缺点,就是脾性大,所以我给她介绍男孩时她就跟我指明要找一个性格温和善良些的。她说,‘要是两个人脾性都大,那就成天吵架去了,没法过日子!’确实,之前她也有谈过两个朋友,但都是因为她脾性大,不是她和别人相处不来,就是别人和她相处不来,没过一段时间就分了。她自己也都知道,并且也跟我说:‘我是吃了我自己脾性大的亏;要不是这样,大概早嫁了!’所以我在这里首先明白说出这点来,就是想让你们知道:我这舅侄女脾性确实有点大,我不是随便说说吓唬你们。我也不瞒着你们,我想这事瞒也瞒不住,早说出来早好,(她也是这样想的,并且她叫我这样早说出来)如果觉得她这样性格的能接受就接受,不能接受也不会耽误你们。”
张建文仿佛站不住了。他很为那女孩脾性大而难为情,同时也不喜欢她。他甚至感到像受了冒犯:女孩的姑妈这番直白露骨的话刺伤了他那年轻人的敏感的自尊心。他心情很坏,甚至都想马上离开。
“您的这个想法我很明白,也很能理解,”堂嫂机智地说。“您这样早说出来,既有为您们着想,也有为我们着想。但是我想我家建文应该能接受徐培这样的,他心肠又宽厚又善良。到时恐怕徐培想找他吵闹也吵闹不起来,慢慢她的性格也转变得温善许多呢!再说啦,像徐培这样又勤快又懂事的女孩,怎样也不会无缘无故乱使性子乱发脾气。”
女孩姑妈开心的笑了。她说:
“那好,既然这样,我就先安排他俩见一面,有没有那个缘分就要看他俩了!”
她在床头的老式五斗柜上的一部很旧的红色座机电话上拨通了她舅侄女的电话。但她事先并没有跟她侄女约好今天相亲见面的事。她侄女今天正在棉花地里摘棉花哩。她告诉姑妈她不能来。姑妈虽然那么坚持要她来,还不吝把建文大大夸赞了几句,但她仍然以衣服脏之类的什么理由推辞了。她答应明天见面。
建文他们全听得清清楚楚的。女孩姑妈感到颇为抱歉,解释了几句后,就微笑说:
“那我们就定明天上午在城里大天桥下面的米酒馆门口见面吧。明天上午你们有没有时间?”
他们立刻答应下来。
“我看你从刚才一出门就苦着个脸,就像有什么千斤万斤的事把你压住了似的。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就像不想结婚一样?还是这个你又不喜欢吗?”当建文和堂嫂坐上回家的麻木的时候,堂嫂关切地问他道。车子里就他们俩;他俩相对坐着。
“我没有怎么想……”他低着头,缄默了半天,才吐出这几个字来。
“那你怎么这么郁郁不乐呢,就像谁绑缚着你相亲一样。你差不多每回都是这样。”
建文不做声,依然低着头。
“怎么,这个你还是不喜欢吗?是人才方面,还是性格方面?”堂嫂体贴耐心地问。
“性格方面……”青年扯谎说,只为了快些把这件事情敷衍过去。但他实在感到多么痛苦啊。他感到再没有什么事情是比堂嫂上面的这个提问更荒谬的了,他还没见到那个女孩并和她接触呢。他感到一种深刻的那么孤独的悲哀。还有,他也感到并不喜欢这样类型的女孩,甚至已对她没什么好感,虽然她人才大概不错,又勤快懂事,可这并没有特别打动他的心。末了,同时也是最使他苦恼的是,在明天正式相亲这件事情上他很可能会遭遇堂嫂和刘婆的“逼亲”,——而这是多么可怕呀!他多想就此推掉这事呀,就以女孩脾性大为由,但他马上就觉得它是站不住脚的。他很明白,他如果仅以她脾性大这个不大的缺点为由就向父母提出他不愿意去相亲,那他们会急得多么暴跳如雷啊;在他们看来,这次机缘该是多么难得的珍贵机缘哪。他不但跟他们提出这个请求显得是一种罪过,甚至连往这方面想想也是一种罪过。他直感到自己都快要窒息了;他很恼怒。
“是嫌她脾性大吗?”
