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建文和堂嫂英芝一起,中途载上刘婆和女孩姑妈,于上午九时前就到了城里。他们到达约定好的市中心大天桥下的米酒馆时,女孩还没到。他们足足等了两个小时,到十一点钟时,女孩和她母亲才姗姗来到。她们因为临时有件事情耽误了。
接到女方已到天桥的电话后他们一行四人便连忙走出小吃馆,在大门外张望迎接。又等了约两三分钟,她们母女二人才出现在了天桥上。女孩姑妈忙热情指给他们看。建文抬头望去,只见人流如织的天桥上,那一对母女似乎格外土气。她们一看就像个典型的农村人,似乎很少出门,走在城市喧闹繁华的大街上还不很适应,走不快也走不自然。她们衣着皆很朴素,甚至很不起眼,妈妈个子矮小,穿一件很普通的旧的紫色短装羽绒服;女儿身材修长,穿一件也很普通的灰色中长装布面羽绒服(或者是棉服),她走在后面,不知为什么老是小心地看着脚下的路面。建文也没怎么多望那个女孩,况且隔得终究很远,也望不清,只觉得那是个很普通的女孩,土里土气的,只是身材高挑,并非像她们所说的那么漂亮。
他朝她们望了一眼后,就一直没再望她们,甚至一时都把这事给忘了!他再次望见她们母女二人时,她们已近在眼前七八步开外的地方!他看到街上熙来攘往的人很多,她们并没注意到自己。她们并排行走着,只顾慢慢走来;女儿一直微低着头,还是老望着地面,一副很羞涩的情态。他不无紧张地注视着她们走来,并终于看清了女孩子的脸:原来这是一张多么俊俏美丽的脸庞啊,皮肤微黑,但真是非常漂亮!而且她还这么高挑;从前所见的女孩都多么矮呀!他甚至突然怦然心动了一下,心突突地猛跳起来。他心里甚至荡漾起一股甜蜜而喜悦的愉快情绪。
“怎么?”他立即怒冲冲地对自己说,“我难道现在就喜欢她吗?我把我的理想都丢到一边去了!……”
他按捺住心底荡漾的情感。
双方迎在一起欢喜热情的相互介绍。建文更近的瞧见了女孩的脸:她真是一个标准的美人,她有一双异常美丽的大大的黑眼睛,睫毛长长的,十分楚楚动人,神情还那样羞涩单纯,又有些顽皮机灵样,简直就像个还没完全长大成熟的孩子!这是他完全没想到的,甚至给他那么大的惊喜。他无法抑制脸上不绽露出欢喜的笑容;也无法抑制自己不去看她。他虽然对此颇感不安不乐,甚至颇为苦恼,但是他的感情还是占据了上风。他看出对方对他感觉不错,她总露着甜蜜羞涩的微笑。
两个年轻人相互一直都没吭声。大人们笑着提议他们向对方做自我介绍。女孩那样羞涩扭捏,只望着建文微笑一笑,算是以作回答。她似乎很羞于当着这么多大人面前作自我介绍,也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她的娇羞模样再次冲撞着建文的心灵。
会面就此初步画上句号了。双方大人都已明白瞧出来,他们两个无疑是相互喜欢的。他们一片欢喜,说说笑笑就往前闲走着步。
建文徐徐走在前面。他感到一种甜蜜的但又不安的强烈情绪把他攫住,他甚至都颤抖起来。他们往前没走几步,就渐渐分成了两拨。建文知道这是要问询男女双方的意见了。他的心紧张起来。“她真美!我发现我甚至是喜欢她的,”他对自己说。“这可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轻率放弃继续接触的话真太可惜了。而且嫂子会怎么说我呀!再说这也将会给这个女孩造成多大的伤害呀。她难道不漂亮吗?她就这么无所是处平庸普通吗?她在我眼里就这样毫无亮点毫无价值吗?但是如果答应下来,就几乎意味着今天相亲初步成功,后续他们要按程序发展。这是非常可怕的,也是非常麻烦的……”
堂嫂贴近过来,语气兴奋地悄悄问他:“你对这个女孩印象怎么样?”
他知道给出肯定回答麻烦就来了。他苦着脸,久久不做回答。
“你只说对这个女孩印象怎么样?她的人才你瞧上了没有?”堂嫂接着追问。
“印象可以,人才没话说……”他只得实话实说。
“那就没什么了嘛!你们可以先尝试着交往!你以前可从没碰见你一眼就看上的呢;我也觉得这个女孩是真不错!”
