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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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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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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与旧》连载

第二十四章 夜游

建文第二天一早和志国同时起床来,退了房,打了辆的士就回自己住处这边了。志国自去上班去了。建文首先回到了昨天投宿的小旅店,这时还不到八点,天色看上去雾蒙蒙的,还相当早。他觉得头昏脑胀,昨晚睡晚了,今早起得也早,他向来不惯晚睡,而且不知为什么,心里也乱糟糟空落落的,他想再小睡一会儿再去找房子,于是脱去衣服又睡下了。他又睡了将近两个小时才醒,穿了衣服,重新又洗了把脸,对着墙上的一小面肮里肮脏的方形镜子理了理头发,就走出来了。他还是感到头有些闷闷的,并且隐隐觉得仿佛有件什么恼人难解的事情干扰着他。

今天又是一个大晴天,阳光明媚,街上的行人总是这么多,这么熙熙攘攘,显得整条街都焕发着勃勃生机,他感到似乎也受些影响了,觉得现在的心情比刚才好多了,也安稳多了。他随便找了家早点店子,去里面吃了碗热干面,喝了杯豆浆,就匆匆出来了。可是他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强烈的心神不安。他甚至不想在今天找房子了,觉得心情不佳,他真是感到十分惊异。他一时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找,甚至因此气闷地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决定下来——他又返回街里,往深处走去。

刚才他所以为此犹豫着,甚至多少是他自己故意的呢,他掉转身子往回走了几步的时候就马上醒悟到了这点。他一径往前走了好远,也没注意沿路瞧瞧,其实夹道两边的店铺墙上不时就能看到有张贴租房广告的。他以前在这里住过两个月,对这里的情况是再熟悉不过了,现在却毫没想到这点。后来,他走到街中心了,不远处一座五层的旧楼房的灰色水泥山墙赫然撞入眼帘;那上面密密麻麻的贴满了各种各样的租房广告纸,这才忽然惊觉了,对自己勃然大怒起来。他准备返回去沿路再察看过来;他甚至想了好久,才终于放弃了这个打算。他的脸都气红了,嘴里嘟嘟囔囔地骂着。他从现在起注意留意起两边墙上的张贴广告。但是很奇怪,他竟然不能集中起注意力观看:在开始时还勉强看进几张进去,后来就如同走马观花,随看随忘了!这太可怕了!这是怎么回事呀,难道是他的心还不在这里?他恨不得甩手扇自己一耳光。他苦恼不堪地在街中心站住了,怔了一会儿,却想在某个地方坐下来,好好想一想。“也许还得几天适应吧……也许今天可以出去随便走走,在常青公园里走走静静,既然今天无心找房子的话。”他这样想着,就掉转头往街外走了。

建文感到还很不安定,心上也像压了一块重重的石头,闷得喘不过气来,却又不知如何是好。他感到他出来得太顺利了,这是令他心神不安的重要原因。他还不能完全肯定,现在真就无事大吉了。相反,他甚至还疑心重重地怀疑,这事会不会突然来个反复,父母又改变了主意,打电话来逼他回去。他一度不能摆脱这个念头,被这个念头折磨得很苦,甚至连找房子这件事整个也受到了怀疑。他认为不必在这一两天急于找房子,等家里的情况稳定了再说,否则要是有变,家里一定叫他回去(他知道他们有那个办法叫他回去!),那他到时还得急急退房,岂不麻烦。他甚至十分沮丧痛苦起来。他此前没想到会这样,完全没考虑到这点。

他出了街,踅到了常青公园里,闲荡了两个小时,心情才好转一些。之后,他又钻回街里,在一家网吧里消磨了三个多小时才出来。这时他很饿了,中午没吃饭,只在网吧里买了两根火腿肠吃了,喝了一瓶矿泉水,现在他熟门熟路地找到一家快餐盒饭店,在里面饱饱吃了一顿,就鼓腹满足地走了出来。此刻华灯初上,到处霓虹闪烁,城市已经是夜晚的模样,快六点了。他感到心情似乎好多了。他打算再到张公堤公园里走走,穿过那片杉树林,一个人走得很远很远,他以前不是经常这样走过吗?他甚至很期待着这个散步,并以此把自己的心情调节到最好。他认为他明天能很好地投入到找房子这件事中。他这样决定下来,脚步就加快了,甚至很有饱满情绪地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

建文很快走出了街,就来到了常青公园门前的宽阔的广场,这里总是有很多闲逛和散步的人,闹嚷嚷的,很是热闹。他没有走下去,只朝那里瞅了两眼。“这里人这么多,说不定能碰上个把熟人呢?”他忽然害怕得打了个机灵。他静静走过广场,即将要完全走过了。突然,他听见一个人冷不丁在背后热情喊他;他掉转身看时,只见前面五六步远的路中间站着一个瘦高个子的中年男人,脸瘦瘦尖尖的,模样挺熟,他一眼就把这人认出来了。这人是去年他租房的对门邻居,是个木匠,姓祝,和他一个镇的,为人友善随和,常常露着一脸和善的笑。“小张,你怎么在这里啊?”后者跟他简单打了声招呼,不知为什么就很快闪开不见了,就像一个幽灵一样。随即,建文就发现广场正中人丛稀疏的一处空地上有几个聚立在一起的中青年妇女远远望见了自己,并交头接耳的谈论着自己。其中有个身材矮胖的中年妇女,他一眼认出来她是在菜市场摊位卖菜的,她正在同身旁的另外两三个较年轻些的妇女对他指指点点着:

“嘿,这个青年人我认识,他去年有大约两三个月时间住在这里,他天天来菜市场买菜!一个年轻大小伙子,一个人天天赶集做饭,真奇怪!”

