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晚上八点钟,建文拨通了徐培的电话。他要在今晚把昨天没说的话跟徐培说出。
徐培的声音很甜美欢快,就像昨晚一样,这甚至让他突然那么生厌和痛苦。
像前一天晚上那样,他们先扯了一会闲天,然后徐培又谈到自己的坏脾气。这再一次让建文对徐培有一个坏印象。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更坚定了他要跟徐培说出自己要说的话。
“哼,我谅你也不敢说!”徐培说。“……不过我真的有言在先,我的性子是很恶的。而且我也有暴力倾向,我有时特别来气了也会动武的。我瞧你这个体格,我打架可能并不一定会输给你呢。”
“有一回,我爸爸在麻将馆和人打牌,他和一个人争吵了起来,那个人甚至还骂了我爸爸,起因就是我爸爸那时手上钱输光了,连着差了他两回钱。他是一个年轻人,他比我爸爸矮一辈,照说该管我爸叫叔,可他却骂我爸爸,还骂得那么难听。我那天下班得早,回家路过正巧撞见了。我在老远就能听见他在用那么难听的话骂我爸爸。我当时怒冲冲停了自行车就奔过去了,我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其实我在远处已经都听见是怎么回事了),为什么要那样难听的骂我爸爸,他不但不好好说话,反而也一样骂到我头上,我当时二话没说,抄起了麻将馆门口的笤帚就朝他打过去,打破了他的头。其实我当时也没来得及多想什么,我就是太气愤不过了。事后我虽然觉得自己有些冲动了,但我并不后悔,对于这种无素质的恶头,我想就要这么对付他,不然他还会以为你是好欺负的呢。”
“你很勇敢……但也确实性格有些暴烈。”建文甚至很同情地对她说道。
“那你怕吗?你觉得你能接受我这样性格的人吗?”
建文审慎地考虑了顷刻。
“你有脾气大的毛病,可这不是你最大的毛病,你并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恶,所以我觉得你如果不是故意要压迫欺负我,我认为还是可以接受的。”
“谢谢你的理解,建文。我觉得你也很勇敢,而且说话很客观,我也挺佩服你的。”
“不过你以后能尝试着改改吗,毕竟冲动是魔鬼,有时是会酿祸的,这对你有好处。”他不知为什么要这样劝她,他自己也有些奇怪。
“嗯,我也知道这个性子不好,我有时也想改的,但有时就是性子不由我。我希望你以后能多多熏陶我啊,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想我能改些。”
“好的,我希望能对你有所熏陶。……你说你真能在婚后不反对我的写作爱好吗?”建文尝试试探着说;他打算跟她说出他要写作的事情来。
“能啊,我说到做到,我可不兴骗人的。不过也不能因为它耽误正事,这样的话我就不答应,我会把你的书本纸笔全都烧掉,不过兴许不会烧,我会藏起来。总之,你的这个爱好是可以有的,但不许沉迷在里面;我也有些担心你会沉迷进去,你给我的印象就有这个印象。我还没怎么跟我爸爸妈妈说到你写作的事。”
“没想你脑子还挺缜密的,知道不告诉爸爸妈妈,怕他们不能理解。”
“你又小瞧我了,我真生气!我可告诉你,我虽然没读什么书,但我脑子可不笨。你以后可能会为此付出代价的,嘻嘻!”
“我有一个想法,就是想……想在结婚前写作一本书,”建文终于说出来。“就是那天和你提到过的这两年一直想写的书,不知你怎么看?”
徐培好一会儿不说话了,看来在紧张而痛苦的思索什么问题。
“你是想说想在结婚前写作那本书是吗?……那得花多长时间啊?”她的声音不知为什么恐惧地打着颤。
“可能得七八个月吧,”建文有些哆哆嗦嗦回答说。
“这么久啊!……我当不了家……你为什么一定要在结婚前写呢?”徐培近乎请求地说。“结婚后不是一样能写吗,慢慢的写。”
“是的,我就是不想慢慢的写,”建文尽量显得平静地说。“我就想在结婚前一鼓作气写完它,这样我就心安了,没有什么顾虑了。”
“它对你就那么重要吗?”徐培严厉地问道。“你也并不一定要靠它挣钱,再说你写了这几年也没能靠它挣钱。既然是这样,你又为什么这么急呢?它就是你的一个爱好嘛!……再说你看你都多大了,都三十了呢,还一点也不急,难怪你到这么大还没结婚。”
“它也不仅仅是我的一个爱好,如果仅是爱好,我也不会这么全力以赴,应该说,它还是我的一个信仰,对生活的信仰,就是说,我希望通过它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因为我相信它也是能有益于人们的。”
“嗨哟,你的心好崇高,居然还想有益于人们,可是谁需要呢?况且现在看书的人很少了,大家都在看电视,上网,玩手机,谁还会看书呢?你真是个善良又愚昧的书呆子啊;真没想到你居然还是这样的人!一个做泥工的,居然却操心天下!(不过我从见你第一面就觉得你有些不同,就像个读书人)你可真不简单!不过这并不表示我认同你。我觉得你还是实际点好,多操心自己的事吧。……”
“那你是不能同意了?”建文很小心的问,在这一刻,他心里是多么痛啊!他感到他多么残忍,甚至还多么卑鄙!
