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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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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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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与旧》连载

第五章 父与子

这封致刘志国的信对建文的震动太大了,几乎是暴风性的。他像是得了严重的热病,全身发热发胀,甚至是不住地哆嗦起来。他似乎产生了这样一种感觉,觉得以前的一切生活都是错误的,甚至还错误得那么厉害,是自己不能饶恕的,又羞愧又无比痛苦。他脸色涨红,一上了村路,步子更迈大了,同时还情不自禁地自语起来,一点也没顾到会有什么人发现他。他似乎此时也不想顾忌这些了,甚至还有意要通过这种狂放不羁的行为来向自身所处的环境宣战似的。他心里又得意又有一种愤恨的快意。

“我也许根本就不坚定!”他对自己叫道,“我把我的信仰也早丢了。我离那样的一种生活多远啊。我的这几年的生活甚至是虚伪的!……

“难道不是这样的吗?正是这样的!”他脸色苍白,额头上甚至直冒冷汗。“我的这几年的生活确实是虚伪的,我应该感到无地自容!我实在是个伪君子,而我却还一直自欺自己走在信仰的路上呢!呸!……

“可是,这是我希望的吗?”他继续对自己说道,“我愿意吗……我并不愿意呀!我也想(甚至是多么想啊!)沿着我的信仰坚定的不偏移的走下去呀,可是严峻的现实环境不允许呀。那年我回家过了一个礼拜,就及时顺利的走出去了,去了武汉,我一点也没磨蹭,我的激情和决心都是巨大的。我第三天就找到了房,可是才住下没一两天,爸爸却发那个大病了,我的整个计划不得不泡汤!第二年开春,也就是去年,我是不得不走出去的,我得赚钱呀!而当我从外面打工回家呆了一个礼拜后,我就又及时走出去了,我在积极的践行我的信仰啊。我又很快找下了房。我重新开始那个写作的计划,也即重新开始过着信仰的生活。虽然从一开始就遇到了困难,我甚至连基本的准备工作都没做好,但是我并没有被难倒,我耐心的坚毅的克服它们,一个月后我就正式开始动笔写作了。我那时是多么欢欣呀——我认为我从此走在了我所欢喜和满意的道路上!或者也即是信仰的道路上!可是没成想,这回的阻碍却出自自身:我写了一个月后,就发现我再也写不下去了,我清醒的意识到我这时还不具备把这个小说写好的才能!再者,同时也是更重要的是:我发现我对这个小说忽然丧失了最初的巨大热情和兴趣,我发现一个更吸引我的更重要的更有价值的题材在召唤我,他要求我迫切的去思考它和完成它。于是,在这个情况下,我才断然放弃了那个小说的写作计划。我意识到为写那个新的小说必须得沉潜一年,好好思考酝酿一番才能动笔。于是,在今年,我就又再次走出去了……我实在并不是愿意走在背离我信仰的道路上的。我也并不是缺乏那样的力量和勇气……

“不,也不完全是那样的!”他深入分析道,“我能说去年我的那个小说的中辍是全没有受到外部压力的影响吗,而仅仅只是我不具备写作的才能?不,不是这样的,我其实仍然受着它无形的影响,甚至是很重要的影响。如果我沉静写下来,我可能最终会完成它。也许可能完成得不好,但对我来说却意义非凡——我战胜了我自己嘛。我心中还很焦躁,很不安,我手上储蓄的钱还很不够,我还必须要顾虑到家里。还有,今年我从外面回来,其实并非非回不可的:妈妈眼睛动手术,我满可以叫建武回来照顾妈妈几天的,毕竟他就近在武汉,这有什么不可以。我一远在外面就彻底脱离了家里。我还是害怕会搅起惊天大浪,甚至是那么害怕!再者,妈妈眼睛手术回来后,我也可以及时走出去的,我不必要等到明年,我为什么还是没走出去呢?说白了我还是逃不出我自己的藩篱。我的障碍更多来自我自己。

