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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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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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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与旧》连载

第二十七章 “魔鬼”的痛苦

吃完晚饭,建文在楼下逗留了两个钟头,就怀着罪恶的心情上到楼上。就在刚才,爸爸妈妈还提醒他明天如果好些了就去和徐培见面,他们担心这事拖久了别人会有不好的想法,他还一口答应了呢。

他现在已开始在为后天或大后天的出走在思量了;虽然他最主要的还是苦恼于明天跟爸爸妈妈说破真相后的事情。至于明天跟徐培坦白是并不很难的事情,他决定只在手机上用短信形式说明一下。他认为用这种方式是最好的,也许太无情,但可能是对于徐培伤害最小的。他倒是想见一面当面表示一下自己的深深歉意和对对方的感动的。

十点钟时,建文还没有睡,明天将要发生的事情搅扰得他不得安宁;他已经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了足足一个小时。这时他听见楼下屋外有人喊门,但听见得太晚了,只模糊听得像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母亲给他开了大门,他进来了;接着就听到他慢慢的似乎有些歪斜的上楼的脚步声。他吃了一惊,这会是谁呢,都这会儿了。可是这是一个多么熟悉的脚步声啊!他听出来了:是堂哥建人!他吓了一跳。“又是来给我做思想工作的吗?还是已经把我看穿了!”堂哥建人已经旋开客厅的门进了二楼,大摇大摆走进了房间。

他应该是刚喝过酒的,也许不多,但已经微有醉意。建文热情称呼他,他只冷冷地略点一下头,就关注起别的事情来。他乜斜着眼首先瞅了瞅墙壁上的电杠灯光,然后又往整个房间望了望,似乎嫌灯光太明亮似的,但又像是颇为意外,这么晚了建文为什么还没睡呢。他知道建文向来没有晚睡的习惯。他显然还注意到,建文直到这时还衣装整肃,并且好像有什么事,一点也没有想要很快去睡的意思。末了,他又望着建文,嘴角扯起一丝很无来由的像是由衷的赞同默许的微笑,但他似乎也并不怎么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跟建文随便搭讪了一句,问他怎么还没睡,似乎为自己这么晚造访多少感到有些抱歉。但他却无意听对方回答什么,很无聊地又四下打量着;有几秒钟之久,他盯着面前的那个蓝色布衣柜出了神。他似乎忘了该坐下来这茬,约一分钟才坐下来。他自己去拉开书桌前的靠背椅子,把它拖得尽量更开些,就像这样更敞亮自在些。

他坐下后,跟建文随便闲扯了两句,就很突兀的开门见山的问道:

“你和那个女孩谈得怎么样?我来问问。”

建文还一直站着;他吓得打了个哆嗦。他久久答不上话来,低下了头。

“我听说你前两天去武汉了一趟,你不愿意干;现在又答应了,是这回事吧?……我这几天一直在外面……”

“是的,我已经答应了……”建文欺骗说,打算对方不再就这个问题问下去。

“可是我看你好像并不很情愿呀……是受幺爷病了的压迫吧?……是的,我看得出来,就是这样的。老爹要死么,以这个相逼,哪个当儿子的能逃脱……”

“可是我已经决定不干了!……”建文突然情绪冲动,脱口而出,简直把自己都吓到了。堂哥的这句话和他的这个语气分明刺激到了他最敏感的神经;他觉得自己最高贵的尊严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这是堂哥没有料到的,甚至受到了那么大的震动;但他很快报之以略带尖刻的感兴趣的微笑。

“那你这不是欺骗?!活活的欺骗!……他们还不知道吧?……你爸爸妈妈竟还指望你明天去和那女孩见面呢。”

“听说你病了,要不今天就要去的。你妈妈刚才不说我还不知道呢!”

“那女孩你觉得真的不行?……记得上回你说她性子恶,有多恶,举个例子说说。”

“不是她性子有多恶,而是我觉得不合适,”建文斩决地说,真希望他不要再问下去。

“我听你嫂子说过了,你不愿意干的一部分原因,甚至或许是一半以上的原因,是你心里想着写作,是不是?”

“是有这个原因,但更重要的还是我和她不合适。我现在更是这么认为!”

“你是为钱写作还是为出名写作?看来它在你心里真占了不小的分量呀!”

