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来是为什么事呢?”建文挂了电话后马上想到,“听他的语气仿佛是件很重大的事情,很关乎人生抉择很严肃的事情。”他想起11月份将要从东北回来时志国曾突然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告诉他新近谈了个女朋友,并打算于今年年底准备结婚的事情。他断定志国此来就是为这件事情。但是对方似乎并不大高兴,心情有些凝重。在上回的电话中志国也有类似的情感闪露,他直觉到他的朋友就像终于完成了某件沉重的任务;他的内心并不是真正欢喜的。“这似乎是个很难的抉择,”他判断说。“这都是受我们传统思想文化大环境的压迫所致;我没见有谁没受它的压迫……”建文胡思乱想了好一阵,才记起志国要来了。他打算就在这村后公路上接见志国,不到家里去。他怕志国也许会从村前的路进村,准备打电话通告一下,志国却已在前方约一百米的拐弯处出现了,他骑一辆破旧自行车吃力的快速蹬了过来。建文走到路中间,站在那里等着他的朋友过来。
刘志国身上穿一件灰色的欧版休闲款式羊毛呢西装,下身穿一条灰黑色修身牛仔裤,脚上穿着一款黑色休闲系带尖头皮鞋。他的一身衣服笔挺整洁,似乎也新,但是质料一般,不是什么品牌衣服,时尚却又显得普通和寒伧。他穿衣风格几乎一向如此,总是穿西装的多,春初秋冬寒冷天气就穿中长款休闲毛呢大衣,喜欢把自己打扮得衣冠楚楚,像个有些身份的商务人士。但是他出手阔绰,不善理财,每年赚的虽然不少,却总是使自己手上并不宽裕。刘志国的样子有些颓唐,低落。他一脸阴晦凝重之色,心事很重,这在老远就能看到。他脸色苍白,似乎更瘦了些。刘志国来到建文面前,也没有以往惯常洒脱自如的微笑,只很阴沉严肃的说了一句:
“我要结婚了。”
建文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的第一句话竟是这句话,虽然之前他对此已有些预测,可他还是吃了一惊。看到好友的这副脸色,建文忽然十分同情起他来。建文似乎已预感到这并不是一桩幸福的婚姻。
“什么?你要结婚了?这么快!”建文不很流畅地问;他知道刘志国谈的这个女朋友才谈了不到三四个月。
“是的,我不打算再这样耗下去了。我要快速走进婚姻,我的年龄不等我,我的父母也催迫得太紧了。”刘志国显得深思熟虑地说,这句话在他心中已不知转过多少回了。
“哦,如果只要合适,速谈速结也可以。”
“但问题是并不很合适,所以我心里真乱,这也是我来找你谈谈的原因,我想听听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刘志国的话把他激怒了。
“我能有什么看法呢?我自己都焦头烂额,一团糟糕,我能替你出什么主意呢?”可是朋友的苦难似乎已把他攫住了。
“那你说说吧,是怎么回事?”建文说。
“这女孩是我今年八月份认识的,她叫何丽,家是武汉郊区农村的,今年24岁,读过中专,现在硚口区一个电信公司上班,人长的也不算很漂亮,只是还过得去吧,身材也一般。我们是在一次同事的生日聚会上认识的,她是我一个女同事的表妹。她在家排行老幺,上面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他们都结婚了。她爸爸先前在上海做过砂石料生意,赚过些钱,后来又在家承包了一个大鱼塘搞养鱼,因此家庭条件一直还算不错。他应该算是自小娇生惯养的那种女孩,并且最重要的是,她似乎有些心性冷淡、缺乏爱心,我觉得这是她和我最大的不同之处。我有时都有些觉得可怕,觉得有很大距离感。她虽然性格沉静温和,但有时也任性不讲理。她在我面前总有一种优越感,这优越感来自她更占优势的地理环境和她的家庭环境。他知道我爱她,喜欢她,甚至哪怕是宠她,虽然她也应该深知我在自身人才上以及在个人能力上要远胜于她。她似乎已知道我的最大劣势所在:我的年纪太大了,还有我的家里一定催得多么紧呀。我对她简直百依百顺,无微不至,而她对此也似乎很享受。她似乎并不是一个有多少思想深度和感情深度的人。我总觉得我们之间似乎缺少那种真正的爱,那种彼此相互了解两颗心真正相互交融的爱。(因为你知道,我曾经有过那种爱,我最能清楚这种爱是什么样的)并且最重要的是,我有预感,我们以后很可能会发生感情破裂的情况,也许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经济匮乏引起的。她本质上说应该是那种偏向物质享受型的人。……”