“不能同意!”徐培坚决地说。“你还真把它当那么重要的事了。……我可不愿等你那么久;再说我爸爸妈妈都希望能在今年或明年把我嫁出去,如果叫我等你,这算什么事,他们是死也不会同意的。你就死了这份心吧。如果你真喜欢我,你就正儿八经的按照大人们的意愿该干什么干什么;如果你不喜欢,那你就干干脆脆的给我一个答复……”
“你可真是个直率性子!……我可真痛苦啊,”为了不让徐培太伤心,建文假意说;但是他也分明感到它有一部分确也是自己的心声:他不能说他是不爱她的。
“你痛苦什么?就因为这个吗?结婚后不是一样能写吗?你放心,只要你不耽误养家糊口的正事,我一定让你写。而且你要是能通过写作挣钱,我就什么事也不让你做,我全心全意保护你写作。”
“我不单怕这个,我也怕我自己会因为长年累月的繁杂劳碌的生活把我磨得不再能有写作的热情和写作的能力。这也是我担心的。”
“你呀,我看你真是沉迷进去了,而且还迷得不浅。你这样有些叫我害怕呢;我真的有些快不能理解你的这个爱好了,甚至也不想支持你的这个爱好了。我看你得快点结婚!”
“为什么?”
“因为只有这样你就能快点变踏实些了,免得成天满脑子不着边际的幻想。”
建文不做声。
“我漂亮吗?你到底喜欢我吗?”徐培突然很严肃很真情地问。
“你很漂亮。我……喜欢你!”
“那就得了,你就听我的,暂且把你的这个爱好搁下,写作的事结婚后再说。”
这个电话显然达到了建文的目的。但他并没有感到多少如释重负的感觉。相反,他甚至感到有些怅惘若失,甚至有些心痛。“情况已经很明了了,徐培不能答应;她甚至还很爽快的提出不干就算了……那么我这是还在乎她的,毕竟她已经多接近我所喜欢的;我曾经多心动,对她多倾倒!”他一旦清晰地意识到他已确定的将永远失去这个机会了,心里那种痛惜的感情更加重了。
“我应该明天就正式跟她说吗?……”他之后想到,“不!这显得太残忍,会显得我太无情无义!我应该表示慎重思考过一两天的样子,以显得我对她还是那么重视的,这样她心里会好受些……
“而且,从爸爸妈妈这方面来考虑,多这两天的接触也会让他们认为我是认真了解过的。否则要是这么短时间就断然拒绝了,他们会多么怄气和愤怒!”
“爸爸妈妈是决不能让他们知道的,甚至直到后天要当面跟徐培说也不能先让他们知道,(他想好了在大后天元旦借把徐培约出来当面跟她说;他也觉得非当面说不合适,不够重大徐培)否则他们简直会闹翻天!那是不可想象的!……”
他心中形成的这个清晰计划并没有让他感到一丝快慰。半个小时后,一个电话把他从烦苦的心绪中惊醒。是弟弟建武打来的。这一定是来问信的!他不禁吓了一跳。他知道和弟弟间又将有一场使他痛苦的对话了。
“我前天听爸爸说你相了个亲,处了个女孩,并且她和她姑妈当天还上了我家门,那女孩又高又漂亮,你还比较满意,是不是这回事?”弟弟建武故意显出很高兴的语气说道。
“是有这回事……”他嘟囔道,一点也不热情,弟弟的这种在他看来机巧的带着愉快调子的说话甚至让他感到了某种不愉快的威压,而这威压是一贯的:他关心他的婚事,他多么希望他能早日结婚啊。
“那很好么,”他听见弟弟很愉快地说。不过弟弟显然已听出有事,他不想马上就他所想说的话题展开下去,知道他又会提出那些不喜欢的理由,而对于那其中的某些理由,他是并不能赞同的。弟弟甚至似乎一切都明白了。“那你对这个女孩是还满意吧?她是不是很高,是不是很漂亮?听说才只二十三四岁呢!”