“是呀,”其中一个仿佛面熟的比较年轻漂亮的妇女接茬说,“你还别说,真是奇怪!我也总看见他每天打我美容店门前经过,看情形他像是什么也没干,挺悠闲的,不过那走路的样子倒总是显得很有精神!我也认识他,甚至对他印象深刻呢!”

“我认识他,”一个中等微胖个子的中年妇女说,建文认出她是社区街里的打印室女老板,“他是个业余作者,搞写作的,他的有一篇小说稿子就是交到我的打印室我亲手给他打的印,老实说写得还不错。”

“他看样子有三十了吧?那背影看上去那么成熟老苍,”美容店女老板说。

“应该有,那年他就有二十八九了吧!”打印室女老板说。

“搞写作,都三十了,还这么不务正业!”卖菜妇女说。“再说他家里该多么为他担心啊!他可能还没结婚!”她又肯定的补了一句。

“这种人肯定还没结婚!”美容店女老板说,“说实在的,我最讨厌这些搞什么艺术的人了,没一个是正经过生活的!现在来武汉保准又是来写作的!”

“这还用说,瞧他那孤孤单单一个人的样!这种人真就是不孝子!”

“真是的,这世上怎么会有这号人:弃父母的安危和他们日夜担心于不顾,而只身一人在外漂泊!这种人就该遭社会唾弃!”

“我痛恨这种人,他真是败坏了社会的风气!这种人是危险分子!流浪狗!”

突然,从人丛中蹿出一个矮瘦个子的中年男人来,穿得脏兮兮的,一副尖嘴猴腮样,手上似乎还牵着一条绳,想必那头应该是只什么小动物,但因为人群拥挤,一时也没有瞧见什么。建文一眼就认出此人是去年在这广场卖艺的耍猴艺人。此人无疑也听见刚才这几个妇女的谈话了,也抱着对他这种人的气愤,所以义愤愤地冲了出来,直要指认他;只见此人大睁着双眼,几乎跳将起来地对建文指道:

“呸,这个人我也认识!他曾经常在这附近溜达,是个典型的闲人!是个不归家的浪荡子!这种人就不该跟他客气!黄二,咬他这个不孝的东西!”耍猴艺人说着撒了手中的绳索,只见一个黄色毛皮的瘦而凶悍的杂耍猴子从人丛中蹿了出来,直往建文这边扑来,眼看就要扑到他面上,他惊吓极了,本能地挥手一挡。他的心突突直跳,他从幻像中惊醒过来。

他厌烦自己生出这些幻想,很快来到了马路对面。这边是鳞次栉比的商铺,行人也似乎多了许多,不过沿路店铺的生意却显得有些冷清,也许是这时正是下班的点,建文也没多寻思。在走到一家小型超市门前时,他忽然听到背后不远处仿佛有人清晰地唤了他一声,那声音那么熟悉,就像是妈妈的呼唤!但他很快意识到这只是幻听。可是他这时的意志力已衰退得厉害,他还是不很放心地往后张望了一眼,却只见宽阔的路上稀稀疏疏几个行人在自顾走他们的路,妈妈的影子也没见。原来真是一时幻觉!可是他的心剧烈跳起来了,并且那么惊慌;他再也平静不下来。“这是怎么回事呀?这会不会是一种预兆,是爸爸妈妈想我回去呢?”他心里想。“他们或许会怄出病来的!”他极力安慰自己,甚至也嘲骂自己性情软弱无用,却没有什么作用。他忽然感到被这个思想缠住了。

建文来到前方一小片幽静的杉树林,无意间望见一个年轻曼妙的女孩自林中深处亭亭地走了过来,她穿一袭灰色的冬裙,留着齐肩长发,看上去那样娴静优雅,似乎带来一阵好闻的清香。她像一个年轻仙子一样飘然走过建文,静静走远了。建文忍不住又回头向她张望一眼,不知为什么心头掠过一阵惘然。“也许徐培要是这样温柔娴静类型的女孩,我或许就愿意和她结婚了……这样爸爸妈妈该多么欢喜啊,他们一直以来背负的精神重担就解除了,连我也可以安稳下来了,这甚至是我一直希望的呢……”

他走过杉树林,横越过一条公路,就进到张公堤公园里了。他信步走过人多的地方,往前面一片幽静的杉树林走去。他还没远离人群,后面两个小男孩欣喜玩闹的欢叫声和一个大人的喝令声清晰的传来。可是这时,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急匆匆的雄壮有力的男人的脚步声,显然是奔他而来的。他还未及转身去看,这个人就一下抄到了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此人身形魁梧,宽厚的胸脯剧烈起伏着,口里吁吁喘气。建文定神一看,原来却是堂哥建中,二堂伯母的二儿子!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呢?而且神色这么急急匆匆的。对方大事不妙的脸色和向来威严的气概让他不禁打了个哆嗦。他断定家里一定出什么大事了!