“那你真正爱她吗?”建文显得如此关切地问,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谈不上真正的爱……可能我想真正爱她,全身心爱她,可是我做不到,我有时心里会有抵触,因为她不是那样一个能燃起你全部生命激情去爱的人,甚至连部分的激情也燃起不了。也许我从一开始的动机不纯(或者不对)就注定了现在的状况,或者说我从一开始就对爱情不抱什么奢望了。我也许对爱情灰心了;是的,肯定有部分灰心了。但我也很明白,我所以做出这个选择大部分上是环境所逼,是我自己所逼。我们已经老了,我们没有更多选择的条件了。”
“可是你如果不真正爱她,甚至还反感她,这样结合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是损伤灵魂的,甚至也必然是会导致悲剧的。这点你要想清楚。”
“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刘志国笑说,他想尽量冲淡这严肃的不快乐的气氛,并且他似乎有些心神不属了,像是很害怕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你也不要把这婚姻看得太沉重太圣洁了,有时它就是两个人在一起居家过日子,就这么简单。现实生活往往是严峻的,是不如人意的。你还太青涩了。你简直是个理想主义者。”
“那你在大部分程度上还是爱她的,是吗?而她也爱你,”建文执着地仿佛是不放心地问,朋友的处境让他深深担心。
“还算是吧,”刘志国显然有些勉强地说。
“我已经做好一切充分的准备了,”刘志国接着说,好友的那句话激起了他的一种类似痛恨的情绪,“不过也许是冒险,可是也只能如此了。我也许太庸俗,我很害怕一辈子结不了婚。我也很害怕让父母长年累月为我担忧,他们都老了,这一两年更越发老多了,他们两个身体又都不好,我想尽快结束这种局面。”
建文没有做声,仿佛陷入了深思。
“你可能没有这方面的深刻体会,一个人没有结婚是不被这社会认可的,是受歧视的。这是十分使人难熬的,它对一个人在工作上在事业上的发展都是一个很大的阻碍。我们中国的文化就是这样的。不结婚可能是我们最大的罪。”
“是这样的,”建文沉痛地说。“我们可能还要牺牲几代人的幸福才能迎来一个自由的有尊严的多元化价值观的健康时代。目前我真痛恨它。”
“你还记得前年你在武汉时的那段时光(虽然很短),我们一起去省图书馆借书,一起读易卜生的戏剧《布朗德》和《培尔.金特》吗?我觉得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最有青春激情的一段日子,布朗德的英雄气概,为理想和信仰献身的英雄气概,在那一年中都深深激动着我,使我满怀青春理想的激情。你也不要忘了,我曾经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啊,并且也差不多可以说一直是个理想主义者。我们的心曾经都是崇高的,我们也曾有共同的志趣爱好:爱好文学。那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真怀念啊!”
“我也十分怀念!”
“我们现在还是成了(不,应该单指我)时间的败者。现实总是异常残酷的,我现在可以说是向它低头了。我已经感到了生命的灰暗感。”
建文很深沉地沉默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还记得图书馆里一楼那间宽敞明亮的阅读室吗 ?”志国接着说。“我们常常就在那里阅读,那里的那份绝对的宁静,那种醉人的书香味,那种沉思于精神的氛围,那几张特别宽大的明黄色的像在沉思和饱有学识的书桌,那午后的透过那宽大的窗户洒进来的一片片金色阳光,和那幽幽的一缕缕清爽的秋日的风,我想我毕生难忘,它成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
“是啊,我记得!我真希望还能有那样的日子!”
“这不可能了。我们青春已逝;就是哪怕再给我这样的时间,我也不能再安静下来读书了。我现在已很少看书了,心根本静不下来。”
“你很少看书吗?你喜爱的海子的诗呢,难道也丢到一边了吗?”
