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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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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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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与旧》连载

第二十九章 新生

在同一天,早晨八点钟,建文刚起床,就在手机上给徐培发了一封短信,但这信却是在一个小时前他从睡梦中醒来后就开始写的。他反反复复写了四五遍,因为总也无法写好。信的内容如下:

我感到难以启齿,在你面前,我是罪恶的,也是那么可耻的,而给你写这个短信,我也一直是在倍感可耻的心情中完成的。

我这回欺骗了你,表示愿意跟你修好,不是我的心意。我太软弱,也太自私,我没有顶住家里以爸爸病了相逼的巨大压力,也没有顶住自己自私的想要保全自己利益的极大诱惑。我是一个软弱而自私的人,一个没怀有真正善的信仰和理性的坏种,总之,是个很卑琐的人。

虽然我之前跟你说我想写作想坚持信仰那些看似崇高的话,但我现在想来直感到那么羞愧!我原来是多么的言行不一致啊,是多么的渺小和软弱呀!

但是现在我要说,我在努力改变,以后也当如此。昨天痛苦地毅然做出跟你坦白的这个决定就是这努力的小小结果。

这次的事情,对于你,还有对于你的家庭,我感到深深的歉疚!我简直无法用任何语言来向你和你家表达这歉疚,因为我深知道,用任何语言都无法弥补我这次卑劣的欺骗你给你造成的心灵创伤!我能想到,你会多么伤心欲绝呀:一个你信任你喜欢的人竟然这样残忍无情的对待你,而她又是一个多么纯洁无邪的姑娘!因此,我只要一想到这点,就感到痛不欲生,痛彻肺腑!我这两天的感受就是这样的,我一点也没有夸大它。

我不能说我是不喜欢你的,我以前对你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你确实在我心里引起那么强烈的爱慕的感情;而且你也确实是个无与伦比的无论在外表上还是在心灵上都十分美丽纯善的姑娘!只是我觉得我们不特别合适,现在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从这方面说,或者从真正爱情的方面考虑来说,我就不能和你走在一起,因为如果我决定要跟你结婚,我就必须是真正爱你的,全部爱你的,否则,那样的婚姻就是不道德的。我想对此你一定能够理解。

我想澄清一下的是:如果更严肃重大的处理这件事情,我是需要当面跟你谈的,而且我也本能地想当面跟你谈,当面在你面前道歉,狠狠责骂我自己,甚至在你面前跪下来,但是考虑到见面后只会给你带来更大的伤心痛苦,(而我也同样受不了!)所以我决定还是就写短信,这样你大概伤心痛苦会小得多。我只写信并不是我那么冷漠无情,请你一定不要误解。

最后,我要说:我真是非常感动和感激你对我的这份感情,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它是用世间任何语言所无法表达的,它只深埋在我内心深处。当然,你这个无论外表还是内在心灵都那么美丽的人,我也一样一辈子不会忘记。

我对你只有深深的歉疚!但是我还是想请求你原谅!请一定原谅我吧!

他怀着恐惧和忐忑不安的心情,手指颤抖着把写好的信发了出去。但他没有马上下楼去;一刻钟后,徐培发来了回信,上面写道:

我知道就会这样的,我这两天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因为你没有热情的给我来过电话和短信。

我不稀罕你!我也并不特别伤心,因为你显然是不属于我,强扭的瓜不甜,我为什么还要那么傻呢?我只希望能够快些忘掉你,从此不记得有你这么个人。

你也不必那样感动我或感激我,这没必要,两个人处朋友,能成就成,不能成就忘掉对方。再说,我也没对你怎么样。

你的处境我懂,父母逼迫我能理解,有几个经得住父母的山大压力和逼迫呢。你也没骗我什么,才只一两天,也算不上什么欺骗。你不必感到内疚!

我希望你能好好走你的路吧。如果你确实有这方面的才能,你确实想做些好的有意义的事情,你就勇敢坚定的去做吧。

我希望你忘掉我,也许那样会让我感到痛苦。也不要再把我当朋友什么的,我们以后不要再联系。

如果你非觉得你内疚,你要我原谅,那我就说:我原谅你了!

他瑟瑟发抖着看完了这封信。他的心是无比疼痛的,又是无比歉疚自责的,但同时也是那么解脱轻松的。他喃喃地对她说:“请原谅我吧!”,几乎流下眼泪,但这更多是欢欣的眼泪。他立刻给徐培回了信,写道:“真谢谢你!谢谢你对我的理解和原谅!谢谢!”他把短信发送了出去,感到真是一身轻松。这件事算是终于结束了,而且还这么顺利,并没有闹出让对方都感到特别痛苦的情况。

他下楼去,趁着现在充满热情和勇气的劲,他一径到厨房找到妈妈,她正弯腰在洗菜盆前洗菜;爸爸也在,他站在一边,跟她就某个闲话正轻声慢语交谈着。他一时情怯了。爸爸首先望见了他,接着妈妈也望见了。他突然闯进厨房来了,而且这么早就下楼了,并且似乎还没有洗脸刷牙,一脸拘谨严肃,这分明是有什么事。他们不禁惊恐得呆住了,张开了嘴。但是建文还是很快鼓起了勇气。