“我终于把你找到了!你怎么在这里!”堂哥建中极责备地道。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建文惊恐地问。

“你家里专门叫我来给你报信。你爸爸刚才又吐血了!你还不快跟我回去!”

建文的腿一下子瘫软了,几乎要栽倒下去。他什么也顾不上收拾,当下就跟堂哥建中连夜搭一辆的士急忙赶回家里。

他们堂兄弟俩并排坐在车后座上,好一会儿都没说一句话。突然,堂哥气愤严厉地甩出一句:

“我真是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这是把你爸爸的命飘崖!”说完就再不言语。他说话一向不喜繁絮,简明果决,现在这话又一针见血,毫不留情。建文听了只是深感痛悔,骂得有理,把头服服地低着,一声也不吭。他的心一下子更飞到了家里。他急欲见到生死未卜的爸爸!

他们两堂兄弟到家了。建文从出租车上疯了般先冲下来,冲下坡去,只见门前亮堂堂的,大门大开着,堂屋里聚集了不少人,噪哄哄的,间夹着传出了一两个极熟悉的年长妇女喟然悲叹的声音,显然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堂哥没有骗他,他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他的双腿又是一软,喉咙陡然酸涩要流出泪来。他冲进了屋里,堂屋里挤满了一大屋子人,有大堂伯母婆媳两个,有二堂伯母夫妇两个,有近邻邬三妈,周大婶母女,周大婶之夫,邓大婆,另外还有本房的一对年纪高大的老人,都闹嚷嚷地在议论着现在发生的事;有的正在不住埋怨着建文的离家出走,但他们看样子都在着急等建文回来,已经等了好长时间了,却谁也没有现出松弛疲惫之态,关切焦急的神情仍然一如初始。现在他们见建文终于回了,都一齐把眼光投向他,似乎都在责怪质问他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他们的眼光直要把他淹没。堂屋里没见爸爸,他冲进了房间里,里面充溢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爸爸气息奄奄地静静仰卧在床上,他刚刚吐血不久,身体很是虚弱,脸色苍白,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病情未稳,肝腑受创,仍然呻吟不止,甚至连眼睛也无力睁开,只是紧紧闭着。妈妈哭丧着脸伤心地在一旁伺候着,她脸上泪痕未干。建文的泪水一下子从眼眶中奔涌出来,他冲病床上的爸爸喊了一声,爸爸才微微睁开眼睛,勉强看了他一眼,末了,就又衰弱地闭上了眼睛。他还很虚弱,太需要休息了。

建文从爸爸房间里走出来,来到堂屋里,愧悔难当,也不敢坐着,只是垂头耷肩杵在众人面前,甘愿领受一顿重重责骂,也甚至十分渴望领受一顿重重责骂,这样心里负罪的情感还要减轻些。他一走出房间来,众人怨责的言语就汹然扑向了他。

“你呀,真是的,干嘛就一定要走呢?”堂嫂英芝责怪道,“你就是不干这个亲事也不一定要走啊,现在把你爸爸吐血的病又搞犯了。”

“他差点都死过去了呢,”邬三妈说,“要不是你妈妈发现得早的话!他这都是为你怄气怄的!”

“孩子啊,你真是不听话,”大堂伯母李氏说,“明知道你爸爸身体不好,又总是为你操烂了心,你却不但不干这个亲事,还坚持非要跑到外头去,你这不是要他早些发病吗?他这个病可不能太激动太操心发怒,这个你不是不知道啊。”

“你这个孩子呀,不是我当二妈的说你,你也是太不晓事了!”二堂伯母王氏颇为动气地说,她以前对建文说话很少这样。“你也马上快到三十的人了,怎么就一点也不替父母着着想呢,他们马上就快六十的人了,却还没瞧见个孙子,而你却心思一点也不在这上面,尽想着要去写你的什么书,你叫他们能不心急如焚吗?他们要不病才是怪事。你看看你大中哥哥、小中哥哥、珍珍姐姐,哪个不是二十来岁就结婚了?他们自己就知道大了就婚嫁,自己找朋友,也没要我们操多大心,你怎么就不思结婚呢,这叫你爸爸妈妈的心真是操不完!”

“孩子呀,”李氏说,“你是真不能理解我们做父母的心,后人到这么大还没结婚,这比让他们害病还难受!”

