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天桥下面的孝感商场一楼超市买了一应用于晚饭的菜蔬鱼肉和回家要发的喜糖,然后就雇了一辆专门跑客的面包车回家。建文和徐培被安排坐在一起,他俩坐在前面。三个大人(徐培妈妈自回去了)则坐在后排座椅上。
建文从来没有和哪个年轻异性坐得这么近,而且这回是领个相亲女孩回家(虽然并非自己情愿),一种奇异的他还不能理解的甜蜜感情直涌上心间,让他感到他跟徐培的感情似乎拉近了不少。车厢里在经过了最初的一阵欢笑喧闹过后,逐渐平静下来。他发现,徐培似乎太羞涩了;她一直那么拘谨的坐在那儿,也不说一句话。他有时为了打破这沉寂的气氛,主动跟她说一两句简单的话,她也不大好意思开口。这引起了他对她的一种近似怜爱的好奇,并开始用一种全新的不同的眼光不时留意瞧她一两眼。
他看到,徐培可能确实太害羞了,她一直微低着头,微黑的脸庞上还红红的,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出,就像气息出粗了是一件很丑的事情。她仿佛是第一次去男孩家上门,她将它看得很神圣很重大,她一改刚才和他相处时的活泼无拘,而变得正襟危坐小心翼翼的样子,生怕在哪方面有什么失礼露拙的地方,如果她做得不好,那她便认为这是她对这次相亲的最大冒犯,她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这样的。显然,在她身上也一样有那些温柔女子身上的那种贤淑及一切美好感情。她在这些方面并不缺少什么,她还这么年轻,心地还这么纯真,在她性格中无论表现出的率真还是含蓄都是那么美好。他先前对徐培的那种单一的印象无疑是错了,他那样揣度她甚至是残忍的可耻的。
他看到徐培的衣装打扮是很朴素的;她似乎不擅打扮,甚至也不喜欢打扮。她的灰色袄子是很普通的棉袄,甚至还不很干净(他想这可能和她经常做农活有一定缘故吧);她脚上的半高筒黑色皮靴也不新,且一眼便知质量低劣,也还没怎么擦亮;她的露在胸口的米黄色高领毛衣也应该穿过一两年了,已呈现出不难看出的轻微褪色。他还看到,她此刻正文静端庄交叠在双腿间的双手,那也正是一双惯常劳动的勤劳的手:手面皮肤略粗糙,手指健硕粗硬,指关节褶皱显著,有两三个指甲还留存有一点黑色污垢。
他所得的这个观察让他吃了一惊;徐培的朴素甚至超过他的想象,引起多少有些不适的心理。他之前没有仔细地打量她身上的衣着。他不由得对她朴素的品性产生了很大的尊敬之情,同时也对她可能有的寒怆产生了一些同情。他开始重新思考这个人;她的形象在他心中更美好更亲近起来。他心中烦躁不安的情绪减轻了许多。
“可是这一切最终可能都是一场闹剧,”但不久他就沉痛地对自己说,因为他冥冥中有种预感:他和这个女孩可能并不适合,虽然他现在对她还很是喜欢。另外,他很明白,他并不能很快结婚,而眼下的情况却不再由他。“是一场比以前相亲更大的闹剧。我的软弱让我感到厌恶。而这个女孩是这样率真漂亮,难以指责,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但如果现在不去家里,也倒并没什么,以后在电话中我也是很好推拒的,这样一来就搞复杂了……”