“也没看了。我这一两年心里尤其烦乱,整天只操心怎样赚钱,怎样快些找到女朋友,还哪有心情翻书呢。”
“我们都快被我们的文化压死了。”
“你在谈女朋友了没有?你也该为自己的事操操心了,”志国转过话题说,他显然不想就此话题继续谈下去了。
“还没有,”建文不愿告诉他今天相亲的事情。
“你也不要太执着了,对方只要差不多就行了。我们都已经不年轻了。”
建文明白他的话外之意。
“已经不年轻了,是的。可是我们难道已很老了吗?”他忍不住说。
“不能说是很老,只是快过了结婚的年龄。”
“是呀,你看,我现在将近满二十九岁了,过完年就在三十岁里了,按照上辈人的说法,我们都是半老人了,如果我们结婚得早,孩子可能都有六七岁了,可是我们却至今孑然一身,眼看就要过三十周岁了,这多可怕!年轻时我们有梦想和青春的朝气支撑,并且那时我们还没能看到人生的严峻和复杂,我们当然不知恐惧和怀疑为何物,现在那些离我们已远去,剩下面对的就是实实在在的生活了。”
“人可以没有信仰而活着吗?”建文语气严峻地质问,甚至像是很生气。
“什么信仰?你的意思是指理想?……”志国说。他简直吃了一惊,也迷惑不解,建文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这很可能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句话,也可能是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这句话。
“我的意思是指人可以没有什么坚守而活着吗,单纯的只是活着,就因为大家都是这样活着,哪怕我们明知道有些地方是不合理的,是不对的,是不人性的。”
“你是指坚守什么……是指做人的某些基本原则,或者还有对于生活的某种追求……还有对于道德的坚守……”志国差不多面有愧色地说出这最后一句话来,可能他突然意识到他有何缺德之事。
“是的,我就是指这个。光有衣食的生活是可怕的,那样我们可能将堕入黑暗无尽的痛苦中。”
志国沉思了一瞬。可他马上转了脸色。
“你说得太严重了,”志国说,“每个人不都是在这样生活吗。生活是艰难的,我们往往只能如此。人太弱小了。”
“如果我们承认了人的弱小无能,那就等于承认了绝望,而这就是人最大的不道德,并且它必然会辐射到我们的生活中。”
“我本想听你几句开慰话的,没想却听到你一番教训。”过了一会儿,志国又很不安地问:
“你说我们这样会幸福吗?”
“这问题太难了,我回答不了,”建文有些回避地说。可他的脸色已暴露了一切,志国看出了这点,神色倏地黯然。
“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我甘愿做牛做马……”
“可问题是缺乏真正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
“哎呀,老兄,你简直是个理想主义者。你仔细瞧瞧,这四周有多少人的婚姻是真正建立在爱情之上的,尤其是像我们这些大龄青年的婚姻,有谁不是凑合在一起的。如果我们去过分关注道德和心灵,我们就没法生活……算了,我们不谈这个了。我心意已定。你这个家伙太严肃了……你回来这么长时间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叫你来武汉玩你为什么不来玩呢?”
“没心情玩,家里接二连三的相亲的事搅得我焦头烂额。并且我也羞于来玩,你们全都早结婚了,就剩我一个单着,我总觉得没有什么脸面面对你们。你们对我的关注和担心在我甚至觉得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怎么样,你也知道这方面的苦处了吧,所以我劝你嘛,还是抓紧找对象结婚,这样你就安全自在了!”