“是的,就是这样的。”他对自己说,“我的青春之气正在减弱,我受传统的影响也愈深了,我在中庸之路上愈陷愈深,并且简直快要难以自拔了!我差不多是没救的!就是明年能否断然走出去也是说不准的。我知道我自己!……

“我难道真的逃不脱我的命运吗?”他在心里嚎恸着,“作为中国人的命运,也或者同时作为人的命运?……我太难做到割舍与我血肉相关的东西了!我做不到不爱自己的父亲母亲,我甚至是太爱他们了;并且随着他们年龄渐趋衰老,我对他们的爱也愈加深沉!我一面既深爱上帝,一面也深爱我父亲。这两股最强大的力量猛烈撕扯着我;但我最终快要成为世俗力量的残疾者了。我虽然现在这样端庄作样的批骂自己,可是一会儿我就又故态复萌,还是走在那软弱的中庸的大道上,已经习惯了嘛。我太了解我自己了,十足是个卑劣种!……

“当然,”他最后对自己说,他已经平静理性多了,“在这年内我是走不出去的,现在只能忍耐;但如果过完年我还不能走出去,那我就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我自己了。我已经错过一年的时间了。……”

他的这封信对他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他感觉像是获得了某种新生。他感到这几年他都把自己丢了,现在才找回来似的。他体验到了一种久违的快慰和心安,而且心里也踏实多了。他感到浑身又充满了一些力量,这力量是坚定踏实的,是稳稳当当的,是不可摇撼的,这让他十分快乐;而他之前是没有这种感觉的。他甚至感到了因这幸福而起的苦恼。他仿佛还不能适应这幸福的情绪,他还有些难为情,甚至感到有些罪恶感,就仿佛自己不配享有这幸福一样。末了,他偷偷地甚至是小心翼翼地掩饰着自己这份感情以免它外露出来,表情平静而严肃地回到了家。他对此没有多加注意。他可能是羞于示出自己的快乐,也可能是怕这快乐被父母发现而遭遇某些麻烦。

这天下午,他在楼上居然极其平静地看了半天的书:那是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宁娜》。他把这两个月来相亲遭遇的不快事情也包括今天相亲发生的事情都忘干净了。他没有觉察到天已擦黑,直到爸爸在楼下喊他吃饭。但不知为什么,爸爸的呼唤却让他突然吃了一惊。

他一下楼,只见爸爸神色肃穆地站在堂屋正中的大桌子旁,脸上甚至显出一些凄苦相。大桌子上已经摆上了菜,有两碟,并且一边还端端放着一瓶贴黄色商标纸的沱牌白酒,和两个细瓷小碗。爸爸显然在耐心等待和他做一次严肃谈话。建文着实大吃了一惊,心脏骤然狂跳,差点没蹦出来!他知道有事了,并且一定就是为明天相亲的事,这是毫无疑问的!爸爸几时也没做过这样的举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极强烈的内疚差点把他击倒。他的双脚突然瘫软无力了,心里也没了任何底气。他感到自己就像是一个罪大恶极的人,爸爸的痛苦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实在没脸面对他。对于他半天来的安逸的甚至是愉快的心情,他感到有一种很大的罪恶感。他突然觉得现在一切都该听爸爸的了;他甚至有种想献身想下跪的强烈冲动。他惶愧无比地站在一边。

“来,你坐下,”爸爸无比慈蔼端肃地说,“今天我们爷俩喝点酒,谈谈话。”

建文颤颤地坐下了。他这是第一次听到爸爸这样说话,而且声音这样低沉凝重,他甚至想哭。爸爸拧开了白酒瓶盖,给自己和儿子的碗里倒满了酒。父子俩坐下了。这种气氛让他们都感到很不自在,尤其让建文感到很不安。他们开始吃菜,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仿佛说话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似的。终于,爸爸德厚开口了:

“你今年三十了吧?”他问得这么出其不意,令建文又难堪又羞愧,可是他一意识到自己羞愧了,就又恼怒起自己来。他用温默的表情回答了爸爸,没有作声;他此刻也说不出声来。

“你是阴历八月生的,到明年的八月就足满三十岁了,”张德厚接着说,声音平静温和得异常,甚至有些别扭。“古话说,‘儿到三十岁,老子往后退’,意思是说但凡哪个人到了三十岁就有家有口自己当家做主了,而你眼看就满三十岁了,却还孤身一人。”

建文静静听着,甚至是极为用心地听着。他完全听进去了,可能是受不了心中那种愧疚的煎熬,他认为确实应该好好面对明天的相亲。他甚至还决定了,如果那女孩还合适,他将尝试着认真交往。并且他还想,要是那女孩还能答应他的那一特殊要求,那岂不是非常好吗?他意识到只有这样他才是无愧的,他才能在心里坦然面对父母。而这样又并不和他的既定想法相矛盾:他只能全心尽力的去相亲,但他不能随便答应一个他并不爱的女孩。他这样想过之后,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明更轻松了,并且也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怜悯他父母。他觉得他该极诚恳极温顺地面对父亲的训话,一点忤逆和不满的情绪都不应该有。

“这湾里和你同龄的都已经结婚了,结婚早的孩子都有七八上十岁了;现在就剩你和建雄了,然后就是一个大你们三四岁的涛娃,他是大学生,工作又好,人才也出众,你们两个是不能和他比的。可是前两天听建雄爸爸说,建雄这两天正交往了一个,是他二姑妈介绍的,见过了面,双方感觉都还可以,估计有可能能成。(你不知道我当时听了这个消息,心就咯噔往下一沉,半个魂都飞了,我想‘完了,这下可只剩下我家建文了!’我好半天都没能再说什么话了)如果他这回真能谈成,那全湾可就剩下一个你了。我心里担心啊……我是真的特别担心。我哪里还能睡得好觉……”他像是颇为难为情地补了这一句话,不过却是十分真诚,因而更使人感动。

很显然,德厚在后面的那两句轻微的抱怨里几欲说出一两句十分不堪入耳的怨骂话来,却终于忍住了。建文发现了这一点,先是一怒,而后又十分同情起爸爸来,甚至感激他没有发出那惯常的怒火,由此对他生出一种特别的尊敬。

“我们家在往日可还是不错的人家呀,那可是在这一方块都有些名望的人家啊。我们家上下多少代人都没有一个打光棍的,你要是结果打光棍了,那就是我们这个家族多少代人的污点,人过几代都会被人提起的。”

杨翠云从厨房端来了最后两盘菜。她开始盛饭,然后在桌边坐下了。平日她很少在桌边吃饭,总是习惯盛了饭坐在一边吃。

“你这孩子真是不知道打单身有多苦,”翠云说,“现在好不容易有这么好的一个女孩,你怎么能还七挑八选呢。你也没想想你都到多大年纪了,还哪能再碰上更好的呢。能碰上这个就不知是多大的幸运了,况且这女孩各方面都没话说。你这回要是不干上,那我真会怄死的。”

“主要是你年纪大了,”德厚说,“再真是不会有什么好机会了。这回的这个机会相当难得,别人在各方面都很不错,年纪也比你小四五岁,人才尤其没话说,可能就是性子恶点,这有什么呢。像这样的人往往是很能干的人,现实她也的确是个很勤劳能干的人呀。你不是一直想找一个又高又漂亮的吗,这回这个不是正称了你的意?如果明天你们见面,这女孩要是看上你了,那可真是你的福运。好机会可就剩这一次,你要错过了,就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以后混过了三十一二岁,找女孩可真是要比登天还难了,就是找结过婚的,都是件很难的事情。你这回可千万不要稀混呀,一定好好把握。只要别人不嫌弃你,你就一定干上。”

“你看你爸爸是很少喝酒的,”翠云说,“今天特意去买酒回来跟你好好谈谈,就是希望你一定好好珍惜这次机会,他是生怕你错过了这次机会以后就再难谈到人了。”