“是的。”
“别的都还觉得可以是吗?”
建文不做声。
“哦,就是嫌她脾性大,”堂嫂感到宽慰地说,“别的方面还都是喜欢的。确实,像她这样心地单纯、又勤快又懂事的女孩在现今这个社会真是少有,而且她人才还那么不错……不过我觉得脾性大这点不算个多大的缺点,她的整个人的优点足以盖过她这个不大的缺点。况且人无完人么,每个人都会有这样那样的一点缺点。学会宽容别人的缺点也是一种美德。我觉得,如果她真像她姑妈说的那么不错,只那么一点脾性大的缺点,那么你把这个女孩谈上还是可以的,甚至说不定还是你以后的福气呢。”
“不是的。我觉得我会和她合不来;明天的相亲也只是走个过场而已……”他沉吟了一会儿,终于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我不赞同你这个想法,”堂嫂立即正色说。“你总要试试才行啊!我觉得你心性那么宽厚善良,有可能和她正好相处得来!况且她本是那样勤快懂事,又孝顺体贴父母,她脾性也不会坏到哪里去,她总不会至于到无理取闹蛮不讲理的地步。如果真是那样的,我当然(包括你父母)也不会强求你喜欢她,和她结婚。再说啦,不是有那么一句古话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以后肯定还会被你温善的性格染化一些,被你的整个家庭的温善家风染化一些。所以,我现在想要跟你说的是:你现在不要首先给自己设定这个心理障碍,不要忧虑过多;你现在一定要端正好你的心态,不然明天和她见面了,你对她也不会有一个比较客观比较准确的认识。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这点,所以我特别把它提出来。你觉得呢,我所说的这些有没有一些道理?”
“可是我不喜欢她这种类型的。”建文仿佛全然听不进堂嫂所说的这些话,他甚至觉得这些话都听过一百遍一千遍了。
堂嫂突然默然无声了,甚至有些同情地望着他。
“我有这个感觉,”青年继续说,不过口吻却出奇平静,“我和她这种类型的相处不来。我不抱那种侥幸的幻想。”
“我能理解你;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堂嫂同情地语气尽量平静地说。“但不知道你想过没有,你现在的问题是:你已经没有多大选择了,你目前的年龄状况已限定了你只能凑合一些。你如果现在才二十四五岁,你可以有更大的选择自由,你可以不凑合,我们决不这样催迫你,可你现在都足足二十九岁多了,跨过年就进入到三十啦!再者,话再说回来,就是那些年纪二十四五岁或更小些的,也不见得他们的婚姻就全没有凑合的,全是十全十美称心如意的,他们的婚姻肯定也有不少是凑合的,也有不少是有缺憾的。婚姻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是过日子;你也许把婚姻看得太过理想化了。
“嫂子知道你在择偶要求上很高,可人生中有许多事本来就不可能那么完美,总会有一些缺憾。我记得有一个名人说过这样一句话:人生不如意者八九,如意者一二。我对这句话印象极为深刻。我和你哥哥的婚姻也不完美,甚至有很大缺憾,可不也是在这么过吗。人生有的时候真的十分无奈,许多事情并不能如自己之意。我们只能看开些,并且尽量往宽处想。所以,我劝你不要把这婚姻的事看得太过理想化,你应该用一种相对平常的心去看它,否则你会受到它很大的欺骗,得到更多的失望和悲观。嫂子是过来人,我所说的几乎都是经验之谈,不会有错的。当然啦,你如果把婚姻看得太过理想,你甚至都不能进入婚姻。”
青年没有立刻做声,心中想着事,脸色严峻。