“更多是为理想和信仰写作。”

“呵呵,还是你那一套嘛。你入得太深了,但愿它不会最终害了你就好!”

建文不想回应什么,略低下头。

“那女孩很喜欢你吗?”建人又饶有兴致地问,拿机智犀利的眼睛打量着堂弟。

“嗯,还算喜欢吧。”

“应该不是‘还算喜欢’,是很喜欢吧。我从你的眼神中就能看得出来。”

建文不做声,很烦躁。

“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我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这样不太好啊;何况你都快三十了!”

“我不能凑合……”建文很直白地说,语气坚决。

“哼,你这样会害了你的!”堂哥说。“……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我特意来瞧瞧的。我今天从你嫂子一听说了你的事,知道你昨天上午就从武汉回了,可是到今天还迟迟没有去(说什么病了,这不是什么重要原因),我就猜想到你可能还是不愿意干的,没想却真的不幸被我猜中了。你嫂子倒还抱着一线希望呢。她没有我了解你!你还是那套思想嘛,什么道德呀,灵魂呀,善良崇高呀,你就那么信?我真感到难以置信,这究竟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呢?执着于什么都是苦嘛!看来我上回跟你说的那么多你一点也没听进去。我真的很奇怪,它竟对你没发生一点作用。要知道我跟不论谁说了我的那一套,都会或多或少发生那么一点作用呢,有的甚至都发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因为有不少人在听了我的那一套思想后都激动感慨的当面跟我表达过这个观点,有的甚至都整个或大大改变了自己。看来你真是块顽石呀,我真的很惊异!”

“那你准备怎么办呢?明天或哪天就跟你爸爸妈妈摊牌?”

“是的,明天就说,”建文嗫嚅着说。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真是了不起的使人敬佩的勇气啊!你的这个行为就像我的所为一样,敢做世人不敢做的。你是信,我是不信,但都是极端——应该说你的才是极端!——都有无穷的可怕的力量啊!(他忽然表现出一副那么贪馋而好奇的神情)……你真的看见过‘天堂’或与此类似的东西吗?或者亲身体验过?……你真是了不起的‘圣童’和‘天使’呀!”他最后简直有些狂热地说;建文完全窘住了。

“对了,你是明天就跟你爸爸妈妈摊牌?!”堂哥几乎叫起来,像是极为诧异。

“是的。”

“你就不怕你爸爸怄气呜呼了?……你对这点慎重想过吗?”

“想过。我既然无意于人家,就不应该拖延耽误人家,一天也不行,这是罪恶的……”

“哼,真是崇高啊!你这无异是杀父嘛!这个境界就是我也未必能够达到呢;我也要好好想一想,这难道不棘手,不令人头疼吗?……假戏演个两天就叫罪过,这个说法可真是千古奇闻,我真是闻所未闻呀!我不能高声说,否则有谁听见了或糟糕的是你爸爸妈妈听见了,这将是一个多大的秘密呀!……你让我感到害怕呀,兄弟!……你是第一个让我感到害怕的人呢!”

“你这样说话我不喜欢!”建文正色道,“我感到对我来说,最大的问题乃是我作为一个新的中国人的问题。这个你当然不知道,也不懂!”

“咦,新的中国人的问题!这真是一个奇怪的说法……什么问题?”

“软弱无力,中庸卑琐,这是许多中国人的通病。我要逃脱它!”

建人眼光一闪,咂摸着这句话,若有所思了会儿;它显然引起了他内心不小的兴趣,甚至仿佛觉得这句话并非不无道理。

“你的脑子没毛病吧……你想干什么?”建人问。

“我要做一个新人!”