“什么安全了,难道婚姻是避难所吗?”建文不同意地说,为好友的这个说法不禁失笑起来。
“可以这样说吧。……你简直太幼稚了,你的那些所谓的什么道德坚守最终会给你带来苦难的,”志国语调轻松愉快地说,他想到自己即将进入婚姻,获得很大程度上的美满和舒适,心中不禁十分愉快,甚至暗暗庆幸。
建文心里一阵悲哀,他看到朋友欣喜得意的脸庞,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他的朋友沉浸在一种愉快的情绪中,压根没注意到他的脸色。
“那你有什么打算呢,不准备在今年结婚吗?”志国显得心不在焉地说,仿佛只是为了没话找话。
“要是有合适的还是准备结婚,”建文显得谦卑诚恳地说,意识到自己的这句话有多假多自然,他没有感到多少不安。“我这是自我保护,”他在心里辩解说,“我不想和他做无谓的的解释和争论,也和他说不通。”
“这还差不多。但是你真不能太执着了,也更不能把标准定得那么高。我总觉得你在这方面要求太高。”
建文知道志国说的是什么意思。志国知道他在人才方面有两点刚性要求,一是身高不能太矮,二是相貌不能庸丑。可是他不好为此解释什么,他曾经也为此辩解过许多回,可志国并不能同意他的想法,双方只是各执一词;他也更不能解释说对方要贤淑达理,最好是能够理解和支持他写作的。他知道,如果做出这样的解释,志国更会认为他要求太高,甚至近乎荒诞和痴心妄想。可是尽管如此,知心好友对他不无贬低的言外之意还是深深刺激了他傲气的自尊心,虽然志国说最后一句话时的语气已经很心不在焉了。
“反正对我来说,结婚始终不是一件轻易和简单的事情,”建文措辞生硬地回应道。
志国的脸刷地红了,他听出他的朋友仿佛在说,“我的婚姻标准是严肃的充满道德的,我可不像某些人那么随便和凑合。我可不想随便践踏这件神圣的事情。”他心里微微有些不快。他马上想起来,对方为什么要在外面会见他呢?而且他的情绪也似乎一直低落。志国想到他可能有事,并且也必然是相亲之类的事。他于是问他的朋友,对方含含糊糊承认了,但依然没有作出真实回答。
“我看过她的照片,她很矮,所以我不愿意,”建文又补充了一句,他不想就此引出更多的话来。
志国从他的语气和脸色中已觉察到一点什么:那是一种回避的没有诚实回答问题的语气和脸色。谈话进入到一种不很愉快的滞塞的状态中,一时双方都没再说话。
“对了,你这几天有空就到武汉来玩嘛!”刘志国没话找话说,“李剑飞回来了,他都回武汉半年了,你知道吧?”
“不知道。自离校后就一直没见过他,真是好想他呀!他现在在武汉做什么?”
“做什么证券股票吧,跟他中专时的一个同学。他跟我问起过你,叫你有时间去武汉玩呢!”
这时,志国接了个家里打来的电话。妈妈叫他赶快回去,弟弟强军突然中途变卦,从去相亲见女孩的半路上折返回来了,正赖在家里不去会面呢。他力邀建文同去一趟,或许他能帮忙劝说两句。建文也没多想,他也想暂时逃避相亲之事的压力,还有也想探询一下别人在这方面的痛苦遭际,他答应了。
建文一到刘家湾就后悔了。他刚才竟然一点也没想到,这会儿一见面,伯母会怎样热心热肠的关问他的人生大事啊!他已经有一年多或更久时间没来志国家了。慈蔼的伯母每回见到他总要热切关问一番他谈朋友了没有,给以淳淳劝导。“我有什么脸再见到他们呢?……”他甚至害怕得不敢往前走。然而他的这个担心其实是多余的。他来到志国家大门口,看见他们家庭成员间刚刚歇斯底里的吵闹过,他的突然造访全然没引起他们任何注意。
志国家堂屋内像往常一样显得凌乱,洗衣盆、小马凳、穿过的鞋子等无规款的随意散放着。伯父刚刚发火一甩手把堂屋大桌子上的东西都打翻了,红色的圆形菜罩滚落在了墙边,两个装着早上剩菜的白瓷碟子快摞了起来,上面碟子里的花生米撒了满桌,一块快擦成黑色的破烂抹布掉在了地上。他个子不高,一脸络腮胡子,几天没刮了,脸型瘦削、严厉,平时一般不苟言笑。他双肘搁在桌面上,耷拉着脑袋趴坐在桌子旁,显得憔悴瘦小。他气恼得还喘着粗气,脸色铁青。他从眼角瞟了一眼建文,没有搭理建文,眼睛只死死望着桌面。伯母挺着腰站在大门口,朝儿子强军说尽了乞求的好话,后者直直站在她面前的东边房门口,侧背着她,一点也没有回转之意,丝毫不为所动。她脸都急红了,感到又怄气又无奈,她很悲伤,现在几乎快绝望了。她穿着一件平常穿的半旧的蓝布褂子,她个子不高,身躯偏肥胖,但衣服穿在身上还是显大,她一向不爱打扮,显得极为朴素。她五官标致,脸若圆盘,性格开朗,爱说爱笑,一看就是个成天乐呵呵的人,一般没什么事会让她挂怀。但此刻她显然忧愁死了,看见建文来了,只淡淡打了个招呼,然后没再理会他,而以前建文每回来了,必老远笑脸相迎过来。强军是个个子不高、身形偏肥胖的青年,他的脸圆嘟嘟的,但五官英俊,甚至有些倨傲不羁,他现在脸上透出的倔强和怒气甚至让他看上去有些傻气,但也因此格外可爱。他是唯一一个并不真正苦恼的人。强军一直那样执拗地直直站在那里。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不是已经都说好了吗,强军怎么又突然回来了呢?”志国问他母亲道。