“可不是吗,”邓大婆接话道,“以前我家新娃在二十九岁还没结婚的时候,我们为他的婚事也真是操心得日夜睡不着,虽然他是个大学生,在外面也有工作,但是我们只要看见和他同龄的都抱着孩子往家门口过,心里就像鸡子啄一样难受,有时急得真要拿头往墙上撞。孩子啊,你真是不小了,是要结婚了,你结婚了你爸爸妈妈就可以安心了啊!你就让他们早点过上几天安心日子。”

“要我说,你就真是不孝顺!”周大婶说。“要是孝顺的,早就替父母着想,把个婚给结了,哪还拖到到今天?可是你拖到今天了,你还是不思结婚,还是一点也不替父母着想,置他们的死活于不顾,自己过自己的,这像什么话?你还是爱读书的人呢,怎么连我们中华民族最基本的传统美德一点也不知道呢,或者说你一点也不把它放在心上,如果是这样,你又算个什么东西呢?连自己的亲娘老子的死活也不顾,这还叫什么人?你要是孝顺的,你就把这个婚事应承下来,现在这个事还可以圆成。”

“你也确实是死犟!”堂哥建中发气了,忍不住怒斥道,“管他什么东西,只要不是残疾不是傻子,随便弄一个就去毬,哪这么难!”

“你爸爸要是这样怄气下去,他以后也活不久,”邬三妈同情地说;“这回好过来了还有下回,这总不是一个长远之计!”

“他也是个遭孽人哦!”王氏感叹道。

“不是遭孽人是什么,”周大婶接口说,“本来身体又太好,还总是要怄这些气!哎,这是命啰!”

“这只怪他们太不争气了,”李氏哀叹说,“要惹得父母怄这个气,要是听话的,哪里至于这样呢?”……

建文落了众人一通训骂后,旋即又被叫到了一个本房的小个子伯父家。他是个矮个子长者,素来庄重少言,以富于睿智见称,在本房乃至本村都颇有声誉。他对建文的婚事问题一向关心,之前几次跟他谈过话。现在本房中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认为理该管管了。他为人处事极为圆通,一般不会开罪人,除非他认为事关里几之人,而问题严重,不说不可,他才直言几句。现在这个情况,就是这个情况。建文一被叫去他家里,就知道他会对自己严厉教训一通了。他恭恭敬敬站着,并且极知错地聆听着。

“你把家里搞得这个样现在你满意了吧?”他刚刚进屋站定,这个矮个子本房伯父就用既严厉又讽刺的口吻说,两眼直打量着他。建文早知错地低着头,一声也不吭。“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来说说你吗,因为我这个当伯爷的看在眼里实在看不过去了,我不来说不行,不来说就是我的失职,不来说这整个湾子的人都会谈论这个事,不但你家蒙羞,就是我们这个房头也都会跟着蒙羞,我这个当伯爷的脸上也无光,我一样也会被人家指着鼻子说,你家建文真是太不听话了,你们当伯爷的有时也不说上两句。这些你知道吗,我想你是不知道!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应该能体会做大人的苦衷啊,我看你没体会,你只想着你自己怎么搞就怎么来,怎么舒服就怎么来,自己在顾自己的,没有前后想想父母会怎么样,这整个家庭会怎么样。人不是动物啊(就是动物也知道爱护家庭!),人是家庭的一员啊,是家庭的一员就不能那么自在,那么自私。你看看,你爸爸妈妈真是为你操多大的心,现在搞得人都要去回,你狗日的看着就忍心?你是他的儿呀,而且你还是这家的长子,长子在家里可是要起模范带头作用的啊,可是你不但没起这个良好的带头作用,还相反在这方面起了个负面作用——弟兄三个呀,都到了二十好几三十的人了,你作为长子竟然还没结婚!我几回跟你说叫你结婚,不要太挑剔了,我算得上是苦口婆心了吧(我对我儿子都没这样耐心教育过!),可是你听进去了没有,你一句也没听进去,当时是满口应承得好,却都是支乎我们这些老家伙的!我原以为总要起一些作用的,没想却半点作用也没起,你还是那样我行我素,自行其是。我想想就感到恼火,哪里来的这么犟的孩子呢,我不但恼火,我也替你爸爸妈妈恼火。但是我这个话又不能当着你爸爸妈妈的面说,如果当着他们的面说了,怕他们越发怄得不行。我想想你爸爸妈妈总在忍耐你们,那真是脑壳疼,难得过呀,我真是同情他们。你爸爸妈妈其实很遭孽啊,比起我们好多人都遭孽啊,你要知道这点。你看我们这一拨的哪一家子女没结婚,你们眼看就要三十出头的人了,还都光着,你叫他们不急吗,叫他能心里不滴血吗?你这样搞就是要让他寝食难安,早点去回!你就真的不想你爸爸妈妈多活几年?人家的父母活着顺顺畅畅,舒舒服服,家里顺溜了,你家父母却活着日日怄气,在人前抬不起头来,没一天伸头舒服的日子,你想想你心里就过得去?我记得我家建升那时跟我拍着胸脯说的,人家结婚我就结婚,保准不落后于人家,保准不让你们操心!结果不到两年,他就果真谈了个媳妇结婚了!你看看他,你怎么就不能学一点他的呢,哪怕学一点也好啊!你这么多年了,你一年说要结的,两年说要结的,年年都这样说,却年年也没见你结,没见你领一个回,你这完全是在哄我们么。现在好不容易遇上一个你还觉得可以的,而这个女孩本身也真是可以,可以说配你绰绰有余,我们众人都看到过,我也看到过,我们的眼睛都是雪亮的,可是你呢,却故意去跟人家谈崩了,不要人家。你这是故意在拆台子么!你想要怎样的,你想要天上的嫦娥?可是就算有也不是你这号人能配得上的呀!我有些耳闻呢,说你跟人家女孩说要写作,所以不要人家,不是我当伯爷的说你,你总做这些梦干什么?这些事是你能做的吗?但是哪怕能做,也要先把婚结了呀。”