可是过了一会儿,建文又对自己的这个想法质疑起来。“要是这个女孩并不是像我所想象的,她能够自己做决定呢?她有她自己的主见,她能够理解我支持我,而我也真的喜欢上了她呢?这不是不可能的。我可能除了嫌她性子恶这点外还嫌弃她文化素质太低,怕她以后和我没有什么共同语言,除此而外她都是很好的,甚至是多么好啊。我这样的心态对她对我甚至都是极残忍的,这是在杀害我自己的内心,我不应该这么残忍。我应该心态放平和些,先认真的交往再看,好就好,不好我也问心无愧。是的,我应该这样想才是对的。”他的眉头不时紧蹙一下,脸上的表情很忧郁,他常常都没有发觉。有时,他发觉了,就特别庆幸自己这样背对后面三个大人坐着,她们怎么也无法看见。
两点半钟,他们到家了。车子直接驶停在了他家山墙边的坡上。建文第一次发现,他家房子并不显旧,甚至乍一看去就像是新的。这是一栋旧式的三间两层半的楼房,正面墙体整个都贴白色瓷砖,阳台是露天式的,栏杆为清一色仿古白色瓷瓶,整栋房子是一栋白色建筑。他心里一阵快慰。他们刚下了车,他就看见,爸爸妈妈早欣喜地从堂屋跑了出来,爸爸因为腿脚不便,稍慢地但却稳健地紧跟在妈妈后面。而在他们身后,他的大堂伯母李氏、二堂伯母王氏,二堂伯父德昌,甚至还有两三个近邻,也相继跟着他们一起跑出屋来,他们考虑到自己身份亲疏有别,不便一同前往,就站在大门外的门前极其恭敬热情地笑脸相迎着。这是一个如此陌生的新鲜的事件,他心里既甜蜜又振奋。他感到他的某种虚荣心似乎得到了无尽的满足。他的脸上禁不住露出欢悦的笑容来。
翠云和德厚像所有未曾经历过这样欢喜大事的父母一样,他们欢喜的程度是无法用任何语言描述的。他们甚至在一开始简直不知道怎么说话。
“我们来吵闹您家了!给您们添麻烦了!”
“您这说哪里话!难得您们不嫌弃,让您们拖步了!”
“您们一齐的快到屋里坐。一路老远的让您们受累了!”
“徐培,快喊这个叔叔!”刘婆呵呵笑着轻扯了一下徐培的衣袖。
“叔叔!”
“光喊这个叔叔,还有这个阿姨呢?”
“阿姨!”
他们寒暄过后,就一起进到家里。德厚在门外放了一挂不小的鞭炮,这是对重大客人的敬重欢迎之礼。鞭炮才放到一半,最近的邻居和村民就纷纷而来了。他们情绪高昂,个个面带恭喜之色,仿佛都知道这一定是建文领了个女朋友到家来。不一会儿,越来越多的村民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建文和家人们早早迎出来,他们手上携着刚才在城里早买备好的香烟糖果,提着盛满开水的开水瓶,招待这些前来关怀和道贺的乡亲们。建文被一种喜悦兴奋冲昏了头脑。但他清楚不过的认识到,这的确是一件盛况空前的事件,村里其他人家有什么类似女孩上门的大喜事一般不会有这么多人前来。他明白他是村子里少有的两三个大龄青年,又是一个向来温厚端正为众人喜爱的好孩子,一直是众人的关注焦点,因此现在才有这么多人前来。这增添了建文往结婚方面想的念头。“如果真要是就此结婚了,那该是多么好啊!”他不禁对自己说道。
“现在我把以前一切的被人歧视轻看的屈辱全都挽回了!”在另一个时候,他又对自己说,一点也没想到这个想法有多么可笑庸俗。“许多人之前不都说我谈不到朋友吗,我今天领回的这个女朋友足够漂亮高挑!他们现在就知道我并不差劲,我并不是太没用找不到一个女朋友……”他感到此刻自己仿佛趾高气扬了,自己世俗的虚荣心得到了无法形容的满足。
“不过很可能这一切最终就是一个闹剧,”在相对清醒些的时候,他又不安地对自己说。“换取这个可笑的虚荣的代价是巨大的;那时人们将更加叹惜和嘲笑我。”