建人懵了,也显然十分震惊,他乜斜着双眼把建文瞅了又瞅,不禁陷入了沉思。

“我发现你的脑子是花岗岩做的,绝不是什么别的材料做的……你是想做一个伟大的人吗,就像毛泽东一样?”他又不无嘲讽地加了一句,乜斜着眼瞟了堂弟一眼。他的表情表明他就像一点也不能理解建文。

“我只想做一个新人……”

“你真是深不可测,使我敬畏的‘新人’啊!……我真是太高兴了……你想听听我的事情吗,我给你讲讲。”

建文不吱声,算是默允了。

“你嫂子你知道吧,这个天使!”建人开始侃侃说道,“你难道不认为她是个天使吗?她从跟我结婚起我就发现她是个天使,直到现在她也仍然是天使!岁月没有怎么改变她;就像岁月也没有怎么改变我一样。我不得不说,这真是我的幸运!可惜我有些对不住这幸运,有些有负于她,我这个浪子嘛。我一好赌,二好玩,就像许多人说的,不是个好货色,可她从来也没怎么责怪我,更谈不上对我有什么怨恨,她只把我当孩子看待,起码从很大程度上来说是这样的。(她能够理解人,这源于她的善良,还有她的宽容!或者这两点原本就是一个意思,归根结底还是叫作‘善良’。‘善良’是能够和容易理解人的。)我在平时或在犯错了的时候虽然曾经也跟她说过几回我只是个顽皮的孩子这种话,可是我相信她的对我的观念却更多是来自她从心灵上对我的认识。因为你哥哥我心肠不坏嘛,究竟不是个纯粹的坏坯子,这点我是知道的;她也更看得出来。再说,我在精神上对她可是从一而终的呢,甚至是越来越忠贞不二。这就是她的魅力,是作为天使的魅力,只有天使才能产生长久的真正的魅力,这点我太有发言权啦!我在她面前是自惭形秽的。而且,我也对她几乎从来就还不错,我不记得我有动手打过她,也不记得有动口骂过她;(一个天使,你怎么忍心动口或动手打她呢,况且你有什么理由呢?她是无懈可击的!)我从来就朝她笑,朝她讨巧卖乖,这倒不是说我喜欢这样,而是我常常要犯这样那样的错误嘛。是的,我常常在平时,有时也在我犯错了她原谅了我之后,我就突然对她说:‘你真是天使,真是妈妈!’她有时甚至脸那么红起来,像是很害羞,露着浅浅的微笑,也不说话。有时也嗔责我一句:‘你别傻,别胡说,我是你妈妈吗?’显得多贤惠呀!任谁看了都会醉的!有时我甚至也情不自禁对她表白,应该说是忏悔的表白——虽然这当然是极少的两回,因为我到底感到内疚和羞愧嘛。我对她说:‘我这辈子真正爱的人只有你;你是我心中真正的‘女神’!‘天使’!我跟有的女人发生那点火花也只是我的玩心和一时兴之所至,我并不是真的爱她们,也不能真的爱她们,因为我很快会厌倦。但在你身上,在你脚前,我会甘愿俯伏下来!我从年轻时对你的感情也几乎是这样!”这时你知道她会怎么样?她往往很感动——有时甚至要流出感动的泪来,总是要摸摸我的头,(因为我这时要么坐拥着她靠在她肩头,要么蹲在她膝前——我喜欢这样!)就像慈祥的母亲抚慰自己亲爱的儿子,一边说:‘你知道,我是管不住你的;你得靠你自己管!’

“作为我这个浪子来说,我在这方面还是做得不错的,我只有两次是当面的无所顾忌的伤了她的心,之后我就注意了。(他撇嘴一笑)第一次你是知道的,上回我跟你说过,那天我一夜豪掷十万,就为了见那个安徽的歌女。这事搞得这么大的动静,第二天当然就满城风雨了。你嫂子也马上知道了,她气得脸那么红,甚至都发起抖来,她就那么朝我瞪了一会儿(我生平就从没见过她动过那么大的怒气,或者见她动过什么怒气),一句话也没说,气冲冲的就出了门,去了她娘家,(她娘家住处离我们住处不太远)之后一直住了两个月。我因为没脸,而且丈人丈母也不待见我,我足足两个月没去她家,也没落自己的屋。好在孩子是在她家吃饭的,还是由她在料理。