“我经过慎重思考,还是觉得不能答应这个亲事;我不喜欢她,我们以后会发生问题的,”他眼睛坚毅地望着他们说。

有一会儿工夫,德厚夫妻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呆在了原地。德厚晃了一晃,像是要倒下去,建文本能的想去扶,但他没有这样做。“我应该坚强,”他对自己说。

“你就硬是不能让我们少操些心吗?!”妈妈终于哭诉道,把手中的菜重重撂在菜盆里,水四散飞溅出来。

“我没办法。我不喜欢。”

德厚仿佛支撑不住,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走到靠墙的椅子上坐下,直挺挺靠坐着,脸色苍白,喘着粗气,一言不发。

“你是不是已经把人家给推掉了?”妈妈绝望地问。

“是的,推掉了。请你们原谅……我是不孝的儿子!……”

翠云终于流出了眼泪,嘤嘤哭泣起来……

建文极其恐惧地默立在一边,等待着爸爸妈妈或将在随后的激烈爆发。但是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们只是在正常的情感范围内把他骂了一通,甚至还远没有上回退亲骂得厉害。他们似乎也理解了他许多。爸爸仅只骂了两句。

这是他没有想到的!而且,爸爸也没有过分激动悲愤而致发病吐血;他好好的。他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的心怦怦地激动欢跳着。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宽阔了,他感到自己简直想欢腾跳跃起来。但是他也因此更加歉疚难安,他渴望他们大发雷霆把他大骂一顿,他倒感到更加心安些。他不知为什么在发抖。

建文原本还打算告诉爸爸妈妈,他过一两天就准备走;但是他断然放弃了这个打算。他的心在滴血,眼前的情景显然比想象中的情景更强烈的刺痛和震撼着他的心灵。他低着头默默地无比沉重地走出了厨房。

他决定过两天再告诉爸爸妈妈自己要出走的打算;现在说无疑是不合适的,这甚至会要了他们的命。

又过了两天。这是平静无事的两天,但是也是煎熬难耐的两天。父母虽然沉寂下来,基本不再说什么了,平静接受下这件事情,除了免不了还要絮絮叨叨斥责几句或有时悲怨得厉害爆发几句外,但这丝毫没有减轻他的担心和忧虑,他总害怕会在接下来发生更坏的事情。有时,他甚至怀疑这件事是否是真的,是否就这样顺利过去了,他的受惯了困苦的心灵似乎还不习惯这样的幸运。另外,对于过一两天后将要告诉父母自己打算再次出走武汉这件事,他也十分惶恐不安,胆战心惊;他清楚得很,这必然又会掀起不小的波澜,而这又是他多么不想见到多么不堪承受的事情啊!

“我就一定要这么做吗?这回的出走比上回的出走性质更严重:它既再明确不过的表明自己要独立生活的决心,又更显明露骨地反映了自己置父母感受和安危于不顾的残忍冷酷。他们不可能看不出来。他们会多么惊恐和伤心!为了那个理想,这值得吗?这损伤的可是至亲的亲情,生我养我的我永远要敬爱的父母呀!……”有两次,他的软弱琐碎又再次回过头来,在心头闪现一下。

“我真是太惊讶了,我此刻怎么还能有这样的想法呢?”他紧接着就批判自己,“我这样想只能表明我还有多卑庸懦弱,我是一个多么渺小琐碎的人,除此以外我不能做出任何更合理的解释。……当然,从这点也可以分明看出:我的私爱还远远大于我的想为群体人类做贡献的博爱。

“我的卑庸会把我害了的。如果是这样,如果我不能做一个新的中国人,那我的灾难将是毁灭性的。我应该把我的卑庸琐碎抛得远远的,我无论如何要勇敢刚毅些……”

当然,这样内心争斗的时候已并不多。他内心已趋于平静,没有什么矛盾和疑惑了。他要出走的决定是坚如铁石的,是什么都不能动摇的。

他虽然那么害怕,但是也为能做出这个决定而不住欣喜。他不再为自己有这样的反应而像以前一样要责备自己了。他似乎这两天更成熟了许多,刚毅勇敢了许多;他反倒认为自己应该这样。

到了第三天,吃过早饭后,还是在厨房里,建文跟爸爸妈妈说出了他想再次出走武汉的打算。

“爸爸妈妈,我想还是到武汉去。我的事还没有做。我在家只会苦恼。时间是宝贵的,我不能耽误时间。我只想做些事情。你们不要担心我!”