“是的,她是很高,估计净身高和我矮不了一点;人也确实很漂亮,性格也活泼开朗,率真质朴。年纪是二十三四岁。”不知为什么,建文一点也不想污损徐培。他不想通过一种污损他人的方式来达到自己的某种目的,起码在现在,他不想这么做。
“妈妈说她姑妈人也不错,很和善,并且能当这女孩的家,如果我家今年要,她家今年也可以给。”
“是的,是说过这样的话。”
“那真的很不错么,这可真是一次好机会。听妈妈说你对这个女孩还是比较有好感的,那女孩上门那天你还是满脸喜色,有说有笑。妈妈说从没见你对哪个女孩有那种喜色的表情。妈妈和爸爸当时跟我报告这个喜讯的时候,都笑得合不拢嘴,都在一旁抢着要说。我听到这个消息,也高兴得不得了,可是这两天太忙,所以今天才打给你,特意问问你的这件事。”弟弟说这最后一句话时尽量显得语气小心,不使对方难堪和有压力,但他的用词却还是很明显表示出他很关注这件事,且还极希望听到好的消息。建文因此反感了。
“她确实是个很好很不错的女孩,”他说,“我在很大程度上也很喜欢,可是她有一个缺点,那就是性子恶;我怕我们以后会合不来。”
“那又到底是怎么样性子恶呢?”弟弟很耐心地问,但是又像是什么都知道。
“……也不太好说,就是那种比较泼辣厉害的角色,在家中她说了能算的那种人,虽然她是勤劳持家的。”
“哦,那这也没什么嘛。那天妈妈也提到过这点,说这女孩性子可能有点恶,你可能对这一点还有点不喜欢。不过我听妈妈说这女孩非常勤劳持家,是个从小就吃过苦的孩子;那天上门,她还和你一起去菜园摘菜,回来又和妈妈一起坐在厨房门口择菜。那么根据这些来看,这个女孩就不会是那种蛮不讲理的女孩,而且她还应该是个十分懂事的女孩。我觉得你先不要一下子就把人定性,这是不对的,这样的话她就是有好的一面也被你有偏见的眼光忽视了。我认为你应该用心的认真和她接触一段时间,全身心的投入进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种态度:害怕入局,超然事外。你这么多年也没谈过一回恋爱了,现在这个女孩你既然还这么喜欢,那又为什么不好好珍惜、和她认认真真谈一回呢?”
他忽然感到这么厌烦和气愤,甚至像要暴跳起来。
“你不要总像个说教家一样,”建文一点也没好气地说,“你想到的我也一样想到了!我已经在这样做了!……可她不行!”
“这两天我心里一直都很高兴,”沉默了好一会儿,弟弟忽然很动感情地说,“虽然很忙,但是心情一直很振奋昂扬,是这个喜讯无形中在影响,原想着打个电话和你好好谈谈这件事的,没想你却对这个女孩不大满意。……”弟弟轻轻叹息一声,很沉痛地不再说话了。
建文没有做声,但他内心有些歉疚自责。
“你和这个女孩聊天怎么样?”弟弟很有热情地继续问道,看来他并未完全死心。“能聊得来吗?听妈妈说这女孩不知道多么聪明机灵呢。”
“还可以,还算聊得来,”他耐烦地说,感到心情平静些了。“因为她人很率真活泼,头脑也灵慧,虽然她没读什么书,初三还没毕业。”
“那么既然你在很多方面都这么肯定她,也喜欢她,那么你又为什么独独对她性子恶这点不能接受呢?从各方面来看,也从你对她的很多方面肯定的描述来看,她绝不会是那种无素质的泼妇类型的女孩,那么如果是这样,她又为什么不能为你所接受呢?我知道你是一个倾向于理想主义的人,可是在婚姻上,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够说他(她)找到了他完全理想的人呢?我看过一些名人传记,就算是那些人类中的大伟人,有许多在婚姻上也是不幸的,是不理想的。婚姻就像穿鞋,到底合不合适往往只有等到穿过之后才知道,未穿之前永远是一个不确定因素。有许多人在婚姻之前的恋爱阶段都是非常完美的、理想的,可一旦后来进入婚姻了,经过一段岁月了(有的很短,有的稍长),问题和矛盾也就随之出来了。恋爱和婚姻甚至是两码事。婚姻可能更多意味着包容和互助。”
“是的,你说得很对,我很赞同。可是我只是希望能在婚前尽量严苛地把好关,以使婚后不幸的风险降到最低。”
“你就一定认为你和她这样的性格不合吗?”弟弟近乎严峻地问,语气复杂,这表明他似乎明白很多哥哥并未言明的事情。
建文意识到他该说出事情的真相了;甚至出于突然想表达自己内心真实想法的需要,他也想说出这件事情的真相。
“也不是,”建文略沉吟了一会儿,字斟句酌地回答说。“如果我不是考虑到写作,并且我不是这两年一直想写出那本书来,我想我不会特别在意她性格方面这点不算太大的毛病,那我可能还是可以接受的,因为我毕竟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喜欢她的。”