“好,我珍惜这次机会,”建文说。“别人只要不嫌弃我,我就愿意。”

“你不要只是口头上敷衍我们,”翠云说,“你一定要好好珍惜这次机会。错过了这次机会,就再没有更好的机会了。”

“不敷衍你们,我是说的真的。”

“我心里真是吓得发抖呀!”德厚说,“我生怕你错过了青春,就此打了光棍,那你可就要遭一辈子孽呀。我们不能陪你走一辈子,到我们老了不在了,这以后的路还得你一个人走。那日常的衣食住行都得你一个人料理,光这些都够你操劳的。然后你老了生病了,谁来照顾你?你想指望老二老三,他们也是一个家庭,他们哪能顾得上你呢?在这世界上,哪有兄弟顾得上兄弟的。所以你千万不能稀混啊,你的命运只有你自己能掌握。”建文一直没有做声,仿佛很认真的在听。德厚接着说,“你该记得那个于娃爹吧,他年轻时也是倔强,给他介绍一个不干,又给他介绍一个又不干,结果落了个什么下场:老了病了死在那个烂泥巴屋里,死时还没有人在一旁知道。生前病着时常常要一口水喝都难;有时我正好经过,他就忙喊住我说,‘兄弟,你做做好事,替我喊一下我侄子,叫他们送一口水来!’你想想,那是什么滋味呀,人要活在那份上那真是不如死了。家庭家庭,有个女人才叫家庭,没个女人还叫什么家呢。一个人过一辈子不叫一个完整的一生。人活一辈子,别人有的你都要有,不然脱一场人胎干什么。”

“你要是打了单身了,”翠云说,“这所有的人都会指责我们,说我们当大人的没尽到力,没尽到责。其实就是现在,就是这几年,人们已经都在说我们家教太松了,没好好把持你们,才使你们到现在没结婚。”

“可不是这样!”德厚说。“这两年哪个没有指着我的鼻子尖说我(当然,这些指责我们的还都是好心为我们的人),说我们在你们头上管教太松了,总由着你们的。他们都已经直接把矛头指向我们了。这叫我们真连门都不敢出了,一出门就有人指指戳戳跟我们说。我现在往湾中间去玩都很少了,大不了有时闷不过就往民娃家去坐坐。你是不知道我们的苦处啊,我们现在还哪里敢出门呢?”

“我现在都怕去你外婆家,”翠云说,“一去了就有人问这问那的,一问到你还没结婚,我头都抬不起来,所以我现在一般没什么事情都不去。”

“你是不知道当父母的痛苦呀。我们的心里有哪一天是好过的!”德厚显得小心翼翼地说,生恐激怒了儿子。

“人家说结婚是件光荣的事情,”翠云说,“是件欢喜高兴的事情,可你却总仿佛不热心不高兴似的,每回相亲你都是眉歪眼皱,从没见你有个笑脸,这真是个巧事。难道你就不想找个人吗,你要打了单身就该你一辈子遭孽呢。”

“你可能总想着写作,可是结了婚一样可以写呀,”德厚说,“它又不妨碍你写。你把正常日子过好了,你业余的时间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没人妨碍你。这两件事情是不相矛盾的。写可以写,但婚还是要结呀。”

“你瞧你说的,你还要他写呢,他就是被写害得这样的。他要不是心思总扑在这写上面了,他能至于像现在这样还没结婚吗。叫我看,就是要早把这写的念头都打消了,不打消的话以后还要在这里面的。这写有什么用呢,还叫他写!”