“我只是想做点事情,那个女孩性子有点恶我怕我因此不能做了。”

“个杂种的,别见你妈的鬼!想做事情,想做什么事情?有什么事情是比结婚还重要,比它还急切,你怎么这么糊涂啊!再说你还想上天?还想做什么人大的事情?人生不过就那么回事,一生混过去就完了!你去痴心妄想干什么!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么过过来的,你想那么多干什么?你可别抠(痒)错了胯子!”

“建文,你不怪伯爷把话说重了,”伯母轻轻走来说,“他也是为你好,激动才这样的。他以前你几时见他这样呢?他这可都是说的好话!他这是看在自家房分的份上,要是别人他可不会这么说!”

堂嫂英芝突然气喘嘘嘘地跑来了。

“建文快点,你爸爸又吐血了!他快不行了,你快回去吧……”

建文跑回家里:他一边跑一边哭。他多么伤心呀。家里已是一片混乱,挤了满屋子的湾里人,他们都是来看临终前的张德厚最后一眼的。他穿过堂屋中拥挤的人群,挤进了房间里。父亲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半张着嘴,无力地喘着最后的气,他已不能说话了,明显就剩最后一口气。他将要死了。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床前,趴在父亲的身边对他哭诉道:

“爸爸呀,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呀!我是个不孝的儿子呀,我该当千刀万剐!我的心太狠了,我真是不配为人之子呀!我知道我走后你们就要担心的,也知道也许就会出现这种情况,可我还是毅然决然走了,一点也没顾你们的死活。但是如果我不走这么急也好了,要是过完年走后也一定比这更好些,可是我却偏偏要这时候走,仅仅为了要使自己更决绝些,更刚强伟岸些,我是个自我狂呀!我现在换来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换来,只是换来了你的死!可是你却还没看到我结婚呀!我知道你一直就想盼着我早日结婚,一直盼着我结婚,这是你今生最大的心愿,可是你却最终还是没能看到,我也一样痛悔呀,这也一样是我今生最大的心愿呀!……”

张德厚死了。第三日出殡,送葬的人排成长龙行走在村后的大路上,本湾子的和非本湾子的村里人都来了不少。走在队伍前头的是本湾子的人;走在最后面的是非本湾子的人。非本湾子的人多以那些妇孺居多,尤以那些喜欢赶人家红白喜事的女人居多,她们三五成群,挤挤挨挨走在一起,迈着缓缓的悲戚肃重的步子,比较得体地行走在人群之中;她们似乎颇为悲叹,为这家主人之死感到比较可惜,不时相互交谈两句。建文抱着父亲的骨灰盒走在这个队伍的最前面。在他身后不远,有两个本湾子的年长男人在低声说着他什么,他们一个是他素所敬重的慈蔼的昌和爹,一个是一向言语粗鄙的房哥建学(他已六十多岁)。他只感到大家都在议论他,指责他,他心里负着罪,只是低着头,很小心很注意的听着。在农村,只要是本房的都对本房内的人有言语相加的权利。他只听得那个慈蔼的昌和爹同情地说:

“瞧瞧,他现在一个人了,孤苦伶仃的,真可怜!”

本房的房哥建学说:

“他可怜,他这是自找的!他不要他爸爸多活几天么!”

“他爸爸硬是想看到他结婚,还是没看到,哎!”

“他生就就是这个苦命么!他的后人不给福他享,你叫他有什么办法呢?”

“我老记得的,他有时转到我家门口玩,看见我孙子了,就慨叹说,‘我家建文和您家正兵是同年同月的,你家正兵都两个孩子了,大的都要读一年级了,我家建文却还没结,他真是太不听话了!’

“也许他这一走还是个解脱,活着指不定还要怄气!你瞧他那态势,像是马上想结婚的人吗?他死了倒一了百了!”

“了得了?他活着时没给他儿子完婚,他就是死了也未见得能瞑目呢!他哪有脸去见他的先人们呢?而且还落了个把后人打单身了的恶名,就是人过几代怕也有人指骂呀。”

“你还别说,他还真是个遭孽人!”