“写作,写作,又是写作!”建武不禁激动起来。“……可是为了写作你不能放弃本应该正常进入的婚姻啊。再说你写作和进入婚姻又有什么直接关系呢?你是担心她到时会反对你,破坏你的写作吗?……”
“是的,是有这方面的担心。这可能要占一大部分原因。再者我也担心我自己,担心进入婚姻以后为生活所困——以我现在的生存状况进入婚姻甚至必然如此,我自己都会主动把它放到一边,而把大部分精力扑在为生活奔波劳碌上,因为我这时是一个丈夫,一个孩子的父亲,我已经不完全属于我自己了,我还必须得担负起这两重责任来。那么这样一来,我的这个作品就不知道要等到哪年才能完成——估计起码得六七年,这还要在她能够理解和不干扰我的情况下);而如果中间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比如我的才情因为长年繁杂劳碌的生活而磨损得不胜厉害而不再能胜任那个工作,再比如我的身体或生命遭遇到了什么事故,(像这些,并不是不可能发生)那么我整个一生的理想或信仰就这么破灭了。我只想尽量努力抓住眼前能抓住的生活;我也很害怕损伤我生活的热情。”
对于关联着他要写作这本书的诸多想法,他之前并没有跟弟弟说;他甚至一直以来也尽量避讳跟弟弟谈起这些,现在他终于说出了几乎所有想说的话,他感到轻松多了,也甚至畅快多了。
建武像在严肃沉思着,好一会儿没说话。建文意识到自己的话起到了良好的作用,心中不禁非常欢喜起来。
“难道写这本书就对你这么重要吗”建武终于说,他依然很不解。“我觉得这牺牲是不是有点大?并且我始终觉得这不对劲!”
“是的,它对我很重要,”建文说。“这本书将是我多年来艺术积累的最重要体现,同时它也应是我迄今为止真正践行我的信仰的一个最重要体现。我就想在结婚前完成这件事,这样我才能心安和踏实。”
弟弟建武又不做声了,哥哥的话显然让他陷入了痛苦的沉思。
“那你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弟弟很痛苦地问。“你可以把你的这个想法跟她沟通一下,如果她表示能理解和支持你,不会影响你在结婚后的写作,那你就可以放心走进婚姻么。”
“是的,我刚跟她提过这个问题……我说想在婚前做完这件事情,可能要等一年,她一听就不能同意……”
“这谁也不会同意!”弟弟抢道,又有些激愤起来。“谁知道你写了一年之后又会是什么情况呢?你这样的一个态度就让人接受不了,甚至根本就不像是在谈什么朋友,而倒像是在谈一件什么生意。要是这样人家能答应你,那倒还真是奇怪呢。再说都是农村里的孩子,谁能有那样的思想见识呢,而且,你和她也才只交往了这么几天,她对你这个人到底是怎么样的还根本不完全清楚,她当然不能同意。你只能问她是否能理解你婚后写作的行为,如果她能理解,这就算不错了。……你提这个问题提早了,你干嘛不等更晚些时候再提呢!……”
“对婚后的写作行为她倒没明确反对,她好像能理解一些,而实质上也可能并不怎么理解。她说过,如果我写作能挣钱,她就支持,如果不能挣钱,那她就不怎么支持……我就担心这点,怕婚后她会破坏我的写作……至于你说这个问题提早了,那是因为我考虑到我们最终能走到一起的可能性是很小的,我不想久拖人家,多拖一天都是罪过,因此我就把这个问题早些提出来了。”
那边沉吟了片刻,终于说:
“我真搞不懂,你为什么如此执着于这个……如果照你现在的这个择偶标准,无论谁也难以达到的;你首先在这一点上就几乎把所有人都拒之门外了。你现在的写作计划成了你走入婚姻的一块巨大的拦路石。……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再慎重考虑考虑,毕竟能遇上一个自己很喜欢的女孩是很不容易的。”
建文不做声。
“那你还没拒绝她吧?她也没拒绝你吧?”
“没有……她也仍对我抱有期望……”
“我希望你再慎重考虑考虑!这是个好女孩,而且我感觉她也真喜欢你,这是非常难得的。我后天元旦放假会回的,我们到时再细谈。这两天你先不慌做出最终决定,你再好好想想,再和她多沟通交流,你和她才认识这么几天你怎么能全面客观的认识她呢……”
弟弟建武今晚的这个电话加重了他对父母的负疚的心情。他所以不能接受徐培的这一秘密公开在弟弟面前,令他感到也犹如公开在父母面前一样。他感到内心如刀绞般疼痛;他真是大逆不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