“不也就是一顿饭吗?”他对自己说,“而且这也仅只是个毫不足道的仪式;之后推辞掉也没什么的。当面拒绝多难为情,这将大大伤了女孩的心!……况且他们大老远赶来,怎么样也得招待人家吃一顿饭……”
女方也没有任何意见。双方皆大欢喜,就回头去米酒馆吃饭。建文想到在米酒馆吃饭档次偏低,怕有轻忽怠慢之嫌,就选定上米酒馆二楼的老字号槐荫酒店吃饭。
他们此前谁也没有来过这个酒店。他们上到天桥,从不起眼的狭小的酒店正门走进去后,他们个个都吃了一惊:酒店内部之大之豪华是他们都没想到的。他们发现原来这是一家以承办大型酒宴为主的酒店,平时散客来吃饭的少,此时店内除了他们再没别的客人。建文尽量不表现出惊讶。他注意到,这让女方她们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她们甚至一下子那么欢喜。建文慷慨地点了十二三份菜之多,且多是贵菜。最后点餐结束,他发现没点饮料,立刻离座去门口柜台拿了两大瓶统一鲜橙汁过来。
女方完全没有想到男方会请她们在这样一个高档的酒店吃饭。建文慷慨的性格和周到机敏的举动无疑深深赢得了她们对他的赏识和喜欢,她们对此一点也没有掩饰。大酒店上菜之快和菜品之优真让他们好不惊叹;气氛更活跃亲密了,俨然就像是相亲已大大成功了的两家人。徐培妈妈首先简单问了几句建文及建文家庭的基本情况后,谈话的内容更多围绕徐培展开,谈话的气氛也变得更轻松喜庆了。徐培姑妈显然那么喜欢建文,这是由她有意为之。她谈她侄女的优点,也间或谈她的缺点,但她只是想借此向男方暗示,她们已是认可他喜欢他的,如果他喜欢她侄女,能接纳侄女的那些缺点,那她们就会认为这是一桩十分美满的姻缘了,她们会无比衷心喜悦的祝福他们。建文感受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满足,他一直表现出那样的彬彬有礼,脸上露着感激甜蜜的微笑,但是他更多感到不安。他预感到这很可能只是一场闹剧,最终将大大伤害女当事人。但是很奇怪,他发现他是多快乐呀,他不时偷偷瞟一眼徐培,有时竟那么抑制不住大胆地直视着她。
他暂时被徐培的美貌和她稚嫩的性格迷住了。徐培羞涩得那样厉害,她甚至一直都不敢大方抬起头来。但她有时也大胆偷偷瞟建文一眼。刘婆早注意到了这点,她笑让建文给徐培夹菜,他恭顺照做了。刘婆乘机打趣徐培说:
“你看看,培培,建文对你多好啊,他怕你没吃到,一下给你夹这么多!”
“这个哥哥可是个老实善良人,你现在瞧见了吧,”她接着说;“你说一直想找个性格老实温和的,现在我可给你找到眼前了,再要把人家吓跑了,我可再不能找到更好的!”
刘婆又慈爱又逗趣地望着徐培,就像她还是一个没长大的很可爱的孩子,她有意要逗她说出点什么,而那一定是特别引人发笑的。
“哪有啊,您老是损我!”徐培撒娇地怒向刘婆说,她羞得满脸通红,还挥手轻搡了下刘婆宽厚的背。
大家都哄笑起来。徐培姑妈笑着斥责道:
“真是个傻姑娘,你怎么连刘婆都敢打呢,真是太没规矩了!”