“可不是的!……”

建文还听到在他俩身后稍远处,那几个非本湾子的爱说人闲话的长舌妇似乎正不时探头探脑瞟上他一眼尖刻打量着,一边指指点点,一边在窃窃私语着,甚至还多少显得有些无所顾忌。

“看看,就是他,就是他害死了他爸爸!”一个说。

“这还用你说,我清楚得很!”另一个说。

“他以前不这样的,”第三个感慨地插话道。“在我记得的时候,他可是个很懂事温顺的孩子,那时湾子中舞龙灯,他教那些孩子们打锣鼓家什可好了!多么好的一个孩子啊,怎么成了这样呢?”

“你们还不知道吧,”第一个说,“他其实是为了写作才不干这门亲事的,才走出去的!真不知道这种人是怎么想的。”

“他嘛,我还是知道一些的,”第二个的丈夫上赶着跟来,饶有兴趣地说。“那年我们在一起共事,知道他有些什么想法。他这个人就是太正派了,思想也有些崇高,有些忧国忧民的意思吧。人各有志嘛,不可强求。你们也不要一味站在你们的角度看问题,要学会换位思考。”

“哟,你什么时候学会拽文了,”他的妻子对他说,“你斗大的字也不认得几个,你就在这充教授!要我说,他这就是不孝顺,自私,还没长成大人!不是有那句话吗,没结婚永远是小孩,所以老人们总是劝我们年轻人要早些结婚。老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千古不变的真理,他不按这个来就是自己错了,亏你还给他找什么理由,我看你真是脑子进了水!”

“你这么激动干嘛,”她丈夫说,“小声点,免得别人听见,在这场合多不好!”

“怕谁听见,”妻子说,“这是人尽皆知的事了,他听见了正好反省反省!”

“也许他是哪方面有问题吧,”第三个女人疑惑地说;“脑子有问题也极有可能,不然他的行为完全就不像一个正常人的行为嘛!”

“我看他真是鬼迷心窍,”一个笨里笨气的女人在旁边插嘴说,“放着那么好的一个女孩不干。多么漂亮长大的一个女孩啊!”

“以前他们湾子中还有个叫俊俊的,”第一个女人说,“前年人家也结婚了。现在他们湾子就剩他和另外两个了,可人家一个是大学生,一个是汉口人,都比他条件要好,他有什么能跟人家比呢,也不瞧瞧自己是个怎么样的家!”

“像他这样不孝,他以后也会得到相同的报应的,”第二个女人说;“他的儿子以后也会给它吃这样的苦,如果他以后终于结婚了的话。”

“他还把他妈妈害苦了!”第三个女人说。“现在就剩他妈妈一个人在家孤苦伶仃的,一个伴也没有。”

“岂止是这个,”第二个女人说,“他妈妈可能还得忍受为他的婚事操心。这真是什么人呀!”

“他这样也把湾子里的风气给搞坏了,”第一个女人说,“树了一个坏的榜样,就像××湾子湾风不好,一湾子人不是爱玩乐,就是好赌博。他这种人在湾子中真是不好!”

“我可不能让我的孩子今后也学他那样!”第二个女人说,“我儿子要是像他那样我宁可不要他!”

“你别看他总是那样文质彬彬又温顺的样,”第二个女人说,“其实他却是一个很古怪很讨厌的人呢!”

“这只是你的看法,我其实对他向来不怎么看好!”第一个女人说。

“不过他现在看上去还是怪可怜的,像条丧家狗!”第三个女人说。

“怎么,你们要同情他吗?”第一个女人说,“我可不同情!你们就看着吧,他的恶果还在后头呢!……”

送葬回来的客人们准备入席吃饭了。亲戚中大姨妈二姨妈姑妈舅妈他们都来了,在堂屋中济济一堂,建文却唯独没看见他的姑祖母,那个和他家极亲总是把他婚事挂念在心中的姑祖母。她显然是没来了,这让他心中很是伤心,也很不解。

“二姨妈,我姑婆怎么没来呢?”

“你姑婆来了看了伤心吗?!”二姨妈没好气地伤心地说。

他霎时就在眼前依稀望见了姑婆慈祥含悲的布满皱纹的面容。只见她悲伤地对自己说:

“是呀,我来干什么呢?我来看了伤心!我不来。……孩子啊,你自己以后可一定要争气,以后就只有你妈妈说说你了,你爸爸是再也说不成了,你就是想他说你也说不成了。他一辈子都在为你的婚事操心,现在就是死了,也还是带着遗憾走的,没了他的心愿。他以前来我这里,许多时候都是耷拉着个脑袋,脸色阴郁,总像是不快活,怕人笑话。我说你怎么这样啊,越是这样越要挺起腰板来做人,人家说我不行我就不行?我非要做出个样子他们来都瞧瞧。我为什么不来,我现在正在家给你张罗你的事。你记得吧,我前年领你去那家理发店见女孩,没见着,之后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现在我还是打算找那个人去说说,看他还能不能再介绍一个。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来?我事先留着我这口气给你的事再跑跑,不兴我碰到好运气的呢。你爸爸走了,我姑婆还要给你尽一份力。你不能就这样消沉丧气,越是这样越是要鼓起气来,要争取快点谈一个,好让你妈妈安心,让你在地底下的爸爸安心。我们家在往日可还是挺不错的家,我们有过的这个名誉,不能让人家小看我们,我们这个家不能就这么颓丧败落下去啊。但是我姑婆也要说你,再不能稀混了,不能想那些不正经的事,先把婚结了再说,要求也不要再那么高,只要会做家就行了。千万不能固执,要振作起来快些找朋友!我也给你抓紧找!……”