“我今天为什么这么郑重的特意去买了酒来我们爷俩坐在桌子旁谈谈呢,就是因为我考虑到这回相亲的事十分重要,这是一个十分好的机会,并且也许是最后一次最好的机会了,如果错过了,后果可能不堪设想。我心里真是吓得发抖啊!……‘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况且你现在都这么大年纪了,有这么好一个女孩愿意跟你,就不知道该怎样谢天谢地了,还哪能去挑呢。我们是过来人,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看世事比你要准;你是当局者迷啊。你就一定听我们的,不会有错的。”

“那刘婆也说了,”翠云有些郑重地说,“这回这么好个女孩你要不愿意,那他下回就不会再给你介绍了。”

“我们当老人的说的话没错的,你就听我们的。再说,你也要为我们考虑考虑呀,你这样都十分影响到了我们,让我们都不能正常的过日子。……建武前没多时就跟我说,他要没顾忌你,他可能已经谈都谈朋友了,他还不是想着你是老大,他当小的如果在你前面结婚了,那你还不更加难了?你连他也影响到了。你也要体谅体谅一下这周围人的心情嘛。”

“我家没什么不好的,”翠云略显得宽慰地说,“唯一不好的就是你还没有结婚。如果你要是结婚了,那我家就不知多么好了,甚至还有些人要羡慕!”

“是啊,”德厚故意带劲地说,并且自己也确实感染上了这个情绪,“你妈妈说得对。我家要是你结婚了,就不知是一个多么好的家庭了。”他朝建文瞟了一眼:建文的面色似乎活泛些了,大概听进了他们的话。他的脸上漾起愉快而兴奋的浅浅笑容。

“你该知道吧,就连姑婆和三婆婆也都在为你操心哪。三婆婆还说了,她说她现在是脚走不动了,如果退回去两年,她都想回她娘家湾子里给你物色物色。他们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都还在为你的婚事问题在着急操心。”

“可不是吗。刚才我去坐了坐,她听说了你今天去相亲的事,高兴得不得了;她千叮万嘱我,叫我们这回一定拿住你,再也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了。她说,他还想喝你的喜酒呢!……”

……

这天晚上,建文做了一个梦。这是一个他常做的梦。他梦见有一天去某个同学家参加他的婚礼,他接到通知后就去了。他近年来越来越怕参加别人的婚礼了,他在这时总不免感到既尴尬又难受。这回去参加同学的婚礼,他甚至更加怕了。他一想到会遇到那么多的同学,他就感到不寒而栗。因此,为了避免被更多同学看见,他几乎是畏畏缩缩溜进人群的。婚礼很热闹,来了很多客人,宽广的堂屋里挤满了人,打满了席面,真是济济一堂。也来了很多同学,有男同学,也有女同学,他们都是和他自小学到初中的同学。他没有想到他们都会来。他们差不多全都结婚了。他到的时候,酒宴还没开始,但许多人已经在桌边落座了,是快要开席的时刻了。他钻了进去,尽量不想让更多人看见自己。可是他刚一钻进人群,就先瞟见了有两个女同学在右边不远处的一张桌子上,她们一个叫丁丽英,一个叫江美,这是两个多年未见的同学,他很惊奇她们也在这婚宴上。他和她俩读书时一直友好融洽,甚至能算好朋友那类。她们甚至都和他同过桌,二人性情都很文静,学习也好。她俩一个皮肤微黑,一个皮肤白皙,但都很漂亮。她们相对坐着,正漫不经心地就某个话题亲密交谈着,没有注意到他。他看到她们衣装入时,容貌年轻,猜想她们生活一定美好。可是他也注意到,她们脸色冷漠自矜,正像几乎所有成年人的那种成熟的脸色:她们仿佛一点也看不起那些穷酸的人,哪怕他是她的同学也是这样。他虽然许多年没见到她们了,心中甚至也很想见见她们,可是由于某种怕羞的原因,他却心怯自卑得厉害,赶紧偏下头钻往一边。可是他又看到了另外两个同学,一个叫黄宽,一个叫江威,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粗门大嗓地正起劲争论着什么,双方不时戏骂两句,显得热烈而亲密。这是两个家庭环境一向很好的同学,也是班上一向活跃的两个同学,他们学习虽然向来一般,却从来并不在意,大大咧咧、我行我素、无忧无虑惯了。走出校园后他们都找到了一份还不错的足以维持生计的工作,他们都很满足,日子照样过得无忧无虑,开开心心。他们也都有孩子,并且一个的孩子都七八岁了。他和他俩在许多年中的多次同学聚会或同学婚宴上常能碰到,友情一直还不错。可是他看见他俩居然吓了一跳,赶紧钻进了人丛中,找了个靠近角落里人稀少的地方坐了下来。他这才觉得安全多了,甚至觉得这样才是多么好啊。他此时害怕见到任何同学,谁也不想见,只想一个人静静呆着,直到酒宴结束,然后马上离去。周围的同学们都在热闹快活地交谈着,一边吃着干果喝着饮料,可他一点也不羡慕他们,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孤单。可就在这时,却见从一边的人丛中走来一个面皮白净的中高个子同学,一身高档气派的黑色商务装,但相貌温敦斯文,还带一副银丝眼镜。他叫黄威,现在已小有所成,在汉口武胜路开了一家生意不错的五金店子。他和建文一向感情颇好,常有往来,甚至有段时间一度是知心好友。只是现在他事业有成,他们的交往才慢慢疏远开来。不过他们依然要算那种很要好的同学,因为他们彼此深知对方。他俩虽然也有很长时间没见面了,但建文想到在这里见面会使自己很难堪,他甚至想溜之大吉,但已来不及了,黄威已走了过来,在他身旁很亲热无拘地坐下,和他挨得很近。建文只得很局促不安地坐在那里。