年轻的姑娘又羞又窘,低下了头,不敢再瞧大家一眼,她可能也意识到刚才举止失当了,甚至像是正后悔呢。大家看到她的这个样子,就又开心地哄笑起来。可是,这位姑娘终于不耐烦了,她俨然说:
“你们怎么总是笑我,真讨厌,我会生气的!”大家更厉害的笑声使她更窘涩了。
徐培的率真深深冲撞着建文的心灵。吃饭到最后,徐培姑妈一本正经地对建文和英芝说:
“你们瞧见了吧,这就是我的这个宝贝舅侄女,性子真是有点野,就像个男孩子,没个女孩的温柔样,说话也没轻没重,直来直去的,不过这孩子心肠倒是真没话说,对老人也很好,人也非常勤快,她要性子再好点,就真不知多么好了。”
“这有什么呢,”英芝连忙接过话说,“我觉得徐培很好么,率真质朴得可爱,像她这种类型的女孩还很少呢,况且她还那么勤劳,那么孝顺,真是很难得,我就很喜欢她这种类型的。如果我家建文有幸能把徐培娶到了,那还真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您真是过奖啦,我家徐培哪有您说的那么好啊!如果以后他们两个真是有缘能走到一起,建文年长些,许多事情还望能多担待些。这孩子,我们最担心的就是她的性子了。”
“这是当然的了。在这点上您就放心,我家建文最大的长处就是性子好了,人又特别厚道善良,也很会知道心疼人,他们两个要是在一起了,一定和睦美满得很!”
“怕就怕我们的徐培性子恶了,总要欺负这么老实的建文呢!”刘婆笑着插嘴道。
“你怎么又说我,我可真要生气了哦!”徐培向她嗔道,不过这回却像是很开心似的。
“那可真是好!”徐培姑妈很动容地对英芝说,脸上堆满了笑。“也看得出来,建文性格确实好,又斯文有礼,我甚至在第一次见面就看出来了。如果他们真是有缘,那可真是很好。”
“有缘的!您看他们这不很默契很对眼么,”英芝立刻应答说。
“建文,你看呢,”徐培姑妈问建文,“我们徐培是不是性子太野,完全没个女孩样,你能喜欢她这样的吗?”
“没什么,我觉得徐培性子很率真质朴的,我觉得很好!”建文很坦率地说,他说得很自然,像是完全发自肺腑。一方面他对她确已颇有好感了,另一方面,他知道他此刻不能有别的回答。可是,他却也难免吃惊和苦恼,因为他知道,他应该慎重表态,这毕竟关系重大,而且这和自己对这次相亲的初衷心态不符。但不知为什么,他这时竟突然瞟见了徐培,见她那么甜蜜的在窃笑呢。他内心的怒火噌地往上窜了一截,同时又感到有种仿佛很深的罪恶感。
午饭结束,建文和徐培遵从大人们的安排一起去街上走走,聊聊天。他们横越天桥,到桥下的城站路商业步行街上去。
建文的心事还太重,但是现在两个人的自在独处是那样寂静,这让他的头脑突然出现一种奇异的冷静和理性的状态。他发现他像是一直处在一种恍惚如梦的心境中。他的心还太抗拒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情,也压根接受不了这件事情。但是他同时也发现,他可能对这个女孩发生了某种甚至是抑制不住的好感。他从第一眼见到徐培,到后来坐下吃饭,那么近的看到她的一颦一笑,话语声气,就被她的美丽深深吸引了,被她的率真质朴的心性深深吸引了,虽然她似乎真有点粗野,但他却反而因此喜欢她。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他只是清晰地意识到了这样的变化,因此又自责又苦恼,同时还感到很难为情,因为这显然在很大程度上违背了他的初衷。另外,他也感到了一种隐约的仿佛很深的忧虑,他怕自己会就此深陷进此事中去。他不认为她可能是十分适合自己的女孩。
建文在快走到桥面下坡处才开口跟她说第一句话:他第二次跟对方做自我介绍并问她的名字!这句话是笨拙可笑的,甚至也是不可原谅的。他立即愧疚地向她道歉。
但是建文惊奇地发现对方竟是那么大度。她低着头,只是害羞地微笑笑,显得对此并不介意,既不介意他的憨笨,也不介意他竟忘了她的名字,相反,她甚至还感到颇为有趣和满意呢。他发现她的娇羞让他感到颇为愉快,他更喜欢她了。
“你是八几年的,听说你才二十三四岁。我是做泥工的,”建文问。
“我八八年的。你怎么知道我的年龄?”徐培很天真的地反问道,并且奇怪地望了建文一眼,就像她对今天相亲的整件事情还一无所知似的。
徐培的纯真可爱的样子简直把建文逗乐了。
“我听刘婆和你姑妈说的……”建文回答说。
他俩在这条人气最旺的商铺路上并肩走着(他俩在阶梯上就已经在并肩行走了)。这个闹闹嚷嚷的环境非但没有给他们交谈造成任何妨碍,反而像是提供了某种很好的很惬意的庇护。他们似乎都觉得在这样的一种环境中交流接触是再好也没有了。徐培仍然那样怕羞和矜持似的,就像大多数女孩在初次和男孩接触时那样。建文更加肯定了这一看法:这确实是个率真质朴的女孩,并且她似乎还涉世未深,心思单纯!他对她的好感更大了。