“第二回是在此后的一两年吧,我喜欢上了一个女人——一个十分有魅力的女人,甚至也几乎到了狂热的地步。她的住所离我们住处不远,就隔了四个路口,我们甚至常常就在一出门后就手挽手在大街上走。有一天,是下午四五点钟,我们就在她住所附近的那段林荫大道上散步,这条街也直通我们的住所,我们就这样大模大样地手挽手在大道上走着,亲亲密密的,(那时我就是这个派头)而且还正往我们住的方向走。当然也并不是我一点也不怕,而是她一般不往这边来,因为菜场购物和休闲的地方那边都有。可是就在这时,我突然看见你嫂子就在前面十几步远的路中央笔直的静静的站着,那么愤怒的看着我们两个,脸气得发白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知道站在那里这样望着我们有多久。我们的眼光相撞了,她死死盯着我,显得那么恐惧和痛苦。我也吓傻了,一是她的那个眼神,二是生怕她会冲过来痛骂我一顿。但几秒钟后,她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就果断转身折到了路边一个什么商店里去了!她救了我,给了我脸面和台阶,我知道。她也让我突然知道:我对一个女人的伤害有多大呀!她那时的恐惧痛苦的眼神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它已经刻到了我的骨头里。我也知道一个女人的灵魂是多么美丽善良呀!我当时怕她会做出什么傻事呢,就找了个理由脱了身,然后一直悄悄跟在她屁股后面回了家。我一进门就扑通跪在她的面前——我是很大程度上出自衷心这么做的,而不是什么作秀耍滑稽。“你是天使,我是罪人,”我向她忏悔道,“我向你保证,我再也不这么混蛋了!”她当时痴痴站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也不骂我,更不搭理我,但是她的脸庞上默默流着痛苦委屈的眼泪。当时我的心都碎了:那是天使的眼泪啊!之后一个月,她也没有理我,也不让我上她的床,我搬到另外一个房间里睡……”

“……我清楚得很,如果没有她,如果她是另外一个很平常的女人,她常常会为了我的那些事跟我吵,她也灰心丧气,不能顾家,那我现在不知道会怎么样呢,或者早没有什么家了!从她我能不时得到洗涤,净化,得到一些滋养,是作为调剂一下我的芜杂的心灵有些益处的,虽然不久我照样又会旧态复萌。但是如果没有她,我想我肯定会更腐败,更沮丧,更绝望,更无所限制,也许走得更远……她总使我能相信点什么;我相信她心里住着光明;她是幸福的。当然我肯定没给她带来幸福,我只给她带来了无穷的苦恼和痛苦……

“可是很奇怪,她虽然这么好,我也一样很快受不了她,不是我感到自惭形秽而受不了她,也当然更不是我不爱她而受不了她——我总是爱她的——而只是那种单纯的厌倦,就像你天天面对一个最美的事物也会有厌倦的时候一样。但我在心里永远是爱她的。我又再次去玩乐,去鬼混,我的生活照旧是那样周而复始。家对我来说始终只是个落脚和歇脚的点……”

建人注意到堂弟一直听得很专注,竟像是把自己的忧郁都忘了不少。他歪嘴笑了一下,悄没声息的,就像是讽刺一样,但他显然一点也没觉察到。

“我常常感到很无聊,甚至也感到寂寞。你有这样的感受吗?”他不无苦恼地问,但他叙说的热情更高涨了些,毕竟有个认真的倾听者嘛。

“我没有,也不感到寂寞……”

“你当然不会了;我就知道你不会!你是‘圣童’嘛,是有信仰有原则的人……我现在又粘上了一个女人(说到这里,他朝建文咧嘴笑了一下,深邃犀利的目光直视着建文的眼睛,像是对自己感到既无耻又得意),她太漂亮了,也太有魅力了,而且她还多年轻;她有一副修长美妙的身材,真是年轻女性的身材!哪个男人见了都必然会心动的!我现在对她真是爱得不能自拔,爱得如痴如狂。可是麻烦却来了,她现在差不多要赖上我了,赖上我这个花花公子了!……”