将近一个小时,招待村民们的工作才算基本结束。建文和徐培立即被大人们安排单独待在一起;他们上了二楼他的房间。房间被人细心收拾打扫过了,就像刚住人不多久一样新洁:床铺上都换了新的,被子叠成豆腐块规整的放在床头处,木地板上拖得干干净净,两张桌子——一张书桌和一张电脑桌——清理得一丝不乱,椅子端正的摆在前面。建文跨进门限的一刹那,又惊讶又激动,一股类似幸福的暖流掠过心头。徐培那么羞涩的低下头去。他还在一种亢热的精神状态中,对于现在单独和徐培相处倒也没怎么感到难为情。他让徐培坐床上,他自己则坐在床头书桌前的一把高背椅子上,正面对着她。他和徐培的话题是从被收拾得整洁如新的房间开始的。
但是从进到房间的那一刻起,建文几乎就萌生了一种朦朦胧胧的想法:他想此刻最好能跟徐培说点严肃的重要的有关自己的什么话题就好。他甚至感到这是很重要的;但他还没分析这到底是为什么。他一进门就发现书桌上原有的两大摞书被收捡了,这显然是被妈妈收捡的,她怕被女孩看到知道他是个书呆子。他想从这里说起,而这是再合适不过的。他才说了一句就停住了;他突然考虑到这简直是对妈妈良苦用心的背叛。再者他也隐约闪过这样一个念头:要是徐培最终是合适他的呢,那说出这样一个重要的话题来岂不是太早,要把她吓住吗?但是他在和徐培谈了几句闲天后,终于忍不住把他刚才准备要说的话继续说出来。
“我刚才想说的是:我妈妈不想让你看到我是那么一个爱看书的书呆子,所以就把书桌上的那两摞书给全部收捡起来了……”他突然离开座椅去拉开书桌柜门,两个柜门都拉开了,里面都放满了书。“这里面也都是书,”他边开柜门边指给徐培看。徐培欠过身子,又惊奇又敬佩地看了一眼。
建文急切地观察徐培脸上有什么表情变化。他发现她的脸色既纳罕又苦恼,甚至还有些心惊忐忑。她被他的这个不乏奇怪与执拗的举动吓着了。
他发现自己居然还很在乎徐培的感受的。
“这有什么呢,我能理解,”徐培很坦诚地说,尽量让自己显得一脸平静,宽肠大肚。“爱看书也没什么不好么,总比那些没事就总爱打牌总爱胡混的人要好得多。如果你要是那样一种人,我们也不会在今天见面。我就是想找一个性格温和且习性良好的人。我对有不良习性的人简直厌恶透啦。你知道,我爸爸就是个酒鬼,而且成天游手好闲,懒得做事,我就不喜欢。我可受够他啦。如果他不是我爸爸,是我哥哥或弟弟,那我就会经常痛骂他教训他。可是他是我爸爸,我有什么办法呢。我觉得像你这样挺好的,又不抽烟又不打牌,性格好而且还爱学习,我挺喜欢的。”
“谢谢你这样看我……”建文十分激动地说,“不过它甚至成了我的业余爱好……我甚至也有写作的爱好。”他终于说出了深埋在心中最核心的话,心咚咚直跳,感到又轻松又吃惊。他不再有什么顾虑,如果对方能接受在他身上的这件事情,可能他们此后的交往是件好事情;如果不能接受,他现在及早说出了岂不是很好。他贪婪地观察着徐培有没有被他刚说出的这句话吓到,她是否对他已厌弃和失望。
“写作的爱好?”徐培睁大着困惑的双眼,竭力克制着不平静的情绪,她的双眼里流露着那样的恐惧,她的声音轻微打着颤,就像又害怕又痛苦似的,“……你还有写作的爱好呀,那是写什么东西?”
“是的,”建文很肯定地回答说,“是写作的爱好,一直就有。写些故事小说之类的。”
“那不是写了很多吗?能给我看看吗?”她小心翼翼地又羞涩地问道。
“能啊,我这就拿给你看!”