在接下来的和徐培的交谈中建文差不多把一切都忘了,对方年轻女性身上的美和她的率真深深吸引着他。可是他也发现,他对她的热情始终不够。他甚至清醒地知道,他还没进入状态,因此感到一种愧疚不安。
徐培问建文怎么到这么大还没结婚。她显然不无好奇,但是问得十分坦率,就像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因为一直没遇见合适的,”建文回答说,她的率真让他那么喜欢。“虽然每年都有相亲,但从来都是一面之缘。早几年有过一次不算严格意义上的恋爱,但这也是一直以来唯一的一次。我在这方面的经历基本上就是这样的,”建文又补充了一句,仿佛生怕对方误解自己在感情经历方面是个很丰富很复杂的人。他可能已有些在意对方对自己的看法了。
“你说的‘一面之缘’是什么意思?我没听懂,”徐培怪不好意思地问,那双乌黑美丽的眼睛中透露出又困惑又苦恼的情绪。
“就是见过一面之后就再无下文了,”建文说,女孩的羞涩样甚至使他心疼了。
“那‘不算严格意义上的恋爱’又是什么意思?你尽说得这么文绉绉的,叫人听不懂。”
“因为我和她的那种交往几乎都是通过电话和网络,真正没什么接触,而且我们的交往也更像是我一直在单恋,所以就说它‘不算严格意义上的恋爱。’”
“那你问过她到底喜欢你没有?”徐培不解地问,用她很质疑的眼光望着建文,“如果你没问过你怎么又知道别人不喜欢你呢?”
“没问过……”建文快不能回答上来;对方的那句问话让他那样暗暗惊奇。他怎么也没想到,在他面前的这个女孩竟能有这样敏捷灵慧的思维,而这个问题却是他从来都没有想到的。他猛然从她的身上发现了他以前所从未获知的女性的另一面和女性思维独有的缜密,并对她肃然起敬。
他的窘涩没有逃过徐培机灵的眼睛,她甚至嫣然笑了。
“看来你还确实没什么恋爱经历;我甚至从一开始看见你就感觉出来了,”徐培略带调皮地说。
“那你呢,你之前有谈过朋友吗?”建文大胆地问她;她的率真的性格甚至起到了很大的鼓舞他和她热情谈话的作用,并且他也感到,和她说话是多么愉快啊。另外他也考虑到这一点:出于礼貌他应该这么问。
“谈过两个,但都分了,”徐培略带感伤地说,“因为我性子恶,他们都和我合不来……刘婆和我姑妈对你有说过我的这个毛病吧?”她用她那双乌黑的大大的美丽眼睛很信任地望着他。
建文甚至很同情她,并且又那么怜爱她。她的率真显然已深深打动了他。
“嗯,我知道,”建文颇富温情地说。“但她们也都说你很勤快很孝顺,也很会持家……每个人都会有缺点,人无完人,只要优点大于缺点那他(她)就还是很好了。”
徐培忽然抬起头来,一双乌黑美丽的大眼睛闪闪发亮地朝建文专注地望了一眼。她仿佛看到了某种很大的令她心动的希望。
“你真是这么认为的吗?”徐培随即问,声音中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激动和欢快。
“是的,我真是这么认为的,”建文回答道,不过内心却很不安。
“那你是怎么样性格的一个人?”徐培很期待地问,又欢快率真得和之前一样。
“我吗,性格还算温厚,”建文仿佛很高兴地回答说,他知道自己深受对方欢快情绪的影响,“也还开朗,有一些朋友,能算是那种和人好相处的人。”
“真的吗?……”徐培很羡慕地望着建文,就像望着一个她特别崇拜的偶像,“我听我姑妈和刘婆说过,他们是都说你性格很好,而且彬彬有礼。”
“也不算很好,还可以吧,”建文谦虚地回答。但他已经很讨厌自己在徐培面前这样彬彬有礼甚至讨好她的这种可鄙的心态了。
“我的性格就不好,”徐培说,“脾气很大,动不动就容易发脾气,有时也很任性,总希望别人能听自己的,喜欢逞能好强,我想这可能是我的家庭环境造成的。我妈妈从来都很老实良善,我爸爸却偏又是个酒鬼,当然也就很懒惰,许多事情都是我妈妈操劳,慢慢我长大了,我就和妈妈一起挑起家庭的担子。我越长大就越看不惯家里的这个烂摊子,越看不惯我爸爸的懒惰不顾家,我妈妈却总是一声不吭,任劳任怨,甚至总还袒护他。为此我就总和我爸爸吵,有时也怪我妈妈,怪她惯了他,也和她吵两句。看到别人家那么和美的家庭,看到和我同龄的孩子们整天无忧无虑的生活,而我却不得不总是为家庭的担子分忧,我就很苦恼。我没念完初中就去广东打工了,可是我只打了两年工,我就又回来了,我放心不下我妈妈,因为她身体忽然不好,于是我就只在附近打打工,一边照顾家里,因为我家是棉农,地很多,我怕我妈一个人做不来。现在这两三年,我就在我们镇上一个亲戚的超市上班,农忙时我就帮家里干活。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我也不想掩饰什么,我的脾气确实很大,可是我心肠直率,也并不坏。我不知道你对我感觉怎么样?”她最后突然那样大胆地略带妩媚而撒娇地问他,“你认为我漂亮吗?你现在又怎么看我?我喜欢直来直去,不喜欢拐弯抹角,我希望听到你的真话。”