建文有些坐不住了(他在建人讲述他跟妻子的故事的时候坐了下来),他害怕他会说出更严重的事情来,而且也感到厌恶了。

“你怎么了,不要害怕,”建人说,“没有更坏的事,也不要厌烦听下去,我现在要跟她结束了,不结束也不行啊,已经火烧眉毛了么。况且要不了多久我一样会对她厌倦的;所有爱粘人的女人我很快都会厌倦。我们已经认识三四个月了。她是一个离婚的女人。那时她离了快有半年,有一个一岁的女儿。据她说她和她老公感情不好离的;她老公对她有暴力行为。她今年不足二十六岁,对女人来说,正是又还年轻又成熟的年龄!也正是正解风情的年龄!我们是在一家会所认识的,青年男女见面吃饭还有一些情侣见面吃饭就常常选择这样的地方,装修现代,灯光昏暗朦胧,给人一种浪漫沉醉的情调。那天晚上,我从八点钟就泡在会所里,就我一个人,很无聊地喝酒,一边冷眼旁观周围的各色景象,这在我是一种很早就形成的生活习惯了。我就那样一个人直坐到九点了,虽然那时会所里人还很多,但我这时准备走了。我刚付了账,站起身来要离桌,却看见一对年轻漂亮身材又高的女孩从前面五六步远婷婷走来,然后就在我右前侧的一张桌子旁落坐了!两个美女啊!她们都是样貌清纯,只化着淡妆,但绝对恰到好处,不浓也不淡,看得出似乎是刚解风情的样子!要知道,正是这初解风情对我才是最具诱惑力的!我像被电击了一样呆站在原地。为了满足我那无聊的心理,想听听她们的声音和再看看她们的容貌,我又坐下了,并且按铃又叫来了服务员,再次点了两个菜,又叫了一瓶葡萄酒。我就这样一边独自喝酒,一边偷偷窥听着她们,又坐了一个小时。但我隐约听出了一些情况:她应该刚离婚不久,她老公对她不好,而且还是个不顾家没本事的东西,她恨她老公。一边的那位站在她的立场给她帮腔,宽慰着她。我越瞧她越漂亮迷人。我心念一动:‘也许这个正可以吊一吊呢!’我想碰碰运气,我常常……,即使不成功也没什么,也还至少可以满足一下我无聊的好奇心呢……她们这时要结账了,按了铃,我也随后按铃。服务员来了,她们因为在前,就先站在了她们面前结账,我听出是一百六十多块。不等她们掏钱,我就站起了身,我对服务员说:‘他们这桌的我来付’,就叫了服务员过来结账。她们很是惊慌失措,那一个说:‘谢谢这位先生,我们不认识,这样不好!’她的胆量显然更大,也见过一些世面。我说:‘我们是不认识,可是现在不就认识了。很荣幸能认识二位美女,希望二位能够赏光……’我是这方面的正牌的花花公子嘛,我的优雅圆熟的说辞和我的仪态举止,都够得上是一流水准。我顺利把钱付了。她们为了表示善意,当即就请我在她们桌边坐;她也请我坐了。我们就这样认识了。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当时动了那个念头也只是一时兴起,也并没有真正想要吊她,也没有抱太大希望,但结果却出我乎我之所料。我这个魔鬼往往有魔鬼般的运气;在这方面我运气总是很好。当然你哥哥我也是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嘛。

“我和她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我几天后就赢得了她的芳心。她告诉了我她的工作地址。她在保利广场旁边的一家品牌女装店里上班,还当着副店长,我就天天开车去接她下班,然后一起吃晚饭。我带她吃高档酒店,进高档娱乐场所,逛高档商场,请她吃最好的,给她买最好的,在花钱方面,在给女人花钱方面,我一向都是不设限的。她的心就这样被我完全俘获了。但在这期间还有一个小插曲。大约是半个月前吧,她家里给她介绍了一个三十岁的中年男人,是个什么水电工老板,也结过婚的,还有个小孩;是她姐姐认识和介绍的。迫于家庭的压力嘛,她不得不见。再说那时我们也只是一般情人关系,各取所需而已;她仿佛暂时还比较享受这种自由状态。我就是一个最自由随性的人嘛。那天她和那个男人约定在保利广场三楼见面,我知道了后,就悄悄的跑去了,我也只是去瞧瞧,瞧瞧那个男的到底人才咋样,配不配她,没想这一去就把她和那个男人的见面给搅黄了。我不是故意要搅黄他们,我那时虽然爱她爱得发了狂,但我还没有丧失理智,我是一眼就没瞧上那个男人。他个子很小,又很显老,着装也老气,真是个正牌的小个子男人。脸面也生得毫不出彩,甚至还小眉小眼,黄不拉几,并且我从他的脸上也一眼就看出一个男人的猥琐和小气,这点是很重要的,也是我最见不得的。我想她和他要是成了,就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我一看是这样,就大摇大摆慢慢地走过去,彬彬有礼地站在那儿,凑近那个小个子男的把他打量了一眼,然后,一言不发拉了她的手就走了。我做对了!我拉了她的手刚下电梯,她就靠在我肩上大笑,她说我当时那个表情和举动让她差点要笑喷,她还是忍住了。她是不喜欢那个小个子的,我这样做是对的。她对我的感情从此就大进了一步;她完全依偎在了我怀里。她决定要跟我了!