建文说着就起身从靠床头的书桌抽屉里灵便地抽出一叠雪白打印纸纸稿来递给徐培。这是一沓颇厚的打印稿,有一指多厚,很规整美观,已用订书机订过,就像书一样。徐培爱惜小心的双手捧着,怀着很好奇很虔敬的神色,很仔细看了看这第一页上到底写了些什么文字。她从开头看起,看了两行就再也看不进去了。她似乎不大能看懂,却觉得仿佛很好。不知为什么,她的脸上一直潮着羞窘的红晕。
“没想到你还是个作家呢。写了这么多!”她对建文恭维道。
“它是一个中长篇小说,”建文认真回答说,“但还没有完成,我把它写糟了,直到写到后来才发现。可是之后我也不想再重写它了,因为我又有了一个更重要更好的题材要写,是个长篇小说,所以我就把这个小说搁起了,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他发现徐培美丽的大眼睛里流露出困惑:她显然不大能理解他所做的这件事情。
“你这个小说里写的是什么内容?”徐培出于礼貌和一点兴趣问道,“它怎么叫《陈平安》,这好像是一个人的名字呢。”
“是的,人名就是书名。里面写的是一群打工者的故事,可是也不局限于只表现打工者,它其实和我们每个人的生存都很相关……”建文住口了,看到徐培一脸茫然地望着他,他知道这个话题不宜再继续下去了。
“没想到你竟这么有学问,”徐培显得由衷钦佩地说。“我就不喜欢看书,向来就不喜欢看书,见了书就头晕。你写了这么多,一定花了不少时间吧?”她最后补了一句,显然是为了迎合建文而问的。
“花了三四个月吧。”
徐培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了,就像有些窘愧,又有些自卑似的。她不自觉地又敬畏又爱惜地抚弄了几下打印纸稿,就像又不舍又无奈似的,然后就交与建文了。建文又把它重新放回书桌抽屉。
建文忽然想问问她对电影是否感兴趣,觉得这仿佛是个顶重要的话题。
“你平时爱看电影吗,好看的电影?”扯了两句闲天后,他问。
“我看电视剧多,像那些爱情剧、生活剧,我比较爱看。电影不怎么喜欢,看得不多。有哪些好看的电影,你说说看呗。”
“比如《泰坦尼克号》,你看过吗?这是个经典的爱情电影。”
“这名字听起来还是挺熟悉的,好像是个很老的电影吧,很早就听说过这个电影名字。”
建文对她微笑笑,也不再问下去了。他感到对她有些失望。
“这是一个在精神上多么贫瘠的女孩呀!”他对自己说道,“我难道能和这样一个女孩相伴终生吗?我能够做到真正全身心的爱她吗?”他意识到,虽然她在许多方面是无可挑剔的,甚至都是那么美好的,可是这一点却不能不说是横亘在他和她之间的又一个障碍。
他们稍后得到一个去乡街市上买喜糖的任务(因为喜糖发完了)。他们从家中走出来,肩并肩一起行走在村中间的大路上,一路上建文和遇到的村里人打招呼。徐培也礼貌的跟人家微笑点头。建文心事忡忡,徐培甚至是那么欢快的,她的脸一直兴奋得红红的,走路的步伐有时有一两步甩得那么高,她居然没怎么注意到。刚走出村外,徐培就对建文说:
“我真的性子很恶的,我不骗你。”她用的是一种很严肃的语气。
建文看到她转过脸来用那双乌黑的大眼睛认真地瞅着他;她的神情表明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
“你不是说过吗,我知道;但我想你肯定不会是那种蛮不讲理的恶。”建文认真回答说。
“这个倒不会,看来你还是挺有眼光的,”徐培蓦地粲然一笑,整个脸庞又露出少女般那样顽皮无邪的美。“不过关于我性格上的一些事情,我还有许多没跟你讲呢。我现在就多跟你讲讲吧,我可不想有什么瞒着你。如果你觉得我还可以就接受,不可以就算了,我也不怪你。我看你性格这么温和斯文,又很有文化,我怕你以后会受不了我,所以我想早些都说出来为好……”
徐培又讲了许多她性格上不好的事情。往返的路上她一直都在讲。建文厌烦极了,只记得下面两件事情,其余讲了什么一点也没听进去。
“……那年在广州时我带着我一个堂妹在工厂上班,她比我小两岁,那时应该是十六岁吧。她之前从没出过门打工,刚从学堂门出来,跟我出来打工这是头一年。去了两个月之后,有一天晚上,她没跟我打声招呼,就和宿舍的几个同事一起出去玩去了,而且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我这天晚上真急死了,躺在床上到半夜都睡不着,生怕她在外面会发生什么事。早上一回来,我看见她了,什么也不问,上前去就狠狠给了她一耳光。然后当着那几个带她一起出去的女孩的面,也毫不留情的把她们也痛骂了一顿。你也许会认为我性子太恶了点,可我要说,我这全是为了她好。你想想,一个女孩家,又是这么小,而且初次出门,深更半夜不回家,在外面过夜,这多危险啊,要是碰见坏人怎么办。像广州这种繁华大都市,可乱着呢,女孩们在这里也最容易学坏。我既然把她带出来了,就要对她的人身安全负责,不然要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回去跟她父母交代呢。后来,她就再也不敢一个人跟她们出去玩了,她们也不敢再带她,除非有我一起陪同。也是因为这件事,我的那几个同事中,有个性子厉害的,她就在背后污骂我,有一天正好被我当面听见了,我就不客气地跟她打了一场。她是个中等偏矮的胖子,一脸凶相,为人向来骄横霸道,我早看不惯她了,也和她一直不和,所以我那回就好好教训了她一顿。她毕竟比我矮多了,而且我也向来挺壮,她当然打不过我。我和她从宿舍里一直打到宿舍外……”