徐培的率真,还有徐培对他的信任,依恋,让他那样感动不已;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男女之情的体验,而面前的这个年轻女性的美丽和率真又这样深深打动他,让他感到这感觉是这样温暖、甜蜜、甚至幸福。
“我觉得你很好呀,也很漂亮!我觉得你是一个很不错的女孩!”建文那样真诚地说,他自己都很吃惊,不过他马上意识到这点,又暗自难为情:因为他知道说了假话,他并不完全那样认为。
“真的吗?……”徐培是那样激动和欢快地说,天真的表情就像个小孩子,“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说,因为看你的表情,你像个很严肃很斯文的人(虽然你心性温和),应该是不会喜欢我这样的女孩子的。……那你喜欢我吗?”她突然轻声地问,忘了自己刚说过这样类似的话了,同时害羞地匆匆瞟了建文一眼,然后又迅速低下头去。
“嗯,我喜欢,”建文说。“况且你还这么漂亮,性格又这么率真可爱,”他又真诚地补了一句,生怕伤害到这个美丽可爱的女孩的自尊心。
“那你以后能接受我这样的性格吗?我怕你接受不了呢,”徐培担心地说。“我真的脾气很大的,有时也很调皮,很任性,在家里许多事情都我来当家,我妈妈也愿意我来当家,因为我比我妈厉害,(她调皮地笑)她太善良了,甚至善良得近似软弱;当然,我处事能力也不错,这都是多年操练出来的嘛,没办法,谁叫我爸爸偏又是个闲懒的酒鬼呢。村里有个爱看书的个子矮小的长辈因此戏称我‘王熙凤’,意思是个狠角色,那是一本叫《红楼梦》的书里的一个女人的名字,我没有看过这本书我也不知道。有时他那样叫我,我很生气,觉得那始终不是一句好话,或者说那个书里的女人不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因此我就毫不客气的回敬他,我说你老婆才是‘王熙凤’呢,他就连连摆头哈哈大笑,居然还笑得那么得意,我真不明白他到底笑什么。那个人也并不很讨厌,就是有时爱取笑我。不过就是因为他,有些人也开始明里暗里这样叫我,但当面这样叫我的没几个,我会跟他们不客气的,谁也不敢随便招惹我,我可不是好惹的。就连我爸爸,他有时要不听我的了,比方说我叫他不要老和村里的那些个不务正业的人打牌,而他又偏去打了,那我就会在晚上不给他酒喝,或者把他的酒藏起来,或者有时气不过干脆给他扔了,也有时,(不过那只有几回)我去到牌场了,谁的情面也不顾,把他们都训斥一通,当然,我这主要是训斥他们的。(她向建文露出那样坦率的狡黠和骄傲的微笑,就像在向他炫耀自己的聪明呢)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可是爸爸和他们打牌老是输钱,我不能不管;他们常常邀他。那些个可怜虫啊,真是懒鬼,都不想劳动,我真不能明白他们怎么能那样生活;那是可耻的……”
徐培此后一直讲有关她脾气大性格不好之类的事情,她显然对自己性格不好有很深的心结,因此深感苦恼。她要把自己尽量真实的全部展现在对方面前,不让他对自己形成错误的认识。她的坦率让建文感到吃惊而困惑,长时间她沉浸其间的讲述引起他的腻烦和反感。然而,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知道她的确脾气大性格不好。这是确定无疑的。他之前从她身上获得的好感荡然无存了,对方后来讲了什么他甚至都没有在听,他耳朵都听麻木了。但或许他潜意识里一直就在排斥这回的相亲才使他这样。但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竟不无一些失落失望的情绪,显然在此之前他对徐培还是存有某些美好的希望呢。确实,在他这个年龄,他也是多么希望自己能早日找到一个如意伴侣啊。如果他不这样想,那他的罪恶简直是不可饶恕的。父母因为他的大龄未婚整日整年担忧得寝食难安,把命都要丢掉,他能做到视而不见这件事情吗?