“之后仅过了一天,一大上午,她就主动把我约出来,在城站路名流二楼的中餐厅餐桌上,她正式跟我表白了这个心机!因为在我们接触之初,我就用我那老套的说法骗她说我和我老婆关系也向来不好,甚至可能要离婚(要知道不这样要真正能吸引一个良家单身女人或未婚女人是很难的);她是在这个前提下才提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她绝不会提;她是一个心肠蛮美的女人。我呆住了,不过我也有些小惊喜和自豪。我开始就答应她嘛,可是后来她已经不能满足我口头上的敷衍,她要一个明确的承诺,她要加快这个进程了,她动起了心思,说我不能给她一个光明前途我们就不要再继续下去了,我不要再见她,而且她还说,我把她的那个事情搅黄了,我要对她负责。可是我这时还不能舍弃她嘛,我还正火热爱着她,我就继续哄着她。可是现在我终于打算撤出来了,忍痛撤出来,因为三天前,她竟心血来潮说想我了,要来村里见我,可我这时还在外面呢,她不相信。不过这也可能是她耍的一个小伎俩也很难说,目的在加快她所想的那个进程。我意识到我该止步了,危险快来了;并且从她考虑,现在也应该这样,虽然我还意犹未尽呢……你可能不知道,一个女人铁定了心要跟你的时候,她把整个生命和命运都交给你的时候,这是很能打动一个男人的心的,和很能融化一个男人的心!但是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可能会变傻,变得没有什么理智,变得疯狂,而这个时候的女人也往往是最可怕的。我现在的状况就是这样的:我起初只是兴之所至玩玩,就像一个玩火的孩子,现在把这把火点燃了,燃起了熊熊大火,自己却吓得赶紧要跑开。”说完,他神情无奈地不无忧郁地轻轻叹了口气,就像为这件事既感到悲哀又感到歉疚似的。

建文很敏锐的注意到了他的这个表情:它在他的脸上显得多鲜新啊。他很奇怪,不禁疑惑地但也不无同情地在建人脸上瞅了一瞅。

“你可能觉得我很无道德,灵魂腐烂不堪吧……”建人似乎很悲观无奈地说,随之歪嘴笑了一笑,很像是自嘲。

建文不做声,只是表示同情地望了望他。

“是的,谁说不是呢……我其实内心并非总是坦荡心安的,但是我又不能控制我自己;我总很无聊嘛。”

“我的童年不好,就是说没有一个‘天使般’的环境;我觉得我童年的环境是灰暗的。我过早感受到了人生的阴暗冷酷,以及人性的自私残忍……你知道,我爸爸就是一个典型的自我主义者,而且还很自私;我从他身上很少得到什么关怀,我差不多不记得有这样的时刻。我受他的影响很大,甚至至今发生着巨大的影响;他对我的影响已经深入骨髓……我老记得小时候他总在牌场打牌,他就把我放在他膝头上玩;我就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我很早就进入社会,自然很快就学坏了,抽烟,喝酒,嫖妓,赌博,我哪样都沾,在那样年轻的年龄,这对我的影响也是非常巨大的。你的童年我知道,那真是洁白如玉的童年啊。贫穷的家境只是使孩子们缺衣少食,但富厚的家境却容易娇纵他们,甚至毁坏他们……”

“你今年多大?哦,你二十九,我今年正好四十岁,我大你十一岁,可是我感觉好像大你许多呢,甚至像足足大你二十一岁;我感觉像是我过了许多年了,我快到了中老年一般。而你看上去还这么年轻刚强呢,勃勃有生气,是个真正的小伙子……你真打算明天就摊牌吗?我真惊佩你勇气可嘉呀!”