“谁知道他个掉脑壳的怎么又犯浑了,”刘母说,急得神经质的摆了一下双手,“这真是要把我急死!他硬嫌人家脑袋有些偏,可是这又有多大关系呢,况且人家五官好看啊,皮肤也白净,真是到哪里也再找不到比这个女孩更好的了,可他偏要犯浑。”
“她的眼睛还有些斜,你没注意看,”强军抱屈地说,他望了下母亲,眼睛依然望向一边,“那眼睛真斜得丑死了。她又能算什么好看,只不过不丑罢了。我反正是不干的,你们再怎么逼我我也不干。”
“我们不是逼你,我们是叫你再去好好看一回,你只看一回怎么能看得清呢。我看那女孩是很好的,那模样又好看又机灵,况且人家心性也很好,很温顺很懂事的一个女孩。我当妈的怎么会害你呢,你听我的,无论如何再去见一回,再仔细瞧瞧人家,跟她好好说几句话,你要再不喜欢,妈就绝不勉强你。你就听妈妈的,一定去一趟。”
“我就是去也只是敷衍,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你就别指望我会改变心意,我已经看得很准了。”
“这个掉脑壳的,硬说人家脑袋偏,可是就那么一点偏啊,也不算显眼,你怎么就偏挑这么一点缺陷不放呢?别人要是没那一点缺陷,凭她那人才,还有她那一个挣钱的好手艺,别人会瞧上你吗?你的人才可比你哥哥差了一大截呢。论五官你不算好看,论身高你还不到一米七,在男孩中要算矮的,论本事你也就是个做水电工的,论年纪你也都快二十五岁了,你凭什么挑七挑八。再说我们家环境也就这样,你弟兄两个还挤在这个三间两层半的房子里,你还能挑什么呢。你就别做那个什么白日梦了,幻想着要娶一个多漂亮多好的媳妇,这是不可能的,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妈是过来人,这些道理妈都懂得很!”
“你就是说破嘴皮子我也不会去的!我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那你叫我怎么去跟亮亮妈交代呢,要不是她看在和我家向来和厚的份上,他才不会给我家管这份闲事呢。这真是辜负了人家的一份好心,也泼了人家的面子啊。要是别人下回再遇上有什么好事,她还会再想起你来吗(想起我家来吗?),她就是把她介绍给瞎子跛子也不会再介绍给你了。”
“吓,我不稀罕,她愿意把她介绍给谁就介绍给谁。”
“你好大的口气!”刘父突然转身朝儿子吼道。“你有天大的本事不成!你也不把自己掂量掂量到底有几斤几两,尽由着你还不翻了天了!今天这回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哪怕是走个过场,也算是给人家一个交代。人家都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岂能把人家的脸当屁股踹!”
“我去可以,”沉默了一会儿,强军说,“可是我去了也并不能说什么,也更不能很直接的说我不喜欢她。无论怎样,这第二回去又是对别人的一次伤害。”
父母都沉思着不再说话,似乎觉得儿子的这句话也不无道理,这让他们犯难了。志国很注意地又钦佩又不无忧虑地朝弟弟长长瞥了一眼。“他可能会为此而受苦的。没想到他也成熟了。我以前简直轻看了他,他甚至比我还要有道德操守。”
“他要实在不愿意去就算了,”志国说。“他说的有道理,再去是对别人的第二次伤害。”
“可是这会搞得多不好呀!”刘母犯难说,“我怎么去跟亮亮妈说呢,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
“就实话实说算了,就说他不喜欢,他不去是怕再次伤害人家。”
“不呢,我觉得这女孩是真不错!”刘母还是很不甘心。“她就是只有那点脑袋有点偏的缺陷,可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别人可有一个做裁缝的好手艺,人又勤快又懂事,性格又温柔,人也长得白净好看,我觉得还是应该再去看看,不能说这么轻易放弃就这么轻易放弃了。国国你可没见过这女孩,我是亲眼见过的,是真不错!”