他们聊天结束往回走,建文耷拉着脑袋,内心又苦恼又战战兢兢。今天的相亲无疑是失败了,对方是并不适合自己的那种女孩,她除了文化素质不高外,她强烈的性子他可能驾驭不了,他对此有种近乎本能的很大恐惧,虽然她是这样美丽灵慧,纯朴率真,甚至深深打动他。可是要拒绝她会多难呀!她不漂亮吗?她心性不是那样率真吗?她还多勤劳质朴呀!他注意到,她登上天桥阶梯时,笑靥如花,脸色绯红,她几乎是情不自禁地蹦蹦跳跳跑上去的。徐培无疑对自己印象很好,感情又进了一大步。“如果我拒绝她,”他对自己说,“这将给她带来多大的伤害啊,而我也会多么于心不忍?并且,我甚至也没有理由能这样做,因为在世俗的眼光看来,我只是一个又大龄又多么平庸的人呀。”她已经非常接近那个他潜意识中可能合适的人了,如果她不是性子粗恶的话。他从和她的接触中深深感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近乎幸福的甜蜜。他没有想到今天的相亲会是这样的,他感到很震惊。
建文在昨天设想过的有可能发生的情景远没像今天这样让他感到这么痛苦和可怕。某种不祥的巨大而莫名的恐惧突然掠过他的心头;他的腿都发软了一下。他甚至因此恼火起来。是的,他的苦恼远远大于他刚才感受到的甜蜜,他突然意识到就是这样的。
家长们已在找他俩了。当他俩上到天桥拱顶时,堂嫂英芝马上就发现了她俩。而在不远处,在靠近槐荫酒店门口不远的地方,徐培的妈妈她们一边交头接耳地谈着什么,一边朝他俩满意赞赏的微笑。显然,她们都没想到他俩能这样相投的谈这么久,这让她们双方都那样喜出望外。
堂嫂拦下了建文,把他拉到一边。徐培自往她妈妈那边去,她们正迫不及待地用满满欢笑迎接与召唤她呢。
建文和堂嫂站在栏杆边,天桥外挂的盛开的各种冬季花卉的馥郁香味有时飘过鼻翼。堂嫂和建文挨得很近,她凑近建文悄声问他对女孩感觉究竟怎样。堂嫂的眼神是那样欣喜和充满期待,她的不大好看的嘴唇上的细细灰黑绒毛他都能清楚看见,并且从她口中散发出的略带酸腐的不好闻的气味也冲进了建文的鼻孔中,让他感到那样不适应、有种生厌的心理和生理感觉。他把头略偏向开处,严峻着眉头,表示特别为难地需要略作思考;也仿佛就想以此动作来逃避堂嫂的回答。他的头脑这时很乱,简直就不能就一个严肃重大的问题思考什么,而尤其是在这样一个仓急的时候。不过,对于有一点,他早在之前的潜意识中就似乎有了坚定而明确的想法:他不能违心说出有损和污蔑别人的话来,那是很大的不道德。他觉得他只能先如实回答,除此而外再没有更好的选择。
“说嘛,有什么就说什么……但是你也不要太挑剔了,”堂嫂又催促道,她的语气和表情表明她仿佛已猜到他内心在想些什么。
“我觉得她人可以,”建文说,“很漂亮,心性也很率真质朴,又很勤劳持家(他说到这里不由得脸上露出了喜悦而甜蜜的浅浅笑容,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虽然因此不无有些羞恼,但却因为欲盖弥彰而笑容更著)……我就是嫌她性子有些恶……我怕我以后会和她性格合不来。”
“我看这不算什么毛病,”堂嫂声音响亮地说,她的情绪突然明快起来,“就凭她勤劳持家这点来说,她的性子就坏不到哪里去。……就是这点吧,再没其它的缺点吧……人家人才可真是没话说的!”