“我之前也谈过两个男朋友,也相处了一段时间,但都没谈成。头一个他嫌我性子恶了,交往了一段时间就自己退出了。(她赧然一笑)还有一个是我没瞧上他。我们交往了两个月,本来还好的。他和你一样,性子也很温和善良,我说什么他都听我的,我也挺喜欢他。有时要不听我的,我就上去揪他耳朵。有一天,他在我们家帮忙劈柴,他可能从前很少劈柴,不怎么熟练,我一见就来气了,一个大男人,连劈柴都不会,这么笨,我一脚就把他踢过去,我说让我来,你看看我怎么劈。其实我那一脚也没怎么用力,就是我调皮跟他闹着玩的,没想这一脚就把他的小腿踢骨折了!我的天,就是那轻轻一脚啊,他又不是豆腐做的!从那以后,他就开始怕我了,在我面前胆子越来越小,总害怕我会打他似的。我觉得这男孩也太怂太老实,甚至太柔弱了,我虽然想找一个老实的,可也不想找这样一个男孩来做我老公。后来我就跟他提出分手了……”
“她性子确实太恶,她可能真不适合我;虽然她是这么率真!……”最后建文在心里得出这个结论。
从街市上回来,徐培竟大大方方在厨房门口帮建文妈妈和建文堂嫂一起择菜!之后,建文母亲吩咐建文去菜园扯几根大蒜回来做晚上的菜肴,徐培又自告奋勇承担和建文一起去菜园摘菜的这个任务。
徐培率真质朴的美在这两件事上得到最具体的体现,深深打动建文,让他对徐培嫌恶的感情削弱了不少。在从菜园回来的路上,他突然鼓起勇气对徐培讲出了他真实的年龄。他想看看徐培会有什么反应;当然他也觉得不应该在这件重要的事情上欺骗对方。可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徐培对此一点也不介意。她回过头,大睁着那双乌黑美丽的双眼表示惊奇和不解地望着他,但并不感到奇怪,仿佛是说他为什么要说出这点来呢,同时也仿佛表明她早就知道他可能在自己年龄上对她有所隐瞒似的。在听了他的如实解释后,她表示理解的冲他娇媚笑笑!他的心立刻欣喜的怦怦的跳,对方对他无保留的信赖和欢喜之情使他那么感动。
“她的确是那么喜欢我!他一点也不在乎我之前对她的欺瞒,一点也不在乎我比她大三四岁!……可是我要是辜负她,这会给她造成多大的伤害呀!”徐培对他的纯粹的感情在他甚至成了那么大的一种精神负担。
晚宴那样喜庆圆满。双方家长的欢喜是无法描述的。他们都认为他俩是天生的一对。建文和徐培两人之间的正当情侣关系得到女方更进一步的确立。女方在晚宴前接受了建文这边表示诚意的馈赠:那是不多不少的一千元见面礼金,并一对高档白云边白酒和一条高档硬装黄鹤楼香烟(这是建文按大人吩咐去街市买糖一并买的)。徐培姑妈和刘婆作为双方媒人也各给了三百。这是依时下习俗给出的。
宴后双方又拉了一会儿客气家常。临了建文被父母吩咐同车送女方姑侄二人以及刘婆回家(他们早在村中雇好了一辆麻木)。
建文回到家已经深夜八点多钟了。当他一个人从阒静漆黑的夜里走进家大门时,他看见堂屋里灯火通明,热腾腾挤了一屋子人,他吃了一惊。他完全不明白家里为什么突然会有这么多人,他们都聚在这里干什么,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他猛然记起他今天去相亲了,还领回了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他刚刚把她送走!大家现在聚在这里,正是在就这件事情热情地大声谈论着,那股欢乐和热闹劲他似乎从来也不曾在哪里见过。他这才清醒意识到,他今天去相亲了,这不是梦!这已经是确然无疑的,是铁板钉钉的一件事情!他现在已被牢牢绑缚在这条相亲成功的大船上。他此前似乎完全没有这个意识;白天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发生,使他来不及冷静下来,更谈不上细细思考。就像那些身处困厄事件中的人一样,强烈的痛苦麻痹了他正常思维和感受的能力。
他此刻忽然明白过来,就像醒悟到原来这一切都是一场阴谋似的。他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看也不看他们,径直走到堂屋大桌子的上方,在那里笔直站定。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个举动,仿佛摆开架势要迎候大家的发问。人们印象中他一贯温文驯顺的影子一丝也不见,这个与平时迥异的举动立刻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大家慢慢安静下来,吃惊疑惑地望着他;许多人都不再说话了,有两个长者更是惊得张大了嘴,头也不回地拿眼睛死死望着他。建文一定是遇上什么重大事了。谁也不敢贸然先问他句什么。
“怎么啦,你这个鬼孩子,这样愁眉苦脸的?”母亲惊惧不安,显得那样慈眉善目,语气温和,怕激怒儿子。
“你们这样高兴干什么!还成都没成呢!”建文高声喝斥母亲道。
“你和她发生过什么不快活的事情了?”