“我想你应该知道吧,现在中国男女比例失调的情况十分严重,女孩别提有多么金贵啦;据报纸上说,都到了三比一的这种程度!我想事实确实是这样的。就拿我们湾为例,有好几个人就统计过,我们湾未结婚的青少年男女比例是八十比三十(包括刚刚出生不久的也算在内),也就是三比一!你瞧瞧,这有多吓人,这够多严重!这不,像隔壁建新家大杰这一拨的孩子们,就都一个个在忙着找朋友。对啦,今天隔壁建新家的大杰就要去女孩家正式上门啦。你说他们这些孩子才多大呀,都还不到十九二十岁呢!你想想,像他们90后这么年轻的一代人都这么赶紧的在结婚,都这么有紧迫感、危机感,你说你怎么还能不感到紧迫不感到危机呢?你又有什么更优势的资本可以不紧迫不危机呢?所以我要对你说,你一定要珍视这次难得的机会,首先端正好你的心态,然后正视当前的这个社会现实和你自己的具体情况,去和这个女孩见面和交往。如果你要是很轻乎这次相亲,随便放弃了,也许很可能就会过了这个村,就不再有下一个这样的店了。”
不知为什么,建文心中突然掠过一阵莫名的厌烦——虽然他认为堂嫂的话说得颇有道理。不过他觉得似乎应该说点什么,以示自己听进了她的话并表示赞同,这样才好。于是他脱口道:
“我并不是不感到危机、不感到紧迫,你说的这点我知道。我也并非像你所说的在选择对象上太追求完美、太挑剔,而是一直以来,绝大多数的相亲对象确实都不如人意。好的,我听进你的这句话,明天的相亲我会好好珍惜的。”
“你不要敷衍我,我从你的这个回答和语气中都能听出来!”温敦的堂嫂被激怒了,脸涨红了,并且现出很大的绝望。“我要的不是你嘴上的承诺,而是你发自内心的承诺。我不知道你有替你父母想过没有,你有没有深深考虑到他们的忧虑和痛苦。你也许一直是从你的这方面看待自己结婚的事,并没有从你父母的方面看待自己结婚的事。你知道做父母的是怎样看待自己子女结婚的事吗,他们是这样想的:如果子女顺利结婚了,做父母的会感到安心、放心,认为这是完成了他们一生必须要完成的最重大的事,这甚至都会是他们的一种荣耀;如果子女没结婚,是个做父母的就都不会安心、放心,他们会天天寝食难安,到死死不瞑目,因为他们不但怕被人们永远指责唾骂(用你爸爸的话说就是:‘人死到土里面了,也要被人指着名指责和唾骂!’),说自己没有完成子女的婚姻,而且还更怕子女今后一个人孤苦伶仃,无依无伴,凄惨一辈子。(而尤其是最后一点,简直可以要他们的命!)对于这些,你想到过吗?我想你应该想到过一些,但你显然没能很好的去体察他们的苦衷,为他们着一着想。你知道你爸爸妈妈现在是多么忧心如焚吗,他们已到了寝食难安的那种程度!你爸爸身体向来就不好,这两年为你的这事,一下子就更操老了。(你没看见吗,你爸爸的头发大半都花白了,身体也更差远啦!)他今年都五十四五啦,又有那个肝硬化出血的病,以后还会再犯,万一哪天再犯了止不住血了,一撒手就那么走了(那回多危险啊,血差点就止不住!),再也看不到你结婚了,他该会感到多么遗憾,多么不安心哪!你可知道,希望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看到自己的子女成婚安家的这个心愿,是全天下所有父母的心愿哪!你难道就不能牺牲一点点你追求的这个所谓的完美,来完成一个父亲(一个人!)一生中最大的心愿吗?”
青年突然再也不能想什么了,也更不能再说什么了,因为此刻,他心痛万分,悲伤难谴,他喉咙哽咽,眼眶盈泪,他直想哭:父母的深深苦难再次以一副似乎前所未见的全新面貌冲撞着他的心灵。他知道,明天的相亲,他是不得不去了,并且他还必须得端正好自己的心态,并且尽量要以比较宽厚的心怀待见人家,如果见面后感觉还行,就一定先交往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