“就是这点……”他不能说人家文化太低,并且他自己也并不特别看重这个。
“她头脑没什么问题吧?”
“头脑没问题,而且好像还比较灵慧。”
“对啦,那她对你印象怎么样?”
“还行。”
“嗨呀,这不就很好吗!你呀,真不知道你想要怎样完美的人。你这回可是撞上好运了!行啦,我这就去跟她们通声气!”堂嫂不由分说就迈开迅捷的长腿去了。
很快堂嫂就小跑回来了。她满脸欢喜的对建文道:“她们那边的大人都很欢喜你;徐培对你也感觉很好。”
建文苦着脸,心里痛苦极了。
“还有,”堂嫂略作停顿后,端肃了脸色对建文道,“她们还有意趁便在今天去我们家里拜访一趟!……你看有什么想法?”
建文怀疑他是否听错了!他几乎晕眩了,差点倒过去。天呐,哪有相亲一见面看上了就要去家里走访的,这样的做法是否太罕见特别。然而也确实有一些这样的先例。他惊恐绝望得快要哭出来。他仿佛看到他的命运从此注定了。他深知在中国,男女方正式的到对方家上门,就意味着这门亲事初步的确立;虽然它这不是一次什么正式上门,更多是一次带诚意的走访,但也不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他开始意识到这件事情若发展下去的严重性了。他对此简直不敢想象。
他不希望这件事情发展下去。
“不行吧……这怎么能行呢!”他恐惧地说,声音和表情显得那么厌恶。
“什么不行,”堂嫂那么惊诧的道,她完全不能理解堂弟是怎么想的。“你呀,这可是一个多难得的机会!他们能去真是求之不得呢……莫非是你根本就不喜欢那个女孩?”
“我觉得我和她可能还是不合适……”
“你刚刚说她这也好那也好,你自己也特别肯定她这些,我也看出来了。你就是嫌她性子可能恶点,可这在她整个性格中才占多大点毛病?你也不能太苛责于人了吧。难道你自己就那么完美吗;再说别人从人才到年龄可是都要大大优越于你呢!你真是让我急死了!……你也不要背太大压力,就当这是平常的交往,先接触接触再看,如果真觉得不合适,那时再否定也不迟。你可千万不能把这个难得的机会给随便放弃了!”
“可是这是能把它当平常交往来看的吗?这差不多是大半个意义上的上门呢。我怕这影响太大,如果不成功,对我对那女孩声誉上都不好,尤其是对女方。我认为还是不要先上门去的好,先就这样交往着,如果日后觉得可以,再上门也不迟。”
“嗨呀,你真是把这事也想得太严重了。这在现在已经是很平常的事了,即使日后不成,也没有多大影响。总之,你们得先交往看看;既然别人有这个意,你怎么能推拒别人呢,这是很不礼貌的,而且也表明你自己不够诚意。交往双方的诚意应该是相互的,你应该懂得这一点……”
“不行……我不喜欢这个女孩……”
“可是你还没和她深接触呢?……难道她自己说她性子有多么恶吗,那她又说过哪些事情呢,比方说表现在哪些方面?”
建文不做声了。他知道他说不出能表现她真正性子恶的哪件事情来。她不是那种蛮狠无理的女孩。
显然再没有任何合理的理由能够让堂嫂英芝接受他推拒女方去他家走访。
“要是这个女孩竟还合适呢,”他心中掠过这个念头,“这岂不是很好?……再说她多么美丽!今天往家里走这一遭,就算压根不成,但她一点也不失我的面子,许多人见了甚至还都要赞叹艳羡不已呢!这就证明我并不比谁差,之前我给村里人留下的从没领过女孩到家里的窝囊没用的印象和受的郁闷气也可以一扫而光了……”想到这点,他不觉又宽慰一些。
建文只得答应女方去家里走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