“没发生过什么不快活的事情!我和她合不来!”
“刚才还不是好好的吗,为什么突然就合不来……”母亲快急得哭了。“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大家哪个不是交口称赞啊,你却又忽然说合不来……”
“她性子太恶,我不喜欢!我本来就没打算今天相这个亲的,是你们逼的!”
“她性子不恶,今天看过这个女孩的人都说她多好啊,刚一进门就帮忙择菜,还和你一起去菜园摘菜,都说这个女孩懂事机灵,没人看她的面相说她恶的。这个女孩真的非常好,我们这么多人都看过了还有错,你就听我们的……”
众人对他的劝导如汹涌潮水般把他淹没。这个孩子简直太不可理喻了,他太调了!摆在他面前的那个女孩在当下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啊。
建文心中郁积的那股怒气已消解了许多。他尽量有耐性的承受着他们的劝说和训导——可是他们说的什么他几乎一句也没听进去。他也几度想冲到楼上去,然而考虑到这样离开会让父母无比惊骇担心,他放弃了。他的理性渐渐恢复了。他没有再表现得那样忧愤不乐。他甚至还答应了母亲的请求,当她的面给徐培发了个简短的问候短信。他已经有了某个模糊的主意。他意识到这件事情只有慢慢来解决,通过一种温和的掩蔽方式,而不是大动干戈。使父母深受伤害,这是他不愿意看到也是那么害怕看到的。他不能愚蠢的那样做。
建文上楼来到自己房间里,远离了楼下人群的喧闹。一个人的安静独处让他头脑处在异常清醒的状态,他感到尤为痛苦。他一直就在房间中央站着,仿佛一点也不能安生。他心里只转着一个念头,那就是如何尽快解决这件事情,它是如此迫在眉睫。他这时一点也没去想想徐培到底是不是适合他的。他心里太过焦急与苦恼,思维凌乱一团,他过了很久才渐渐恢复正常的思维能力。
“是的,我可以通过说我写作的事情使她自己退出。这样我也不背爸爸妈妈什么责怪埋怨了……”过了许久,他终于想到。他为突然冒出这个极清晰果断的主意而感到颇为高兴,轻松了不少。
但是没过一会儿,他又陷入到了一种极深刻的痛苦和疑惑中。“如果她万一是适合我的呢?这可是一个多宝贵的机会啊!……”他此生还从没遇见一个女孩这么接近他心中的某个企望的标准。于是,他重又细细审视了一遍徐培。他在她身上感到了多大的诱惑力啊!她的美丽的容貌,她的惊人的率真善良,都令他那样倾倒!他在很大程度上是喜欢她的。“如果我不写作的话,我真可能会喜欢上她,”他对自己说。
“是的,”他接着想到,“我也正可以通过用那个试探,知道她到底适不适合我。如果他对我的写作不觉得什么,是同意和支持的,又有什么不行呢?这岂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吗?我也从此再也不用顶着那么大的压力去实行我写作的事情了……我是得认真的问问她。但如果不成,那我就没什么遗憾了;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为了求全它而放弃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