建文上回出走没有这次说得更坦白,也更从容。他举着头神情坚毅地望着他的父母,恳请他们能够同意。

他们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特别意外,一切仿佛是他们早预料到的。他们只很哀绝怨愤地批骂了他一通。比起上回儿子提出出走,他们这回甚至还要平静许多。他们拿这个执拗倔强的儿子已没有办法。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甚至没有惊起一丝波澜。他要出走的计划又再次成功了!他很欣喜,感到就像在做梦。几天前,他还深陷人生抉择最苦难最可怕的泥潭中,但今天,他已完全挣脱了这泥潭,又准备而且甚至是真正意义上的振翅高飞,独自生活了。这真是多么难得的来之不易的成功和胜利呀!在此之前,他从家庭还从没取得这样大的胜利!他感到自己又向人生的道路上大大迈进了一步,而这是何等重大重要的一步啊!

这天下午,两点钟,建文去到堂嫂家里找到堂嫂英芝。他考虑到自己走后父母会伤心不安,他要跟堂嫂交代一下,嘱托她要多加留心关照和开劝他的父母。并且,除此而外,他似乎隐隐感到自己还有想跟她交谈点什么的愿望。他这次出走心情澎湃深沉,思虑周详。他意识到这回才是真正意上的出走了。

他跟堂嫂说了他的嘱托。堂嫂知道他的事,也知道他要走(她是今天上午知道的),但是她仍然禁不住有些吃惊,就像直到此刻才真的确信。她双眼里流露出哀伤、担忧和同情的眼神,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建文为之深深感动。同时他也为自己的自尊仿佛受到了某种伤害内心感到不悦。堂嫂分明是在为他此后堪忧的前途操心。他开口对堂嫂说:

“不要担心我,也更不要忧伤什么,我早不是小孩子,我做出这个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知道我在干什么,我要到哪里去。”

“你就是想写作,或者说坚持你的理想或……信仰,是不是?”堂嫂小心地很认真地问,温柔善良的双眼直望着他。

“是的。”

“我很担心你走的是一条前路茫茫的路!你建人哥说你很理想,叫你还是要现实些,我不认为他说得不对。”

“我知道的。其实我很清楚,我的骨子里有再多不过的中庸和“现实”,我缺乏的恰恰不是这些东西。我就嫌它们在我身上所占的比例太多了。我希望你不要因为这样的话而害怕,其实这是很普通很正常的话,一点也不疯狂和狂热,如果你要知道我从来都是一个心怀理想和信仰的人的话。我真想做一个新人!”他激情洋溢地又补了一句。

“新人?什么意思?”英芝那么迷惑不解。

“就是做一个挣脱目前的我的人!他太狭隘中庸,太软弱琐碎;这几乎是我们许多中国人的通病。”

“你说一个人有理想有信仰好吗?”建文突然那么高兴地像孩子样淘气地问,他也不知道自己此时为什么这么欢欣。

“一个人有理想有信仰应该是好的,……可是最好还要能贴近现实生活……”

“是的!有理想有信仰的生活却正是真正的生活;它也必然是贴近现实生活的!因为有理想有信仰就必然包含有认真严肃的生活态度和精神的极大成分;有谁能说,认真严肃的生活不是善的生活和现实的生活呢?我太相信这一点!……”

建文从堂嫂家出来,感到畅快极了。他俨然觉得自己已踏上一条康庄大道,正雄姿勃发大步向前。他感到新生活开始了。

他想告诉他弟弟建武,他现在真正走出来了,但是想到弟弟建武并不会为他多么高兴,甚至反而会有些忧虑,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但是他还是想把这个事情告诉出来,告诉全世界,他现在真正走出来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欢喜和振奋。他深知以后的路还很长,他性格中的中庸和世俗性还很重,他必将还会遇到很多艰难挫折的事情,受到很多很大的挑战和考验,但是有了现在的胜利的经验,他知道他不会再差劲到哪里去了。他还深知道,要想获得对善和真理的追逐的成功,是需要付出痛苦去争取的,获得它们从来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他感到心灵澄澈,信心倍增,迎接以后新生活的勇气更大了。

这天晚上,建文跟爸爸妈妈又做了一次简短的交谈。他竭力安慰他们,并告诉他们自己这正是在努力认真的生活。他意识到这次是真正意义上的走出去了,因而这个谈话是很重要的,并且也是很必要的。他上回出走就没有这样做。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建文就早早出门了。父母显得比上回儿子出走更平静些。他们内心深处可能一样很伤心,但是他们对儿子显然有更多理解了。爸爸送他出了门外,(上回他没有送)不忘叮嘱他一声在外注意安全;妈妈一直送他到路上,叮咛他过年一定早回来。这真是他没有想到的!这让他多么高兴啊,并且也大大放了些心。他感动得甚至想要哭出来。

他上到村路上,走出去了,大踏步走出去了;他没有回头望一眼。他知道自己现在足够坚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坚强,都更有力量;他不需要回头,不需要多愁柔弱,家是总会在那里的,但它已不再能牢牢羁绊他。他知道自己是彻底走出来了,他的新生活从今天起真正开始了。

2016年4月——2018年9月,孝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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