“哟,原来你在这里坐着,难怪我半天都没找见你呢!”这位同学先搭讪道。

建文脸色羞窘,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看,我们这许多同学都结婚了,”这位同学劝说道,他以前也这样劝说过建文一两回,“现在就剩你了!我觉得你现在也是该操心操心你的婚姻大事了。我觉得你应该先把写作的事放一放,先把婚结了再搞这件事情,这样你的压力也会小得多……”

建文没有作声,但心里却很酸涩很悲伤。同学的话正中了他的心坎。

接着,建文又做了一个梦。这个梦也是他常做的,他每回都要被这个梦惊醒,吓得出一声冷汗,因此苦恼不已。他梦见他要结婚了。这是结婚的当天。快要发亲了,客人们吃过了早宴,挤挤攘攘地都齐聚在大门前,等待着新郎出来。他们有的伸长了脖子往屋里望,有的焦急地小声嘀咕着,还有两三个性急的中老年女客,甚至出言不逊地对新郎责怪起来。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他却还在焦急地找一件什么东西呢:那可能是一条领带。他把布衣柜里的衣服都翻了出来,扔在了床上,满床都是衣服,他就在那一大堆凌乱不堪的衣服中急切翻找。他在房间里急得团团转,甚至满脸怒火。他还没准备好呢,他们怎么急切的要出发呢。终于,他准备好了,他焦急地往楼下奔,一边还摸了摸衣服的下摆,似乎直到现在还在为自己穿没穿好衣服而产生恼怒的怀疑。可是,他才下到一半楼梯 ,不知为什么又突然瞥了一眼自己的衣着。天呐,他看见他竟然还穿着一身平常穿的旧衣服呢!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他又火速跑回楼上去,重新找起自己今天该穿的崭新的新郎装,边找边苦恼地想:我怎么到现在还在穿着一身旧衣服呢,我怎么没早些把今天要穿的新西服找好呢?……

他急醒了,身上躁出了一身汗,他睁大了双眼,望着漆黑的夜,好一会儿都睡不着。他仿佛那么忧伤,同时又那么难过。他这两年常常做这样的梦,为它所困扰,他受它的影响太深。他仔细回忆了后一个梦境,依然感到很后怕。他似乎从来都没做好结婚的准备呢,他怎么能随便进入婚姻呢,更何况是和一个并不合适的女孩结婚。“……不,这是不可能的;我怎么能随便和一个我不喜欢的女孩结婚呢?这是多大的悲剧啊,也是多大的不道德啊!这太可怕啦!”他定下了主意,认为在这方面是没有商量的,虽然父母的心意是那么挚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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