刘父仿佛不胜厌烦了似的,突然一拍桌子,起身从后门走了出去。
“国国,你再劝劝军军,”刘母说。
“你不都已经看到了吗,还哪里劝得动。算了,你还是趁早去跟亮亮他妈说一声,免得让人家女孩空等一场。”
刘母连忙出去了。
“你是觉得那女孩实在不行吗?”志国问弟弟,把他拉到门外。
“确实是实在不行。如果只是有点偏还可以接受,可是她偏得确实有点厉害,比较显眼了。而且左眼还有点斜。”
“那你在昨天怎么不这样坚持你的想法,那样就免得妈妈第二次去求人家了,今天也不会闹出这一出。”
“可是你们都征询了我的意愿没有呢?我说不喜欢,不愿意,可妈妈偏要一意孤行,偏说那女孩很好,偏要我再看一回,再接触接触。这责任不在我。”
“你不去可能是正确的,既然你那么不喜欢么。”
“我走在半路上,想了又想,心里非常不安,我这样去了虽然安抚了爸妈,可是却伤害了人家女孩,人家本来就是个有点残疾的人,是有些可怜的,我怎么能忍心有意的再去给她伤害呢。我如果这样做了或许无异于等于犯罪,所以我在半路上就返回来了。”
“你是正确的!我们的确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志国赞赏地说,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他的心里涌起了一阵似乎久违的愉快明朗的情绪,他是这么开心,以致他都意识到了。不过这却又引起他的一丝阴郁不快,他陡然觉得以前某段生活似乎有什么不妥不对的地方,他马上认出了这段生活,心里一阵不安和羞愧。
“哥哥,过完年我想到你厂里去上班,我想自己找朋友。我不想让别人来介绍了,这样太被动,别人介绍的也往往不如意,我家条件不是很好也往往被人轻看。我从现在意识到自己确实不小了,我再不能稀里糊涂的这样过下去了,这样下去只会越来越糟,我算彻底看出来了。我今后一定要主动出击。我过完年就去你厂里,我不信我找不到一个我喜欢的。”
“前年的时候我就叫你到我们厂上上班,找女朋友,可你不愿意,现在你算是终于想通了。你到现在还没谈过一回恋爱呢,也没真正接触过女孩,你也是该在女孩子堆里呆一呆,谈一回恋爱了。”
弟弟红了脸憨厚地笑笑,也不说什么。
“怎么样,你也过完年和强军一起进厂,呆上几个月,找个女朋友,你不要总那么死板,”他对建文说。
“我又不是没试过,我呆不惯。我做泥工自由惯了,”建文说。
“建文哥,我哥哥说得对,你明年就和我一起进厂吧,咱们都争一口气给别人看看,一起谈个女朋友领回来,让大家都知道,咱们可不是他们眼中的什么破烂废品。我一定要争这口气……再说我也腻烦了爸妈逼我相亲的这种生活,”强军又补充说。
“哦,很好嘛,是要这样,”建文回答说。
“你难道还没有受够这种生活吗?”强军挺严肃地望向建文,“况且你都多大了呀,你难道没有一点危机感吗?幸福是要靠自己去追求的;况且只有经过自己去追求的婚姻才是更接近幸福的。我已经反感别人介绍了,介绍来的恋爱也目的性更强,更重视物质环境,而轻视真正的感情,难道结婚就仅仅是把两个人捆绑在一起过日子吗,人仅仅是一件物质性的东西,这样也太可怕了。没有真正感情的婚姻是可怕的,也是可悲的。”
建文没有及时回答,他在沉思中,这句话似乎给了他很大的颇有同感的思考触动。强军看出了这点,不待他说什么,就又对他说道:
“你明年就和我一起进厂吧!相信我,这选择一定没错。”
“是的,”建文说,“我是得走出去了。无论从哪方面讲,我都应该坚定的走出去了!”
“这么说你答应了是吧?”强军十分恳切地望着他的脸说。
“呵呵,是的,我答应了!”建文突然笑着回答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并且给出这么一个不够严肃的回答。后来有一天,当他对自己的某些行为细致而严肃审视时,他清晰地回想起此事,不禁为自己身上根植很深的传统性格而深深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