这时,建文虽然忙着一些事情,却分明听见大姨妈和二姨妈在一旁心伤难禁,小声慨叹着。

“哎,要是这孩子听话把这个结了就好了,那德厚就不会死了!”大姨妈说。

“他太不听话了么!”二姨妈说。

“是太不听话了!那年我给他介绍了一个,那女孩也是那么漂亮,又真是非常会做家,可他就是不要人家,嫌人家黑了、老了。他真是太挑剔了;现在却落得这个下场,爸爸也被怄死了,以后也看不见他到底结婚没结婚了。”

“他真是死也没闭眼!”

“听说他要没孙子,还不能及时给他立碑,就是说他还不够那个资格,要等他有孙子了才能。”

“当然是这样的了!我记得去年清明时给妈妈上完坟回来,吃了饭后闲谈家常,说到某家人立碑的事时就跟建文婉转说过这话,意图是让他好好的快点谈一个。”

“前几天听舅妈说建文谈朋友了,这个他蛮喜欢,女孩又长大又漂亮,还小他好几岁,准备抽空约你一起来看看的,没想才这几天,就出了这天大的事。”

“是啊,你那天打电话给我,我听了高兴得真是半晚上都没睡着!我把这事跟我雷娃和媳妇说了,他们也高兴得不得了。是天天在盼着你的电话打来,我们好约着一起来玩玩,没想现在来了却是这个事!”

“他就是死了也没能做个伸头人!”一个不知谁的愤恨的声音在不远处粗鲁地插进一句道。

父亲的丧事很快过去几天了,但家里的气氛还是那么阴沉悲痛。这一天,残缺的一家四口人忧伤不乐地聚坐在堂屋里。母亲杨翠云一直郁积着愁怨,于是开口对建文说:

“我总是叫你快些结婚,你爸爸身体不好,你不相信,你不听我的,现在你看,你爸爸走了吧!你走的那天,他就心情不好,他的头又疼了,晚上也没吃多少饭,很早就去睡了。到了第二天几乎又隐隐疼了一天,到了晚上吃了饭后没一会儿就吐血了。他这完全是因为操心你才至于这样的,不然他怎么会突然发这个病呢,他这两三年来可都是好好的,去年检查身体的结果还是很好的,医生说这个病已不大要紧了。那天你要走,我还急急忙忙拿出那件你没清进去的衣服给你,我那也是没有办法呀,你硬是要走么,我之前望着你下跪求你你都不答应,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哪里想你走呀。你走后那天晚上,我就想着你的事,想着你这么大还没结婚,还一个人在外面漂,我心里真不是个滋味,我就哭了一场。你真是不体谅我们哪。现在你爸爸走了,就剩我一个人在家里,你们都在外头,我连一个做伴说话的人也没有,他虽然身体瘦弱,腿子也不方便不能做什么重事,但有时在田地里做事,有他陪着做做伴也是好的呀……”

“哥哥,不是我说你,”一向性格温和的二弟也气愤地说,“你是有些自私了,太个人主义,这并不好。你以后可能还要在你这方面的个性上吃亏的。你要知道,爸爸不单是你的爸爸,也是我和建武的爸爸,你对他的损害,也同样是对我们的损害,你想过这点没有?现在爸爸走了,你满意了吧。我们以后再也看不到爸爸了!”

“我真是搞不懂你,”三弟说,“你为什么一定要急着出来呢,如果你年外出来,再扯个小谎,不直接告诉他们真相,爸爸怎么也不会这样啊。说什么就是要直接说出来,就是要急于出来,不然灵魂会受损,你的勇武气概和灵魂保住了,可是爸爸的命却丢了。你这是以牺牲爸爸的性命为代价!”

“我也不知道会至于这样啊!我想爸爸的那个病情已经转好了,这两三年都没再犯了,应该没什么事了,哪想真会这样呢?”

“你还知道有这个可能?既然知道了为什么还要以爸爸的生命去冒险呢?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冒险也不能啊。你总想做些事情,可是你无论做什么事情,也不能以拿爸爸的生命去冒险为代价啊?有什么事情的成功是值得去牺牲爸爸的生命和身体利益的呢?我看过托尔斯泰传,就是他这样的伟人,他虽然一直想献身上帝之爱,但一面也没有完全逃脱家庭之爱的束缚,直到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才挣脱(注意,是生命的‘最后一刻’!),可是你要知道,在此之前,他可是为此苦苦挣扎了三四十年呢?我们都是凡人,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员,我们先于自己和自己家人的爱是人的本能,是再自然不过的,我们为什么一定非要和我们血肉相连的这点东西过不去呢?你是真糊涂啊!”