“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你怎么看我这个人?大胆无忌的说,但我只要听真话。我这差不多还是第一回跟别人提出这个问题。”

“一个自我主义者,玩世不恭者;无所信仰。”

“是的,我无所信仰,说得太好了。可是要我信仰什么呢?有什么是值得人信仰的呢?人总归是要死的嘛!死,这多可怕,胆小的人甚至会被它吓破胆,吓得发疯。任何人在死亡面前都会变得极现实和自利。你害怕死亡吗?”

“害怕。”

“可是我想你一定没有深入仔细想过;像你可能是不会过多考虑这些问题的,一般的人都不会……你听说过这句谚语吗:‘今晚脱了鞋和袜,未知明日穿不穿。’”

“听说过。”

“你难道不认为这句话是对人生真相绝妙的揭穿吗?同时它也非常明确的道出了人的绝望和悲观,道出了人生无常,要及时行乐。中国的古人是智慧的,也是非常现实的,你认为呢?”他像是很无聊地又补了一句。

“我恨这个观点!它是在摧毁、瓦解人的精神,而不是力图建立人的精神。”

“你相信人能永生?或者精神‘永垂不朽’?”他用很奇怪的带着挖苦讥讽的语气突然问,他仿佛很痛苦很想知道,但他对自己这个问话显然也感到惊讶不已,就像它不是出自自己之口,不是自己原本打算问的。

“我相信人类崇善和崇尚真理和理性的精神会绵绵不息,正如过去至今的人类社会历史一样。”建文字斟句酌地说。

建人蹙眉瞅了瞅对方的脸,像是又疑惑又若有所感。他沉吟了一下。

“我其实还是很羡慕你的,”他说,向堂弟仰起头,“单纯,坚定,有自己的想法,生活纯洁,我很羡慕的,这样很好嘛。我是回不去了。我有时也想。……虽然我生活一直混乱,糜烂无度,至今也是,可能以后也很难更改多少,但是我想澄清一下的是,我不是魔鬼,起码不是那种意义上的地道魔鬼。我想谁都不能总在那最黑暗最黑暗的深渊里呆着,或者退一步说(这样说也许更准确),谁都不能在那里多呆那么一小段时间。我们都需要透透那清新的空气,或者哪怕透透相对清新的空气也好。”

建文不能理解,怔怔望着他;但是能感到他的似乎很强烈的痛苦。

“你有时有过那种强烈的想拥抱一下人群的冲动吗?”他挺认真地问,“尤其是那些默默的劳苦大众,尤其是那些心地纯洁善良的人们。我有时就有这种强烈的冲动。我感觉自己这时就像是一个受着长久饥渴的人一样,对于饮水进食显得是那么异乎寻常的迫切。所以我有时就找机会到这些人中闲混一下;虽然在我认为这是有辱我这个正牌的花花公子的尊严的。”他说完仿佛很悲凉很无奈地微笑了一下。

“我的思想和我的生活毁坏了我,”他接着说。“我发现哪个地方都不是安身之所,唯独那个地方似乎更适宜于人多停留一会儿;可是我做不到在那个地方停留,我的生活习性和破碎的性格已渗入骨髓;我已经无可救药了。我想我哪怕有一天穷死讨饭死,我也要保持我的这个角色。(你一旦发现你一直以来的某个角色突然不是那么回事,你到头来什么也不是,连狗屎也不是,你就会感到有多害怕了,那简直就是一种世界末日般的可怕!)有时,人的自尊心和虚荣心甚至会到某种极荒谬的地步,你虽然看清了它,却就是改不过来。我可能自己把自己毁了。我生活在自我和虚无之中;我也不相信什么。也许你的爱人的思想有一部分是对的,但我绝不认为全对。我奉劝你——假如你一定要对这个世界牺牲的话,(建文心里凛然一惊:他怎么揣度到自己有类似‘牺牲’这样的思想想法呢?)你一定要对这个世界留一手,它绝对不是那么可靠。”

他看见堂弟那么同情地望着他,甚至就像是眼眶中闪动着隐约的泪花,他苦笑了一下。

“我该走了。我今晚跟你又聊了不少。我没有什么资格说你;我能给你的忠告或建议就只那最后一句话了。我相信那一定是一个确凿不变的真理。”建人站起身,要走了,又朝建文端详了一眼,末了艳羡地很奇怪地说:

“你还多年轻;好好干吧!”

他走出去了,迈着有力的步子走出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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