建文悲痛极了,飞奔到了爸爸德厚的坟前,嚎啕大哭着,一边疯了似的扒着新坟上的土,恨不能把死去的爸爸从地下扒出来:

“爸爸呀,是我害了你呀!我不该这么急于走出来的,不然你不会死。我轻视了你的生命,我是从你哀求的身躯上跨过去的呀!我真痛悔!”

“那你为什么要急着出去呢?”爸爸的声音在坟背后微弱地袅袅出现,如在哭诉着一般。

“我是不得不急着出去呀!”建文嚎啕哭诉着,“我在家我还会被你们逼婚,而我也仍然要像以前那样不得不去敷衍,这样就会给人家女孩造成伤害,而我自己也觉得在犯罪。再者,我也不打算再瞒着你们了,我就是要向你们表明我坚定的要走我的路的决心,因此我觉得这时候走比在年外走更好些。我没有别的想法,我只想做个有尊严的人,一个善良的人啊!……”他哭得如此伤心、气闷。他突然从幻想中逃脱出来。

他很不安,同时也有些丧气。他感到他出来散步散心的心情被破坏了,而且他也猛然想到,直到现在为止,关于租房的一些具体的该考虑的事情他还一点也没考虑呢!例如房子大小问题,所处地点问题,租房所能承受的最高价格问题等等,这些都那么重要,够他好好权衡考虑的。他去年有过租房经历,知道这些都是再重要不过的大问题。他一下子又被实际的亟待解决的问题压迫着,心情更不安了。他已无心继续在这里散步下去了,仿佛突然觉得在这里边散步边考虑这个问题是和它很不相容的,会十分妨碍它一样。他决定了现在就回去。“但是不管怎样,我明天都应该火热的投入到找房子中去,我以后也该意志刚强地投入到我的写作事情中去。……这些都是我软弱的根性在作祟,它甚至是可耻的!”

他回到了旅店。店内一如往常,安安静的。只见那个年轻的身躯肥胖的旅馆老板正侧坐在柜台后的那张脏兮兮的小床上,专注看着面前的一面小电视,他神态安逸慵懒,胖胖的脸红通通的;他仿佛几个小时也没有挪动过。后者对他扬长而入甚至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但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心头一喜,脑子里竟似乎闪现过这样一个意识:还好,什么也没发生!他明白是指家里什么事也没发生。但是他马上就觉察到这个念头多奇怪多荒诞呀:即便家里有什么事也不会和这家旅店的这个老板搭上什么关系呀!看来还是他的担心在作怪。他突然感到那么羞耻,连脸都发起烧来。

建文快步走上二楼,开了他房间的门,就进去了。房间很小,也很简陋,他突然进来,觉得静悄悄的,但很快就适应下来。但他刚刚坐在床上,他的电话就响了。他吓了一跳,当即站了起来。“这会是谁打来的?”他的心砰砰的跳。电话是家里打来的!不是他的爸爸:是他的堂嫂英芝。他立即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他哆哆嗦嗦接通了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了堂嫂英芝熟悉的声音。

“建文,我跟你说呀!”只听堂嫂用轻轻的尽量沉稳而镇静的声音说,“你爸爸今天下午突然发病了,在门口摔倒了,吐了两口血;可能是那个肝硬化出血的旧病又犯了!现在基本稳定了,你不要太担心!你明天务必要赶回呀,再不要在外面了,他吐血发病就是因为担心你而引起的……”

建文脑子嗡嗡的响,晕眩了一下。他浑身打起寒战来,连牙齿也打起战来,忙问:

“不要紧吧?没事吧?”

“不太要紧,就吐了那两口,然后就没吐了。但是人现在还比较虚弱,显然受到了一定创伤!”

她那女性的紧张而严峻的声音使他什么也不能想了,也更不能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他知道他是要回去了。

他的理智被瞬间击倒了。他甚至一点没顾到沉痛这次走出家里的失利。

“好的,我明天一早就回!”他一点也不含糊地向堂嫂保证道。

他挂了电话,整个人如痴了一般瘫坐在那里。他好一会儿什么也不能想,甚至连一点思考能力也没有了。他的脑子里只是不断幻化出父亲当时吐血的情景,和以后或许又将吐血不止的恐怖情景,心里又恐惧又痛悔!他责怪自己不该这么急于出来的。但是现在说这一切都已经晚了,父亲已经发病了,而且生死未卜,他只能尽快回去,这是不容分说的。至于现在写作的事情,是完全可以暂且撇到一边的,也许回家后情况会比较复杂,家里也许会以此作为逼婚的理由,但是他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有什么比救父亲的命更重要的呢?他虽然也不无痛心疾首自己这次走出家里的失利,但是痛悔自己犯下过失的情感却不容他对其别的事情想太多。他只任这种情感的洪流把他裹挟着,把他吞没了,他没有太大的与之反抗能力。他也没多想——也知道没什么可想的,就断然决定了,明天一早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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